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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动态视角下“就”和“才”的语义对比研究

2023-05-30姜毅宁陈振宇

辞书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量副词主观

姜毅宁?陈振宇

摘 要 文章用Talmy(1988)的力动态模型理论重新思考了汉语的“就”和“才”。首先区分“就1”和“就2”,“就1”源自稳态力动态模型,“就1”句具有自变性和轻易性的特点,时间义、逻辑关系义、语气义都由该模型隐喻而来;表限制义的“就2”可能与语气副词的逆主观化有关,不符合力动态模型。“才”源自变化力动态模型,表示拮抗者施加了很大的阻力,施动者需要更强的力或者需要时机才能克服阻碍,所以,“才”字句具有存在外力/困难,需要时机的特点,“才”的所有语义都由此隐喻而来。此外,还对“就”和“才”的语气义、限制义及主观量的差异进行了分析。

关键词 力动态 “就” “才”

一、 前人的研究及本文的任务

汉语副词“就”和“才”语义复杂,涉及时间、数量、限定、逻辑关系、语气几个方面(参看《现代汉语虚词例释》《现代汉语八百词》)。根据学界有关“就”和“才”的语法化过程及共时层面的研究,本文采纳以下说法:

“就”本義为动词,表示“至”“趋”义,可解释为“前往”“趋向”“接近”等空间位移的意义。“就”的语法化有介词和副词两条路径。对于副词“就”,据许娟(2003)、罗荣华(2012)考察,魏晋时期“就”已经出现,主要表示“前后相承”,用例较少且用法单一,直至元代,副词“就”才具备了时间、范围、关联和语气四大功能,因此不少研究者认为副词“就”产生于宋元时期。(梅祖麟 1984;曹广顺 1987)“就”产生以后,继承了“即”“便”所有的语法意义,并在后来替换了“即”和“便”。(李宗江 1997)

在共时层面上,副词“就”的四种功能获得了充分研究。(王还 1956;白梅丽 1987;

陈小荷 1994;张谊生 2000a等)在已有的研究中,既有研究者试图将“就”的功能或语义进行统一的概括,如陆丙甫(1984)认为“就”的基本作用是限制范围,易正中(2009)认为“就”表示对时间、数量规律的偏离,陈立民(2005)认为“就”的语义特征是实际偏离预期等。也有研究者主张区分不同的“就”,如古样(1984)将“就”分为“就1”和“就2”,

“就1”表数量少或时间早、速度快、条件宽,“就2”表“仅限”;刘林(2013)也将“就”二分,“就1”既可前指也可后指,前指表主观小量,后指表主观大量,“就2”相当于“只”,只能后指表主观小量,但作者也认为一些句子中的“就1”和“就2”难以区分。由于这两个“就”在意义上相差比较大,本文还是遵循两分的观点。只是限于篇幅,不再讨论“就1”和“就2”二分的正当性。

“才”的语义发展轨迹比较清楚,大致沿着两条线索:一条是限定义,由限质义发展到限量义(现代汉语限质义已消失);另一条是先从初始阶段到初始时间义(“刚刚”义),然后从初始时间义到强调动作发生后时间短暂到前后两件事紧接着发生再到增值强调义,最后是逻辑关系义,也有学者认为初始时间义就是由限定义发展来的。李宗江(2016)、杨荣祥(2005)、张明莹(2007)、陈振宇和刘林(2017)等分别对不同阶段的演变进行了研究。

共时层面上,张谊生(2000a)的研究最具代表性。张谊生(2000a)根据“才”的句法功能和表义功能,将“才”分作三个:表基本义的“才1”,主要表示说话人对时间、数量、范围等带有倾向性的主观评价,根据信息焦点和语义指向可分为“才A”(趋小强调)和“才B”(趋大强调);派生义“才2”主要用来强调排他性的逻辑联系,“才3”主要用来强调申辩性的语气和口气,增值强调的“才B”引申出了排他性逻辑和强调申辩的语气。这三个“才”在意义上是统一的,如果涉及量性,“才”后指表示主观小量。

目前研究最多的是“就1”和“才”的主观量差异。(参看陈小荷 1994;张谊生 2000a;李宇明 2000;金立鑫,杜家俊 2014等)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才”前指表主观大量,后指表主观小量;对于“就1”,还有一些争议,争论的点在于“就1”后指时的主观量,陈小荷(1994)、张谊生(2000a)认为是主观小量;李宇明(2000)认为“就1”前后都是量性成分时,如果前面是小量,那么后面就有可能是大量,这等于说“就”的主观量是不稳定的,会受到其他语言成分的影响,这种观点还见于刘林(2013)、金立鑫(2015)、陈振宇和张耕(2022)等。

综观已有的研究,从注重语言现象的描写到注重语言事实的解释,研究者们一直试图对“就”和“才”的语义功能做出统一的概括,但目前尚未取得一致认识。一些问题依然困扰着汉语学界。

一方面,“就1”和“才”不仅仅有与主观量相关的用法,还有不少用法也需要重视。刘林(2013)对这些用法也进行了罗列,但是它们与主观量的用法有什么一致性?现有的“限制”“对时间、数量规律的偏离”“实际偏离预期”等各种概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统一解释。

另一方面,“就1”和“才”的认知本质是什么?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考察。“就”的本义“至”“趋”,表示一种运动,“才”的本义为草木之初,引申为“始”。“始”即事物发展活动的初始阶段,我们应该正视它们最初表示运动、表示运动的条件与结果的关系这一重要性质。在认知语言学中,Talmy(1988)所提出的力动态(Force Dynamics)模型,正是反映运动问题的理论,但尚未看到有研究者从这一方面来统一解释“就1”和“才”的本质以及相关的一系列语言现象。本文试图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以期深化对“就”和“才”的语义认识。

二、 力动态理论

力动态指的是实体之间力的相互作用,包括施加力、抵制力、克服抵制力、阻塞力、取消阻塞力等。力动态不仅指涉物理上相互作用的力,它也通过隐喻指涉心理、社会及言谈会话中的力。Talmy(1988)一共介绍了3种力动态模型,包括10个作用力图示。第一种是稳态力动态模型(Steady-state Force Dynamic Pattern),这是最基本的力动态模型,包含两个施力者,分别称为“主动者”(Agonist,图1中用圆圈表示)和“拮抗者”(Antagonist,图1中用缺月形方块表示)。前者有主动施加力的倾向,后者是对前者施力的反作用,是克服前者的施力。

图1中,“>”表示运动,“●”表示静止,“+”表示力量大的一方,如图1(a)表示事物自身有静止的倾向,但是外力促使它向右运动,由于外力是力量强大的一方,所以最终的结果是事物运动;图1(b)与图1(a)的区别是,事物自身是力量强大的一方,因此相互作用的结果是它没有运动,保持静止。

第二种是变化力动态模型(Shifting Force Dynamic Pattern),包括4个作用力图示,这种模型是在稳定力动态模型中加入时间这一因素形成的。在该种模型下,两个施力者的力量可能会随时间发生一定变化,主动者的力可能由强变弱,拮抗者可能由弱变强。

第三种是次级稳态力动态模型(Secondary Steady-state Force Dynamics Pattern),包括2个作用力图示,这是第一种模型的派生物,它建立在对稳态力动态模型否定的基础上。Talmy用这3种力动态模型,10个作用力图示详细地分析了英語的使成范畴,广义情态范畴和诸如“stay、remain、keep、leave、hold、make”这样的一些复杂词项。

力动态理论提出后,一些研究者便尝试用该理论解释一些语言现象,比较经典的是Sweetser(1990)对根情态发展出认识情态用法的研究。汉语研究中主要关注的是心理及言谈会话中的力,如袁毓林(2020)对反事实思维背后因果推理机制的解释。我们认为,“就”和“才”语义上的对立正是由认知上不同的力动态模型所致。

三、 “就1”语义演化的统一认知机制

黄敬轩(2007)把“就”的语义称为充分条件的易于满足性。他的“易于满足”就是一种认知解释,并不限于充分条件的逻辑意义。我们认同该解释。但是如果将各种现象都用“易于满足”来解释,未免有过度概括之嫌。实际上,“就1”的演化来源于认知上的稳态力动态模型,有两个不同的图示,“易于满足”只是认知模型带来的众多语用含义中的一种。如图2:

图2(e)表示事物或施动者自身固有的动力在促使其运动,由于没有障碍,所以运动自然而然地发生;图2(f)表示虽然存在障碍,但是事物或施动者自身固有的力远大于障碍物施加的力,因此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是事物依然保持运动的状态,障碍物被轻松克服。

这二者都是强调事物本身具有一种强大的势能,会导向变化,即使有阻碍,阻碍对事物或施动者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图2(e)表达的是“自变性”,图2(f)表达的是“轻易性”,这就是“就1”句的两大特征。由这两个特征进一步推出所达到的量很容易超出预期,从而表达主观大量。当然,随着语法化的进行,这种特征也是可以失去的。下面我们主要从语词共现和所在语句的特点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就1”句的基本用法有以下几个方面:

1. 不需什么人为的努力,事物自然地发生、发展,这是典型的“自变性”,最为直接的体现是“就”跟“自己”共现,如“再过俩月不用打,自己就垮了”。虽然都是自发事件,但在使用中有多种表达方式,加“自己”只是其中一种,还有以下几种。例如:

(1) a. 找到刘淑慧,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报刊精选》,1994[1])

b. 每当听到这豪迈激越、振奋心弦的《长征组歌》,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中国艺术团

体出国访问演出的情景。(《人民日报》,1996)

例(1)中,先陈述主体的行为,如“说着说着”,或者是所遇见的情况,如“每当听到”,然后接着说自然发生的事情,如“哭”、(情不自禁地)“想起”,它们都是自主的,没有任何人为的努力。

因为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根本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任何特殊的条件就能发生。如果事件发生的时间指向过去,表示事件很早就发生了,或者一直持续。例如:

(2) a. 抗战时期我们就认识了。[转引自张斌(2001)]

b. 他十五岁就参加工作了。[转引自吕叔湘(1999)]

如果时间指向将来,那么表示事件不会遇到阻碍,很自然、很容易就会发生,所以“就”有即将义,如果是第一人称,还有允诺用法。例如:

(3) a. 9:30分,投票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新华社2001年

7月新闻报道)

b. 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

一声。(老舍《骆驼祥子》)

2. 表示时间连贯关系,即一个事件发生以后,另一个事件也随之发生,一般中间间隔时间很短。例如:

(4) a. 他极快的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老舍《骆驼祥子》)

b. 有一次乘车转了向,差点到了郊区的海军码头,我抹头就慌慌张张往回跑。(王朔

《空中小姐》)

有的时间连贯句中,“就”后会有表示强力介入的语词,如“逼”“被”等。例如:

(5) a. 汽车多了,就逼着进行道路建设,甚至搞地铁。……空间不行,就逼着城市立体化。

(《市场报》,1994)

b. 广西苍梧县罗塞水库主体工程建成后,还未发挥效益,就被库区周围采矿的沙石淤

积100多万立方米。(《报刊精选》,1994)

虽然“就”后的事件本身具有很强的主动性,但这和“就”无关,因为“就”表达的只是前面的事件和后面的事件之间的关系。

虽然说“自变性”是指“就”后事件自然而然地发生,但在时间连贯句中,这又包含两个方面:①前面的事件可以是后面事件的动因,存在从前面的事件必然延续到后面的事件这样一个顺序,如例(5)a,汽车多了,就是促使进行道路建设的动因;②“前面”的事件不会构成后面事件发生的阻碍,即使前后矛盾或不合理,但只要前者不会阻止后者发生,就是事物自身的发展,如例(5)b,水库建成并不能阻碍砂石淤积。

3. 如果需要一定的动力,那么动力一定是非常微小的。这也是 “就”的左边是主观小量的原因。例如:

(6) a. 老祖父也是太心善,只凭他一说就把两只元宝交给了他(林希《婢女春红》)

b. 妻子曾说她一次晚饭就能喝上两瓶,小俩口一顿就喝五瓶。(《报刊精选》,1994)

例(6)a中的“一说”表示较小的努力,说话者强调行为主体只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容易的事等,句中的“只”也说明这一点;例(6)b中的“一次晚饭”可以看作是满足事件“喝两瓶”的条件,从语义的表达上看,妻子强调的是她自己非常能喝,仅在一次晚饭的时间内就能喝两瓶,所以“就”前表达的是主观小量。

自变性和轻易性也是“就”表达逻辑推理的来源,表示某种条件下自然得到的某一结果,无需更多的条件或努力。如例(7) 中的“有了车”“有了一百块钱”就是条件的下限,表示不需要更多的东西,就可以达到后面的结果。例如:

(7) a. 有了车就足以抵得一切!(老舍《骆驼祥子》)

b. 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老舍《骆驼祥子》)

“很容易实现”的语用含义还可以解释下面这种目前还难以解释的句子:

(8) a. 老赵就学过法语。[转引自吕叔湘(1999)]

b. 这儿就很安静。[转引自吕叔湘(1999)]

这句话的适用语境是有人询问谁学过法语,哪儿能够安静,当用例(8) 回答时,表示不需要很费劲就能找到学过法语的人、安静的地方,其中的“老赵、这儿”都是很容易找到的、很一般的人和地方。我们可以将此种用法概括为:①有人(一般不是说话者自己)在寻找满足条件的XP,②说话者表示很容易地找到一个YP,③YP就满足条件,可以充当XP。

4. 因为没有困难或者困难很小,所以事物的发展结果很容易超过原来的预期,从而表达主观大量。例如:

(9) a. 雅典奥运会上,前三天就夺得了10块金牌。(新华社2004年8月新闻报道)

b. 福佑从来没有透支过,并且开了户头没几天就存进四亿款子,以后经常有一二十亿

进出。(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黄敬轩(2007)认为表示充分条件的“就”往往用来表示结果超出预期的主观大量,而充分条件的条件,往往表示不到预期量的主观小量。但是仅仅是“条件的易于达到”是无法真正解释这一功能过渡的:为什么条件和结果在主观量上要相反?

根据陈振宇、张耕(2022)的主观大/小量标记和谐规律,当主观大/小量标记约束不同的量性成分时,存在两种配置:如果主观大/小量成分之间是不和谐的,形成对比或转折关系,语句的信息价值高;如果都是主观大量成分,或者都是主观小量成分,则形成并列、因果或递进关系。

“就1”句的前后部分之间是对比关系,属于广义的“对比句式”,表达条件(左边的成分)和结果(右边的成分)之间的对立。“就1”句的轻易性决定了条件是主观小量,以至于有时甚至小到为零(自变性);根据上述规律,与条件对立的结果应该是不和谐的,也就是主观大量。这就是“就1”句左边主观小量、右边主观大量这一语义格局的来源。

5. 因为在没有阻力时事物会自然地发生,而即使有阻力,事物自身强大的动力会克服障碍继续向前发展,由此表示“强调”(不可辩驳)的意义,表示所有的阻力对该事物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都不能阻挡事件的发生。例如:

(10) a. 你不让我干,我就要干。[转引自吕叔湘(1999)]

b. 不管别人怎么说西藏苦,我就是爱这个地方。(《作家文摘》,1994)

四、 “才”语义演化的统一认知机制

“才”从“草木之初”引申为“凡始之称”,即事物发展的初始阶段,强调运动的开始阶段及事物随时间的发展变化。与“就”不同,“才”的力动态模型更强调时间的变化,因此是变化力动态模型。如图3:

图3(g)和图3(h)有相同的地方,即事物或施动者有发生变化的倾向,但反诘力是力量更强的一方,所以一般会阻止事物或施动者的变化。事物或施动者要发生变化,或者是如图3(g)那样,有更多、更大的力量施加到事物或施动者的身上(虚线方框内是外界施加的比拮抗者更大的力),帮助它克服反诘力,促使变化发生;或者如图3(h)那样,反诘力因为某种原因在某个时间消除,事物或施动者的变化得以开始。

这二者都是强调事物或施动者本身势能很小,甚至是没有,在强大的反诘力下很难发生变化,必须添加新的因素。因此,“才”字句具有两大特征:图3(g)表达的是“外力性/困难性”,图3(h)表达的是“时机性”。

“才”字句的基本用法有以下幾个方面:

1. 事物不能自发地实现,需要强大的外在力量的帮助。我们不能说“门自己才开”而只能说“都是他推它,门才打开的”,不能说“他跑到门口,自己才摔倒”而可以说“都是你,他才摔倒的”。

困难性、外力性是来自时机性的溯因推理。当事物的运动存在阻碍或者困难时,无论是事物自身克服阻碍还是阻碍自行消失,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按照溯因推理,既然困难的事要到一定的时间才会发生变化,那么现在我们强调变化在某一时间之前没有发生,到这一时间后才发生,那就反过来凸显了事情的困难性。

虽然都是强调外力与困难,但在语篇中也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在语篇中直接将所需要的外力作为条件表达出来。例如:

(11) a. 两年前我们家的帐面上出现了赤字,我再三劝说,妈妈才去找了指导官。(《人民

日报》1995)

b. 赵雅芝好不容易才见到这位神秘的导演,谁知导演像不认识她似的,让手下的工

作人员把她赶走了,并警告她别再来纠缠,否则他们就要报警!(《中国北漂艺人

生存实录》)

例(11)a中的“再三传说”是指做了更多的努力之后才获得的结果,而“好不容易”则直接说出了见导演的困难。也正是因为有一定的困难,所以只有满足了相应的条件才会有相应的结果。即使是行为主体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条件,也必须妥协或不得已而采纳它,如例(12)中表示主体妥协的“只好、只有”。例如:

(12) a. 为了尽早赶路,他们只好给了他五元钱才罢休。(《报刊精选》,1994)

b. 只有死去,他才可以忘了这家门的羞耻。(老舍《四世同堂》)

“才”不只用于条件句,也可以用于表示原因、目的的句子中。例如:

(13) a. 他是为保护他的生命财产才投降的。(老舍《火葬》)

b. 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王朔《橡皮人》)

陈振宇、刘林(2017)认为,这些句子中“才”的使用带来了主观性的功能,强调事件是很不容易实现的,而实现它的前提往往也是一种非常事态。以“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为例,“才”所强调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要找回旅馆是很不容易的,街上的解放军士兵为此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才”在现实句中的运用是表明条件的不同寻常、极其重要。正因为如此,当“才”字句用在条件句中时,条件部分经常出现“非、非得、非要、必定、必须、必定”等表示条件的不可缺少。例如:

(14) a. 星子也觉出自己太矜持太自尊,非要等着粞明目张胆地追求才肯认账。(方方《桃

花灿烂》)

b. 必须有大的一级批发商才能以竞价交易方式形成具有指导意义的权威价格。(《报

刊精选》,1994)

“就1”也可以用于表示原因、目的的语句中,但是句义却正好与“才”字句相反。例如:

(15) a. 为了这二十四个银元的月薪他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巴金《做大哥的人》)

b.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

让他杀。(古龙《小李飞刀》)

例(15)a是目的句,“二十四个银元”是个小数目,他如此轻易地为了这个断送前程是不可理解的,不合理的,因此用“就”;例(15)b是原因句,“杀人”是个非同寻常的事件,需要很大的外力推动,但是他只是想尝尝杀人的滋味而没有别的原因,相对结果来说,这个原因分量很轻,结果的实现太过容易,语句中有“没有别的原因”“只”等语言成分来表达说话者对这个理由的看法。

“才”字句的困难性决定了“才”之前的条件是主观大量,如果后面也有量性成分,那么在主观量和谐的规律下,“才”后面的结果是主观小量。例如:

(16) a. 死亡是一个红果子,要好多年才熟。(毕淑敏《预约死亡》)

b. 二十多年才弄明白一个字。(《人民日报》,1995)

2. 困难很大,所以结果可能没有达到预期,而因为没有达到预期,所以结果会不如人意,早期的例句都有不如意之义。例如:

(17) a. 客嘲扬子曰:“……目如耀星,舌如电光,壹从壹衡,论者莫当,顾而作《太玄》五千

文,支叶扶疏,独说十余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纤者入无伦,

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扬雄

《解嘲》)

b. 比至郁成,士才有数千,皆饥罢。(《汉书·张骞李广利传》)

例(17)a中,前面称赞扬子有极高的才能,这实际上是强调条件的主观大量性质,后面则表示反预期,只提拔到给事黄门这样一个官职,从而突出困难和不如意。例(17)b攻城困难不易得食,兵士损伤巨大,所以“士才有数千”,也有困难和不如意的含义。现代汉语中,这种表示不如意的例句也很多。例如:

(18) a. 那才几个钱啊。(《作家文摘》,1996)

b. 但去年到发行期结束才完成任务的10%。(《报刊精选》,1994)

不过,在进一步语法化之后,限制义的“才”会失去强调困难和不如意的功能,而仅强调右边成分的主观小量性质,例如“一共才用了15克”,这是对实验使用材料的总结,只是说用得少,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含义。

李宗江(2016)184认为,当“才”限制的范围为时间或者事物变化的过程时,“才”既包含了限制范围的意义,也包含了时间意义。黄敬轩(2007)认为范围副词“才”和时间副词“才”都与开始有关,是同时产生的,不存在先后问题。本文不去争议“才”表时间究竟是从限制义,还是直接从开始义来的。我们认为从认知上讲,将二者联系起来形成一个统一体的,就是困难和不如意的语境。早期例句中,“才”字句大都有这两种语义解读。例如:

(19) a. 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晁错《守边劝农疏》)

b. 子细思量争不怕,才生便有死相随。(《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一,文津出版社,1994)

例(19)a“远县才至”的“才”是刚刚义,但也蕴涵着远县的兵马很难过来的意思,所以过来一趟需要达到相应的效果,但是后面则说胡人已经遁去,无法获得应有的胜利,因此有不如意的色彩,例(19)b与之相同,不再赘述。不过,在进一步语法化后,困难义消失,仅仅是标记主观量小量性质。例如:

(20) a. 才几天不见,你已经换了一个人了,气派也大得多了。(茅盾《子夜》)

b. 可在家才休息一天,王小玲就坐不住了。(《人民日报》,1993)

现代汉语中还发展出了“才……就……”格式来表示两件事紧接着发生,如例(20),“才”或者表示刚刚义,或者表示主观小量,都已经失去了困难和不如意的意味,整个句子的语义主要由“就”承擔。因为在这一结构中,“就”居于句法高位,“[才休息一天],王小玲就[坐不住]了”,“才”仅仅是从句成分,而从句将强制取消语用含义。

3. “才”具有“时机性”,时机不到事件不能实现,所以“才”所限制的事件发生得时间晚、历时长。例如:

(21) a.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老舍《骆驼祥子》)

b. 差不多在整个夏天已经过去的时候,我才再次见到杜梅,那时我已经能绘声绘色不

厌其详地对别人讲述吴林栋的死亡之夜了。(王朔《过把瘾就死》)

当说话者的关注点在事物状态变化的时候,由于时机需要等待,存在一定的困难,所以表达出来的时间总有“晚”的意思,如例(21) 的“婚夕”“整个夏天过去的时候”都是指比较晚的时间(用时多)才发生某种事情。又根据主观量和谐规律,“才”既然是表示对比的,那么“才”后的时间往往有“早”的意思,例如:“凤章看看表,才两点一刻。”

4. “才”的语气功能比“就1”复杂,它更强调条件部分实现的困难和非同寻常的性质。这又分为两种:焦点在前和焦点在后。例如:

(22) a. 昨天那场球才精彩呢![转引自吕叔湘(1999)]

b. 你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转引自吕叔湘(1999)]

例(22)中“才”左边的成分是焦点,而且是对比焦点。强调“那场球赛”,是为了与其他球赛进行对比,从而表明其他球赛是寻常的,只有昨天那场才是非同寻常的,才称得上精彩;强调“你”,也是与其他人对比,其他人都是普通人,只有“你”是特殊的,是个英雄。

焦点在后的例子,如例(23)a,“我才不干呢”,焦点为后面的“不干”,强调不做某件事,其实是为了突出这个主体不属于“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同样是否定某种行为,“就1”与“才”有所不同,例(23)—例(25) 皆转引自吕叔湘(1999),为了方便对比,一些例句稍做改动。例如:

(23) a. 我才不干呢!——让我演坏蛋,我才不干呢!

b. 我就不干。——不管你们怎么劝我,我就不干!

“才”强调条件的不满足,如例(23)a,“让我演坏蛋”是非常特殊、很难实现的条件,“我”不能接受,暗示如果条件改变,也许“我”能接受;而“就1”强调意志坚决,不容改变,如例(23)b,“我”的“不干”是绝不可能改变的。

既然“才”的这种语义是从其基本认知模型演化来的,那么在语境或上下文中,必须隐含或表达这样的条件:做这事的条件非常困难,或者完全与我的意愿相反,或者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因此,可以看到以下对立:

(24) a. (这么复杂)我才不管呢。——*(这么简单)我才不管呢。(自拟)

b. (去了没有什么好处)我才不去呢。——*(去了有不少好处)我才不去呢。——*

(不去有不少好处)我才不去呢。(自拟)

例(24)b说明,必须从困难处考虑问题,不能从相反的方面考虑,否则不能用“才”字句。当焦点在后时,“就”字句后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否定,但是“才”后一般是否定的。例如:

(25) a. 不管你们怎么劝我,我就要去!——不管你们怎么劝我,我就不去!(自拟)

b.*(让我演主角)我才要干呢! ——(让我演配角)我才不干呢! (自拟)

这是因为“就1”表示没有条件可以阻挡,所阻挡的事只要是主体所选择的就可以了,而主体可以选择做也可以选择不做。但是“才”指的是存在困难或时机不到,所以事件无法实现,而事件的无法实现主要是用对事件的否定来表达的,而不能用对事件的肯定来表示。因此,“才”后主要是否定形式。不过,当焦点转移到左边的条件上时句子可以成立,如:“让他演主角他才(会)干!”

五、 限制义“就2”为什么不能用力动态分析

白梅丽(1987)等指出“就”在一些例句中可以与“才”替换。例如:

(26) a. 我就有五块钱。—— 我才有五块钱。[转引自白梅丽(1987)]

b. 他就喝了一杯酒。—— 他才喝了一杯酒。[转引自白梅丽(1987)]

这里的“就”表限定意义,是“就2”,但并不是所有的“就2”都能与“才”进行替换。例如:

(27) a. 他就看小说。—— *他才看小说。[转引自白梅丽(1987)]

b. 就怕你一个人。—— *才怕你一个人。[转引自白梅丽(1987)]

黄敬轩(2007)解释说,“就”侧重限定,而“才”单纯强调数量。我们同意这一点,并认为“才”的限制义用法仅用来限制数量成分,表示主观小量,因为有困难存在,所以在量上的积累不足。这是符合力动态模型的。因此,不管是刚刚义、限制义、时间义还是条件义,“才”只有一个统一的认知模型,不同的义项是在变化力动态模型之下各自引申出来的。

但是“就2”与之不同,“就2”除了限制数量外,还可以限定名词性短语、人称/指示代词、动词重叠式和动补结构等。[参看周小兵(1991)]例如:

(28) a. 厨房里没别人,就老李。[转引自周小兵(1991)]

b. 这本书我就翻了翻,还没仔细看。[转引自周小兵(1991)]

限于篇幅,本文不讨论“就2”是如何语法化的,这里只归纳几个说法:公认的一点是介词和副词都来自动词。从动词到副词,梅祖麟(1984)认为中间经历了介词这一环节;张谊生(2000b)则认为副词“就”是由动宾结构“就+VP”虚化来的,当表义重点从前面的动词转移到后面的动词时,动词“就”就逐渐虚化成副词了。

动词虚化为副词,是语法化的常规路径,比较容易理解。但是对于限制副词“就2”,如何从趋向义的动词发展来呢?许娟(2003)、罗荣华(2012)、黄敬轩(2007)认为“就2”

的产生与说话者的主观强调有关,当说话者特意强调“就2”后的成分时,也是对“就2”后的成分进行限定。语料显示,“就”表示限定之前,经常与“只”连用,后来“只”脱落,“就”单独表示限定;另一方面,一般限定词可以否定,如“不只、不仅、不光”等,但是“就2”不行,“就2”不能被否定,如可以说“我就2买了两件”,不能说“我不就2买了两件”。这说明,“就2”可能是来源于语气副词“就”的逆主观化。不过,该观点并未成为定识,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即它是进一步语法化的產物,而且直到晚清才开始普遍起来,(许娟 2003;罗荣华 2012;黄敬轩 2007)所以已经离最初的动词功能相距很远了,不再与力动态模型有关。

六、 结语

汉语的“就”和“才”语义复杂,用法繁多,一直是研究者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但目前的研究很难对其复杂的功能分布和对应关系做出解释。本文从力动态模型理论出发探讨“就”和“才”语义演化的认知机制。研究发现,“就”和“才”语义的对立与其来自不同的认知模型有关。

“就1”来自稳态力动态模型,表示没有拮抗者或者拮抗者力量很小,因此,“就1”字句具有“自变性”和“轻易性”的特点,“就1”表达时间短、条件宽、速度快、数量少等;“就2”

是进一步语法化的产物,已经失去了与本义的联系,不能用力动态模型来解释;“才”来自变化力动态模型,表示拮抗者施加了很大的阻力,施动者需要更强的力或者需要时机才能克服阻碍,所以“才”字句具有困难性、需要时机的特点,“才”表达时间长、条件严、速度慢、数量大。“就1”和“才”主观量的差异还受到主观量和谐律的制约,即当“就1”和“才”左边的语言成分是主观小量/主观大量时,右边语言成分的主观量会与之相反,分别是主观大量/主观小量。

总之,探究“就1”和“才”语义演化的认知机制,不仅能统摄“就1”和“才”复杂的语义和用法,而且能为词典确立义项、解释语义提供参考。

附 注

[1] 本文中的部分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部分语料是作者的自拟,这些情况都会在行文中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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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433)

(责任编辑 马 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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