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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者

2023-05-30黄玲

滇池 2023年3期
关键词:美人鱼梦想

出门前我特意染了发,用魔法式的药水把一头灰白的发丝转瞬变成黑色,让我看起来至少年轻十岁。我越来越感觉到魔法的重要,它可以改变很多人类从自然那里受到的制约,收获更大的自由。一个走过无尽岁月的老太太,现在可以伪装成风华尚存的中年女人,混迹于人海而不被怀疑。我舒心地笑了,放肆地、露齿地笑也没关系,无论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笑容都无所谓,一切都被口罩遮蔽得严严实实。时间改变容颜,时间也在改变着风景。

我独自行走在人群,让尘世的繁华遮蔽我无边的孤独。突然想起传说中的游魂,生前一定也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周围的人都戴口罩,互相看不清彼此的面目,我喜欢这样的装备,可以让我隐藏得更加深沉。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大家的脸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双眼睛警觉地打量着身边的事物。我一直向往的隐身术,在疫情时期竟然能奇迹般地实现,这真是极好的事。

我发现常去的南亚商业城那里,新搭起一个凉棚,几个大白正忙着给人做核酸。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一路蜿蜒出长蛇般的壮观景象。我站在路边犹豫起来,脑子为去做一次核酸还是不去做而激烈斗争着。我喜欢斗争这个词,它起码让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太孤单。似乎有两个人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空间进行交流,互相说服。一个声音说去做吧,见到核酸检测点就去做,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另一个声音说你做了也白做,你不过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不用上班,不用社交,至多出门散散步,就不要浪费社会资源了。

我站在人流、车流面前,静默了十分钟,让两个声音展开一场论辩,看谁能说服谁。突然就理解了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为难,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做不做核酸和生死之间似乎也是紧密关联着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要是阳了,就不是个人的事,会演变成一场与很多人有关的大事。你将会很快被送去隔离,甚至你的家人、你的邻居都会像滚雪团一般受到牵连,他们会用愤怒的语言诅咒你,让你的耳朵红得像煮熟的大虾。我有一种特异功能,每当有人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我的耳朵一定会烧得发烫,红得像虾。还会喷嚏连天,惊天动地。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一定知道有人在提到我,说一些和我有关系的事。这是我和魔法有关系的秘密。

斗争的结果还是做的一方占了上风,我挪动步子站到了长长的队伍之中。反正是免费,不做白不做,虽然对我来说做了也白做,但总算有了和人群混在一起的正当理由。我一直像个游魂一样独自漂流,已经很久没有加入到群体的队伍中。

队伍中人人都拿着手机,缓慢地移动步子。站我前面的是一个大长腿少女,秋天也穿短裙,上身穿一件白色毛衣,短得露出肚脐。口罩上方的眼睛安着长长的睫毛,像小排扇一样夸张。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再往前,也是一个时尚少女,短裙下也露着两条大长腿。有意思的是她的左腿上纹着几只蝴蝶,右腿上纹着一个男生的姓名。别人都见怪不怪,我却多看了几眼,瞬间我便感觉到了自己的落伍,看来我得多出来混迹于人群,才能保证不被生活所淘汰。我身后是一个身着羽绒服的小伙子,病人似地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仍旧高举手机。他们眼中的我是怎么样的人呢?一个染发的老太太,略为佝偻的身姿,穿一袭灰色长裙,戴一副灰色变色镜,脚蹬一双黑色牛皮平底鞋。虽然口罩暂时遮住了脸上的皱纹,但一定遮不住渐渐臃肿的身材。人老大约是从身材和步态开始的,所以无论你怎么样涂脂抹粉,其实也遮不住衰老的神态。

我在蛇形队伍中移动着,我也成了蛇身的一部分。其实蛇是我最害怕最厌弃的生物,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变成它的一部分,缓慢地移动出蜿蜒的形态。我前面大约有三十个人,我的后面,也大约有三十个人。这让我无端想起某位名人,他说他的窗外长了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现在我的身前身后,都长满了枣树。

核酸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我的手机却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主人,来电话了,快接啊!铃声很响,在队伍中引起一点小小的骚动,蝴蝶少女也回头看了一眼,口罩上面她的眼睛像熊猫一样迷人。

电话竟然是老王打来的,老王是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伴侣。他喜欢钓鱼,我喜欢散步,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之后,性别的欲望早已经退潮,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单纯,更像一对关系不错的室友。一起吃饭,各自在自己的房间睡觉。他一大早便扛着鱼杆去钓鱼,晚上准点提着一小桶鱼回家吃饭。

下午四点,他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有点儿出乎意料,他应该在小河边翘着腿,听着京剧,一副姜太公钓鱼愿鱼儿上钩来的洒脱样才对。他打电话给我干啥呢?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想象着各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他用惊喜的语气告诉我,他钓到了一条漂亮的美人鱼。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说老王你是在做白日梦吗?老王说你爱信不信。我说我信我信,实在忍不住了,隔着口罩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看不见我的表情,但是排在我前后的人一定看清了我因为大笑而前俯后仰的身姿,但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看了我一眼,仍旧把目光固定在手机上。因为口罩,我有了放肆的便利,任我笑得梨花带雨,笑得大珠小珠落玉盘,也不怕招来别人的目光。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一条从天而降的美人鱼,突然就戳中了我的笑点,让我笑得五脏六腑都飘移起来,整个人瞬间清爽了许多。

老王钓到美人鱼了,哈哈……美人鱼……

我迫不及待想跟人分享,可一时想不起来我还有什么可以分享快乐的朋友,只好作罢。自己躲在口罩后面又放肆地笑了半天,直到一个女大白举起棉签对我说,取下口罩,张开口。我才把笑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今天下午的散步,都让老王的美人鱼给搅乱了。

做完核酸走在南亚的巷道,我有点儿心神不宁。

每到周末,这里都有一种与疫情时期不太相称的热鬧。小吃街上热气腾腾,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越怪越有人吃,大家吃的就是新奇。酸奶芭蕾、甩手粑粑、炭烤生蚝、昭通小肉串……它们以一种复杂的组合形成独特的和谐。这或许就是末日意识支配下的狂欢?

我沿着摊点一路走来,不时深深吸一大口气,让各种混杂的气味进入鼻腔,再入肺腑。这是我发明的一种免费消费,不花一分钱便可以享受到各种酸辣混杂的人间美味。我不是吝啬,而是不想自己正在衰老的肠胃经受各种调料的浸染,因追求口福而失去健康。这大约就是老人的思维,理智又悲哀。

在肯德基门前的长椅上,我看见了那个穿格子西装的老头。每个周日下午四点,他都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像一对约会的情人。

他大约七十多岁,目光沉静如水,一头白发衬着西装,潇洒而儒雅,会让人忽略他脸上岁月刻下的印痕,想起一些和浪漫有关系的往事。

天哪,今天他竟然带来一把粉色的洋桔梗花,老远就笑着双手递给我。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鲜花、爱情、浪漫得让人心醉。我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这才相信递到眼前的花不是来自梦境。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我们只是意外相遇,每个周末的下午默默地一起享受片刻悠闲时光。我们并肩坐着,看着學步的孩子摇摇晃晃跑过,看着相恋的情人搂抱走过,看着从家乐福出来的男人女人提着大大的袋子离去。我们像极一对生活了无限长久的爱人,连目光都有着极端的默契。我格外珍惜这个短暂的时刻,真希望能把它们收纳进时间相册,永远收藏起来。

突然我又想起老王今天钓到美人鱼的事,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和我分享这个奇闻的人了。我对西装老头说,大哥你相信采莲河里有美人鱼吗?他愣了片刻,突然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说没想到老妹儿你还挺幽默,挺幽默!

我们都取下了口罩,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明亮的光闪过。

我又想笑,为了保持一份矜持,我把脸埋到花丛之中,又悄悄放肆了一回。笑够了才直起身子,对他说谢谢。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男人送我的花。西装老头静默片刻,说好遗憾啊,我这是第一回可也是最后一回送你花。迎着我惊讶的目光,他说他明天就要去住院。虽然他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不太严重的病,我还是从他躲闪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沉重。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伸手拉住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热,传导过来一阵温暖。

我们就这么握着手安静地依偎着,全然不去管路人的目光。蝴蝶少女迈着两条大长腿,从我面前飘移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对拉手的老人。还有人在远处举起手机拍照,或许一对拉手的老人,能带给人一些关于爱的梦想。我相信他们会用很多词语来形容这个温馨的场景。

分手的时候,西装老头紧紧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了声老妹儿,采莲河里可以有美人鱼。我被他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洋桔梗的花朵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一个老太太抱着一束粉色的洋桔梗花漫步在人群中,这是多么怪异而迷人的景观。花是我的灵魂,是灰暗人生的一抹亮色。抱着花的女人才感觉自己真正是个幸福的女人。鲜花还可以减轻岁月对生命的侵袭,绽放出神秘光彩。

鲜花,会让我想起生命中那些有梦的时光。

在我消逝已久的少女时代,曾经像所有少女一样爱做梦,留下一些不为人知的梦想。第一个梦想充满浪漫精神,第二个梦想则多次招来别人的嘲笑。对别人的态度,我不大以为然,是人都会有梦想,也应该有梦想。人无贵贱之分,梦想也不分高下,只要是心里想做的事,都可以去尽情放飞想象,梦想也便有了存在的合理性。我的第一个梦想是当一名女间谍。第二个梦想是当一名保姆。如此天差地别、人格分裂的梦想,也只有在花一样的少女时代才能诞生。

在我为人生而努力拼搏,勤勤恳恳工作上班的几十年中,这两个梦想几乎已经被我轻率地遗忘。我是一名坐办公室的公务员,我的工作和曾经的梦想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我的工作要求我循规蹈矩,不允许有任何浪漫的行为。只有在被老王如雷的鼾声吵得难以入眠的夜晚,偶尔会想起自己年轻时似乎做过一个开心的梦,有过一份随心所欲的快乐。梦想都是有翅膀的,它会飞起来,穿越时间的帷幄,轻轻掠过成年人单调的梦境。那样的夜晚我注定了再不能入眠,睁着眼睛到天明,想些春天花红柳绿的往事……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是有魔法的,我一度非常迷恋J.K.罗琳的魔法系列,喜欢骑把扫帚飞来飞去的哈利波特。这也是一个我不愿意为人知晓的秘密,毕竟我的人生不允许我喜欢如此超越现实的奇思异想。

我特意买了一套《哈利波特》放在书架的顶层,以至于每一次阅读,都得搬梯子。有时候我干脆坐在高高的梯子上阅读,独自进入罗琳创造的魔法世界遨游。老王对此很不理解,他说你读书为什么要坐那么高?不怕摔下来吗?我说坐高了才飞得起来。他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说司如莲你神经没问题吧?那可是孩子看的书。我对他说我在学习魔法,他的表情更加惊讶,推推眼镜以一位历史老师的严谨对我说,你应该抽时间到医院去看看病。我报之以淡淡一笑。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魔法,不然怎么会在我一步步走向衰老的时刻,才奇迹般地实现我深藏多年的梦想?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止不住想笑。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性格孤僻、不苟言笑的女人。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个笑点很高的女人,很少有事能戳中我的笑点,让我痛快地大笑一场。就像老王钓到美人鱼这样的事,就是十年难遇的大幽默。

关于我梦想的实现,也是一件戳中笑点的事,而且戳得那么狠,让我一想起来不但会笑,还会笑得差点儿抽疯。很多时候我独自在书房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把所有带荒字头的词语都用上,荒唐、荒诞、荒谬、荒芜。我特意查了词典,荒字本义是指田地生草,无人耕种。本来梦想一直荒着,现在却组合成了一种怪异的人生。就在退休之际,我把年轻时的轻狂都忘得干净,一门心思步入养老之时,两个梦想竟然穿越时空而来,一个不落地同时实现了。

这是什么样的奇迹啊,简直可以称之为神迹!但也让我对命运之说心怀忐忑,我总是在想,我的前世究竟毁灭过还是拯救过地球?

当保姆的梦想,于我而言是一种卑微的梦想。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大约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属于享乐型,想的都是让所有人围着我,让世界为我服务。另一类则属于贤妻良母型,想的都是如何为他人作出牺牲和奉献。我的气质应该属于后一种,所以才会很早就萌生出想当保姆的梦想。除了工作,我喜欢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它们会带给我成就感。我十岁开始学习做饭,十二岁就能独自为家人做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从小因为家务活做得好,我收到了许多来自父母和亲友的赞美。这大大助长了我的虚荣心,让我错误地以为一个女人能为他人服务是多么幸福,多么值得夸耀。以至于忽略了学习,只考了个专科学校。当我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的时候,人生的书页已经翻过大半,老王一家都享受够了我的牺牲奉献,把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应当。当我醒悟过来,想好好为自己活一回的时候,却又掉进了命运设置的陷阱。

退休的第二个月,我就在保姆的岗位正式上岗。

儿媳生了孙女之后,原本由亲家母侍候,把孙女带到了半岁。可是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亲家母上楼时竟然不小心摔断膑骨,需要住院治疗一个月,医生说出院后还要休养半年才能恢复正常。于是刚刚闲下来的我,马上买了机票赶赴在成都工作的儿子家里,义不容辞接过带孙接力捧,开始了做保姆的工作。

带孙女、做饭、洗衣,换尿布,妥妥的保姆一枚无疑了。一夜之间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王却仍旧在春城钓鱼、会友,过得无比消闲。

我每天早上起来便要做一大堆杂务,然后用推车推着小白兔下楼去晒太阳。小白兔是我半岁的孙女,长得白白胖胖,可爱迷人。我推着婴儿车,混迹于小区的一群保姆中间,她们是一群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来自不同的乡村。进城之后便学会脱胎换骨术,染上了城市的色彩,穿着打扮都带着几分洋气。她们有人染了发,有人化了妆,有人甚至穿了一条黑色的皮短裙。她们的服装没有牌子,但是花哨、时髦。

反倒是我,需要开始学习和平凡对弈。需要收起坐办公室时的优雅与清高,把头低到尘埃里,学习做一个普通的保姆。我收起化妆品,不再往身上喷洒香水,不再穿有牌子的衣服,我把披肩长发剪成齐耳短发,决心做一个合格的保姆。

我想我的伪装还算成功,几天之后小区的保姆开始把我视为同类,她们发现我是一个话语不多,不理是非,沉稳可靠的人。开始和我分享小区人家的家长里短。谁家的丈夫挣钱多,谁家的丈夫有外遇,谁家婆媳有矛盾,她们竟然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让我感觉保姆真是个不可忽视的群体,她们有着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犬一样灵敏的嗅觉。在帮别人领孩子的同时,还发挥着业余侦探的特长。她们只是小区的匆匆过客,却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小区的信息通道。

唯一能帶给我安慰的,是可爱的孙女小白兔。她一天天成长,乖巧可爱。我经常给她唱那首小白兔的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唱着唱着,她就会咯咯地笑了,会自己吃饭,会自己走路,会叫奶奶……这是我做保姆一年最大的收获。可心里也会有一些莫名的伤感,感觉生命真是快捷如梭,一个女人转眼之间就做了奶奶,这意味着生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小时候在少女时代我的眼中,奶奶都是些老态龙钟、身上带有陈腐气息的老人。她们属于离死亡最近的群体,让人莫名就对她们心存敬畏。可是现在,自己也做了别人的奶奶,同时实现了做保姆的梦想。

有些问题不能细想,一深入进去,就会有一阵细碎的颤栗从心尖上飘过。

亲家母的腿骨伤养了半年,又休息了半年,才来接我的班。离开儿子家那天,小白兔扑上来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奶奶,我不要外婆。可是当外婆笑着对她张开双手,她犹豫片刻之后还是一转身又扑进了外婆的怀抱。

那一刻我满心惆怅,又如释重负。

昨夜我又梦见白桃花了,她着一袭白色长裙,妖娆中透出无限风情。她站在一片金达莱花海中对我招手说:来呀,来呀,跟着我走!

那是多么遥远的时代,多么陈旧的黑白片啊!她从一部名叫《原形毕露》的朝鲜电影中款款走出来,因为美丽和神秘而迷倒一大堆少男少女。我的同学背地里传言说我长得有点儿像白桃花,而我因为这个传言矫情地哭过几回。

用那个时代的眼光来看,白桃花不是个好女人。她是个女特工,经过美丽国的特种训练后还将她整形为另一个女人的模样,然后派到北韩的医院工作,侍机搞破坏。她长得漂亮但人设不好,没有人愿意当白桃花。但她美丽又神秘,她的身影会让人心里痒痒。我一直记得当白桃花被朝方揭露出来的那句台词:白桃花,撕下你的羊皮吧!人民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所以最后她还是原形毕露。我当女间谍的梦想,应该就是看了白桃花的电影之后埋下的种子。她需要伪装和隐身,为某种梦想把自己藏身于茫茫人海,甚至不惜改头换面。

我喜欢伪装和隐身这两个词,它可以实现隐形的梦想。其实我早在退休前三年,已经被同一办公室的李姐拉下水,开始走上一条隐秘的路。那天她请我吃饭,说她炒股赚了一笔钱。姐们儿想吃什么就点吧,她豪爽地说。不过是一家小川菜馆,最贵的也就是一百多块,再吃也吃不穷。但她脸上的喜悦让我印象深刻,听她含混的讲述,似乎一次赚了好几万。在吃下一筷李姐夹给我的麻辣鱼块之后,麻辣的气息弥漫于口腔,我突然就心动了,说李姐你教教我,让我也加入炒股。李姐说好好,但是这件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正所谓前途光明,道路曲折,没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和心理素质是不可以轻易加入的。想好了再说。我心里有些不服气,以我对李姐同事多年的了解,她无论素质还是心理并没有比我强大到哪里去。每年的年终考核我都是优秀,她三年能轮一次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李姐又给我了一勺麻辣豆腐,说你回家好好想想,最好和老王商量一下。我心高气傲地说不用,我家我管钱,我做主。

李姐是我炒股路上的导师,也是把我引入深渊的罪魁祸首,我对她爱恨交加。是她教我如何开户如何选股,带我赚了第一笔钱。我选的股赚了钱后,便特意给已经退休的李姐选了条羊毛围巾,请她出来吃了顿饭,我们现在是同一战壕的战友。餐桌上李姐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炒股的人一定要学会伪装和隐身,就像间谍一样,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比如赚了钱不要太高兴,说不定明天就亏回去了。股市就是一个大海,一旦进入其中你就要学会经受狂风巨浪的打击。还有无论赚了还是亏了,都不能与人言说,要学会像间谍一样保守秘密。我忽略了她的告诫,赚钱让欲望像草一样疯长,我开始了在股海沉浮的特殊生活。我的生活也开启了静音模式,独自享受着股海的欢乐与痛苦。

我从小的间谍梦想,竟然在进入股市后奇迹般地实现了。合格间谍应该具备的素质,我竟然基本符合。比如其貌不扬的长相,比如能对秘密守口如瓶,人前一定要保持低调的作风,这一点面对股海的沉浮尤其重要。最多的一次我从股市赚了8万,最多的一次我亏损十几万,我不能与任何人分享我的快乐和痛苦。赚钱的那次,我只是在电脑面前独自哈哈哈笑了一分钟,然后回归缄默。亏损的那次我盯着直线下降自杀式的均线浑身冰凉,嘴里喊着完蛋了,我完蛋了!我的身体颤栗得像风中残荷,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一连三天,我不思饮食,大病一场。老王以为我得了感冒,给我拿来一堆白加黑和莲花清瘟,嘱咐我多喝开水少吃辣椒。面对来自老王那份难得的关心,身心都被瘟疫笼罩的我心怀愧疚,多次想抓住他的手自首,可是终究还是又把所有秘密都咽了回去。我害怕从他嘴里说出那句名言:撕下你的羊皮吧!我选择躲在羊皮后面瑟瑟发抖。近在咫尺的老王永远不知道我所经历的悲与欢,正像我不知道他在采莲河畔钓到一条什么样的美人鱼。

2022年秋天的某一天,单位退休处的微信群里传来我导师李姐的死讯。大家私下里传言,她的死和股市的亏损有密切关系。她留下的遗言里,说身后事一切从简,不搞任何告别仪式。一个间谍像风一样掠过世界,然后消失在远方。

我想我也到了应该写遗嘱的时候。

我对她说,司如莲,我讨厌你。她目光忧郁,一脸漠然地看着我。但我注意到,她嘴里还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悠长叹息。我指着她的脸说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你是个愚蠢的女人,是个丑陋的女人!

她没有生气,还是一脸淡然地看着我。这让我无比愤怒,直接扑上去扇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她面容依旧木然,泪水却轻俏地滚落下来,让我借此知道她内心有火山,痛感神经并未麻木。我开始拥抱她,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肩,轻抚她的脸庞,一张饱经风霜、皱纹密布的脸。上面布着我的指印,让我悔恨交加的指印。冰冷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说我爱你,她也说我爱你。我们就这么亲密地融为一体,爱与恨都融为一体。我抚摸她的脸,为她擦去眼角那颗晶莹的泪滴。与镜中的她对视,我总是会生出撕裂般的心痛感。双手搭她肩上做出拥抱的动作,让温暖从玻璃传导进她的身体和灵魂。身体和灵魂都是我们共用的,这就是我爱她的理由。另一个我从她的身体中挣扎着分离出来,对她说我讨厌你,讨厌你日渐衰老、浮肿的脸庞,讨厌你脸上那份越来越冷漠麻木的表情。

我记得她曾经有过青春的季节,脸上浮现过幸福与欢愉,生命曾经蓬勃向上,充满美丽的神采。一切都被时间偷走了,一切都随风而流逝,只留下一地落叶枯黄。我伸出手指指着她的脸,命令她说笑一笑,为了我你必须笑一笑。

她先是闭上眼睛,轻舒一口长气,然后嘴角开始上扬,面部肌肉缓缓拉伸,笑意像一股清流从毛孔里溢出,慢慢流淌在那张原本充满暮气的脸上。眼睛里有一种生动的气韵弥散开来,扫去了原本的冷漠与忧伤。这是多么美丽的笑容啊,是饱经沧桑之后的沉静之美,带你步入繁华散尽之后的幽深之境。

欲望褪去之后,笑容原来可以复归如婴儿。我被这笑意深深感染了,与她对峙着,一步步走进她灵魂的幽深之境,想去探寻那埋藏得深不见底的秘密。

但是这笑容竟然那么短暂,如同光电划过长空,很快便只剩下余光闪烁。它让我觉得刚才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她的脸上依旧写满冷漠与落暮,与我对视的目光冷峻而诡异。我叹口气说好吧,我不勉强你,我给你唱首“孤勇者”的歌:为何孤独,不可光荣,人只有不完美,值得歌颂。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

歌声中她的泪珠又湿了我的青衫。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并没有看到让老王激动万分的美人鱼。

他淡淡地说,放生了。

我没有质疑美人鱼存在的真伪,只是委婉表达了某种遗憾。饭桌上老王一直低头喝汤,不愿意再提起美人鱼,或许是我电话上的笑声惹恼了他。

我和老王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任何亲密行为,连拥抱的感觉都已经消失殆尽。似乎我们天生就是两个关系很好的室友,在同一个屋檐下共渡残生。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过离婚的念头,既然是共渡残生,又何必太在意对方身上的种种毛病和问题。毕竟能一起走过四十年人生,没有半路闪人,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我试着说我相信美人鱼真的存在,也可以存在于采莲河之中。听说最近那里成了网红打卡点,或许是哪位美女变幻的?我想开个玩笑缓和下气氛。但他不再接我的话茬,只是把汤喝得咕噜噜地响。

放下碗他说,我想去成都看我的小白兔,我想我的孙女了。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去?他点点头,说他还想顺便去看看三星堆,去探寻下历史的秘密。毕竟他曾经是一个历史教师。

我说你如果不怕被隔离,你随便。然后也把汤喝得咕噜噜地响。

起身收拾碗筷时,我指着镜中的她说,我讨厌你,司如莲。

她冷漠地笑笑,说你随便。

星期天下午四点,我又来到南亚,准时在肯德基门前的那张长椅上落坐。虽然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但是格子西装老头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他似乎永远消失了。我不免疑窦丛生,难道他是从我梦境里走出来的人物?

呆立片刻,我还是命令自己去附近花店买了把白色的洋桔梗花,放在他经常落坐的位置。然后又开始在人海中独自游荡,体验游魂的孤独与忧伤。

我也想我的小白兔了,想起我为她唱过的儿歌,不由轻声吟唱起来:“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面对回不去的人生,我也想做一只单纯可爱的小白兔。

南亚在搞水云文化节,舞台上一群跳街舞的少男少女在表演街舞。他們的青春在起舞中如花绽放,引来观众的阵阵叫好和掌声,也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在人群后面突然又发现了那条纹了蝴蝶的大长腿,少女挥着手激动地叫喊着,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台一起跳。她腿上的蝴蝶随着身体的扭动,有翩翩起飞的倾向。这一刻,我选择相信采莲河中有美人鱼的传说。

舞台上,歌手正在尽情歌唱一首我喜欢的歌: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台下的大人连同一些孩子,摇着手臂一起加入合唱,全场的气氛快要沸腾了。这首歌到底戳中了多少人的痛点哪,竟然连孩子都如此喜爱!

歌声中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突然就泪如雨下,湿了口罩。逆流而上的悲伤像一团棉花,松软地包裹住欲飞的灵魂。我的耳朵同时烧得发烫,像两只煮熟的虾。到底是谁在想念我,亦或是在诅咒我?

责任编辑  包倬

黄玲  彝族,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写作学会副会长,云南民族大学教授。出版研究专著多部,著有长篇小说《孽红》、长篇散文《乡之道》《故居遗韵》《从故乡启程》,小说集《四季流云》等。在《民族文学》《长城》《钟山》《边疆文学》《滇池》等刊发表小说多篇。作品曾荣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全国女性文学奖、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精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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