天味
2023-05-30王闷闷
一
窗户前站许久,回到椅子上翻看没看完的书,心思难以再有接续,放下书后愁苦悲伤涌上。很大程度是为刚才通话里的冷言冷语,可我真是控制不住,为什么总是要我回去,父亲自奶奶离去出现的异状,正经做法是去医院做全面的检查,而不是对我无尽地诉说。母亲说,你是我们的儿子啊。我听着难受,说,儿子有何用,儿子现在连儿子自己都顾不及。母亲说,还是找时间回来一趟,我们谁说他都不听。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和效用。我和父亲聊过,没几句就被堵塞回来,电话挂断。我本打算最近回去,但被这样催逼后,反倒不再想回去。可不回去思想起母亲的难过父亲的异状又心疼得紧,真是烦乱啊。
思想半天无结果,躺在床上准备睡去,却毫无睡意,眼睛睁着,能清楚细致地看到时间的流逝,许是灯光消散吸收了睡意,起身关掉灯,空气浸染上黑色。浑然的状态应为入眠佳境,酝酿越久却越清醒,无数清凌凌冷寂寂的思绪在脑海里流淌,并且生发出哗啦声。只好起身到客厅,独自喝茶,喝多了去洗手间就勤快,折腾这么几趟,身体自然就会产生生理性的疲倦,侧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阳光撒照的晌午,看手机有家里好几个未接,洗漱后强忍着难受与厌恶把电话回过去,母亲说,尽快回来一趟,如若真是你的话语也说不进去,那咱们就去医院。听见父亲在边上坚定有力地说,去医院干什么?谁有病?母亲说,你有病。父亲说,我看你才有病,有这些时间就不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母亲说,就是这样,发起疯来谁都没办法。他实在不想为此事纠缠下去,答应再过两三天回去。
正好昨天有个申请需要户口所在地派出所盖章,时间期限也就三四天,所以我不得不回去一次,顺便把父亲的症状一看,让母亲彻底明白,没有人能纯粹地指导一个人,如果有哪里思想不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奶奶不在了,那就要靠父亲自己,挺过来就都好了。下班和主管领导请假,票买的是下午六点多。其实作为儿子,也是不孝顺,出来半年多一次都没回去,父亲平时话少,奶奶离世后就更是孤寂,我又经常在外面,这样想来母亲的要求也就再合情理不过了。
后晌些,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越来越疯癫了,经常和你爷爷吵架,见面就吵,像是没见面的仇人,招惹的全村及方圆十几里的人耻笑。我说了就要回来的事情,母亲欣喜不已,长舒几口气,说,大概什么时间到。我说,凌晨两点多。母亲说,到时候我来接你,你爸是指望不上。我说,不用,我自己走回来就行,没有多远。母亲说,到时候再说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借着要收拾东西挂断电话。感受到无尽的压力。
二
刚到车站母亲就问上车没,为避免无休止的问询,我说了准确的时间表。不妙的是,时间表上的时间到了,车却久久不来,广播上说是晚点了,严整规矩的时间表顿时成了废纸,时间恢复到本有的模样,风云样飘散开。本是七点的车一直等到九点多才到,人们拎着大包小包飞奔于站台上,我被挤碰得七扭八歪,看此情状只好站在边上等大部队过去。刚上车母亲又打来电话问询到哪里了,我有时就在想,母亲对我的情状行踪具有神妙的感知,或许这就是生命对生命所拥有的灵感,我说,车晚点两个小时,刚上车。母亲说,那就得推迟两个小时到达,你爸已经去车站等候了。我有些生气,说,说了不用等的,我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母亲有些无辜,说,他要去,拦挡不住。我说,算了,到了再说吧。
火车穿行在黑夜里,经过哪些地方我无法知晓,只能知道几个大的节点,人们横七竖八地在黏腻浑浊的空气里呼呼大睡,靠车窗坐的我,揭起窗帘看外面,黑漆漆里只有远处有星点亮光,应该是县城或乡镇,孤零零的灯光带有凄清苦寒的气质,城市的繁华里很难聚集凝固此种气息,多被燥热嘈杂扰乱分解。不知不觉中我倚在车壁上睡着,模糊中听到有谁在喊北县站到了北县站到了,沉睡的意识当即警觉,带动身体,坐起身看清车里的状况。浓郁的泡面火腿肠味在本就五味杂陈的空气里厮混,睡觉的人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翻转身子,醒来的看视频听歌,乘务员过来,为保险起见我问这是哪里,乘务员说,马上就到北县了。我舒展下身子,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下车进到大厅我就看到父亲,弓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双手捂抱着低垂的头,应该是疲倦得睡着了,我难以向前更否说靠近,后面人催促说走不走,不走把路让开。我连忙道歉,让开路。像是被众人推攘着来到父亲跟前,用手轻轻推几下睡着人的胳膊,父亲抬起头,满脸沧桑,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苍老了这么多?父亲站起身从我手里接过箱子,说,回。我跟在父亲后面,一路无话,想找话说又不知说什么好,就是这样犹豫思索,黑夜深到了极致,我们像是掉进深渊的人,永远无法走到尽头。路上有小车飞驰而过,在闪电样的灯光里我似乎看清了前方的模样,实则那只会造成无尽的梦幻。父亲点着烟边走边抽,我闻到那股熟悉的烟味,几十年了一直没有变化过。看到家里院落中的灯,推门进去,母亲迎出来帮忙,桌子上摆放着碗筷吃食。
吃饭中母亲倚在灶边等待我的指示,吃多少或者还想吃什么,看此情狀,我表达了自己再无食欲吃下第二碗饭,母亲言说几次不够还有,方便得很后,才终止要做饭的架势。父亲蹲在地上抽烟,静默在烟雾中张牙舞爪,撕扯着应有的温馨,破碎的尴尬泛起层层叠叠的波纹。母亲呛得咳嗽不已,责怪地说,成天抽烟,就不知道少抽些。父亲赌气样,把还能燃烧几下的烟掐灭,重新点燃一根,猛吸几口,烟雾迅疾堆积拥堵空气,母亲说,抽吧抽吧,哪天命抽薄了就不抽了。父亲严肃地说,什么都不晓得,怪不得人说,头发长见识短,一点不错。为缓解转移即将产生的剧烈交锋,我装作被饭菜呛到,母亲赶忙去倒水,随即端水过来给我拍后背顺气。我喝几口水,说,没事,缓缓就好。父亲起身去了外面。
所有停当后,母亲示意我去外面叫父亲回来睡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能睡一会是一会,我先在玻璃窗上瞅看,父亲站在院墙角落的狗窝前,烟头在黑夜和月色交融的昏暗里闪烁,我走出来,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和不知名的鸟叫。走到跟前,父亲没有发现我,痴迷地看着星月,脖子困乏了就转动几下。我找到合适时机,说,爸,回去睡觉吧。父亲说,我习惯了,你们早点睡,等瞌睡了我就睡了。我说,还是睡吧,一切等天亮了再说。父亲看我站着没有走开的意思,只好不情不愿地跟我回去。看他睡下,我才去另一孔窑洞睡去。
睡梦中隐约听到他们说话,但又不敢确定,翻动下身子,找到舒服的姿势,彻底浸入梦乡。
三
醒来看时间,也不过八点多,父亲在院子里找寻什么,母亲说,拿个塑料瓶就行……你去厨房抓一把米放进去,然后装满水,到时摇晃几下再洒。我坐起身,下炕,拖拉着鞋,跌跌撞撞走到院子里,父亲看我起来,便说,赶紧洗漱,吃点饭一起去给你奶奶上坟。我点点头。奶奶活着时就对我好。一辈子有病,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娃娃又多,温饱都是问题更否说拿钱去看病,所以只能用哼哼来缓解病痛,自打我记事起就看到奶奶哼哼着做生活,直至去年离去。即使这样艰辛贫寒,还是会把不知什么时候攒下的钱,时不时就给我些,让我买吃的喝的,考上大学一下给我一千块钱,全是那种旧纸币,我不要她就硬塞,最后还流了眼泪。我只好拿上。所以去上坟怎么能少了我。
母亲也要去,被父亲拦挡下,说,我们父子去就行。母亲没争辩,我们临走时,母亲背转父亲给我安顿,千万要看好你爸,路上你们父子多说说话,给他解解心里挽结的疙瘩。我说,尽量吧。由于家里没有打好的纸钱,爷爷家有,又正好路过,我们去取。来到那个熟悉的坡上,我双腿僵硬得打不了弯,让父亲先走,我后面慢慢调整挪移。父亲看眼我,知晓其中缘由,说,别太为难自己。站立会,用思想让僵硬逐渐绵软消散,冰冻的腿慢慢消融下的冰水选择从眼睛里流淌出来,越流淌越旺盛,强支撑着来到院墙坍塌残破的院子,爷爷坐在门口的石床上,父亲去边窑拿打好的纸钱。爷爷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夜回来,您吃饭没?爷爷搓揉着干枯瘦瘪的双手,说,等会做。父亲在边窑翻找,锅盖和瓮口碰撞出脆生生的声响,怒气冲冲地说,就几张纸钱,藏在了哪里?爷爷站起身,弯躬着背向边窑走去。
本不想去看,着实没忍住,到门口看眼,还是那些东西,比奶奶在时乱多了,各种物件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尘,爷爷进去边帮忙找边说,别胡乱翻搅了,东西放在哪里都有地方,你妈那会就这样,你又不是不晓得。父亲毫不留情地说,别提我妈,你没资格。爷爷干巴的嘴唇动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找到了,在炕上一个硕大的瓷盆子里,爷爷拿出来递给父亲。父亲猛地接过来,厉声说,这点哪里够,活着时你就不给吃喝,现在不在了还抠掐,她一辈子乖善,到那边了你还要她受苦受欺负,安得是什么心,真想扒开看看。爷爷弯下腰在瓷盆里又拿出两摞,说,多烧些,这些有的是,不够说话。父亲说,不够也不敢说了,这些都是你的,还有我哥他们,你现在是愧疚吧,害怕原先做的那些事情遭到报应吧。爷爷盖好瓷盆上的盖子,艰难地从炕上下来,从父亲身边过去时,说,随你说,不够来拿。父亲说,够了,剩下的留着你老人家用。我觉得父亲说的有些过分,就插进话语,说,爸,别这样,这可是爷爷啊。父亲冷笑几声,说,你问他能担当得起吗?我当然不会去问,爷爷重新坐在石床上,双手抱着膀子,腰身弯曲着,眼睛盯着地上活动的蚂蚁及不知名的虫子。
准备就绪后,父亲没有着急离开,站在院子里环视四周,来到进来时的豁口处,让我过来,说,这是你奶奶一辈子生活的边界,只有少数几次为招呼你们吃饭才跨过。父亲这样一说,我想起来,对着呢,奶奶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院子里转悠,生命的轨迹就在这个不大的院子中重复消散。父亲沿着进院子进窑里的路走,边上有长满荒草的猪圈羊圈,奶奶活着时爱养这些,但不是为养肥卖钱。我多次看到她端着做好的吃食倒进食槽,站在那里认真享受地看它们吃完。父亲抚摸着那些流着石屑泪的石头,说,这些都是你奶奶一块一块垒砌起来的,他爱干净爱整洁,院墙院子就是再破烂,也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听父亲说这些,我想到奶奶穿衣也是如此。来到门上,父亲抚摸着门闩关和那两扇饱经风霜却越来越强壮结实的门,看着坐在石床上的爷爷说,这下你满意了,不用再成天关着门,你自然也不用这样守着,铁石心肠啊。爷爷的身子往旁边的窗台上靠了靠,继续沉默地坐着。
两扇门在父亲手里快速闭合,明显是对旁边人的挑衅,觉得不过瘾就动脚,手脚齐头并进,就不怕你不开口,说,她就是再憨也不会跑出这个院子,一辈子在这里,就算你让她下坡去村里转都不会去,因为她压根就没见过那些,虽然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淡如凉水,可对她而言却是数不清的突兀与慌乱。你是怎么做的呢?你把她关起来,你还守在外面,我来一次你就言说一次,生怕我给带进去什么看不见的逃脱秘籍。你见过她在炕上和木板上躺着时的痛苦吗?你没见过,不仅你没见过,我哥他们都没见过。去大医院,你死活不同意,说,就那病,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结果——死亡。我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言语表情里满是得意与欢欣,你真是阴险恶毒,为某些肮脏自私自利的秘密,不惜牺牲掉她的性命。爷爷像只掉队的白鹤,孤零零冷清清地坐在门道的石床上,双手统在袖子里,低垂着眼皮,昏昏沉沉。我对父亲说,算了。父親白眼我,说,亏她那么疼你,白眼狼。我无言以对,怜悯之情无法不靠近垂垂老矣之人。
纸钱有了,还差点吃食,奶奶生前最爱吃干馍,家里走时准备好忘记拿了,父亲硬着舌头说,有干馍没?爷爷像忽然被激活的石头,喜悦地站起身进到窑里,在老柜子上搁置的箱子里找,掏出些装在塑料袋里,递过来,父亲不悦地接过,转身就走。我和爷爷道了别,跟着父亲出了院子,向着远处的山里进发。
四
路上我们各走各的,遇见熟人父亲笑着打招呼或掏出烟递送,有人站住就言说几句,我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处等待继续前行,家乡的空气就是清澈,天空簇蓝,到上山的路上见到的人少了,偶尔有从山里下来的人,相遇也就是点头微笑。走到一半,我看父亲喘息得厉害,提议歇息。父亲说,走这点就累了?我本想说出实情,转念想不能,就顺着父亲的意思说,是啊,平时锻炼少。我们站着歇息,父亲掏出烟点着根,边抽边看远处近处宽阔无边的天空,在接续点烟时,说,你是文化人,会写作,你晓得什么是天味不?我愣怔下,说,按字面意思的话就是天的味道。父亲摇摇头说,肯定不是这个。我说,那就需要具体的语境,这样断章取义无法说全。等待父亲再说什么,没有,父亲重新打起精神,前行。
看着前面忽高忽低的身影,我想起刚才的问题,天味,这是多么有意蕴的词语,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词语肯定有缘由,对于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能平白无故说出这样的词语,起码我是难以相信的,路边有酸枣,父亲伸手探身子去摘,我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惊扰他,摘的够多就递给我,说,酸酸甜甜,多好的滋味,你奶奶就爱吃这。我们坐在土台子上吃酸枣看天看山看抛远的村庄,我试探着说,以后尽量别那样说爷爷,他老了,那代人活得不易。父亲这次没有我想象的勃然大怒,反倒多了些许平和,叹着气说,你奶奶受的罪,我们永远无法体会与弥补。我说,我知道,奶奶一辈子省吃俭用,舍不得这舍不得那,没好过一天。父亲把旁边的土抓起放下,说,你不知道,难以置信的苦楚啊,她悄无声息地忍受了一辈子。我不知怎么接话,只能轻微地哦声。
父亲放下手里的土,站起身拍拍手,说,我们边走边说,时间太晚烧纸不灵验。我跟着起身,拍拍身后的土,提着塑料袋,看着里面晃动的吃食,眼睛湿润起来。父亲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想明白,她只对我一个人说过。我用手扶起眼镜,搓揉几把眼睛,走山路还是清楚些为好,说,她是?父亲说,你奶奶。我惊诧不已,说,奶奶不会说话啊。父亲凄凉地笑几声,说,我也是你这样想,可那天我就是在她嘴边听到了,千真万确。我说,哪天听到?父亲停顿会,清清嗓子吸吸鼻子,用力咳嗽几声,说,山上的风就是大,都呛着了。
我应和着,嗯,就是。
父亲试着发声,感觉差不多了才说,你也晓得,在最后的时间里,你奶奶精神出了问题,疯疯癫癫憨憨糊糊,你爷爷就给关在窑里,而且像看守犯人一样把守,如果出去转的话就直接挂上锁子,窑里多阴凉啊,那段时间我和你妈不在,家里谁也没给我们说你奶奶是这个状况,所以她遭了多少罪我这做儿子的无法计算,一计算心里就流血,等我们回来她的情况已经不乐观了,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回来看见,要钥匙把门打开,扶持你奶奶出来晒太阳,他最大的让步是给钥匙开门,但不许到院子里晒太阳,我当时就火冒三丈,说,这又不是犯人。你奶奶像是谁家的病猫,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身子瘫软在炕上,被子床单枕头没有一处不潮湿,加之那段时间经常下雨,更是无法干燥。我说,爷爷为什么不让到院子里晒太阳?父亲说,当时我也问,他的回答是她死活不要。我问你奶奶是这样吗?你奶奶眼睛低垂,仿佛这个世界有太多荆棘火焰,稍不留意就会被刺伤灼伤。她不能说话,一辈子乖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自然不能反驳他的话。看此情状我急躁得没办法,狠命捶打老旧的墙壁,手上留下伤痕出了血。她虽然没看见,但用手拉我发力的胳膊,摇着头,意思让我算了,那种孤独绝望,比听到话语都难受。
说到此处,有几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硕大的翅膀忽闪忽闪,眼看从我们这边掠过,父亲捡起土块狠劲扔打,我也捡土块扔,老人们常说老鹰伤人,不少摇篮里的孩子就被叼走过。它们也是欺软怕硬,看我们难以战胜,环绕几圈飞走了。
父亲说,自那天以后,我们就没再外出,专心照顾她,其实没照顾多久人就不行了,躺在炕上迷迷糊糊,身体本就瘦弱,常吃的饭菜也没多少油水,那几天门不锁了,但进出要经过他的同意,你说这算什么,人都快不行了。他成天坐在门道,只要我们进去就立马精神抖擞,侧耳倾听,你想你奶奶不会说话的,他听什么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逃避开父亲投来想要支持的目光,装作看别处躲避开。
来到坟上,还不到一年就长满了杂草,不知谁家的羊把垒砌好的饭桌踢翻踩坏,我准备重新垒砌,父亲说,等下次过大节时垒砌,这些都有说法,到时候我顺便把杂草清除和野洞填埋。我们拿出带来的东西,父亲先去边上放两串鞭炮,然后拿出香紙,递给我一些,在坍塌的饭桌下烧,纸钱烧得差不多烧寒衣,父亲说,天气冷了,给你烧些钱和衣裳,别再舍不得,我烧得多着,别人争抢不要管,你体弱也管不过来。让我把瓶子装的米水摇晃摇晃洒了,说,你一直喜欢喝小米稀饭,也带来了。我洒完米水,陪着父亲一同掰碎吃食,放在饭桌上。父亲在磕头前说,妈,你那天说的天味……终于不再熬煎……北京,我现在大概想明白了,为了我,你付出太多太多,儿子对不起你啊,没有照顾好你。我看到父亲眼泪漫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
父亲磕完头,我跪下磕,在抬头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穿着朴素的奶奶,在对我微笑。
五
我们没急着下山,坐在山地边上,吹着微风,就着已经虚弱的阳光,好久没有这样的静谧安逸了,上次与父亲这般坐着应该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我说,爸,你没有疯癫,对不?父亲笑,说,疯癫就不会带你来了。我陪着笑,说,我妈神经绷得太紧,担心过度了。父亲说,你奶奶在最后两天对我说话了。我说,奶奶能说话?父亲说,其实一直都能,只是几十年闭口不言,为保全一个生命,无限地委屈自己。我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父亲说,事情很简单也很复杂,你奶奶当时来这里,你爷爷妻子去世不多时,家里有你大伯二伯,一个刚会走路一个刚会爬,这样的相遇自然有某种机缘,你爷爷看眼前人长得好看,就留下吃饭,慢慢引出想留下过日子的意思。你奶奶是实诚人,说了自己是别人认为不会生养被赶出来的情况,你爷爷认真思想过后,觉得反正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对他来说会不会生养根本不重要,能做家务照看家就好。不过为掩人耳目,顾全自己的面子,就给你奶奶提出以后不能说话不能出这个院子,为演绎得真实,装病,因为有病就走不动路,成天待在院子里也就合情合理。你奶奶接受下来。这样一过就是几十年。我听着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看对面高低绵延的山,确认这是真的,生活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再次想起天味这个词语,问父亲,这都是奶奶给你说的?父亲说,不是,她那天只说了天味……终于不再煎熬……北京,然后我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逐步推理出。我说,那这也只是猜测,不能成立的地方应该很多。父亲沉默许久,说,其实我不是你爷爷亲生的,在你奶奶来之前,已经在你奶奶肚子里了,为保全我,你奶奶接受了提出的所有条件,包括装哑巴装病及一生不出院子,正是她忍受了这么多,才有了今天的我。我还是有些迷惑,如此推理终究不严谨,再说这样重大的事情是不能出问题的,就忍不住说,难道你去做了亲子鉴定?父亲说,上次你爷爷生病需要输血,我由于距离远最后赶到,在化验血时我的不符合,好在当时是名老医生,用身体太虚弱不能抽血为由遮掩过去,等没人时,老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了实情。这就与你奶奶说的终于不再煎熬和本不能说话却在最后开口说话相联系起来了,北京也能想到,你奶奶这辈子只有数得见的几次踏出院子,就是到坡上站了站,老话一说到远,就用北京形容,所以你奶奶想去远方,人憨憨糊糊就把真实话语说出来了。但她始终没有忘记那几点。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月亮隐隐约约,挂在天边,太阳徐徐缓缓落下,做白昼的交接,躲藏在大山身后,与世人做起黑白游戏,仰头看天空,黑色此时是若有若无的灰蒙,父亲忽然惆怅起来,自言自语,现在就剩天味,天味到底是什么?我重复起初的言语,按字面意思理解是天空的味道,再延伸就是美味佳肴的极称,但我想肯定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到底是什么呢?天味,天味,天味……坐到天黑,父亲喊叫道,天黑了啊,赶紧回家,黑了山路不好走。我说,不怕,咱有手电。父亲长舒口气,说,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这虽然不是自然的明亮,但毕竟是光照,也可以照亮前行的路。我让父亲走我后面,我拿着手电在前面走,不时把手电光推向后面,让父亲心里踏实。
快到马路上时,我感觉到与后面人拉开了距离,转头看,果然,父亲站在不远处,走近看是在嘟囔那两个字,我说,爸,回去咱慢慢想,先回。父亲无动于衷,我的话语撞击在上面丝毫不起作用,像撞击到玻璃上,随着清脆声响破碎掉。等待会,父亲说,你说的对,也许就是那样……嗯……不过,我还得再想想。
路过奶奶家时,我看到坍塌残破的院子及几孔老旧窑洞正与黑夜做无助的妥协,爷爷肯定躺睡在其中,我想就爷爷以后的生活,我和父亲会有很好的交流,包括那个至今未名的词语。
作者简介:
王闷闷,1993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西北大学文学院硕士,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百名优秀青年作家扶持计划。作品见于《延河》《作品》《草原》《广州文艺》等刊物,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咸的人》《日月》、中短篇小说集《零度风景》。曾获陕西青年文学奖。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