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声音》之“寻根”色彩
2023-05-30文雯
韩少功自1972年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他的第一部作品是短篇小说《路》,当时未公开发表。[1]在往后的岁月里,短篇小说一直未离开他的创作范畴。自1985年发表《文学的“根”》以来,韩少功创作的许多作品都带有“寻根”之意。在韩少功的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人生的接续思考和对“寻根”文学理论的不断实践。除《爸爸爸》《女女女》等较具代表性的中篇之外,他于1985年创作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如《归去来》《蓝盖子》等,都可归入寻根文学的范畴。实际上,对于韩少功来说,“寻根”并非一个创作阶段,对民族的文化传统的追寻或许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当中,成为他的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山上的声音》是韩少功于1994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我”在石砒寨的一个林场插队时听到山上有奇怪的声音,在对声音来源的探寻中,听闻了二老倌“飘魂”的奇闻轶事。多年之后我重返山寨,探寻到了声音真正的来处,却又有了新的追寻对象。这篇小说虽然并非创作于寻根思潮盛行之时,却仍然带有满满的“寻根”意味,这体现了韩少功对民间的天空和大地的永恒追寻。本文拟从自然的“人化”与“神化”、山寨间神秘风俗的描绘以及对文化传统的追寻三个方面来分析《山中的声音》所具有的“寻根”色彩。
一、自然的“人化”与“神化”
在《山上的声音》中,“自然”不只是作为一般的环境或背景而存在,而是具有强烈的“人化”和“神化”特点。在韩少功的笔下,石砒寨的自然充满了奇异的生命力。不管是山上“笃、笃、笃”的声音、潮湿且毛茸茸的月光、爬满青苔的桥,还是寒气升腾的哗哗水声和充满杀机的树林,都具有极强的“灵性化”特征。
一开始,“我”对于“山上的声音”很好奇,到后来听哈佬说那声音是死去多年的二老倌“飘魂”发出时,“我”的内心无疑是恐惧的。之后,和“我”同在林场插队的知青们都走了,“我”却将那声音当作了寂寞的长夜里唯一的陪伴。这时,“山上的声音”实际上已成为朋友般的存在,在那些不再有朋友陪伴的寂静的夜晚,只有那个不知来历的声音陪伴着“我”。“月出东山,它就及时地出现,笃,笃,笃,顺风漂流和飞扬,在我门前的地坪里旋绕,从我的窗子木栅间潜入,在我某本读过几十遍的破小说上跳荡,在我的床下或墙角悄悄囤积。”[2]243后来“我”去别人家里玩和最初去文化馆的时候,都出现了失眠的症状,因为窗外的山影没有一点声音,因此“我”很不习惯。此时,对于“山上的声音”,“我”已经产生了如对朋友般的“眷恋”,“我”认定那声音是为“我”而发出,因此“山上的声音”便被赋予了极强的“人化”特征。在“我”的认知中,声音具有了自主意识,并且有了人的情感。文中,“我”和全保他们一起在深夜里上山的时候,有一段关于月光的描写:
“我只发现雾水开始在枝叶凝积,还发现了月光,潮湿而且毛茸茸的那种,似乎从河湾爬上山来,镀亮千山万水,渗入树木、草叶、岩石、泥土以及我们的肌肤,使一切都变得熠熠透明。我伸出手,差不多可以看见自己两手的血脉和骨骼,看到手臂里月光的流动。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我从此相信,月光是夜晚最大的事件。”[2]234
此刻,“月光”已获得了独立的生命,渗入了树木、草叶、岩石、泥土以及我们的肌肤,并且在我的手臂里流动。“月光”还能让人感到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甚至是变得失常,就连山上那个神奇的声音也是随着“月光”的出现而出现。因此,在“我”看来,“月光”便成了一切事件发生的最大的原因。此处的“月光”,已然被叙述者“神化”了。
有一天,“我”从镇上背着红薯回林场,路过石砒寨的一座橋时,感觉自己可能失足身亡。当时“我”膝盖僵硬,甚至无法移动,想抓住脚下的木头却无法弯腰,还差点摔到桥下去。在呼啦啦的大风里,“我”陷入了被神秘莫测的自然之力所支配的恐惧当中。此时,整个自然环境,包括爬满青苔的桥面、寒气升腾的哗哗水声、鸟雀的鸣叫、小石子闷闷的落地声、摇晃的树林等,构成了一个不言不语、神秘莫测、具有崇高感的威严世界。这个“神化”的世界在这一刻掌控着“我”,令“我”不得动弹,如履薄冰。随后,“我”被哈佬所谓的二老倌的游魂所拯救,人与自然在强烈的冲突后又达成了和解。
“月光”的“人化”和“神化”,以及小说中种种关于自然环境和环境中的事物“神化”的描写,都充满了灵性与野性。自然甚至已经不仅仅是作为背景,而是作为小说中的独立角色出现,直接参与了小说情节的建构与强烈冲突的构成。而这一切,都显示出《山上的声音》所具有的强烈的“寻根”色彩。
二、神秘而奇特的山寨风俗
韩少功在《山上的声音》中描写了一些山寨里古老而野蛮的风俗和离奇的飘魂故事,极具神秘色彩。“我”和全保他们下山时,经过一座小庙。按理说,这座庙早就作为封建迷信被下令拆毁了,只剩下几条麻石墙基和遍地的野草,不会再有人来参拜。可是我们竟然在残墙上看到了红纸条,纸条上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庙里还点了长明灯。可见,在遇到苦难的时候,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依然是求神拜佛。作为流传了上千年的风俗,这显然是无法立时从人们心中消去的。我们由于缺油吃而将灯油囊括一尽,带回去炒菜。此时黄毛狗在我们身边惶惶地跑来跑去,我不知道它在寻找什么,或者是说它是想要提醒我什么。在民间故事中,狗一般是通灵的,狗的鼻子可以嗅到特殊的气味,眼睛可以见到常人见不到的东西。紧接着,作者便描写了“我”在桥上差点丧命的经历,这是否是神佛对“我”在庙里偷拿灯油所作的惩戒?我们不得而知。但这样暧昧的情节描写与祭神拜佛的风俗描写,极大地增加了小说的神秘感。
小说中对于“开款”这一族规的描写则更加摄人心魄。“开款”时,全村的男子都得来参加,且每个人都拿着铁耙,在“开款”前将铁钯钉在树干上,表示自己的决心和誓约。伏法者的父母和全部嫡亲都要动手杀人,一边杀一边喊。同时,他们必须拿出大义凛然的劲头,且不许露出一丝的悲哀或迟疑,不然就会受到宗亲各户的鄙视。这样的习俗不可谓不野蛮,不可谓不残忍。而就是这样野蛮而残忍的习俗,却依然被人们所奉行,二老倌便是这样死的。文中,“我”向哈佬说“我”在桥上碰到的那人没有半点凶顽迹象时,哈佬却说,这就叫“归款”。“归款”即人在世时做了恶事,在阴间就要受到阎王的惩罚,并做善事来补过。这“开款”与“归款”的山寨规矩,竟能自圆其说,在极度野蛮的行径中获得了人们所认可的“公道”。这一山寨中原始风俗的描写,赋予了小说离奇的色彩。
而二老倌的“飘魂”事件,不止在“我”和知青中引起了恐慌,更给读者带来了疑惑:世界上真的有飘魂这回事吗?按照小说的逻辑,“飘魂”是指人死后魂魄不散,在世间游荡,且活人还能看见和触摸那个魂魄。后来我们跟着哈佬去挖坟,在二老倌的坟里还挖出了新鲜的板栗壳和苞谷粒,哈佬将这当作二老倌“飘魂”出土的证明。当地人对于这一现象也都不觉得奇怪,坦然地接受了“飘魂”的存在。再后来,“我”见到的一位地方志专家却否认了此事,认为二老倌的故事只不过是长辈编的故事,以此来告诫后辈不要做坏事。但当时的“我”,想必对这乡间逸闻也是有几分相信的吧,毕竟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是二老倌“飘魂”所发出的声音给了孤独的“我”莫大的慰藉。
此外,小说对于本地人检查风虫方法的描写也极具特色。让人站在伙房里关闭门窗,烧起柴火又将土硝投到火中,然后借着火光看。若是脸色如常,没有蓝光,便是没有感染麻风症。这一系列极具离奇色彩的山寨风俗的描写,也正是《山上的声音》之“寻根”色彩的体现。
三、传统文化的追寻之旅
小说的开头便说“山上有声音”,而后展开了“我”对于“山上的声音”的秘密探寻,在寻找原因的过程中了解了与二老倌有关的“飘魂”故事以及石砒寨的奇特风俗。在小说中,“山上的声音”实际象征着古老的文化传统,这是来自大山的声音,来自自然的声音,来自历史的声音。“我”曾深受这声音的影响、润泽,多年来,“我”一直对它念念不忘。十多年后,“我”重返山寨,又到岭上去看,并在一位后生的口中得到了那声音的真实来源——懂鸡婆或岩蛙的叫声,这才算是揭开了前文所讲述的声音的谜底。然而,尽管声音的谜底已经被揭开,“我”对于曾经那些奇妙的经历依然无法忘怀,因为那个声音曾经如朋友一般陪伴着“我”。那个有关二老倌“飘魂”的传说以及曾经救过“我”的那个满脸疮痂的大叔,都将成为“我”内心深处永恒的记忆。
神奇的“山上的声音”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不复出现,但是依然会有存在过的痕迹,等着“我”去找寻。正如小说结尾再次提到的红橘牌香烟,我们在挖坟时,在二佬倌的坟边的桐树下发现了它。当时的“我”觉得,坟边的那支烟可能是出自我的烟盒,“也可能是陌生过路人无意间的遗落”。[2]245十年后的“我”又回到山寨,想去岭上走走,那支永远留在山里面的红橘牌香烟,也许“我”在眼下还能找得到。这一系列的“寻找”过程,体现了《山上的声音》中含有的“寻根”色彩。
小说以“寻找”开头,又以“寻找”结尾,“我”仿佛一直处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生活中一直有问题出现,而“我”也将不断地“寻找”原因与答案,这原因与答案也许就藏在深厚的文化传统之中。这是“我”的人生,或许也是韩少功的人生。在1985年的寻根潮流中,“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到偏远闭塞的边缘地带,去挖掘中国传统文化血脉”,[3]韩少功则将目光投向了未经现代文明浸染的湘西山村。“寻根”对于韩少功来说,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口号,一种理论,“寻根”意识早已化为养分流动在他的血液中,徘徊在他的生命里,成為他创作的永恒主题。韩少功后来的创作也印证了这一点,他在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以及《山歌天上来》等短篇小说中,都流露出一种对文化传统的怀念与追忆,以及对传统文化遗散的失落。
不管是对于文化传统的追寻,还是对于生活意义的追寻,韩少功一直在路上。韩少功在他的散文集《山南水北》中表示,厌倦了城市中机器轰鸣的生活,因此便回归山水之间,接近土地和五谷,体验最本真的生活经验。他带着妻子在名为湖南一个八溪峒的山村自建了楼房,每年定期去那里居住。现代社会的发展迅速而快捷,传统的文化在城市中也许逐渐销声匿迹,那些韩少功所关注和追寻的东西,独特的语言和口音,奇异的风俗人情,在山村中也许还能找到存在过的痕迹。
四、结语
《山上的声音》中所体现的“寻根”色彩,正如上文所说,具体表现为小说中对于自然的“人化”与“神化”,对山寨中神秘而奇特的风俗的描写和小说整体所隐含的对于文化传统的追寻。“寻根”作为一股文学思潮,盛行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在当时也出现了包括韩少功《爸爸爸》和阿城《棋王》在内的一批寻根文学佳作。然而,“寻根”在韩少功的小说里,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循序渐进、影响深远的。韩少功的第一篇小说名为《路》,仿佛也隐示着他在文学创作上的精神思考的偏好。此外,在198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飞向蓝天》中,韩少功就已隐隐表现出“寻根”的姿态,飞越万里只为寻找故乡与主人的鸽子晶晶,正可看作是韩少功的“寻根”之旅的初步显现。在韩少功的整个创作生涯里,他一直坚持贴近生活的真实,寻找着“路”的源头,思考着“路”的走向和“路”的意义。正如研究者黄灯所言,韩少功的“创作实践体现了一贯思考的主题,从而鲜明地凸现了以启蒙追问为中心的精神内核”。[4]
作者简介:文雯(1998—),女,贵州瓮安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廖述务.韩少功文学年谱[J].东吴学术,2012(4):122-132.
〔2〕韩少功.归去来[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3〕罗关德.韩少功乡土小说的视角迁移[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5):41-47.
〔4〕黄灯.韩少功的精神世界[J].江汉论坛,2005(5):114-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