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色如烧
2023-05-30金莹
金莹
茜,日语读作“akane”,来源于茜草染色的红色,也是日本女性常用的名字。二○二二年的母亲节,我看了由石井裕也编剧和导演的《茜色如烧》。作为二○二一年北京电影节的首映片之一,这部电影在国内有一定知晓度。石井说,茜色于他是一种奇迹般的色彩,也是他此番创作的出发点。影片的主人公田中良子是一位母亲。茜色如烧,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太阳落山之前的火红黄昏,如同在燃烧。导演想用这个色彩,来表现田中良子所感受到的愤怒、爱、美、情念(日文中指从心底涌上来的、理性无法克制的强烈情感),种种情绪浑然一体的迸发状态。
一
日本媒体对这部影片给予了极高的关注度,称其为“受难时代”(指疫情)下的叫魂之作。日本电影的专业杂志对其不吝赞扬,感谢作品呈现了弱者生存不易的时代里,一个一边挣扎一边拼命活下去的母亲形象。权威杂志《电影旬报》评选其为二○二一年度的第二佳作(排在第一的是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驾驶我的车》)。女主角的扮演者尾野真千子因代入感极强的表演获得了多个奖项。看完电影后,我的情绪复杂而沉重。以《编舟记》为广大观众所熟悉的石井裕也是平成时代的代表性导演。近年来,他的作品很少与明媚或治愈沾边。影片时长两小时四十八分钟,前半段是女主角良子一边维持着和这个世界拧拧巴巴的关系,一边默默忍受生活的苦难;后半部的她以为迎来了希望,想要改变生活,却仍然不断被叠加的不幸当头棒喝。贫穷的单亲母亲,被男性蔑视,被规则背叛,被苦情的生活碾压。让我这样身处于相对幸福之中的观众,也能共情到其中的痛苦与不适,本能地想要逃避。尽管如此,观影后的几天,它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想要逃避电影镜头传递的苦,却无法回避这部电影想要强烈地传达给我们的痛。
石井裕也在采访中提到,他想为“母亲”拍一部影片,这是比较个人化的因素。石井的母亲三十六岁去世,当他自己活到三十七岁(他写作该作品是在2020年),已经超过了母亲活着的年龄。他时常会问自己,究竟了解自己的母亲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部因为疫情,他才想要描绘的作品。在日本政府宣布“紧急事态”后,电影变成了“不急不要”(非紧急非必要)的存在。女主角尾野千真子在首映礼上失声痛哭,她呼吁大家一定要到影院现场去观看,甚至最好是手拉着手一起看。在她眼里,这是一部全体摄制人员赌上性命才诞生的作品。作为一名演员,尾野千真子在疫情下深刻体会到了失去工作的恐惧、丧失存在意义的焦虑,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被病毒隔绝的状态。电视机里每天播放感染的人数,疫情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简化成了一串串平面的数字。在电影中,女主角的每一笔开销都会用红色的字幕投射在画面的醒目位置。观看者除了感受到生活的压力,也被置入了一种虚无感—原来,人的生存不过是几个数字而已。另一位演员小田切让吐露的心声是,打开电视,电视剧里的大家都不戴口罩,也许是为了伪装一种美好,也许是为了暂时忘却生活的现状。而在这部电影里,仅是戴着口罩的细节,就提醒我们这才是当下最真实的生存状态。
二
影片一开始就着重描述了主人公田中良子让人费解的行为。
七年前,她的丈夫遭遇车祸身亡,是一宗被定性为一位高龄老人误将油门当刹车而造成的交通事故。老人患有阿尔兹海默病,法院判处他不用担负任何法律责任。七年后,良子带着一万日元参加老人的葬礼,被万分警惕的家属拦在门外,他们断定她是来找麻烦的。家属通过律师约谈良子,想要揣测她的真實意图,并对她提出警告。我们也因此得知,良子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丈夫交通事故的赔偿金三千五百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两百多万元)。此外,赔偿金由保险公司支付,和肇事者的家庭并无关系。看到这里,每一位观众的心里都挂着一个大写的“不理解”,明明可以用这笔钱来改善生活,良子到底在坚持什么?
石井裕也设计的车祸情节,是在直白地抨击发生于二○一九年四月的东池袋汽车暴走死伤事故。一位八十八岁的老年人驾驶的小汽车,失控冲向东京的十字路口,造成十一人死伤。肇事者是日本国民口中的“上等公民”(年金四千万日元的退休高官)。在东京地方法院庭审的过程中,辩护方主张车辆异常失控导致车祸,驾驶员是无罪的;检方主张老人是误踩油门,应当判处七年监禁。受害者的家属们四处奔波发声,日本社会各界的讨论不断。终于,二○二一年九月,也就是《茜色如烧》在日本上映四个月之后,年逾九十的肇事老翁被判处五年监禁。
良子说,她去参加肇事老人的葬礼是想再看看他的脸,让自己不要忘却这个撞死他丈夫,却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道歉的人。关于不接受来源于国家税金的保险赔偿费用,影片中也有解释。就我个人的理解而言,这种拒收的“任性”是属于良子的倔强,也可视作她所做的强烈抗议。良子希望通过这样的过激行为,让肇事者和他的家庭都记住—他们犯下的罪行并没有得到救赎。也因为这样的举动,在这家人看来良子是如此趾高气扬,以至于心虚的肇事老人的儿子特地派律师去调查,良子背后是否有高人指点。律师在和他的委托人汇报时说,良子就是一个智商低于平均值的家庭主妇。一批从不忘记维权的人,他们连弱者的尊严都要剥夺。在律师出场的戏份中,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一句口头禅:“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种“他人”陈述的冷漠,表现了想要与弱者切割,并抛弃他们的真相,而这正是当今社会的现状。
三
被影片高度提炼的这一种“尊严”,随着影片描写的铺开,走向了另一种苦的极端。观众们,尤其是女性观众随之也落入了沉重的心灵深渊。活下去,良子就需要金钱。除了维持她和儿子的生计,她还负担着各种合理的和不合理的费用,比如公公入住养老院的看护费、丈夫私生女的赡养费、参加丈夫生前的狐朋狗友们所组织的纪念活动的社交费。白天她在花店兼职,夜晚在风俗店打工。观众们会不自觉地设想,如果良子接纳了赔偿金,她也许就可以避免成为卑微的风俗业者。
良子真是一个怪人,她以一种旁人看来绝不正常的“兢兢业业”的态度从事着这份工作,用堆满笑容的脸回应男性客户的嘲笑和谩骂,还会在临别时拥抱他们说“まぁ、頑張りましょう”。从这两个日本汉字的字面意思上来看,“顽”是顽强,也可以是顽固,第一个从我脑海中跃出的关于“张”的日语词组便是“胸を張って”,意味挺起胸膛。“頑張りましょう”是良子的口头禅,中文字幕有的译成“一起加油”,有的译成“一起熬过去”。曾经让人斗志满满的“加油”,在很多语境下变成了有口无心的口号。“熬过去”似乎更贴近于像良子一样的单亲母亲们的生活境遇。我更愿意把“頑張りましょう”译成“努力”。虽然努力不一定有好事发生,就像羽生结弦在北京冬奥会上说的,努力未必有回报;但不能否认的是,努力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即使是疫情之下的人间社会,也有着各种欲望。金钱、性、名誉,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到底疯狂的是良子还是这个世界?
电影里每一个登场的人物,都通过良子的视线陈述着各自的故事。惠子是良子在风俗店的同事,自幼受虐待,长大后遇人不淑。对于自己悲惨的经历,谈及那些对她施与恶手的人,惠子总是平静地以“他们也不算坏人”来总结。在影片的前半段,无论面对怎样的侮辱和损害,良子和惠子也从不愤怒,以至于良子的儿子经常会质问母亲:“你,为什么不生气?”良子和惠子有一种共识,活到这个岁数,不会为自己的事愤怒。在影片的下半段,良子偶遇了中学同学熊木,感受到了两情相悦的未来。她辞去风俗店的工作,鼓起勇气向熊木表白、坦诚自己在风俗店的工作经历,迎来的却是熊木的讥笑。男人笑嘻嘻地告诉流泪的女人,他只是把她当作放松的对象。我的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影片开首律师的那句话:“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一种愤怒转化为文字,于是,导演安排良子在惠子的协助下,以非常暴力的黑道操作教训了熊木。从头到尾,真正能理解良子的只有惠子,虽然在我们看来惠子也是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人物。石井裕也说过,这些安放在良子和惠子身上的苦难都是虚构的,但是影片中所呈现的语言方式和场景让很多人(尤其是一些日本男性观众)脸红心跳。很多人在自己的观后感中做了坦白。扪心自问,对于像良子和惠子一样处于社會底层的、正在遭受各种形式的剥削的女性,我们是否曾试图去理解,又是否做过试图理解的努力呢?
四
在良子的口头禅里,还有一句是关于“规则”的。
她经常提醒儿子要遵守规则,不遵守规则就会被排挤,被出局,被辞退,被欺负,等等。所有的都是被动式,因为规则就是一个被动的存在。当然,良子后来也意识到了,自己在不断地被规则“规则”,她将之直白地解释成是“被规则背叛”。在日本观众的观后感里,我看到他们用两个词语“不条理”和“理不尽”来修饰当下被规则的社会。这两个词语与中文的字面意思有差异。“不条理”通俗化地表示“无理可说”。日语的“不条理”在哲学层面还是加缪的存在主义的一个术语,对应中文的“荒谬”。在加缪看来,这个世界是外在于人的,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认识,人一定要追问意义,但是又注定不可能得到期待的答案,这就是荒谬感的根源。人如果要解决这样的两难,可以通过以下三个方法:最简单的是放弃;或者相信超越于荒谬的、未被证实的存在(盲信);或者接受世界的荒谬,一直生存下去。这一番解释恰与影片开头,良子让儿子读夏目漱石的书,说出“人要么死,要么疯,要么信教”这段话相契合。“理不尽”不像“不条理”那般让人陷入绝望,更接近于“无法说理”。简单来说,可以用“無茶苦茶なこと”(日语中表示不合理,有悖于常理,最早的来源是指客人来了,没有茶或者端出一杯苦的茶,这样的做法是不合常理的)指代。“不条理”是指世界存在的一种荒谬的、个体又不得不面对的状态;“理不尽”则是指不合理的事物,且只能靠自己找到解决办法。在“不条理”的社会中,虽然良子有着种种“理不尽”的行为,但是她和她的儿子还是相信自己。
在这部电影里,有很多“理不尽”的地方,因为这个导演,真的有点奇怪。他说,他的电影不会提供人们情绪的出口,因为这些只能通过人的内在挣扎过程不断地寻找;他说,他的电影不宣扬人生要多成功,经济上要多富裕,因为他觉得只要有最低限度、能够保证生活的钱就好,人生一定会更好;他说,他讨厌东京,那里满是大都市的伤痕,人们不自由且没有表达不满的途径,但是后来他自己又喜欢和接纳了这座城市,因为不管未来这个地方发生什么变化,有什么事情来袭,他都将在这里完成人生,这是宿命。
于是,我想起了东京的傍晚,太阳坠入太平洋之前的魅力爆发,如同电影海报上所展现出的茜色如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