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奔跑
2023-05-30庞滟
夜已深。小青在睡梦中奔跑,被一个接一个的闷雷震醒——手机在嗡嗡叫,屏幕上跳出母亲的名字——虽然她没有当面称呼过母亲的名字,但也不习惯在通讯录里甜腻腻地备注成老妈和老爸。她始终觉得亲情对于她不浓也不淡,就像没有亲人记得她的生日一样无所谓。甚至,她怀疑过自己可能是被收养的孩子。
电话那边传来了母亲的呜咽声:“青子啊,我要回家!我不要做手术,听说他们要……要把我的大腿割开,锯掉我的一块骨头,我成了瘫子怎么办啊!我不要手术啦,送我回家啊!”小青被吓到了——三十多年中第一次听到母亲凄凉的哭声。她记忆中的母亲像一块坚硬的铁,即使一个人流泪时也是无声地背着人。
小青快速收拾东西,准备连夜赶回老家去。母亲的股骨头手术原定下周做,这几天把母亲哄到了医院,先由父亲照顾着调理身体,没想到节外生枝了。突然,她的左耳到右耳被什么东西击穿了一般,一个拖长音的鸣叫响过后,智齿像个疼痛的开关,揪扯着疼了起来。
车窗外,暗黑的风声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风。那些黑色的风总是起于一场激烈的争吵,伴随重物落地声和叫嚷声,门被摔上后,世界会暂时归于平静。离家出走的母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走,在大风号叫的树林里奔走。浑身发抖的她总是看到父亲攥着一根木棒到处寻找母亲,找不到就躺倒在炕上鼾声大作。她一个人躲在墙角流泪,担心母亲会被大灰狼吃掉。直到母亲天亮回家时,她才一头栽倒,睡去。
她一直不明白——吵架后,出走归来的母亲依然如常,沉默地做早饭,沉默地下地干活,不说一句话,未曾和父亲好好谈过一次,直到下次两人因为一些事意见不合又大打出手,再次开始离家出走的循环。多年后她才懂,母亲在这个家的屋檐下忍受一个又一个缓慢的黑夜和白天,是难舍带不走的孩子。
每年春节前,母亲都要趁父亲不在家时,偷偷给千里之外的娘家写一封诉苦的长信,盼着兄弟姐妹们把她接回家去,脱离苦海。信纸上的字都是母亲咬牙切齿写下的,那些字沉重得硌破了纸。小青想不出,姥姥家的人每到年关都会收到两封先后到达的信,会有怎样的心情——一封是父亲写的平安报喜信,一封是母亲写的诉状一样苦痛深重的信。
母亲一直恨那个花言巧语的媒人,把她从几千里外骗过来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成了家。母亲有次回到娘家下决心离婚,却被儿女受伤的一封电报吓了回来。从此,父亲开始酗酒,每次酒后都要耍一次他是家中主宰者的威风。每当这时,母亲都是躲避父亲的,她说和酒蒙子打架太没劲了,啥都是断片的,酒醒后一问三不知。
父亲也承认母亲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路上捡到一根柴火棍儿都要带回家,只要抬脚走路就是一路小跑,做什么事都快得像一阵风。父亲遗憾地说过,母亲不是他想要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女人,如果没有生下孩子,不是家里太穷,他会选择离婚,不想一辈子都过像石头一样冷硬的日子。母亲却说,和这个长相好看却脾气暴躁又爱磨叨的男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小青的恋爱被父母的婚姻吓到了。她一直不愿结婚,和那些恐惧的黑夜、那些信以及父母后悔的话都有关,还有一个隐痛是她爱了不结婚的男人,像智齿一样动不动就给她心痛的感觉。她一直没有拔掉智齿,觉得它和她都是孤独的生物,不该剥夺它生存的权利。
医院里。母亲瘦小的身体蜷在被子里像个没长高的孩子,一张愁苦的脸在睡梦中紧锁双眉。父亲坐在旁边的塑料凳子上,高大的身躯弯成了弓状,头垂到病床上打瞌睡。父亲听到开门声,急忙迎了过来,低声说:“闺女,你可回了,你妈变卦了,说啥也不做手术。你劝劝吧,我真是怕她了,天天腿疼都说是我给打成那样的。那些年……唉,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哪下狠手打过她啊,都是吓唬吓唬的。老夫老妻了,不还得我照顾她吗,你好好劝劝吧。”
小青看着平日里骄横的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耷头、垂手,她的智齿钻出一阵灼痛。她捂着腮吸着冷气,安慰父亲别担心,却暗自忧虑自己与母亲一直性格不合,劝说的话能听吗?
醒来的母亲见到小青,伸出枯瘦的手,眼泪汪汪地吵着要回家。眼前的母亲让小青恍惚得不认识了,这是那个板了一辈子冷脸的母亲吗?那坚硬了一辈子的目光如同碳酸钙遇到醋酸一样溶于了水,颤动着随时要从眼眶中溢出。她的智齿莫名其妙又来了劲儿。她疼得原地转圈,直想撞墙和蹦高。
母亲安静下来,下床为女儿找药、倒水,劝道:“智齿是没有用的东西,拔掉才不会再疼了。你打小牙齿就不好,也是怪了,小时候也没吃过几个糖块啊,好东西也没吃过啥,怎么会长出几颗没用牙呢?那种根不正的东西是祸害,赶紧都拔掉吧,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小青看着变得爱唠叨的母亲拖拽着一条病腿蹒跚,心里突然发起疼来——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出门时,总是一路小跑,像鸟儿在地上飞的感觉。如今的母亲却像一只翅膀受伤的大鸟,在疼痛的黑夜里独行。
“妈,我听话,改天去把无用的智齿拔掉。”小青敷衍着。母亲的脸色柔和起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没有用的东西早点儿扔掉,可别像我心慈面软的,错误了一辈子。”
“妈也听我一句话吧,髋关节那地方的股骨头已经坏掉了,不能好好工作了,我们需要换个耐磨的东西代替它,有陶瓷和金属的两种,就像瓷碗和不锈钢碗,您要选哪个?换了吧,不要天天喊疼了,好吗?看着你疼,我们心里也疼啊!”
“你也想害我吗?我还能活几年?糊弄到死算了。”母亲气愤地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母亲长叹一声,软了口气说:“看你哭个啥嘛,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可不要那冰凉又硬的一块铁放在肉里,硌得慌。放这吃饭的碗进去吧,心里能妥帖一点儿。我这么大年纪还做手术,怕下不了手术台啊,见不到你们了。青儿,你啥时候把婚结了,妈才能放心地走啊。我最放心不下你了,到老了一个人不行啊。我做梦都是吓醒的,总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追我,我不停地跑啊跑啊,太害怕了!我跑了一辈子,把一条腿都跑坏了,老了老了还要挨刀子。”母亲垂下头去,落下泪来。
小青把颤抖的母亲拥入怀中轻轻拍着,柔声安慰道:“妈,不怕不怕啊!咱们一家人都在,陪着妈不怕的,都会好起来的!”母亲哭出了声音,断断续续答应着,委屈得像个孤单的孩子。
她陡然一惊,这感觉好陌生,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拥抱母亲和被母亲擁抱。她桀骜不驯的智齿也安静下来,不那么震天动地地闹腾了。她决定听母亲的话,拔掉这隐藏的痛。她心中的冰河在慢慢融化。
编辑/闵莉
作者简介
庞滟:原名庞艳。中国作协会员,沈阳市作协副主席。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月刊》专栏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奖、全国小小说十佳作品奖、改革开放40年《微型小说选刊》最具影响力微型小说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高考试题及各年度文选。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星星的孩子和梦魔》《小喜鹊吉吉》,小说集《红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