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记:高山流水
2023-05-30侯健飞
侯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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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一生,如朝阳东升而西落,不过半日之功,生命之宝贵,无与伦比。因而不论达官富贾,亦不论贩夫走卒,于人世间留下足迹,层层叠加,千年万载,终会成为人类文明进步之标记与范本。这标记范本之流传,在远古或结绳记事,或龟甲刻文。到了文明时代,艺术诞生——图文影视,音乐之声……艺术把光明和美好之人生故事,汇集成滚滚洪流,滋润大地,影响世界;而作家作品,当然不独作家作品,不论名头大小,不论作品高下,乃历史洪流中一股艺术清泉,昼夜奔流。
李一鸣先生,文艺批评家、散文作家,自喻中国作家“服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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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年五月(2012年6月),首都北京。春夏之交,鹅黄柳绿,天地祥和。中国作家协会向社会公开招录鲁迅文学院副院长。霎时,如鼓击春雷,文坛瞩目,盖因鲁迅文学院名声太大,高山仰止。
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简称“鲁院”,与昔日“鲁艺”血脉相连,又难分伯仲,乃当今公认之文学圣殿、作家摇篮。副院长,职位特殊,不可小觑。出人意料,先生之名出现于报考名单之中,其职为山东滨州医学院副院长。
笔试、面试、考察,结果令人惊愕,名不见经传者,却一鸣惊人。
有问,试题难否?或言不难,然考生若对中国文学史、文学理论、文学生态和作家作品缺乏把握与洞察,盖试题之难,足可令人戛然止步。
彼时,先生业已担任近12年副厅级领导职务,连续数年被省委组织部考核优秀……
当年十一月,先生接到中央组织部调令,不日从山东启程,赴京履职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先生就职演说,题目大意:被选择之神圣与光荣。一千五百言,四个关键词统领全文:学习、团结、尽责、为人。
后有同道著文称:此乃一次非同寻常之招录。中国作协党组以宽广之视野、博大之胸怀,于众多精英中选择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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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就职鲁院,如雄鹿失群,地远人生,一切从头开始,其言其行,无不引人注目。此乃人之常情,自古皆然,不以为怪。然圣人云:行脚至此,必有来路,必有因缘。先生自山东入京,若问何也,不过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此器奇也不奇,文学理想及人生追求而已。
先生甲辰年十月(1965年11月),生于山东博兴县。博兴地处鲁北平原,黄河下游南岸,西南临淄博,东望入海口,北倚滨州城。
先生15岁首次公开发表作品。其文学启蒙,与大多受惠乡下艰苦生活之馈赠者并无二致。幼年贫苦,塑其性敏感而早熟。彼时其父工作于辽宁煤矿,父子离多聚少。年假探亲,其父总不忘带回小量画书。此举在闭塞乡村,并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属另类。如此稀少之文艺读物,成为先生精神食粮,亦成为先生瞭望外部世界之窗口。一颗向往文艺之种子,从此在心田埋下。小学三年级,首篇作文即獲老师赞赏。当众宣读,对懵懂少年来说,意义非凡!此事最大之意义,乃促成先生对师者责任之认知。
启蒙如迷途旅人找到大路,虽则路途曲折漫长,但目标就在前方。关于启蒙,不在早晚,因人而异,早可幼年,晚到而立。先生青年行旅最可赞誉者,乃不忘来路,走不多时,必定停下回望,思索一番,停一停,等一等,等到精神之灵与肉体完全融合。每提及此,先生总要无限感慨。及至近年,台上台下,先生常常引身为喻:启蒙者,父母之劳、师尊之劳也。特殊境地,关键时刻,父母或师尊一言半语,足以影响晚辈之兴趣爱好、职业选择,甚至影响一生命运,所以,为人父人母,为人师者,不可不察矣。
读初中,先生语文成绩卓尔不群,曾在学校作文比赛中获头奖,其作常被抄写于教室外黑板之上。高中就读,始迷古体诗词,曾写诗作:挥笔墨幻黄浦江/搁管迹潜未名湖/李贺神驰化名诗/太白情逸梦花雨。诗言志,此诗乃青涩学子对北大、复旦之向往,诗借对李姓诗人之赞,道出自己于文学之痴迷与未来之志向。
后读大学,先生放情游弋于书之海洋,激昂放歌于文学高冈。甲子年七月(1985年9月),山东省大学生文学创作评选,所作散文《串杨叶》获头奖散文榜首。以此势头,毕业作入高校执教中文之想,并非痴人说梦。然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先生大学毕业,却在医学院落脚。先生却坦言,一切自有道理。
众所周知,政府各级、企事业单位、科研院所,最繁忙之部门,办公室是也。先生任办公室之职,忙乱辛劳之余,夜深人静之后,文学星火被重新点燃。数不清之日月,先生用心灵去苦苦感受,默默追寻,陆续发表了《野地漫步听黄昏》《礼拜》《婚期》《磕头》《岳父的眼神》《产房门前》《我的理发馆》等散文。部分佳作被《中国散文年选》《散文》《散文选刊》等选载。
岁至丁亥年八月(2007年9月),先生以教授身份,考取华中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有人不解:青年才俊,顺风顺水,安居乐业,博士并非雪中送炭,乃锦上添花而已,何必费心劳神!噫!社会百态,人生旅途,总有人醉,亦有人醒。先生有言:工作、家庭、上老下幼人人共有;尽责、尽孝、尽慈既是中华美德传统,亦是做人标准,此理言多无益,然人有不同者,一求物质丰沛,生活安适;一求精神饱满,学而勤思。精神何来?生活馈赠之外,读学精研,一以贯之。有精神追求之人,闲暇读书如饥似渴;夜深奋笔,不愿一刻缓停。西哲斯宾格勒言道:人,不唯生命本身,除拥有长度、宽度之外,更为重要者,乃拥有第三维度——深度,深度即人文维度。不言而喻,生命有长有短,生活面有宽有窄,然,靠人文维度生活之人,精神之满足乃最大之满足,理想之追求乃最好之追求。以文学世相而言,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文学批评看似相异,实则紧密交织,殊途同归。中国乃至世界著名作家,之所以比常人站得高,看得远,想得透,写得精,极大程度得益于学养深,而语文、文理学研乃学养之基础,更乃涵养人文情怀之渠道。学习又如登泰山极顶,只有眼界宽、思维深刻者,作品才可能富有穿透力。作家,也唯有清晰地建构其文学史框架,才更容易找到自身文学之定位、发展之方向。先生博士论文《中国现代游记散文整体性研究》出版,最终获得冰心散文奖散文理论奖。导师王泽龙先生序评此著:从文化心理论与审美艺术论之视角,该论著初步建构了一个中国现代游记散文之研究系统。
戊子年四月(2009年5月),先生获“首届山东省十佳青年散文家”称号,此时先生任滨州医学院副院长已8年矣。
壬寅年七月(2022年8月),先生出版新作《在路上》。“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地”四辑,构成先生半生自传,亦呈现半个世纪中国社会之变迁。一本书即可拨云见日,先生于当代文学,尤其散文创作,虽不致读者德宏才羡,屡屡怀慕,却也躬身力行,卓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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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学子问师:人生何为长久?师曰:人生无长久。乍听悲观,实则真理。人活百年者曰寿,百年之后终归泥土,生命不存,何说长久!学子又问:人生至情如何?师曰:情重重情,可,然不可靠。夫妻反目、兄弟失和、父子成仇者比比皆是。
先生则言:人生有长久者——艺术也;人生至情——感恩、赤诚、爱,可信可靠。
至亲以孝,孝以顺先。先生祖居齐鲁,家风纯良,儒文化耳濡目染,孝行父母自始至终。然先生并不讳言,孝在祖德,上行才会下效。当年携新婚妻子回乡敬祖,正值春节,举家欢腾。按乡礼俗规,新婚夫妇要挨家给长辈下跪磕头。先生少小离家,一路读书入仕,接受文明教育,如今妻子在侧,不免踌躇,但依规矩、尊乡俗,年轻夫妇磕遍同宗同族,还到了邻家百舍……
含辛茹苦,母子情深——那年秋天,先生十一二岁,其父工作在外,母亲生病卧床,兄妹三人鸟儿般看着脸色苍白、不能动弹的母亲,先生心中升起一种莫名之感。更于多年之后,先生出差千里之外,终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关于母恩难报,先生言必哽咽。兄妹三人,童年困苦,母亲顶天立地。先生20岁,足穿母亲手做布鞋,初次落脚北京长安街。是夜,先生作诗《诗人》:妈妈也是诗人/她一针一线写成的诗/被我发表在长安街上……
如今父母先后离世,先生常怅然若失。幸好兄妹在,先生为弟者,思而事兄;为兄者,关爱小妹。孝悌恭亲,先生半生走不出故国文化目光。
从古至今,文人多闭谈自家爱情婚姻。先生则异,朋友间,文章里,常以激昂明亮之声调,赞美娇妻爱子,誓愿把余生献给所爱之人:“是的,这娇小的女人将要成为我的妻子,她将和我手挽手走完一生。痛苦,欢乐,失败,成功,将交替着在我们身边盛开凋落,没有什么可以再使我心灰意冷!当生命的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将搀扶着来到我们年轻时相恋的地方,彼此默默地回忆着过去,让天边的晚霞把我们的白发涂染,我们以深情的目光把爱情的时光一寸寸点燃!然后,我们会紧紧拥抱着快乐地死去,我们对自己的一生将了无遗憾!”
文短情长,多少人生况味!每读至此,难抑百感交集。
先生事公,拼命三郎。几十年如一日,尽职尽责,披荆斩棘;然对亲人、爱人、友人则百转柔情。如此忠义两全者,世殊少见也。
前日,先生友人王兆胜君评先生新作《在路上》乃“逆旅中之心曲”。兆胜君言,先生散文,除将自己心曲弹奏给路人听,还于逆旅中静下心来,听别人之心曲。尤其那些悲苦者、柔弱者之倾诉。此言不虚。先生常乘地铁上下班,某日于地铁入口处见一年轻母亲坐地哺乳婴儿,衣著不整,面带愁容。先生立刻上前,嘘寒问暖。先生言:“我看那母亲,想到我母亲;看那孩子,就像看到幼时的我。”先生体格健硕,面膛微黑,然其心思缜密、侠骨柔肠无人不晓。先哲有言:“吾亦携家累,媪人谁可怜。”而先生绝非多愁善感,秉性使然。
通读《在路上》,除讴歌历史名人文天祥、苏东坡、王懿荣之外,现实如岳父宋公,儿子李响,恩师王鸣亮,乡邻老宝、九奶奶,朋友清华,鲁院学子朱珠、温青、鱼禾、张幸福等诸人,既无高官,也无显贵。此等凡人小事,轻言细说,一一道来,但掩卷沉思,终各有其明亮温暖在。
更有读者言,先生最具思想之光、大爱之巅者,应推《蟋蟀》《礼拜》两篇。前者一虫乃见宇宙之大;后者尊重之下寓大爱大善于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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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言,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其实不然。王兆胜君评先生之作乃“逆旅中的心曲”,真知音也!一语道破先生为人、为官、为文之品行。兆胜君言此文在生命意义上,其实人之生命意义,就在不断探索前行中,所有生灵都要经过逆旅,无论顺遂还是坎坷。只是有人更喜欢写人生欢歌,有人则陷入悲情,少有人能穿越成败得失进入一个觉悟的空灵境界,而先生,恰成这少有之人。
10年履职中国作家协会,先生事必躬亲、认人益处、予人可近、不食言信、赤诚待人。10年已过,先生之身影如天边彩霞,吸引着众多文人学子之目光——以其忠诚于信仰的品性践行承诺,成为作家同仁们优秀之“服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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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鸣先生,吾师是也。虽为同龄,然师严道尊,不敢造次。吾生乡野,南征北战,不过一行伍人也。吾平日无他好,素喜读史,才疏学浅,幸早悟人生三事,师亲并重。
吾尝言,读史就是读人。及年长,渐渐爱上散文,盖因散文起笔收锋皆有“恕”字在。恕乃将心比心,“用我心换你心”才是将心比心。人与人相交,唯心心相印才得长久,然这心心相印,必得有志同道合作之根——这志同道合,亦有如两心之间一条汩汩而流之血管,不然哪得两人之同心共振,哪得两人之情感相融!行伍人平生重友,虽不敢奢望伯牙子期之缘,幸有可托生死之友。吾之知己有两种,一种是日久生情,一种是一见如故,其实这两种之根本并无不同,如果不是一样之理想,一样之德行,相近之学识,这“如故”何来?朋友如是,师生同此不悖。
壬辰年二月(2013年3月),吾以学子身与先生初识鲁院,一见如故。自此先生竭人之忠,亦师亦友;我与先生情同手足,而先生予我尤多矣!
值次机会,恭祝师父师母安!
壬寅年(2022)于北京三镜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