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臼的气息
2023-05-30金国泉
金国泉
突然就想起了老家那个笨重的碓臼。那青灰色的气息微弱却又十分强烈,无遮无拦迎面而来,没有任何前奏,不期而遇可能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可今天,我并没有与它实质性地相遇,我此刻只是坐在午夜的电脑桌前,敲键盘的声音也不像父辈们用碓臼舂米的声音,既没有诱导力,也没有媚惑性。
是一種暗示,还是一种提醒?但这一定不是激情所致,冷冰冰的有些丑陋的碓臼应该不会让我突然产生出激情,何况我已过了激情的年月,碓臼在这方面应该已属“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那种。我老家的碓臼穿过了多少风雨才抵达我的童年时代,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就像我故乡本身,估计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底细,它也不可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但今夜,它一定穿过了很多道幽暗、跨过了很多道门槛才抵达这个午夜的我的桌前?其实也不是桌前,而是眼前,也不是眼前,因为我伸出去的手并没有触摸到它的感觉,因而它类似于一个不存在的存在。我只能理解为,这是它的另一存在形态。
最后一次与老家的那个石碓臼相遇是什么时候,已记不清了。记不清的东西也仍然在脑海中时时叮咛一般闪烁,既不肯离去、不肯止息,也不肯清晰起来,类似于记忆强迫症。记忆强迫症肯定是一个缺陷。人类的每一点进步其实就是不断使缺陷完整,即让缺陷不再缺陷,但我感到,这几乎是不可能。包括记忆强迫症,它的治疗方法,一般也是让患者放下,即努力让他不去思想过去,不去唤醒过去,从而让自己以及自己努力思想的那些东西进入忘川。
碓臼也是有缺陷的,缺陷到它不再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与普通石头相比,碓臼的不同之处就是被石匠凿出了个窟窿,也就是这个窟窿让它成为了碓臼,而并非原来意义上的石头,因而它比普通石头少了许多部分。就是因为它比普通石头少去了许多,它才与我的祖辈乃至祖祖辈辈结下不解之缘,并演绎出许多负累。我因此一直认为,缺陷往往使物或者人异化。碓臼如果没有这个被凿出的窟窿,没有成为碓臼,如果它还在原来的那座山上,那它会是什么样?是否反而风化了?反正肯定不会成为我记忆强迫症的一部分──我无法在乎每一块普通的石头。
印象最深的是几年前,我回老家屠家田,没事的时候转到老屋的前面,偶然看见那个碓臼畏缩在老屋前面的那片杂草丛中,若隐若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像蹲在它后面已然出现多处漏洞的老屋。哥嫂侄儿们早就迁移到马路边宽敞的新房了,老屋因而无精打采。此时的碓臼青灰色,一动不动,给人一种分娩过后安详恬静的感觉,它的上面好像已有了些许的青苔,里面有一些不知是什么时候沉淀在里面的黄泥巴,泥巴也因干燥而龟裂了,但它仍然光滑,线条仍然既棱角分明,又柔和舒展。当年父母,也不光是父母,而是父老乡亲们被生活打磨的艰辛虽不是历历在目,但可以从这里追索开去。我不知道岁月在这个碓臼身上到底做的是加法还是减法?但那些清纯的谷物发出的笑声,那些时时三五成群、匆忙而单薄的身影无疑已消失在巨大的虚无之中了。
虚无是一种拒绝吗?那些杂草厚重而富有弹性,有小花绽放,也有籽实裸露,几乎将碓臼完全揽入怀中,如果角度不对,我当时肯定无法从碧绿的野草中分辨出那一点青灰色来。
对,的确是一个角度。角度决定一切,包括贫瘠与富有。从某个角度看,碓臼是贫瘠的,贫瘠得回到了它的原点:仅仅是一块几乎无法派上用场的石头,与其他石头相比,空洞几乎是它的全部。经过了不知多少个年月的积淀,却仍然空洞洞的。是不愿意贮藏岁月,还是岁月故意不想在此逗留?真有点让人匪夷所思。是因为它被掏空了吗?像它一直存在着的那些年月,被掏空的那些年月是无法补充完整的。任何的补充都显得多余,从这方面来讲,它又是完整的,完整得无须、无法去填充。我产生这个想法时,我看见了身后破败的老屋,它应该也是被掏空了的,且被岁月掏空得那么彻底与不可思议。
被掏空却仍然沉重,这就是老家碓臼的属性?
不过,老屋一直没有坍塌,它仿佛不愿就此塌下,了却自己,它在等待什么,始终不肯从这里简单地消失,好像是被什么力量支撑着,而不是被那几段土墙与几根檩梁以及上面青灰色的瓦片支撑着似的。像祖先或父辈打的一个结,等着我们来解开它。碓臼当然无法坍塌,但它似乎在萎缩。我不知它是否真的萎缩了?但我没有,其他也没人找到那个萎缩的部分。
老屋没有走到它的尽头吗?走到尽头的路是消失还是得到了拓展与延伸?我感觉到老屋即便轰然一声倒下去,它也仍然在延续,仍然是一个结,仍然坚定地存在着。存在就是一种抵达。杂草丛中的碓臼也是如此,它要抵达什么?我想不出个究竟,郁而不明。白居易所述“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是这种景象吗?碓臼一直不说话,老屋一直不说话,茂盛的杂草也一直不说话。我不知道到底是杂草莅临碓臼之上,还是碓臼莅临杂草之上?它们似乎只有在此时,方能产生结合的可能。
其实,每一条道都是古道,每一条道古人都曾经行走其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的感叹印证了这一点,包括我家老屋前面的这条被荒草侵蚀着的影影绰绰的道路。它们被不断修改与掩藏,祖先的脚印被庄稼覆盖,庄稼又被祖先的脚印覆盖,但路仍然存在着,只有修改,没有其他。在这条被修改的道路上,我想,一定既有阳光的照耀,也有洪水的冲洗,既有果实的飘香,也有猪牛屎溺其上。这种轮回就是我老家的历史,也是人类的历史。庄子说的“道在屎溺”可能也是因有了此发现而思考出的结论。
历史其实在任何时期都是辉煌的,包括那些一笔或数笔带过,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历史。但碓臼的辉煌连接的是贫瘠,我家老屋也是如此。而打破这个连接却需要抛弃。但实质性的抛弃,似乎谁说了都不能算。实际上,老屋的青灰色的瓦片上已长出了几棵或数蓬杂草,在秋风中枯黄地摇曳。与那个被杂草揽入怀抱的碓臼相比,它们哪一个都比一棵小草更低。
碓臼最初给我的记忆是父亲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就是一次抛弃,一次对碓臼的抛弃:宰相刘罗锅中榜后,喜报传到家时,他妻子还在碓臼旁边舂米,她听到喜报后,立马站起身说了两句话:拍拍身上灰,永世不筛米。我仿佛看到那个碓臼旁,刘罗锅的妻子的脸被她自己因扑打身上而溅起来的灰尘遮住了。如果从审美的角度来考量,当时她的脸应该是扭曲的,既被阳光也被尘土所扭曲。这扭曲对应的应该就是人性的另一存在形态。碓臼因而在我的记忆深处是沉重的,它远远超出它笨重的肉身。
实际上刘罗锅一生无法抛弃的恰恰就是那飞起又落下的尘土,因拍打而飞起的尘土,没有多长时间又慢慢落在了他的身上,挥之不去。这是他妻子企图抛弃的碓臼为他定下的结论。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这个结论,正如前文所述:谁说了都不能算。
在我的记忆中,碓臼的主要功能或者说实质性的功能简单到只是把谷物粗糙的外壳脱去,从而使谷物的核显露出来。就是这么一个简单动作,碓臼进行了千年。千年的时间,碓臼始终只能将谷物的外壳脱去,而没能把自己的外壳脱去,仍然一副青灰色,仍然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即便是现在它躺在杂草丛中,我也仍然只能看见它的这个形态──石头的形态。
想起宋代理学家程颢的《秋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我不知程颢说的是我自得,还是物自得?程颢在这首《秋日》中继续写道:“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从程颢的角度出发,我想那静静地躺在杂草丛中的碓臼应该就是天地之形,亦属通道之形了。
通道之形却只能躺在老屋前面的杂草丛中。哥嫂侄儿那些宽敞亮堂的房子不会收留它,我亦不能将其搬入我在这个小城的住处。只有每年枯萎一次的杂草为它腾出了储存的空间。草们常常莅临其上,覆盖它,因而它的高度时时低于一棵草的高度。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