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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的风景

2023-05-30刘娟

翠苑 2023年2期
关键词:男同学

王庆花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同学。虽然只同学了一年,毕业后我却对她印象深刻,这缘于一块红绸布。

那天早上王庆花在教室里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乌黑油亮的粗辫子上多了一块大得夸张的簇新的红绸布,骤然点亮了寒碜破旧的四壁。后来看到“蓬荜生辉”一词,我遥遥想起那个早上。我目测了一下,如果把红绸布平铺开来,足可以给婴儿做一件红肚兜。我的眼光不会错,我妈是土裁缝,用尺子量布料时经常让我帮她扯直。她是一个蹩脚的裁缝,只能帮左邻右舍做点诸如小孩棉袄棉裤类简单的活儿。没人嫌她做得难看,因为不收钱。

王庆花坐在我前排。我无法专心听老师讲课,一直犯痴了一样盯着王庆花辫子上的红绸布,它看上去像羊脂那么滑溜,云彩那么柔软。有那么一刻,我恍恍惚惚觉得红绸布幻化为一汪水,流进我胸腔,和我的心融为一体。我感受到那颗心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小太阳一般。

下课了,王庆花踢起鸡毛毽子,红绸布一上一下,跳跃成一道火焰。我的目光追逐着它。

“刘静安,你喜欢红绸子?”王庆花停下来,腰肢一扭,甩着大辫子问。她黑黝黝的脸上透着一层光。五官好看的她,外号“黑牡丹”。她扭腰的动作非常迷人。大家说她的腰叫“水蛇腰”。刚才那一扭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让我一下子想起小人书上画的白蛇精。

“多少钱?”我喜出望外地问。我的床底下藏着一角五分钱。我嗜酒的老爸经常差遣我去大队零售商店给他买度数很高的散装的白酒,剩个一分二分钱,他就不要了。

“一角五分钱。”王庆花说。

我眼睛亮了,急忙说:“好,下午带给你。”

放学回家时我一路激动,对挡路的野狗都变温柔了。

那天我居然变得宿命起来,怪不得我舍不得花那笔藏了很长时间的钱,原来老天自有安排。在以后的生命里,我学会了不争不抢,安心等待。等待就是了,老天会给我最好的结果。

下午王庆花交到我手里的红绸子却不是她头上扎的那块。我咂着嘴,歪着脑袋,像是脖子突然受了伤支撑不住它了。有一股嗖嗖的凉气从我身体里跑出去。

“大半新呢。我都舍不得卖。不想要就还给我。小样。”她作势要拿回红绸子。

我手往后一缩。绸子虽然不是崭新的,但手感是那么美妙。

我把一角五分钱放到她手里。她眉开眼笑地看着一大把闪着银光的硬币,那样子像发了横财似的。我在心里替她默默算了一下:一角五分钱可以买三块月饼或者三斤苹果。

回家我就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一块烂绸子,一分钱都不值,买它干啥,你那头上的毛只有一拃长,往哪儿扎?我真真正正地伤心了一回。我妈图省事,半年前给我剃了光头。当时我傻乎乎的,啥都没想,看到我爸开心我也跟着开心。我爸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教我喝酒、练武术。我爸喜欢我,多半是因为我长得像他。一次放学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村干部模样的叔叔突然停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刘书记的女儿,听我回答“是的”,他呵呵笑着说:“长得太像了!”我当即跑到水井边,朝里面照了又照。其实我比我爸丑。家里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我爸当兵时拍的照片,黑白的,五官轮廓不比现在影视剧里的小鲜肉差。我妈无数次说过,她最先相中的是我爸的照片。见到从部队回来的真人时,我妈有点失望,因为真人太瘦了。

记忆里我常穿的是男孩子的衣服。我妈亲手缝制的一件蓝色套头汗衩,我整天穿着它爬树摸鸟蛋。也许正因为从小到大被大人打扮得不男不女,我才对红绸子那么执着吧。我妈娘家曾经阔气过,她幼年时绫罗绸缎裹身。她的祖父是当地富绅,家里开着绸缎铺,她当然看不上一块旧绸子了,一怒之下差点丢进炉火里烧掉。

不曾想事情出现了转机,几天后,王庆花送给我一块新绸子。

王庆花是留级生,不知道在二年级留了几届了,当初和她同时入学的人,有的已经读五年级了。当时留级是普遍现象,一级不留的是超人。我一个邻家哥哥在小学一年级留了三年,二年级留了三年,三年级读了两年,然后辍学了,回家就娶了媳妇。

桃花眼、水蛇腰的王庆花在班里很受宠。男同学惯着她,舍得用零食讨好她。有的花一分钱从挑着扁竹筐走街串巷的賣货郎那里买十粒白色糖豆送给她一半。条件好的男同学花五分钱买一块月饼送给王庆花,流着口水看她吃。对于好东西王庆花很会享受,她仰着头、微闭着眼,一点一点往嘴里放,粉红的舌头忽隐忽现。美味使她身上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她吃东西的姿势充满了诱惑性。长大后当我第一次看到“性感”这个词时,我想到了王庆花,想到她微微闭着的眼睛,想到她翻卷的红色舌头,想到她两腿叉开的站姿,想到这些,我在空气中闻到了香甜的味道。她哪里是在吃东西?她分明是在和食物建立美好的链接。

王庆花来者不拒,对每个男同学献上的殷勤照单全收。

我们的班主任姓王,是个民办教师。三十岁出头,脸又尖又瘦,讲课时眼珠骨碌碌乱转,声音忽大忽小。平时很严肃,没有一点笑意。学校规定夏天要午睡。我们的课桌是一只只胖乎乎的泥墩子,趴在上面睡觉很凉快。班主任不同意趴着睡,要求学生铺草席,统一躺在地上睡。

睡午觉是一件好玩的事儿,有人装睡,偷瞧别人睡姿。课后常有一些不好听的流言在学生们中间传播,最严重的是,某某女同学被班主任摸了。很多女生下次就不敢睡了。王庆花向女生们传授她的经验:把裤腰带系紧趴着睡。

那天午休中途王庆花突然大叫起来:“妈呀!”

王老师直着眼睛走到王庆花那里,看到她右手正甩脱一条长长的蛔虫。他拾起“嗖”的一声扔到窗户外面。外面是农家的菜地,此时菜花开出一片金黄,繁忙的小蜜蜂叮在花蕊上,贪婪地采蜜。这里是调皮男生的乐园,课间活动时经常翻墙头进去折花梗吃,偷摘带刺挂花的小黄瓜、嫩茄子、豆角。

下次王庆花不敢趴着睡了。仰面躺着的她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裤腰带,用眼角余光跟随走来走去的王老师。

王老师蹲下来了,他面前地上睡的是姓钱的女生。一下课,王庆花就问她:“老师耍流氓了?找你哥揍他,看他还敢不。敲断他的腿,让他没法上课。”

钱同学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得意地说:“我就没睡。闻到口臭味,突然睁开眼,瞪着那个骚棍!吓了他一跳。敢动姑奶奶一根毫毛,弄死他!”

钱同学是个留级生,喜欢打扮,天天抹白粉在脸上,香喷喷的。王老师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舒展眉头笑。钱同学一点不怕王老师,敢和王老师犟嘴。王老师对她表现得格外宽容:迟到了不罚站;作业晚交不会被戒尺打手。别的同学迟到,会被罚站在烈日下,美其名曰“晒淌油”,迟交了作业,会被戒尺狠狠打手心,打得又红又肿,求饶也没用。

钱同学后来的人生堪称跌宕。初中毕业后孤身闯深圳,摸爬滚打,赚了第一桶金,然后衣锦还乡,在我们县城开了第一家夜总会。宾客盈门。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十年前我在一家美容院门口遇到她,她皮衣皮裤,剪着利落的短寸头,脸紧致发亮,跟十八岁姑娘的皮肤似的。她随手送我一张价值三万的美容卡,“我开的美容院,刘静安,你也捯饬捯饬自己,别活得跟老太婆似的。不要说自己老,没到一百岁就别说老。女人要学会爱自己。”她告诉我,她和好几个小学同学保持着来往,经常聚会吃饭,他们都干着大事儿。她指着马路对面新开的大型商场说:“那是张建国开的。全市最大。”“嗯,晓得,估计没人不知道张老板,就像没人不知道你钱老板。”我笑道。

我们俩谁也没提王老师,他那时已不在人世了,心肌梗死的,前一天还在菜市场卖青蒜萝卜。他民办转正,却因遭学生举报被开除公职。

她邀请我参加周末的同学聚会。

我注意到她笑的时候,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推算起来,她差不多四十出头了吧,但完全看不出来,身上依然带着少年时不羁的野性。我心里感叹:她的状态可真好啊,好像全身发着光。

钱同学和王庆花大概同龄。当年王庆花被班主任王老师又留在了二年级,钱同学和我同时升到了三年级。此后她再也没有留过级。小升初时,我们考进了不同的学校。初三那年,钱同学所在学校的初中部裁掉了,她被分流到我校,刚巧分到我们班。第一次见面她跟我说:“早就知道你是年级第一,教教我吧。”她学得很努力,却因为基础差,成绩在班级垫底,但她的另一项才能——唱歌,使她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帮男生献上多情的目光。

初中毕業那年,古老的乡村中学突然流行起唱港台歌曲。《迟到》《热情的沙漠》《冬天里的一把火》风靡校园,那前所未有的大胆的歌词让人听了耳热脸红心跳。久闭的心门打开了,僵死的神经活泛了,被压抑的细胞欣欣然跃动起来了。连男女生对望的眼神都变得黏稠了。校园里时不时地响起几声年轻的吼叫:“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你给我小雨点,滋润我心窝。我给你小微风,吹开你花朵”……

一夜之间,校园气象变了,姹紫嫣红满园春色。钱同学最拿手的歌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每次学校搞活动她必上台献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大家如醉如痴,掌声如雷,尖叫和口哨声交织。

这个时候的王庆花已经嫁人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点不感到意外,可能觉得王庆花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早婚早育,被男人疼。

王庆花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很长时间。我们好像再也不会见面了。做梦都不会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她成了一个疯子,被关在精神病院。

记不清具体的年份了,赶集时我碰到和王庆花同庄的男同学,就在卖鸡鸭鹅的地方,在刺鼻的鸡屎鸭屎味里,他突然问我:“王庆花疯了,你可知道?”

我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啊,怎么可能!“她不是早早嫁人了吗?长得那么漂亮,男人还不拿她当宝贝?”

“嗐,红颜薄命!”男同学说,“我当初那么迷她,她要是嫁给我,我天天给她端洗脚水,把她当姑奶奶供着。”

据男同学说,王庆花结婚时只有十七岁,她丈夫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且是少白头,看上去就跟老头似的。她丈夫是她嫂子的亲哥哥。两家换亲的。她嫂子也是庄上一枝花,比王庆花哥哥小十二岁。王庆花闹得很凶,她嫂子却认命了,说能给大哥换一门亲事,给家里接续香火,值得。最幸福的就是王庆花的哥哥了,娶的老婆貌美如花,性格好,柔得跟水似的,会体贴照顾人,盛饭时把锅底厚的盛给公婆和丈夫,自己喝上头稀的,怀着孕饿着肚子下田干活,昏倒了,没有一句怨言,只说是应分的事。乡人都说,王家祖上积德了,给后代子孙修来这么好的媳妇。王庆花就不一样了,嫁过去以后不守妇道,新婚之夜就像饿了几天的狼狗一样狠狠咬了丈夫一口,半夜送到乡医院吊水。后来又爱上小叔子。小叔子是个读书人,庄上少见的高中生,长得也好,像戏文里的白面书生,正是王庆花理想中的爱人。小叔子毫无经验,被王庆花拉下水,玷污了好名声,在村里连媳妇也娶不上了,后来远走他乡了。他走后王庆花就疯了。

男同学见我爱听,来了精神,“走,到那边细细讲给你听。”我们离开闹哄哄的人群,来到集市上一处偏僻的地方,此处有一棵大柳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骄阳,路上我买了两根冰棍,男同学吃完清甜的冰棍,说书人一样开讲起来。他真是个天才,讲述得太生动了,一下子把我带到了现场,我仿佛亲眼看到王庆花怎么抗婚、怎么偷情,最后变成疯子。

王庆花第一次见过那男人后,就哭了三天,绝食了五天。她爸她妈和她哥跪在她床前,求她吃一口。王庆花只是流眼泪,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妈当着她的面,把一瓶农药打开,跟她说:“闺女,妈跟你一起死!”她哥拿了一把菜刀来,就朝自己的心口砍,“妹子,你不成全哥,哥也不活了!”她爸抢夺菜刀,哭得像老驴叫。

嗐,老同学,你不知道绝食事件闹得有多凶,差点出几条人命。村里说什么的都有:“白养了这样的闺女,不能给大人分担点。”“真是铁石心肠,一点不仗义,忍心看着王家断子绝孙。”“成天打扮得跟小妖精似的,是不是暗地里有野男人了?”大家对臆想的“野男人”一说最感兴趣,都抢着补充证据,有的说他在月夜麦收时看到一对男女在土沟底媾和,那女的看着有点像王庆花,有的说在东大堆割草时,从芦苇丛里走出一男一女,女的低着头,长着水蛇腰,走路姿势跟王庆花一模一样。哎呀,说啥的都有:“钻那地方能干什么好事!”“说不定肚子里怀了野种了。”大家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平时和王家不对付的人说话更难听:“都成破鞋了,还牛气什么!”“怕嫁过去露馅了受罪吧。”“男人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娶的是个残花败柳。”“也不吃亏,家里一下子添了俩,小崽子养个几年就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了。”王庆花的父母觉得没脸见人,地里都不敢去。有人说王家风水不好,一个庄上的同期有三家换亲,都顺顺溜溜的,皆大欢喜,唯独他家出幺蛾子。绝食到第五天的半夜里,王庆花忽然要水喝。她妈把熬的米汤端来喂她。王庆花喝了半碗,停下来,看着煤油灯的火苗,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妈,准备哥的亲事吧,把嫂子娶过来。她妈又惊又喜:“娃,你答应啦!”

“王庆花新婚之夜真的咬了丈夫一口?”我问。

“这还有假?伤口可深了,掉下来一片肉,血淋淋的。男人惨叫声把窗外听房的人吓得要死,以为男人被王庆花杀了。”

“哦,王庆花真是个狠人。她为啥要这么干呢?不嫁就是了。”我说,脑袋里浮现一个深深的血窟窿样的伤口。

“人家怀疑她是骗婚!男人的妹妹在同一天嫁给了她哥,反正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好反悔了。”

“嗯,王庆花心眼多,能干出这事儿。可怜了那个男人。”

男同学对我的说法表示不满,觉得我立场不对,“最可怜的难道不是王庆花吗?”

“唔。那当然。”我回答。那段时间我的日子不太好过。面临毕业分配,我暗恋上了我老师,我老师比我还不好过,被一个粮食局的女职工吊着当备胎。

“你真会讲故事,以后可以靠说书吃饭。”我笑着表扬男同学。

“哼,我怎么觉得你冷血!这是故事吗?这是血淋淋的发生在我们同班同学身上的真事!我准备过几天去看看她。”

“好,我和你一块过去。”说实话,我对事件的好奇超过了对王庆花本人的关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脑子里总是萦绕着王庆花的那些事儿,它们变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面,挥之不去。我偏爱“王庆花爱上小叔子”的情节。因男同学的讲述有点龌龊,所以略去。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把情节编排为卿卿我我、郎情妾意的故事。我化身为虚幻的幽灵进入戏里,进入男女主人公的世界里一探究竟。对于一个正在怀春的少女,谁能说这种白日梦没有它的合理性?在我的幻想里,王庆花多情、美丽而妖娆,她丈夫的弟弟,白面红唇,吐气如兰,白莲一样清丽绝俗。他俩用眼睛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当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彼此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心跳如鼓。大家一起干农活时,偶尔停下来偷瞄对方,恰巧发现对方也在偷看自己。四目相接,一眼万年。

我和男同学看望了王庆花两回。一次在精神病院,一次在她家里。精神病院坐落在黃河边上,只有几排低矮简陋的房子,有病人到处乱走,嘴里不停说话,眼神直戳戳地看人。我不禁紧张起来,害怕遭攻击。男同学倒是很放松,他向我吐出一个惊人的秘密,他的家族有精神病史,他祖父、他二爷、他堂哥、他妹妹都患有精神病。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他说精神病院是他常来的地方,以前在师范学校后面,因为经常有病人跑到教室里、操场上、学生宿舍里才搬到了黄河边上。

因为掏不出住院费,王庆花只能躺在观察室的临时病床上,不大的空间摆了七八张床,王庆花在最里面,我和男同学进去时,王庆花在睡觉,床头悬着两只空盐水瓶,看来水已经吊过了。我看了看四周,大多数病人在睡,没睡的面如僵尸,那空空洞洞的眼神,看了让人打寒噤。那一刻,我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有了切身体会。

怎么连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我小声说。

旁边病人家属说,去打开水了。我看着王庆花,她睡得像死过去一样。奇怪的是,我不觉得她感到香甜舒适,她好像只是被一闷棍打昏了一样。她蓬头散发,脸色晦暗,难以想象和从前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是同一个人。虽然她闭着眼,也能想象出这双眼睛睁开时毫无灵气,和死鱼一样。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应该是怀孕了。

一个拎着红茶瓶、满脸怨气的农妇走过来。

“三婶,是你在照顾庆花?你女婿呢?”男同学把蜂王浆、麦乳精、维磷补脑汁等一大包营养品递给农妇。

“死了!”她说。接下来她的话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主题思想就是,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一家顾一家,姓徐家的人凭啥推给她王家,又骂自己女儿不要脸,做下败坏门风的事儿,不如上吊死了好。进来输水的护士叫她不要那么大声,她恨恨地压低嗓门说:“明天就回去,不治了,一瓶水十几块钱!”

“她能睡到什么时候?”我问。

“早着呢,能睡一天。醒不过来才好,权当少生了一个。”

我们告辞出来。我问男同学,换亲完成了,王庆花在亲生父母眼里是不是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即便死了他们也不会痛苦? 男同学长叹一口气,说,没有那么简单,她妈只是在发泄情绪,如果真的绝情,就不会在医院里照顾了。

第二次是去王庆花丈夫家看的她。因为没钱,王庆花提前出院了。她娘家人传话给她丈夫,如果他不领回家就把王庆花另外嫁人了,有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不嫌弃她,愿意给她治病。她丈夫慌了,连忙把她领了回去。他请了道婆给她看病。道婆说王庆花身上有东西,那东西借她的肉身修行,不能得罪,要小心伺候,等修行好了自然就走了。 停了药的王庆花格外“精神”,双眼灼灼,像两盏燃烧的灯,这使她看上去烟雾缭绕。她忽然变成女孩子的腔调说话:衣服湿了,要换一件。她把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堆在床上。棉的单的一件一件试穿,围巾、纱巾,一条条围在脖子上。村里实行土地包干到户后,种地人的日子好过了些,填饱肚子后还有盈余添置衣服。集市上出现了私人开的布店,各种颜色的化纤面料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好看。

忙活了半天她啥也没换,跑到门后,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又站起来抵住门,用手拍打:“你们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好像一群人堵在门口要挤进来。我去拉她,拉不动。她语气急促地说:“快滚回去!我不会让你们进来。”我问她:“王庆花,你认识我吗?”她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刘静安吗?”

看她跪在地上胡言乱语,我和男同学面面相觑。男同学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桌上,对王庆花丈夫说,还是送她去住院吧。她丈夫眼里放出光来。在当时,五百块钱绝对是一笔巨款。我清楚记得做代课教师的二姨姐每月工资是五十块钱,大姨在我妈面前提起时满脸的骄傲,我参加工作第一年月工资是一百元。事后我问男同学哪来那么多钱,他说挣的,市场放开了,聪明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挣钱就跟玩似的。我不得不表示服气。

回来的路上男同学脸色戚然,“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病?”他望向天空,仿佛那里会传来应答。其时天色已黑,有流星划过天空,男同学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那道光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被它融化了。”

我以为他魔怔了。王庆花的事对他刺激不小。这么多年他一厢情愿把她装在心里,算个痴人。

谁也没有想到家族精神病史和王庆花的病开启了男同学的新人生,他后来走上了灵性之路,还成为名气颇大的网络作家,写玄幻穿越类作品。他说自己写的是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真事。他喜欢上了古波斯诗人鲁米的作品,在饭局上他经常眼含热泪朗诵鲁米的诗句,如癫如狂:“伤口是光进入你内心的地方。不要悲伤,你失去的任何东西,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只有用眼睛相爱的人才会分开,对于那些用心和灵魂在相爱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没有离别。”

我应邀去过一回男同学举办的培训班,那次我居然见到了久违的王庆花,原来她早就成了他的信徒,在他的工作室里打杂。“他治好了我的病。”她眼里满是崇拜、感恩。

王庆花的气色不错,脸上始终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眼睛眯成弧形,嘴角翘起来,苹果肌隆起。她用洞悉一切的表情对我说,人的婚姻是命中注定的,前世欠下的情债,这辈子得还。对婚姻,只能“臣服”“和解”“接纳”。她看出来我无法接受她的说辞。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你一定认为我被洗脑了。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管用就行了。有根救命的绳子能把自己从坑里拽出来,为啥不拉住呢?”她半捂着嘴,悄悄在我耳边说:“男女之间的事很简单,就是阴阳和合。老同学,我不瞒你,我现在已经不讨厌他的身体了。我是为了自己。”她对我察言观色了一会儿,说:“刘静安,你阴阳失调,状态不对。”见我疑惑,她抿嘴笑:“孩子都生出来了,还不懂什么叫阴阳失调?你多久没那个了?”我脸一热。看来她跟男同学学到不少,听说他的身份标签又多了一个,叫“情感分析师”。他这次在市里开设培训班,特邀了一些人。听王庆花介绍学员时,我发现男同学很懂营销。学员多数都是沾亲带故的。一个人先进来,然后把身边的熟人带进来,半径逐渐扩大。

现场很壮观,来了好几百人。这个酒店是市里最豪华的。他终于出场了,身穿华服,前呼后拥,犹如众星捧月。全场掌声雷动。

此次活动前半段都是男同学一个人在讲课,后半段做的啥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没听完就提前溜了。中途曾翻看了一下摆放在王庆花面前的参会人员资料手册,我发现人员成分复杂,干啥的都有:保安大叔、清洁工、全职妈妈、美容师、个体老板、公司老总、律师、医护人员……我吃惊地发现,中小学教师和财会人员占比最大,大学老师也有好几位,她们的学历清一色是博士。男同学的讲课内容彻底把我雷着了:跨度太大了!而且玄妙。从宇宙大爆炸到人类诞生,从量子纠缠到人类灵魂与宇宙之间的关系,从超空间到元宇宙,从《道德经》到《黄帝内经》,从人体辉光到幻叶效应,从因果轮回到能量场……我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专注地听。我的脑袋着实有点吃不消,悄悄离开了会场。

兩周后,男同学做东宴请,一桌都是有钱人,男同学笑着说我:“你那脑袋是千年的花岗岩,你那肺里藏着千年的忧伤。”我瞪着他不说话。他看着我,笑得双目卧蚕凸起。曲终人散,向他告别,他满脸酡红,酒气熏熏,口齿倒还清楚:“有钱人能量高,多沾沾他们的光,对你有好处。”我用玩笑的口吻说:“我拿的是死工资,少不了一分,也多不了一分。他们钱再多能跑到我口袋里吗?”

“当你能量高的时候,钱就跑到你口袋里了。钱不是你挣来的,是你吸引来的。钱是有灵性的。你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高频率的磁石。”他煞有介事。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相信。我岔开话题:“王庆花变化很大啊……” 他不接话头。看得出他不想谈论她。我想起他讲课时说过的话:“我不解救苦难,苦难的人是自己不想好。为什么要关注在地上爬行的人呢?”在他眼里,我这个体制内人员不是在地上爬行的吧,否则他会站在这里浪费时间吗?他也许把我当成可以影响的潜在高端客户呢。我故意打了个哈欠。然后告辞。他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说:看来我们缘分未到。我报之以笑。想起他讲课的开场白:亲爱的家人们,缘分使我们聚到一起……

我和我的老师结了婚。我们的婚姻注定了不会幸福。他身心分离。我怀疑他把我当成了供销社女职工的替身,因为我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我儿子出生那一年,曾经门庭若市的供销社已冷清得门可罗雀。儿子上幼儿园时,我丈夫的白月光,那个女职工,下岗了。后来我带着儿子逛夜市,看到她摆摊卖凉粉。过几天是周末,我穿上新买的连衣裙,化了淡妆,跟儿子说,叫上你爸一起去逛夜市。儿子欢快地答应,他喜欢那地方浓浓的烟火气,前一天我答应给他买一个电动玩具汽车。走到凉粉摊前,我站住了,问儿子要不要吃点。我故意不看那个女职工。她倒先开口了:“好吃的凉粉,来三碗?”接下来我丈夫的表情让我足足回味了一个月。他张口结舌,镜片后的眼珠定在眼眶里,像粘上去的。他显然难以相信眼前的系着围裙、穿着老旧青灰色衣服、脸皮粗糙、嗓门沙哑的摊主是他曾经苦苦等待了三年的梦中情人。我扬眉吐气,大声说:“来三碗!一碗不放辣椒。”丈夫反应过来,拉了儿子就走。招呼都不跟人家打一下。我歉意得很有教养地向摊主笑一下,心里不厚道地冒着彩色泡泡。看得出来她在掩饰难过,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正常。其实我也是有点佩服她的,从一个光鲜的人人羡慕的国营单位工作人员转身做一个摆摊卖凉皮的,其勇气可嘉。那晚以后,丈夫对我的态度改变了,有时主动找我说话。

世事难料,十多年后,那女人再一次转身,这一回非常华丽耀眼。她开发的低脂荞麦面皮成为地方名吃。我丈夫常看着街头那女人的巨幅海报广告出神,她高高在上,神采飞扬,眼里光芒万丈。

作者简介:

刘娟,中国作协会员,宿迁市文学院专职作家。在《钟山》《北方文学》《雨花》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曾荣获《雨花》“精品短篇”小说奖和大众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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