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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写,别太快

2023-05-30舒乙

北方人 2023年3期
关键词:骨牌圈儿脑子

老舍先生写文章并不慢,可是,也不快,架不住一生勤奋,成了多产作家。

不停笔,慢慢写,雷打不动,终年劳作,精雕细刻,铁杵成针,滴水穿石,这是老舍先生的写作特点。

年轻的时候,他一天能写 2000 字。当时一部长篇小说大约15万字。暑期里可以天天写,一天 2000 字,70 天左右便可完成。写顺了手,写入了迷,还可以提前 20 多天。不过,大热的天,挥汗如雨,手臂之下垫着手巾,防止汗透纸背,倒颇有几分“玩命”的架势。

时间的分配大致是这样:早早地起来,打拳,吃早饭,7点钟就坐下来写,写到9点,得 2000 字。9 点以后,天已大热,被迫停笔休息。脑子可是不能停,为第二天的 2000字琢磨着,终日完全生活在自己小说的创作之中。

这种习惯差不多维持了一辈子,当了职业作家之后,也基本上如此。

脑子不停地转,身子做什么呢?他有他的办法和习惯。

其一,是玩骨牌,一个人玩。骨牌这种东西现在几乎失传了,外表很像麻将牌,但和麻将有三点不同:一是张数不同,骨牌一副是32张,比麻将牌少得多;二是牌面花色不同,麻将分筒、条、万,骨牌则论点;三是玩法不同,最常见的骨牌玩法是双人和多人的“接龙”与“推牌九”,前者相当于国外的“多米诺”,后者有赌博性质。骨牌一个人的玩法则完全不同,它纯粹是文人的游戏,典雅,有趣,而且花样多。老舍先生比较喜欢的玩法有“过五关斩六将”“拿大点”和“酒色财气”。骨牌吸引老舍先生的地方是既不太动脑子,又变化无穷,跟着手气走,结果莫测,其乐融融。他的一副骨牌跟随他走了一辈子,他走到哪儿带着它到哪儿,永不离身。写半个钟头,停下来,坐在床边,玩一阵骨牌;脑子却仍然在稿子上,思索着下一段,想好了,把牌一推,站起来,走向书桌,再写。玩骨牌实际是他的中间休息。这种休息方式极为独特。

其二,是摆弄花草。老舍先生一辈子爱花草。有了自己的小院子之后,更是实践不断。种菊是他的拿手。菊花以多品种而著称于世。多的时候,家中有100多个不同品种,总数有 300 余盆。菊花的培育很有讲究,周期长达一年,工序繁杂,哪个环节跟不上都会导致失败,加上养的盆数多,需要付出极大的体力劳动量和精力。老舍先生每写一段文字,需要活动一下腿脚,便走到院中,浇水,剪枝,拿虫,施肥,换盆,一趟一趟地穿梭在院中,默默地忙碌着。手和脚忙着,脑子仍不停地思索。想好了,放下喷壶或者花铲,拍拍手,坐下来开始写下一段。

尽管有玩骨牌和摆弄花草充当他的休息,全身心地扑在写作上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生命在案头,脑子永远忙着。推敲再推敲。

他有一句名言,这句名言使他得罪了许多编辑:“谁私下改我的标点符号,男盗女娼!”在别人眼里,他太骄傲,改一个小逗点,何至如此骂人。他却真诚地说:“他是不知道啊,我的每一个逗号,每一个分号,每一个惊叹号,都是想了再想,再三斟酌了的。他弄不懂,可以问问我,可千万别给我轻易地改啊。”

一个文人对待自己的文字乃至一个逗号,竟是如此的“较真儿”,这也是一种执着。

老舍先生写作的速度,总体上看,在他的一生中起伏不是太大。既没有特别慢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快的时候,总是一副字字推敲的样子;但是,确实有丰收年和歉收年之分。丰收年的写作速度一般较高,可以达到日产2000字,甚至3000字;歉收年的写作速度一般较低,平均日产千字。不过,这里说的“歉收”仅仅是指数量,质量倒不一定,也许恰好相反,往往写作速度越慢,作品质量越高。1936 年的《骆驼祥子》,1944 年、1945 年的《四世同堂》,1961 年的《正红旗下》都属于速慢而质高者。正如老舍先生自己所说:“虽然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

对《正红旗下》,老舍先生甚至说过这样的话:“近来,我正在写小说,受罪不少,要什么字都须想好久。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别人也许并不这样。”(《戏剧语言》,1962年3月)

老舍先生爱用“在心里转圈儿”这样的比喻。他说要用写诗的方法去写散文。写散文,文字须在脑中转一个圈儿或几个圈儿;写诗,每个字须转十个圈儿或几十个圈儿。倘若用写诗的方法去写散文,习惯了脑子多转圈儿,不断推敲,笔下便会精致一些。

老舍先生主张文章在发表之前要多改,甚至反复改。他说:什么叫剧作家,剧作家就是“锯作家”,对自己的剧本不断地用锯子锯,不断地加工。他说:字纸篓是我的好朋友。他还说:名作家也有废品,必须不断地扔,扔进字纸篓,不必惋惜,没关系;保证篇篇都成,是自欺欺人,没有那种事。

老舍先生喜欢当众朗诵自己的作品,包括小说和剧本在内。他常常在家中招待一群朋友听他朗诵。目的是两个:一是征求意见,听听大家的反映,准备接受批评和采纳建议;二是自己念着感觉一下,有没有拗口的地方,有没有废话,听听语言的音乐性如何。在老舍先生晚年,他的朗诵成了一项特别受欢迎的节目,远近闻名,他自己也乐此不疲,越发热衷,而且常常把这一条当作一个好经验,告诉年轻的写作朋友:写完了,不忙发,多念几遍,不会吃亏的。

老舍先生和齐白石老人是好朋友。他发现齐老人下笔并不快,和只看画的感觉相去甚远。画公鸡尾巴,表面上看,似乎是大笔一挥,一蹴而就,潇洒之至。现场观画,原来齐老人行笔相当慢,很慎重。画完了,把画挂起来,坐在对面,隔着一定距离,端详良久,如果需要便修改一下,再题词署名加印。齐老人是天天作画的,天天有定额,而且没有节假日,生了病,病后还得把病中落下的画补出来。多次观察下来,老舍先生把齐老人视为同党,觉得完全是一个脾气,心心相印。他们都是穷人出身,都是以勤劳为荣的人,都是不怕慢只怕站的人,都是重视发明创造而不因循守旧的人,都是走自己的路闯自己的风格的人。他们一个以画为生命,一个以写为生命,在艺术道路上精益求精,有许多共同的语言。

无独有偶,老舍先生也喜欢梅兰芳大师对艺术的一丝不苟。两人在外出时,常常主动要求住一个房间,好彼此照顾,也好彼此学习。老舍先生推崇梅先生扎实的基本功,推崇梅先生对做戏的毫不含糊。他常常对学唱青花的女孩子悄悄地说:你们瞧瞧人家梅先生唱戏时的脖子,瞧瞧他的双手,都细细地扑了粉;不像你们,脖子和脸两个色儿!

由此可见,老舍先生自己奉行的哲学,包括他所喜欢的做派,他所追求的目标,都是近乎苛求的认真和执着。

面對当今文坛的浮躁,动辄就是日产万字,老舍先生的勤劳,不紧不慢、连一个逗号都不马虎的精神,或许是一股清新的风。

(摘自北京出版社《舒乙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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