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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2023-05-30詹政伟

翠苑 2023年2期
关键词:金灿灿

看到吴晓嫣朝她露齿微微一笑,王玥的心就怦怦直跳。她的脸忍不住红了,她能感觉到那上面火辣辣的烫,全身也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抖起来。她努力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整个身子不听她的使唤,她还是无缘无故地感到恐慌。

说实话,她愿意看到吴晓嫣不苟言笑的样子,甚至是她恼羞成怒或者暴跳如雷的样子。因为吴晓嫣的那些表情对她来讲已是家常便饭了,可以说从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王玥就全部都领教过了,拥有这些表情时的吴晓嫣像一张网,把王玥罩得严严实实。

但王玥无法逃走,因为现在正是上课时间,而且是吴晓嫣准备向同学们提问题的时候,王玥所能做到的,就是悄悄地把头垂下一点去,使自己的头颅和两个肩膀呈45度角,眼睛大概落在黑板的中间部位,这樣给人的印象是她正在思考问题。离开了吴晓嫣那让她害怕的目光,她的心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叫到我,千万不要叫到我。尽管她心里清楚,吴晓嫣是不会叫她的,但她就怕她万一叫到她。当然,叫到她,她完全可以站起来,清晰地回答问题,因为她知道该怎么回答,可她不愿意站起来,只要吴晓嫣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就焦灼不安,仿佛那目光会走进她的心里,把她的所思所想都瞧得一清二楚,她会突然产生无地自容的感觉,那种情形,就像在大广庭众之下,受到羞辱一样。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王玥想不起来,也许是半年前,也许是一个季度前,也许是一个学期前,可她说不上来。但她清楚,吴晓嫣开始朝她微笑是在那个夏夜……

“玥玥,你快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们要到沙龙国际宾馆去参加个晚宴。”金灿灿对刚从语文家教陈老师那里回来的王玥说。

正弯着腰从冰箱里往外掏雪糕吃的王玥的手停住了,她偏过脸问:“我……我也去?”她有些疑惑,因为平时金灿灿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饭局要前去参加,可她很少会叫王玥一起参与,用她的话说来就是,那都是大人们的事,用不着她来搅和。金灿灿似乎非常看不惯那些总是把小孩带在身边一起赴宴的大人,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去赴什么饭局?这样的饭吃多了,脑子也变成浆糊了,哪里还读得进书?她还会振振有词地举例列证,某某副市长的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出入各种各样的宾馆饭堂及娱乐场所,最后一事无成;某某富商的女儿,只知道吃喝玩乐,结果遇人不善,把自己玩进了监狱。王玥从小就记住了这一些,她也确实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因为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案例,都在证明她的正确性。

“那当然,不但你要参加,而且你爸爸也要参加。”看得出来,金灿灿的心情很好,因为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眉笔描着自己的眉毛。

哦。王玥更奇怪了,连爸爸也参加,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饭局?她脱口而出:“妈,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动,又是上沙龙国际宾馆的。”她知道沙龙国际宾馆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座五星级宾馆,在那里用餐,价格是非常昂贵的。

金灿灿含笑说:“当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宴请,这次是妈妈请客,请的是谁,现在暂时保密,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吓一跳噢。”

金灿灿会请谁呢?王玥在脑子里盘了好一阵,但也想不起来会是谁。她悄悄问爸爸王一辉。王一辉摇摇头说:“你妈让保密,我得遵守。”王玥有些不乐意了,她撒着娇说:“爸,你偷偷告诉我一下就得了,反正我又不会告诉妈。”王一辉还是摇着头说:“你耐心等待一下吧,有悬念才会有意思。”王一辉这样说时,眼里也露着暖暖的光芒,周身都笼罩着一股喜气。

他们都不肯说,王玥就只有等。那个等,居然还有些期盼,是什么样重要的人物呢?

这个谜底一直到她走进富丽堂皇的沙龙国际宾馆的8888包厢时才揭晓,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吴晓嫣老师。王玥目瞪口呆。是的,她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妈妈会宴请吴晓嫣。而且,她也同样没有想到,一向高傲得像一只白天鹅的吴晓嫣会来赴金灿灿的宴。她们之间似乎有着太多解不开的疙瘩。宴席上,金灿灿眉飞色舞,吴晓嫣同样眉飞色舞,他们好像忘了彼此之间曾经有过的不愉快。金灿灿诚恳地说:“吴老师,真是对不起,以前我的一些想法有些偏激,我是个急性子,老是见了风就是雨的,上次,我不该听信别人的谣传,向方校长发了几条短信和微信……给你带来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自从我从方笑尘那里知道你的境况后,我感到万分难过,幸亏了笑尘,她劝我有些事情应该当面说清楚,她提议我们一起坐到一块来,好好沟通沟通。现在我郑重向你赔礼道歉,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金灿灿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向吴晓嫣躹躬。

吴晓嫣一把拉住了金灿灿,“哎,金总,其实,你不必这样自责,在那件事上,我承认我的行为也过激了,王玥应该清楚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当时如果问得详细一点,也就不会有事了,我稍微一马虎,就造成了误解……”这时候,一个长得很亮丽的女人起来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看在我方笑尘的脸面上,相逢一笑泯恩仇,你们笑一笑,这事就算了结了,一切重新开始,都是小事嘛。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朋友了。我提议,大家好好干一杯,难得聚到一起来。”

于是,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高举着酒杯喊:“干杯,干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王玥看到了吴晓嫣的笑容,说真的,王玥从来没有见过吴晓嫣的笑容,于是那笑容就深入到她的心里面去了。她不得不承认,吴晓嫣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一笑,那脸上浅浅的小酒窝就出来了,脸上淡淡的几颗雀斑也意外地生动起来。但不知为什么,王玥觉出吴晓嫣的笑有些勉强。其实,金灿灿的笑也有些勉强,但她们都掩饰得很好,不细看,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王一辉自告奋勇说连喝三杯酒,一杯是敬王玥的班主任吴晓嫣老师,敬她对王玥无微不至的照顾;第二杯敬方笑尘,难得她侠义风骨,帮助消除误会;三敬老婆,敬她对家庭付出的努力……方笑尘说,王一辉 ,那你应该喝8杯,四敬父母养育之恩;五敬女儿孝顺之心;六敬为你倒酒的服务员,谢她为你服务……座中的人都哈哈大笑。王一辉装老实说,那我就喝8杯……吴晓嫣抿嘴一笑说:“少喝一点少喝一点。”

在大人们的欢声笑语里,王玥很快就觉出自己的无聊来。她融入不到那个环境里去,有吴晓嫣在,她全身上下不自在,因为有那件事揣在心里,她更感到不自在。

那件事,王玥一想到,就觉得郁闷。事情并不是由她引起的,一次科学单元测验,王玥考得特别差劲,等试卷发下来,她仔细一考虑,发现其中有好些题目实际都是会做的,但考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上场昏已成为她的一个致命伤,在这个环节上,她有说不出的痛。当时考的时候,边上有个叫奕杰的男生,在卷子发下来以后,就长吁短叹。他们两个就隔着一条小通道,他这么唉声叹气的,就渐渐影响到了王玥。王玥想奕杰平时社会这一门课成绩那么好,也在不住地叹气,看来这卷子题目很难。一想到难,她的心就慌了,再看那些题目,果真就有些一知半解的样子。当时是怎么做完题目的,她完全忘了,她只记得奕杰的叹气声,像火车汽笛似的,时不时地响在她的耳郭。

吴晓嫣很气愤,因为王玥和其他几个同学拉了全班的后腿,而她又是考得特别差的一个,结果就把总成绩给拉了下来。吴晓嫣自己就是教科学的,眼看这次全年级科学考得最差的就在自己的班上,她没有理由不气恼。她一气恼,说话的频率就特别的快。她在分析试卷时,问王玥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想弄明白她考不出的症结在哪里——有些对症下药的味道。

王玥也很沮丧,因为有些题目,仔细考虑一下,还是能做得出来的,稀里糊涂之下,居然全错了,都怪奕杰这个该死的家伙,明明都答出来了,可他为什么要唉声叹气呢?于是站起来回答的她在语气上就有些不耐烦,她小声嘟哝着说:“这些题中好多其实我是会做的。”

“会做为什么不做?”吴晓嫣满以为王玥会像一只小绵羊似的低头垂耳,但没想到王玥居然有些不在乎。因为是在课堂上,吴晓嫣肯定是要树立威信的,于是她没好气地让王玥到黑板上去做一下。她一上去,果真把那幾道题都做了出来。全班同学都静静地看着王玥在黑板上把那些题目清晰地解答出来,又看着她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吴晓嫣那时也丈二刚摸不着头脑了,她不敢相信在问:“王玥,既然你都能解答,那卷子上怎么全是错的?”

王玥涨红了脸,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那天考试我有些心不在焉。”

吴晓嫣被王玥的轻描淡写搞火了,她的声音就提了上来,“王玥,你给我说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玥本来不想说奕杰的,但被吴晓嫣逼到了乌江口,不说也不行了,于是她就说:“谁叫奕杰考试时老是唉声叹气的?”她绘声绘色地说了那个经过。

全班同学“轰”地一下笑得开心,这个王玥,真逗,挺幽默的。

吴晓嫣的五官顿时歪斜了,“王玥,你给我认真一点,开什么国际玩笑?”

王玥也恼了,“谁开玩笑了,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是实话实说。”她竭力辩解着。

没等吴晓嫣发火,另一个人也坐不住了,那就是奕杰,他站起来,跳着脚嚷:“王玥,你什么意思啊,你考试答不出题来,怎么怪到我身上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卷子难在叹气?我叹气是因为考试前,我刚刚得知一个信息,我支持的美国NBA的太阳队输给了小牛队,我难受才这样的,再说,别人都没听到,就你听到了?你这么关心我干什么啊?”

全班又一次哄堂大笑。

王玥受不了,她当即就哭了起来。

王玥不哭还好,她一哭,吴晓嫣更是恼羞成怒,她用教鞭敲着讲台说:“王玥,请注意场合,这里是教室,不是你的卧室,我们正在上课,你不想听,可以不听,但不要影响别人……”

在一般情况下,王玥是不会把学校受的委屈全都照搬给金灿灿的,但那天她实在气坏了,而且,她的迥异的表情也引起了金灿灿的注意,她一追查,就问到了王玥的委屈。

金灿灿气急败坏,她想这个吴晓嫣是什么意思?还是王玥的班主任老师,怎么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对待学生?她连忙打电话过去问吴晓嫣。吴晓嫣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温和,她没有金灿灿这么激动,她说:“本来,我想就这件事和你做个沟通的,但考虑到王玥还在气头上,我想等她冷静了再作处理。她不是小孩了,应该想得通的。”

金灿灿说:“孩子考得不好,你可以批评,但你不该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的同学批评她。”

吴晓嫣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批评她,我只是让她说说原因。结果她说原因是因为别人考试时在唉声叹气。别人在唉声叹气,管她什么事?还有,别人在唉声叹气,怎么就会影响到她考试了?她的心理素质需要加强啊!”

金灿灿脸色铁青,要是吴晓嫣站在她的面前,她一定会发更大的火,她说:“无论如何,你总不该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批评她,你伤了她的自尊心,你得向她道歉!”金灿灿说到词穷,最后居然是吐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电话那头的吴晓嫣嘿嘿嘿地冷笑起来,她说:“王玥妈妈,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没有发言权,你问清楚了王玥,再和我说话。”说完,她就搁了电话。

金灿灿很少受过这种气,她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很少有人敢对她这样的,她又把电话打过去,那边说,我要上课了,有什么话等放学后再说。她再打,吴晓嫣关机了。

金灿灿像只受阻的老虎一样,在自己的店铺里不停地转来转去,她完全没了做生意的心态,她对一个店员说,小红,等会儿有人找我,就说有事出去了。她开了自己的迷你宝马车,到自己要好的一个小姐妹那里去了。一去,便说王玥的事。那个小姐妹说:“嘿嘿,班主任老师有什么了不起,告她。”金灿灿愁眉苦脸地说:“告,怎么告她?上法庭?告她什么罪?”小姐妹说:“你啊,动不动上法庭的,你以为是做生意啊,既然那个老师不理你,你就找她必须理的人。你可以向她的校长反映情况……”

金灿灿茅塞顿开,她给吴晓嫣的校长方向明发了一条微信。她在微信中深情地说:我的孩子带着期望跨进了重点中学的大门,她进校的第一天就对我说,妈妈,我会用十二万分的努力学习的,争取以优异成绩为学校争光,但现在她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那就是她与班主任吴晓嫣老师之间的矛盾,那就是:老师能不能在全班面前批评学生?老师的权力是不是可以无限制的发挥?……金灿灿认为自己的分析是很到位的,把自己的困惑完全说了出来。方校长马上回复说,我现在就去了解这件事,了解清楚后,再给你回复。

方校长的回信很快就来了,他说:那件事,我已经跟吴晓嫣老师了解过了,也听了方方面面的意见,认为双方都有责任,你提到要吴晓嫣老师道歉,我个人认为还是算了,毕竟她是老师,批评学生也是她的职责,请你理解。吴晓嫣老师说过了,她会主动和你联系的。最后,方向明校长还说,谢谢你对学校工作的关心。

金灿灿看后就很高兴,她想达到的目的也基本达到了,她原来的出发点就是不想让吴晓嫣欺侮王玥,也就是说让她清楚王玥不是一个随便可以拿捏的软柿子。她想不出吴晓嫣会和她说些什么,不道歉,但至少表示歉意的意思要有的,但她等了好些天,却始终没有吴晓嫣的电话来。她有些心烦,又不能打电话去催问,于是只得继续耐心地等。这个吴晓嫣什么意思呢?不服气?

她侧面向王玥打听,吴晓嫣对你的态度怎么样?王玥的脸阴沉沉的,一张瘦脸愈发地瘦了。她悄悄地问金灿灿,妈,你和校长是怎么说的?金灿灿便把和方向明校长说的,从头至尾给王玥说了一遍。王玥苦着脸说:“妈,算了,那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计较了。”

“我是不想计较,可吴晓嫣太过分了,明明错了,连道个歉都那么难吗?”金灿灿手叉在腰里,唾沫像麦芒一样飞溅开来。

金灿灿说是这样说,但吴晓嫣不来电话,她也没办法。这事好像就这样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脑际。

但仅仅过了几个星期,王玥有一天终于在金灿灿面前号啕大哭,她说:“妈,你让我转学走吧,我再也不愿意受吴晓嫣的气了。”

“吴晓嫣她又对你怎么样了?”金灿灿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王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但吴晓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的脸面下不来了。她的心也伤透了。是早自修的时候,吴晓嫣在讲台上大讲特讲行将开始的数学竞赛,她把需要注意的几点讲完以后,话锋一转,说:“我在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对于那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同学,要有自知之明,既然参加了,就要拿出所有的心思来,不要到时候,又要说受谁影响,无法正常发挥等等。如果再犯这样的错误,我吴晓嫣决不客气,哪怕教育局局长来,我也是这个态度。”

班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心知肚明,知道吴晓嫣在说谁。

王玥也清楚吴晓嫣在说她,可她努力不去想这个事,因为吴晓嫣并没点名,她乐得装糊涂。

但接下去王玥就觉得吴晓嫣有些有意找碴的样子,吴晓嫣叫到了王玥的名字,她声音清脆地问:“王玥,你对这次竞赛有什么想法?”王玥连想也没想就说:“没什么想法。”吴晓嫣皱着眉头说:“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王玥老老实实地说:“没有。”接着她又拖了一句:“我能有什么想法呢?”吴晓嫣叫了其他一位女同学起来。那女同学嗡着声说:“我有点怕,怕考不好。”吴晓嫣表扬说:“那没问题,只要尽你的努力就行了,人最怕没有想法,得过且过,得过且过就不用到这样的学校里来,到这儿来,就得有想法。王玥,我就是搞不懂,你是真的没有想法呢还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想法?”王玥的对抗情绪也来了,她咬着嘴唇说:“我就是没想法。”

吴晓嫣叹了一口气,我难以理解你爸妈出了那么多的钱,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儿说没想法?

王玥听不下去了,她顶嘴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是没有关系,你父母愿意花钱就花钱。但你是我们初二(3)班的一分子,你有理由要为它做出自己的努力。吴晓嫣一字一顿地说:“你有本事就自己考进来!”

王玥就像劈脸让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懵了,紧接着,她伏倒在课桌上嘤嘤嘤地哭起来。

吴晓嫣轻蔑地盯了她一眼,然后,腾腾腾地走了。

“妈,我说过,我不要上那所学校嘛,你偏要我去,你看看,我都被她欺侮成什么样子了?”王玥冲金灿灿发脾气。当初,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去这所名叫格致的实验初中,是金灿灿做她的思想工作,金灿灿说,玥玥啊,你看看人家张姨家的王彬去念了,妈原来单位的方中兴的女儿也去了那,还有张昆仓的儿子,陈四眼的儿子……他们和你还是小学里的校友,都是从实验小学出来的,在学校里都是佼佼者,他们东不去,西不去,为什么要选择格致,就是因为格致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教育质量是全市最高的。

“妈,我怕考不上。”王玥有些担心,因为她早就听说,进入格致实验初中是需要考试的,虽然教育部明文规定上初中不能进行入学考试,但学校有的是办法,他们对外称面试,但还不是靠做卷子来证明你的实力。

金灿灿给王玥打气,“玥玥,你放大胆子去考。考不上,妈妈也会想办法,总之,妈妈已经决定了,我们玥玥就上格致实验初中。”

“妈,那所学校收费很高的。”王玥心里还是没底,她想用这个来阻止母亲的念想。金灿灿呵呵呵地笑起来,“玥玥啊,你知道妈妈为什么放弃了那么优厚的条件,甘愿不坐办公室而去下海做实业,就是为了多挣一点钱,给我们玥玥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你放心大胆地往前走,无论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妈妈都会做你坚强的后盾。”金灿灿说着说着,就跟王玥讲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说自己当年梦寐以求都想进重点中学,可是她没考上,只能在普通中学毕了业,考不上好大学,只上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大专。

对于母亲的经历,王玥已经耳熟能详了,可以说从王玥上幼儿园起,她就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王玥还刮过金灿灿的鼻子,说你羞不羞,明明自己没学好,考不上好大学,还怪学校。金灿灿的眼圈红了,她深有感触地说:“玥玥,你不知道的,在普通中学念书的,有几个能考上好学校?当年,我们那一届,就考上了五六个211以上重点大学。”

“玥玥,妈妈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希望你鲲鹏展翅千万里,不要像妈妈一样做井底之蛙。”

“妈,你做得很不错了,周围有几个人能和你相比?”王玥不解地望着母亲,因为母亲在她眼里,一直高高大大的。她是那么能干,几乎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她。

“玥玥,你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功。”金灿灿轻轻地说。

王玥一直很用功,在小學里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还是学校大队部的干部,但这些成绩并没能为她顺利取得格致实验初中的入场券。她在那场面试中失败了。王玥哭得昏天暗地,但这仅仅局限于家里,一走到门外,她就依然笑容绽放。这也是金灿灿教的,金灿灿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她说过,永远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忧伤,也不要让别人看出你的胆怯,你是不会被打败的。

金灿灿从女儿的眼里读懂了她的无奈,她比谁都清楚进入格致实验初中的残酷性,全市有4千名学生角逐500人的名额,那激烈程度超过高考。王玥是优秀的,但并不是每一个优秀者都可以进入的。但金灿灿未雨绸缪,她早就托她当年的一个同事,以赞助学校30万元为代价,硬把王玥塞进了格致实验中学。

详细的过程,金灿灿不会和王玥说,但王玥也知道自己是开后门进去的,能开后门进这所学校的非富即贵,起先王玥还是兴高采烈的,以为进了学校,谁都搞不清她是怎么来的,但上学第一天,她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晕了,每个班级的学生都是排座号的,而且是按学习成绩排名,考第一名的就是1号,班里前五十位全都是靠真本实领进去的,50号以后就是各种关系户了。王玥的学号是52号,倒数第三个号。王玥一去,就难过得想哭。她是一个特别要面子的小姑娘,看到自己昔日像金凤凰一样骄傲着,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她欲哭无泪。但金灿灿和风细雨般地做她的思想工作,金灿灿说,进了这个学校,你和他们又在同一起跑线上了,只要努力,你就会向前去,到时候,考第一名进来的人照样会在你的身后。

王玥的信心立马又像扯起的风帆,高涨起来。可以这么说,在进入学校的起初几个月,王玥是做好了重新回归优秀者队伍的思想准备的,但等到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一结束,王玥就悲哀地感觉到妈妈说的,仅仅是良好的祝愿而已,她是无法达到那一个高度的。她也在私底下琢磨,自己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同样班里有些男生,看他们整天打篮球、踢足球,也不见得怎么用功,可一考试,他们的成绩都刷刷刷地上去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笨?

她不敢把自己的这种悲哀说与金灿灿和王一辉听。王一辉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几乎包揽了王玥的一切功课,每天上下课都是他接送的,家长会也是他去参加的,王玥的点点滴滴他了如指掌,但一上初中,因为王玥是寄宿,王一辉和王玥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星期天或者节假日,有大半的时间,王玥都是在家教老师那里度过的。而且王一辉县也承认,初中的课程,他已经消化不了了,这就意味着他再也无法辅导王玥的功课了。

金灿灿店里的活儿永远是那么多,她又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人,金灿灿开了一家专门卖羊毛衫的专卖店,那羊毛衫是个全国品牌,在中国很有名的,因此,她的生意特别红火。事实上,除了忙这个原因以外。对于王玥的功课,她和王一辉一样,也是帮不上多少忙的,自己也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她所掌握的文化知识又有多少呢?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王玥说,玥玥,你碰到问题,和妈妈说,妈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但王玥很少和他们说自己的困难,她怕他们听了难受。她对自己的要求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要求,她不再奢望在第一方阵里,她对自己说,保持中游,想办法把名次往前靠。

王玥不想把遇到困难说与父母听的一个原因,还在于她怕她一说,他们两个又会大打出手。

王玥知道父母关系不融洽,他们在她四年级的时候,甚至做出了离婚的打算,是她哭着一手抱住金灿灿的脚,一手抱住王一辉的脚,才使他们没有把婚离成。王玥为此沾沾自喜,以为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功劳,而他们两个平时也总是说,要不是玥玥,我早就和你分道扬镳了。一直到她6 年级上半学期,有一天,她被他们激烈的争吵声所惊醒,她在被窝里吓得嗦嗦发抖,他们两个人几乎把什么恶毒的话都用上了,后来他们由争吵发展到拳脚相对,她清晰地听到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电视机被摔落在地的声音,立式空调倾倒时发出的轰鸣……她知道,金灿灿不想离婚,是怕王一辉分走他的一半财产。

老娘哪怕把钱当纸烧,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拿走!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还男人呢?有个屁用。金灿灿看不起王一辉是由来已久的,原来金灿灿打算让王玥姓金,后來是王一辉和他的老母亲双双跪在金灿灿面前,求她不要做得这么过分,金灿灿才断了这个念头。

金灿灿无法忍受的是王一辉的得过且过,作为一个男人,你怎么能够这样呢?每次说到王一辉,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男人不做事,不想上进,那这个家庭还有什么盼头?与王一辉产生这样矛盾的时候,金灿灿在担任一个乡的团委书记。她能从一个乡邮员变成一个机关干部,完全是她努力的结果。而王一辉的条件比她好得多,他是退伍军人,在部队里就入的党,他退伍后被安排在文化站工作,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当时有个领导看中他,想让他去当他的秘书,他一口回绝,我怎么会去干秘书呢?叫我去做侍候别人的事,我是不会干的。这当然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用义是他贪玩。那时候他正热衷于玩游戏,哪里顾得上写材料。待在文化站里像仙人一样自由,他哪儿都不想去。当金灿灿调任乡妇女主任时,他索性调到了市里的电影公司,专门放电影去了,因为那时候,他迷上看电影。

当金灿灿下海做女老板时,王一辉成了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他提前退休了,电影公司解散,要么提早退休,要么买断工龄。他选择了前者。他的空余时间愈发多了,整天逛来逛去,除了帮专卖店运运货以外,他基本上都是在和别人闲聊。金灿灿给了他一个任务,叫他一门心思管好王玥。王一辉也乐得这样做。有一天,王一辉对金灿灿说,他想开一家网吧,希望她投资。她当然不肯,王一辉说:“你不肯,那我们就离婚。”金灿灿怕离婚,因为一离婚,她勤勤恳恳挣下的家产他会拿走一半。王一辉缠着金灿灿,可金灿灿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他索性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贷款,他终于办起了自己的网吧,虽然规模不大,但他很沉醉的样子,于是有很多的时候,他都吃睡在网吧里。

王玥的要求不高,就是希望他们不要离婚,说也奇怪,王一辉开了网吧后,两人的关系倒改善了一点,至少,他们两个都客客气气的,没有拳来脚去的现象发生。

但这一次,王玥想瞒也瞒不了,她不想瞒的一个想法还在于,她想换一所学校,最起码她得换一个班级。她实在无法忍受吴晓嫣一直以来对她的热嘲冷讽。离开她,成了她眼下最为迫切的事情。

又是这个吴晓嫣,凭什么这么盛气凌人?金灿灿也急了,多方调查摸底,把吴晓嫣的社会关系摸得一清二楚。这个吴晓嫣,也没什么背景嘛,出生于工人家庭,师大毕业,未婚,有对象,对象是一个小公务员,好像是物价局的一个小科长。她干吗和我过不去?是不是有仇富心理啊?金灿灿想,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会给你面子,在面子这个问题上,本来都是合的嘛。她又给方向明校长发短消息(她认为短消息最牢靠,会准确无误地发至对方的手机),把王玥受到的委屈原原本本说与校长听,请他评评理,请他评理,实际上就是给吴晓嫣施加压力。

方向明校长答应再去过问过问这件事。

方校长后来给金灿灿打电话,他客气地说:“金老板,这事我看可能是个误会,要么你和吴晓嫣老师直接交流好一下,碰到问题再找我行不行?”金灿灿明白方校长是在撂挑子,但她也不想过分难为他,于是说:“那我找吴老师说说。”她径直给吴晓嫣打电话。她婉转地问吴老师近段时间王玥的学习怎么样?吴晓嫣说:“和以前差不多,不好也不坏,有些科目还可以,有些就科目存在缺陷。”

金灿灿想,你这不等于是白说,但嘴上却是温和的,“吴老师,王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给她指出来,我们一定好好改,她是一个很要强的孩子。”吴晓嫣叹了一口气说。“金老板,恕我说实话,其实,你们家长也应该和孩子多沟通,有些话,家长是可以说的,作为教师却是不可以说的。”金灿灿连忙问:“什么话你不能说,你说吧,没问题的。”吴晓嫣呵呵呵地笑了,“金老板,你是个爽快人,我的意思是,像王玥这样的,到格致来未必是件好事情,她的弦绷得太紧了,这里的竞争相当大,你想想,都是尖子生,压力怎么会不大,一大,容易影响发挥,倒不如让她在一个压力小一点的环境里成长,效果会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王玥不适宜在格致念书?”金灿灿不悦地说。

吴晓嫣连想也没想就说:“对,我个人认为是这样的。”

“你的意见只代表你自己,并不能代表我们,你对我们王玥有偏见。”金灿灿的鼻息重了,她似有哀怨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对谁都没有偏见,是事实摆在那里。如果王玥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我还会这样说吗?”吴晓嫣也不高兴了,这个金灿灿,把王玥也看得太优秀了,她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说错。

“你管得也太宽了,王玥想到哪里念书就到哪里念书,这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只要把书教好就行了。”金灿灿一激动,说话就尖刻起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吴晓嫣“叭”地搁了电话。

放下电话,金灿灿恨得牙根发痒,“吴晓嫣,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王玥,我还看不起你呢!”她还是和方校长发短消息,说吴晓嫣一点都不像一个班主任老师,像街上摆摊的小贩,一点都不讲究方式方法。方校长怕了金灿灿的不屈不挠,他回短信说:金老板,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但要给我一点时间。

金灿灿的心稍安,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吴晓嫣,咱们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

有关吴晓嫣的消息,都是王玥提供的,几乎每天,金灿灿都会问王玥,今天吴晓嫣对你怎么样了?王玥没好气地说:“还有怎么样,反正还是老样。”终于有一天,王玥又一次伤心地哭起来,她说:“妈,让我转学走吧,吴晓嫣现在不理我了,我问她,她也是爱理不理的。”

金灿灿的心一下被刺痛了,她破口大骂,吴晓嫣,你怎么能这样,你是教师啊!她这时候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方校长打电话,向他诉苦,但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又怎么就得出口?她最后放弃了向方校长告状。但心底对吴晓嫣的仇敌与日俱增,吴晓嫣,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们比一比,我就不信斗不过你!她让王玥帮助搜集吴晓嫣的一举一动,这还不算,她出钱雇了一个王玥班里的同学,让她监视吴晓嫣,她不信抓不到她的把柄。

金灿灿与吴晓嫣的关系就这么僵着,但谁也不捅破这层纸。王玥却如坐针毡,她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吴晓嫣会突然发怒,怪罪于她,或者抓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借题发挥。她多次向金灿灿提出离开格致,离开初二(3)班的想法,金灿灿斩钉截铁地说,你怕什么怕,她吴晓嫣越是压你,你越要表现出大无畏精神来,是青松就不怕压,越压腰越挺,你弄个好成绩给她看看,我王玥不是吃素的,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

王玥无法拗过母亲,她只能苦闷地将妈说的那些铿锵有力的话吃进去,然后又变成大便拉出来了。她也清楚自己,一鸣惊人,给吴晓嫣一个惊喜,那只能是奢望,好成绩并不是想要就要得成的。于是以后的許多日子里,她只能茫然着。她也劝过母亲,“妈,算了,你不要和吴晓嫣一般见识了,她就是这个德行,看到成绩好的同学,差不多都快去拍他们的马屁了,对于成绩差的同学,她的眼角一直往上的。”

金灿灿勃然大怒,“玥玥,你这个人就是没志气,她这么压你逼你,你居然忍气吞声?我们不能软,你一软,她会变本加厉的,到时候,你会更加没地位的。你就顶着,看她怎么办?”金灿灿不喜欢王玥的绵软,她数落着王玥。

王玥哭丧着脸,她跺着脚说:“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金灿灿也一筹莫展,她也没有办法。但她不能在女儿成前露出怯意来,于是她说:“你要耐心,你的任务就是把学习成绩搞上去,你成绩一上去,她的所有的批评都是屁!比屁还不值钱!”

吴晓嫣看着方笑尘把两件羊毛衫、一件羊绒衫塞到她的手里,她推挡着说,都是你,又用这些来堵我的嘴!

方笑尘拍拍她的背说,我的吴老师,我早就跟你说过,冤家宜解不宜结,金灿灿这人其实也是刀子嘴巴豆腐心,她是爱女心切,才这样不顾一切,你不知她对女儿的期望值有多高,她是把自己所有未曾实现的梦想都寄托在她身上,你现在说她不行,那不等于是断她的后路吗?你还没有做母亲,你是不会了解一个母亲的所思所想的。

吴晓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没有基础的梦想到头来都是空想。”

方笑尘说:“哪怕是空想,你也让她做,你没有必要非要说得一清二楚,人有时候要糊涂一点,她愿意把孩子送到格致来,而且她能进得来,这表明她是有能耐的,你管她以后怎么样?”

吴晓嫣嘟着嘴说:“啊呀,我的方记者,你怎么这么庸俗啊,老是做两头讨好的事。”

方笑尘笑得抑扬顿挫,“这总比你们两个像两头山羊一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要来得强。哎,记着我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要好一点。”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向吴晓嫣挥了挥手,告别了。

吴晓嫣提着那些东西,心里有些沉重。说心里话,她原本是不准备去赴这个宴的,她对金灿灿没好感,觉得这个女人外强中干,看上去非常精明,其实和那些农妇没多大的区别,充其量一个暴发户而已。但方笑尘非要让她去,说:“你总不想天天生活在被人告状的阴影里。”吴晓嫣想想也是,没有必要和金灿灿计较。从心底里讲,她不喜欢王玥,倒不是因为金灿灿,而是她一眼就判断出王玥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她是标准的死读书,非常用功,课堂上讲的她都懂,但一考试,她马上就露馅了。照她这样的情况,在一所普通中学里,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或许成绩还会好一点,但在一个高手如林的实验初中里,她每时每刻都受着挤压。她的身心一天到晚都疲惫着。有时候,吴晓嫣看着她可怜爱巴巴的样子,也想忍着不说,可王玥却特别会顶嘴,还振振有词,这一些大概继承了她母亲的衣钵,说话不饶人,非得争出个你高我低来。

吴晓嫣就气愤她这一点,你自己不行,不要影响别人。但王玥却是,明明自己不懂,但把责任都推到别人的头上,她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为自己解脱,好像她的失败全都是外部原因。私底下,她还在同学中乱说一气,说是吴晓嫣对她有偏见,这是她的仇敌富心理在作祟。吴晓嫣听了,哑然失笑,我仇什么富?我的希望就是班里所有学生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11个班级里名列前茅,其他的她真的考虑得很少,她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她考虑的,也用不着她考虑,比如王玥到她的班里来,她和校长争过,说我不要开后门进来的。方校长说,我也不想,可人家赞助了我们30万元。

你把她放别的班上去。吴晓嫣没好气地说。

方校长笑得一脸鬼祟,有本事,你就把她调教成好学生。初一一个学期过去了,吴晓嫣和金灿灿有过几次交流,她不止一次地流露出让王玥换个环境的提议,金灿灿装聋作哑,她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后来隐约地知道她的一点家庭背景,她恍然大悟,金灿灿和中国许多先富起来的人一样,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把子女当作了自己,自己的所有想法,演变成了子女的想法,他们比子女还关心学业,因为事实上,是他们委托子女在课堂上上课。

她为金灿灿悲哀,这个女人注定是要落空的,但金灿灿为了女儿所表现出的热情,又让她惴惴不安,她知道金灿灿出了问题,但出在哪一个环节上,她也说不清楚,她告诫自己的就是以后有了孩子,千万不能像金灿灿 一样。同时,她也暗暗关照自己,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孩子是无辜的,没有必要把对她父母的恼怒转嫁到他们头上。她知道自己的爱憎分明是与生俱来的,作为一个工人的后代,她理解公平的重要性,所以本能地对一切不公平会产生抵触,与王玥就是这样,她有时候会产生痴想,如果王玥不来挤占这个名额,那很有可能会有另外一位优秀学生进来,如果这个学生是一个贫苦家庭的孩子,他因此会改变生活,甚至会改变整个家庭。她就喜欢有这样的联想。在往回家走的路上,吴晓嫣心里想的是,以后对王玥要好一点,因为她从方笑尘嘴里得知,王玥的父母关系一直不好,这个孩子也够可怜的。虽然和金灿灿和解了,但她还是看不起这样的女人,更看不起像王一辉这样的男人,一个只知道拼酒说黄色段子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出息?她只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才这样,王玥作为她的学生,她不想王玥整天愁眉苦脸的,她是愿意看到王玥露出笑脸的。

“王玥,你来说说,汉水是从什么地方起源的?”

王玥的脑袋嗡地一下,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就叫到了我?她慌乱地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和吴晓嫣的对接了。吴晓嫣朝着她又是露齿粲然一笑,然后把那个提问重复了一遍。

王玥机械地站起来,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钻出来的,她下意识地在课桌上擦了几下。

从那个夏夜起,王玥看到了微笑的吴晓嫣。自此以后,就是在课堂上,王玥也能看到吴晓嫣朝她露齿微笑的动作,吴晓嫣的牙是细碎而富有光亮的,就像刚从地头摘下来的玉米粒,初一看到这笑容,王玥的心里会升起一股熨帖,同时,她有一种自得。

那些日子里,王玥的腰板不知不觉地挺直了,金灿灿问她在学校怎么样,她总是声音清脆地说,吴晓嫣对我态度好多了,她老是朝我笑,好像笑不够似的。金灿灿松了一口气说:“吴老师态度转变,你也要转变,不能和她拧着干了。她的话你要听听的,毕竟是你的班主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和吴晓嫣消除矛盾,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金灿灿再三叮嘱王玥。

王玥说:“我会注意的,希望她的笑容不是暂时的。”

但慢慢地,王玥还是觉出不对劲来,她的学习并没有大的起色,要在平时,吴晓嫣早就像只唐老鸭一样呱呱呱地乱叫了,对于其他考得不怎么样,有些甚至比她要好一些的同学,都遭到了吴晓嫣的批评,她挥舞着手,唾沫飞溅地说他们的不是。那些挨批的同学只有低着头,一副木讷相地看着吴晓嫣。只有王玥,吴晓嫣并不批评她,有好几次,王玥以为板子要打在自己的身上了,因为她也觉得吴晓嫣应该批评她一下,原来她是那么惧怕吴晓嫣批评她,现在却巴望吴晓嫣能批评她,哪怕提一下也是好的。可吴晓嫣好像把她遗忘掉似的,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暗暗骂过自己,你也太贱了,什么不好等,竟然在等批评。那种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焦灼的,每次吴晓嫣的目光朝她这边扫过来时,她挺起胸脯,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但吴晓嫣不会把风刮到她的身上,也不会把雨下在她的头上,那些雨呀风呀,最后都落在了别人的头上……

王玥被打垮了,她想吴晓嫣压根儿没有改变,她还是她,还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她王玥,尽管她在微笑,那笑其实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是专门给她看的,当然,也是给别人看的。想到这一点,王玥泪流满面。可这样的泪她只能暗暗地流,她不敢把这个情况反映给金灿灿听,金灿灿一听,保证会取笑她,你啊,真是太敏感了,老师朝你瞪眼不好,朝你微笑也不好,那你想怎么样呢?

王玥看多了吴晓嫣非常有特色的笑容后,在某一天,她居然有些怕吴晓嫣的笑容了,这时候,她甚至怀念起遭吴晓嫣横加指责的日子,那些日子,确实很郁闷,但她有反抗的念头,但现在,她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了,于是有很多的时候,王玥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吴晓嫣的微笑,哪怕吴晓嫣在不在教室里,她也会悄悄出现在黑板上,她的课桌上,作业本上……

看到王玥像根细竹似的站立着,一副茫然的样子,吴晓嫣小心地又提示了一遍那个问题,好像怕她没听清楚。王玥,你说汉水源自于哪里呢?后边有个男生小声地嘀咕,汗水哪里来,当然是从头上来。王玥这时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声音细软却又急急地说,汉水源自头上。她的话音刚落,王玥后座那个恶作剧的男生就哈哈大笑,紧接着,全班的同学都跟着笑起来,像过节一般热闹。

吴晓嫣就像被枪击中似的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王玥,怀疑刚才那句话不是从王玥嘴里溜出来的。王玥这时候也如梦初醒,她难过得差点要哭出来,汉水怎么会出自头上?当然应该是陕西汉中米仓山。她完全可以回答出来的。她想刚才自己确实走神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她一點儿也想不起来,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金灿灿接到吴晓嫣的电话后,她不敢怠慢,立即开了宝马车,赶到了学校。吴晓嫣在和金灿灿说过那个风波后,郑重地提醒她说:“金老板,你要抽时间和王玥好好谈一谈,她上课时老是走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金灿灿大吃一惊,她看近段时王玥很平静,生活很有规律,连发牢骚也少了,她暗暗高兴,以为是和吴晓嫣重归于好以后,王玥又回复到了正常的学习状态。没想到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玥总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会说出这种连小学生也不会犯的错误,说她捣乱么,也不像,金灿灿心急如焚。

吴晓嫣关照金灿灿,谈这样的敏感话题时,要尽量注意,不要批评她。

金灿灿问:“吴老师,你有没有问过她?”吴晓嫣轻轻地说:“找她谈过,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个提示倒是她后面的一个男同学发出的,那个男同学纯粹是开玩笑,他以为王玥肯定不会这样回答的。”

金灿灿在这个周末把王玥接回家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让王玥到英语家教那里去,她关起门来和王玥谈。她想弄清楚王玥上课都在想些什么,思路是不是跟着老师在走?

王玥却说不上来,她说有人在提示,我以为是在帮我,我连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了。她不想把详细情况说给金灿灿听,她怕她会笑她幼稚。金灿灿叹口气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叫你不要想其他的事,你就一门心思念书,你想其他事干什么?”

王玥央求金灿灿说:“妈,你还是让我转学吧,我不喜欢待在那里。”

金灿灿断然否定,“你瞧你,又来了,别人都能待,都待得好好的,就你事多,格致这么好的学校,你都不想念,你想到哪儿去念?”

王玥说:“除了格致,哪儿我都愿意去。”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似。

但金灿灿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脸扭歪了,“玥玥啊玥玥,你气死我了,好端端的重点中学不去,偏要去那些二三流的学校,你的脸往哪儿搁?我的脸又往哪儿搁?”

王玥说:“妈,求求你了,我喜欢在普通中学念……”

金灿灿忍不住了,她的声音陡然提高,“王玥,你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怪不得你的成绩提不高,原来老是在琢磨这些破玩意儿,我跟你明说,别的事妈都同意,唯独转学这件事,你提都不要提。自己不用功,还怪罪学校,到了普通中学,你会更差的……”金灿灿唠唠叨叨地说着,“我不想让你吃妈吃过的苦,妈就是因为待在一所普通中学里,才弄得在这座破城市里混……”

王玥愣愣地看着金灿灿,她这时看母亲是那么琐碎,就像一个家庭妇女似的。在金灿灿很动感情地说着时,王玥一声不吭,直到她说完,她还是不发一言。金灿灿说:“我的姑奶奶,你倒是说话啊,你接下去准备怎么样?”

王玥苦着脸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金灿灿小心地抚着王玥的脸说:“玥玥,你要体谅妈妈的一片良苦用心,少壮不努力,老大真的徒伤悲。你看你妈妈,要是当年考上的是好大学,老早离开这里了,还会是眼前这副样子么,一个三线城市的一个小老板而已……”

“妈,求求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王玥的眼泪涌起了泪花。看王玥流泪了,金灿灿知道自己的效果达到了,她拍拍王玥的肩说:“好了,今天就谈这么些,你可以去睡觉了。”

王玥机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间,边走边抹着泪。金灿灿有些心酸,但她想为了王玥美好的明天,她只能这么做。

夜深了,王玥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金灿灿敲敲房门,说:“玥玥,可以睡了。”

王玥说:“妈,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按照惯例,星期天的傍晚的六点以前,王玥得准时到校。这一天,王一辉开着车把王玥送到了校门口,因为惦记着网吧,他得去招呼客人。王玥一下车,他就开着车尽快地跑了,连王玥向她挥手他都没有看见。

王玥没有像平时那样走进学校大门,然后在签到簿上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走向自己的教室或寢室。她平静地穿过学校门口的大马路,然后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她的方向是高铁站。那时候正是这个城市开始亮灯的时候,公交车上有点空,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女孩子,路旁昏黄的灯光,照进车厢,有一些就涂抹在王玥的身上。王玥没有感觉到,她此刻的心正飞向一所叫宏基的民办学校,她是从手机朋友圈的广告栏里看到它的,广告上说,不上大学,照样有出息。只要有一技之长,在社会上就有立身之地。她怦然心动,这些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她老早就萌生出一个念头,希望做一个厨师,而那所学校正好有这么一个烹调班……王玥心花怒放,几乎一夜没睡,她开始做准备,她从家里拿了大约1万元(金灿灿进货需要,经常会放备用金,而且是现金),钱放在哪里她一清二楚,所以拿它们她不花吹灰之力。那所学校在山东,离她所在的城市大概有878公里,她查了地图,知道该怎么走。

大约一个小时后,王玥坐上了开往北京方向的高铁,她打算在济南下车,然后再转车,到那里只需要坐汽车去就行了。在高铁上,她觉得有些无聊的,于是就给金灿灿和吴晓嫣发微信,她要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寻找她,她发给金灿灿的微信是这样的:妈妈,我闯世界去了,我喜欢闯世界。你放心,几年以后,我会学到一身本领回来的。等我安排好以后,我会和你联系的;给吴晓嫣的微信则是这样的:吴老师,说心里话,我怕你的微笑,你把微笑收起来吧,因为那比你的愤怒更难看……

在高铁风驰电掣的轰鸣声中,王玥渐渐打起了瞌睡,然后就进入了梦乡……一切的烦恼全都没有了。

作者简介:

詹政伟,中国作协会员,浙江嘉兴市作协副主席。1965年元宵节生,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中国作家》《钟山》《山花》《天涯》《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小说月报》等发表小说六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各类选刊转载。《斑斓》《数年一现》等被译介到法国、美国、日本、荷兰、英国、德国等国。《恐惧隐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高的是麦子 矮的是豆荚》《五月的田野》《留给桦树皮故乡的歌》等作品入选中小学教材。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沿着大路走》《天空》《我爱陈三波》《四季奔跑》《天高云远》《花篮里花儿香》等;中短篇小说《说来,你我都是配角》《纪录片》《毛大林的幸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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