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头(短篇小说)
2023-05-30疏泽民
疏泽民
1
“老三,快回来劝劝,老爸越来越耍小孩子脾气了。”
昨夜加班,今天是周日,好不容易不设闹铃,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话是妹妹打来的,妹妹在电话中说,老爸把烘罩套在头上,摇头摆脑地顶着烘罩转圈。
父亲的犟脾气我是熟悉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妹妹住在隔壁庄子里带外甥,隔三岔五地过来看望父亲,帮忙拾掇拾掇,洗洗涮涮。近些年来,父亲渐渐糊涂,时不时整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冷笑话,像是教室里被冷落的学生故意弄出些动静以引起老师的关注。而这次,将烘罩戴在头上晃,就不是调皮求关注,而近于顽劣了。
周六,我回到百公里外一座名叫狮子凹的小山村。推开院门,父亲扎着松松垮垮的马步,在水泥晒场上练习蹲姿,脑袋上顶着一只篾片泛黑的烘罩。其实那不是蹲,因为父亲的两腿稍稍叉开,膝盖稍稍弯曲,撅着屁股,似蹲非蹲,样子有些滑稽。父亲并没有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我,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手捧着断了几匹篾的烘罩,挪步,转腰,摆头,俯身,犹如醉拳表演,背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到我跟前,差点踩着我的脚背。我赶忙扶住瘦成干柴似的父亲,顺手去摘烘罩。
却没有摘下。父亲的一双手就像螃蟹的两只大钳,钳住了烘罩,那烘罩与父亲的头便连成了一个整体。
“爸,你这是干啥?”我有点生气了。
“干啥?舞狮子灯啊。再不舞,手脚就废了。”父亲喘着粗气,头上隐隐地冒着汗。
“真是的,废就废了,狮子灯能当饭吃?”妹妹一边往晾衣绳上晾衣,一边埋怨,一脸哭笑不得。
“就是,现在谁还作兴舞狮子灯啊,你看,庄子里还有几个人在家,你跟谁舞?又舞给谁看?”对于父亲的执迷不悟,我觉得有必要给他盲目的自信泼点冷水。
犹如膨胀的气球被扎破,父亲收住脚步,泄了气,摇晃了一阵才站稳,脑袋慢慢垂下来。
“我……这是锻炼身体,健身!”父亲不服气,复抬起头,语气愤愤的。
“爸,你以为你还是年轻小伙子啊,都八十好几了,要是瞎折腾摔骨折卧床,谁照顾你?”作为长子,我有必要给父亲打打预防针。
父亲并没有理我。他看到妹妹五岁的外孙天健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就走到天健身边,弯下腰亲了亲天健粉嘟嘟的小脸,说:“健健,快点长大,长大了我教你舞狮子灯。”
健健仰起小脑袋,扑闪着大眼睛问:“好玩吗?怎么个舞法?太姥爷现在就教我嘛!”
“好,还是天健最懂我,你们……都不如一个孩子。”父亲扫了我和妹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父亲从屋子里取出一只用竹篾和麻布扎好的小型“头盔”——狮子头,套在天健的脑袋上。狮子头像是大一号的帽子,将天健的脖子、肩膀全罩进去。父亲弯下腰,双腿跪在地上,将天健抱起来,举过头顶,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再将双手撑地,驮着天健慢慢地往前爬。透过狮子头上的眼洞,天健看到太姥爷蓬乱的白发马鬃一样在眼前晃动,就顺手抓住那一蓬“马鬃”,“驾、驾” 地喊着,“咯咯”大笑。父亲自甘当马,一边“吁吁”地回应,一边扭着身子,模仿正在驯化的狮子摇头摆尾。天健害怕掉下來,将“马鬃”揪得紧紧的。父亲被扯痛了,抬起头,龇牙咧嘴。妹妹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抱下天健,拍打着小屁股骂道:“小孬子,反了天,你怎么能骑到太姥爷头上呢!”
我把父亲扶起来,搀到门口藤椅上坐下来。父亲喘了一会儿气,红着脸说:“从今天起,我要收天健当徒弟,教他舞狮子灯,你们都不学,没资格说他。”
2
父亲喜欢舞狮子灯,主要是受爷爷的影响。这是父亲亲口告诉我的。逢年过节,我携妻带子回到父亲身边,父亲逮着空儿,就给我们讲爷爷的故事。
这里是大别山东麓一座名叫狮子凹的小山村,距长江北岸线一百多公里,属战略要地,史上战乱频繁。庄子里的百姓为了保命,从小练武,狮子凹就成了武术之乡。这里的武术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传男不传女。男丁七八岁就拜师习武,女人则一律不准学,也不准教,否则将受到族规处罚。但是我奶奶偏不从,她偷窥了爷爷练习武术,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武术基本动作和“降龙十八掌”“黑虎掏心”以及螳螂拳、鹰爪拳等拳法。她从未向外人展示自己的武功,除了我爷爷,没有人知道她有一身功夫。
庄子里成立了武术队,除了教习武术,还教练舞狮子灯,每到元宵节等重大节日,就为老百姓表演民俗。舞狮子灯需要三人配合,一人舞狮子头,一人舞狮子尾,另一人手执灯球领舞。舞狮子头的小伙子要求身材偏瘦,精明干练,反应灵敏,爆发力强。舞狮子尾的汉子要求身材强壮,便于稳定重心,表演时须弯着腰,跟随狮子头而动,仅在狮子站立时直起身,将舞狮子头者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肩上。领舞者是总指挥,手执狮球,狮球指向哪里,狮子就奔向哪里。庄子里培养了一批年轻武术好手,他们成为舞狮子灯的骨干,其中就包括我爷爷。
那年元宵节,我爷爷领着狮子队正在张家老屋稻场上表演狮子灯,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和“嘚嘚”的马蹄声,观灯的百姓吓得四散开来。马蹄声很快临近,原来是一支扛着膏药旗的日军人马。他们包抄了村庄,将张家老屋男女老少团团围在稻场上。一个鼻子下留着一小撮黑胡子的军官下了马,挥着长长的军刀,将我爷爷手中的灯球挑穿,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一个梳着二分头的黑衣汉子点头哈腰地翻译:“你们都听好了,三天后太君过生日——”接着拿手指当手枪,分别朝舞狮的三人逐一指点,“你,你,还有你,大后天到太君府上去表演狮子灯,为太君生日助兴!”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对中国老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们恨之入骨。想让自己给这些恶魔表演助兴,简直是为虎作伥。我爷爷怒目圆瞪,“呸”的一声吐出口水。
“嗯?八格牙鲁!”一撮胡“唰”地抽出明晃晃的军刀,在我爷爷的鼻尖前晃了晃,接着顺势反向一抽,离他最近的一位村民头颅落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军刀,空气里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放声大哭,有人大骂“畜生”,舞狮的汉子攥紧了拳头,赤手空拳的反抗一触即发。
一撮胡再次举起滴着鲜血的军刀,指着我爷爷的胸膛说:“你的,不听,他们,统统死!”
我爷爷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
日本鬼子回到驻点,二分头提醒一撮胡:“太君,应该把他们全抓起来啊。”
一撮胡哈哈大笑:“怕什么?他们没枪没炮,能玩得过子弹?知道老虎抓到小白兔,为什么不马上吃掉吗?哈哈,玩死他们!”
我爷爷没有心思吃饭。挨到天黑,他吩咐我奶奶出去一趟,自己召集几位武功较好的青年,商议三天后的舞狮灯怎么个舞法。屋子里的煤油灯光线很暗,接着灯熄灭了,只有微弱的窃窃私语,在黑暗的屋子里跌跌撞撞。
我奶奶明白我爷爷的意思,跑了出去,直到天快亮才回来。我奶奶摸出钥匙,开了门,她没有点灯,摸到床边,没有摸到我爷爷。
我爷爷直至天亮才进屋,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爷爷看到我奶奶镇定的表情,知道他交代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我奶奶得知我爷爷一夜未眠,也没有问干什么去了。这是我爷爷奶奶多年来形成的默契。
三天后,正月十八。我爷爷拎着篾笼扎制的灯球,披着亚麻布缝制的狮子皮,领着一瘦一胖两位舞狮灯的青年,跟随二分头,昂首挺胸,走向日本鬼子的驻点。
驻点在小镇上。那里是大地主家的四合院,为前廊、厢房、后院回形建筑。后院三面为二层木楼,楼前有几棵笔直的水杉,楼后也有几棵,几篷树梢从斜頂瓦脊上冒出来。院子正中有五十多平方米开阔空地,三面摆了桌子,桌子上摆着水果和蛋糕。一撮胡坐在正中的桌子后面,持刀的日军分列站立。
我爷爷从容不迫地向一撮胡走过去,未及靠近,被左右两侧的军刀拦下。我爷爷双手抱拳,朝一撮胡拱了拱说:“舞狮灯最重要、最难舞的是狮子头,今天我来舞头,给太君助兴!”
一撮胡吩咐手下检查灯球、灯头和灯皮,未发现异常,斜着眼看了看三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哟西!”
我爷爷钻进狮皮,套上狮子头。瘦子手执灯球,在锣鼓声中腾球领舞。我爷爷双手握紧十几斤重的狮子头,开始闪转腾挪,演得活灵活现。我爷爷边摇动狮子头边走到一撮胡跟前,轻踩胖子的脚尖,就势用力,高高地站到胖子的肩膀上,朝一撮胡张嘴眨眼。一撮胡一惊,本能地掏出手枪点射,“啪”一声脆响,我爷爷的右腿中弹,喷出一线血柱。狮腿受伤,但狮子头并没有倒下,仍然高高站立,摇头晃脑地从狮嘴里吐出一张条幅:太君生日快乐!台下一片唏嘘,一撮胡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不好意思,带头鼓起掌来,两列军官也跟着鼓起掌来。
突然,一撮胡“啊”一声后仰,重重地倒在地上,颈部被插入一柄锋利的尖刀,紧接着,二分头也“啊”一声倒地。“八格牙鲁!有刺客!”一阵枪栓响,我爷爷跳下来,就地打滚,躲过子弹;胖子和瘦子也飞身跳入敌人堆里。近距离格斗,日军不敢贸然开枪,三位舞狮人抓住机会,逮住敌人就地抱摔,挥出铁砂掌劈颈,拢指成刀“黑虎掏心”,拢指成锥“老鹰啄眼”,几套拳法打得日本鬼子嗷嗷叫。敌人的子弹无用武之地,就挥起军刀和刺刀一阵乱刺,我爷爷和瘦子、胖子终因寡不敌众,身上中了多处刀伤,全部倒在血泊中。
日本鬼子刚将一撮胡抬到屋内,突然院子四周枪声大作,我奶奶领着一股八路军如神兵天降,冲了进来。我奶奶来了个“猴子上树”,飞身登上二楼,躲在廊柱后朝敌人点射,连续打中三个敌人。失去了指挥的日本鬼子乱作一团,很快被八路军俘虏或消灭。
后来父亲才知道,我爷爷是八路军的一名地下党员。
3
父亲坐在黑色小轿车副驾驶位置,被我连骗带哄接进城。
把父亲一个人留在狮子凹,我担心他孩子一样瞎折腾,让别人笑话事小,要是惹是生非,那麻烦就大了。我和妻子一商量,就将他接了过来。
我住在城郊新开发的小区16层,那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进了小区,上楼需乘坐电梯。我带父亲进了电梯轿厢,面对电梯按钮,教父亲怎样按键选择楼层。父亲照葫芦画瓢,伸出了手指,却僵在空中。我又教了一遍,父亲还是按错了。打开防盗门,父亲却不敢进屋,好像地上铺的不是实木地板,而是玻璃,一踩就碎。我拿出拖鞋,父亲接过来换下,小心翼翼地踩了踩,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屋里来回走,从餐厅到阳台,从阳台到洗手间,东瞧西望,一脸新奇。
新奇只有几小时的热度。吃过午饭,父亲便坐在沙发上发呆。我让父亲去楼下小区里逛逛,父亲摇摇头说:“小区里的房子都一模一样,鸽子笼似的,一出门就迷路,找不到家。”父亲说的有一定道理,他没有读过书,认不了多少字,说不了普通话,我就没有坚持。
白天,我和妻子都要上班,父亲就待在三室两厅的套房里。我将数字电视调好,戏曲电影少儿新闻农业科技军事文娱,一百多个频道随便选。我将遥控选台演示一遍,将遥控器递给父亲。傍晚回来,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动画片,沙发空着,没看见父亲。走到阳台上,我才发现父亲站在窗帘背后,扶着窗框,壁虎一般一动不动。我走过去,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到远方辽阔地带的农庄,那里有几幢小白楼、几丛绿树、几条白线似的公路。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想起乡下的老房子了。但是,老家庄子里几乎没有人住,老家没有了人气,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妻子从菜市场买来饺子皮,又买了精肉,绞碎做馅,煮了一锅饺子,改善伙食。妻子善解人意,懂得留住一个人的心得先留住他的胃,她想用这种方式,让父亲安稳地住下来,免得他想家。
饺子吃了两天,父亲就嚷着要回去。妻子埋怨我说:“住不到三天就跑,别人还以为我虐待公公呢。”父亲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眼里闪动着小火苗。我说:“你看这里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干活不用流汗,要什么有什么,干吗还要回去呢?”
父亲眼里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立即熄灭了,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没有理会父亲的沉默。这些年来,父亲习惯于沉默,而我,习惯于父亲的沉默。
单位临时安排我出差,参加一项新业务培训。三天后我回来,感觉家里的气氛有点异样。妻子不大高兴,一脸不冷不热,父亲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的。饭菜端上桌,妻子忽然冒出一句:“实在想回就回吧,我不拦你。”我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责怪她不该这样说话。妻子停下筷子,臉涨得通红,向我告状:“你也不看看,我的丝绸围巾,怡君的洞洞裤,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说着,眼睛噙着泪光,撂下饭碗,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紧房门。
我侧过头,拿目光询问父亲。父亲的脑袋耷拉下来,朝阳台上瞟了瞟。我走过去,发现阳台一角,躺着一具被捏瘪了的卡通版狮子头,一副受人欺负的委屈样子。狮子头是用快递包装纸箱做的骨架,上面剪了两个小洞,作为狮子眼睛,又剪了一个大洞,算是狮子嘴;外面蒙了红绸布和淡蓝色牛仔布,还粘了好几只绒球。我拿起狮子头,感觉制作得还不错,固体胶粘贴牢固,红绸上还用碳素笔画了狮子嘴角的斑纹和胡子。再看一遍,觉得牛仔布有点眼熟,红绸布上还有一行黄色小字:S市企业家2020年会纪念。
不用猜,我就知道这一定是父亲干的,以前只知道父亲会用篾片、铁丝、老布扎狮子头,但是没想到,父亲还会用纸箱做狮子头,与时俱进了。
我将狮子头拿到父亲跟前,语气有些生硬:“爸,你怎么能把燕子的红丝绸围巾给铰了?”
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小声说:“那天看电视,老师教娃娃做狮子头,我也想动手做一个,就照着电视教程学着做……没有红布,我看到橱子里码着半人高的红围巾,有一条拆封过,有些皱,扔在一边,我以为是多余的,又想着燕子有那么多围巾,也不在乎这一条,临时应急,就把它剪了,做狮子头……正合适。”
我知道妻子这些围巾的来历和用途。妻子在科经局工作,2020年年底准备办年会,定制了一百多条纪念围巾,后来由于疫情趋紧,年会延期,围巾就放在家里。父亲剪坏了一条围巾,妻子就得赔偿,在网上能不能订到同款同尺寸的围巾,也很难说,怪不得妻子气得直流泪呢。
父亲知道剪错了围巾,我也不好过多责怪,继而问:“那怡君的洞洞裤呢,怎么把它也剪了?”
父亲的头埋得更低了,断断续续地说:“都怪我,我以为那么破的裤子,怡君在大学怎么穿得出去啊,就顺手把它剪了……唉,老了老了,赶不上时代了,给孙女添乱了……要不,我再买条新裤子,照样子剪几个洞,算是赔偿……”
忽然感到有些难受,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父亲。
周末,我送父亲回乡下老家。坐在车上,父亲像是久旱的庄稼遇到透雨,一扫过去的萎靡不振,话也渐渐多起来。父亲说:“狮子凹,多好的地方啊,山清水秀的,空气也好。烈士陵园也近,你爷爷、瘦子、胖子他们几个烈士,都葬在大凹半山腰,祭扫也方便,你要常去看看。”
父亲提到的这些烈士,我听庄子里许多人说过。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每年清明节都带我们上去祭扫,回来还布置一篇作文《祭扫烈士墓》,我写爷爷的那篇作文,还被老师拿到班上朗读呢。
回到狮子凹,父亲犹如一尾回到水里的鱼,一下子活泛了,走起路来,似乎带着一股风。
妹妹接到我的电话,帮父亲收拾了屋子,在镇上的饭馆订了几盘菜,又从菜园里现摘现炒了几碟蔬菜,喊她的小学同学、现任狮子凹村支部书记钱平过来聚聚。
几盘农家菜摆上桌,钱书记骑着一辆电瓶车过来,手里拎着不知在哪儿喝剩下的半瓶粮食酒。我,钱书记,父亲,妹妹,各坐四方桌一边,边喝边聊。父亲见到钱书记,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从前,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我们跟着父亲走进时光隧道,一场狮子灯,在眼前上演。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狮子凹家家门前的晒谷场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人们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欢乐和喜悦。
“咚咚隆咚锵”,村口传来一阵锣鼓响。我和妹妹随着一帮小萝卜头跑到村口。
父亲身着一身武术装束,领着狮子队,雄赳赳地走过来,径直走到庄子里。
按照农舍坐落顺序,先到长信家。长信点燃一挂长鞭,迎接狮子的到来。在鞭炮声中,父亲吩咐舞狮人做好准备。“咚咚隆咚锵”,“咚咚隆咚锵”,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将庄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招过来,他们一脸兴奋,黑压压地将门前的空地围成了一个圈。我和妹妹个头小,紧贴着大人的腿,站在最里面。空地中央摆着桌子,桌子上一层层相互交叉码着几条长板凳,最上层的板凳上绑着竹竿,一棵青菜和一只红包,就悬在竹竿顶端。我问母亲干吗把青菜和红包放在上面,母亲说,狮子采到的红包就是演出的报酬,生菜谐音“生财”,是讨“福运生财”的口彩哩。
我不懂什么生菜和“生财”,只觉得这是杂技表演,父亲曾经带我到镇上看过杂技,板凳上叠板凳,板凳上再叠碗,看得惊心动魄。我不知道父亲他们什么时候学会了杂技,决定仔细看看。
“咚”一声巨响,鼓槌猛砸在鼓面上,连空气都震动起来,锣镲钹梆子的敲击声立即停息。紧接着,锣镲齐奏,鼓乐喧天。又是一阵鞭炮响,父亲大吼一声,高举灯球,刚才还是懒洋洋的狮子一下子活泛了。
那狮子的外皮虽是用竹片、铁丝和饰物扎制而成,但活灵活现,任由父亲摆弄。像是刚刚睡醒,只见狮子张张嘴,抖抖髦毛,浑身的铃铛摇得叮当响。接着,狮子一边低头鞠躬一边原地转圈,还不忘朝围过来的人眨眨眼,点点头,算是感谢。谢毕,狮子就面朝父亲手中的灯球,摇头晃脑,再低头俯身,如饿虎扑食,向前一跃,去叼那灯球。父亲机灵地一闪,跳到狮子身后。狮子被激怒了,猛然起身反扑。锣鼓声渐敲渐紧,父亲左躲右闪,那狮子或翻飞腾挪,或就地打滚,动作越来越快,令人眼花缭乱。“嘣!”突然一声洪亮的棰鼓定音,父亲将灯球抛向空中,那狮子立即竖起前腿,猛地一蹿,稳稳地衔住灯球,看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接下来,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
锣鼓声越来越小,越来越沉闷,我的心却渐渐提起来。我看到,周围的目光全集中到狮子身上。父亲将灯球向上一举,那狮子用力一纵,就轻轻跳到场院中央的桌子上。父亲也一个纵向飞上去,稳稳地站在桌子一角,高举灯球给狮子壮胆。狮子得到指令,先前腿再后腿,慢慢地爬上了摇晃着的两层板凳。父亲也轻轻爬上两层板凳,给狮子寻找平衡。要想取下竹竿上的青菜和红包,就必须跃上第三层板凳,这对狮子是个严峻的考验。锣鼓声息了,人们屏住呼吸,周围静悄悄的。我大气不敢喘,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父亲慢慢地旋转灯球,那狮子轻轻张了张嘴,眨眨眼,算是回应,先用前腿轻轻试了试顶凳的稳固性,再依次伸出前腿和后腿,慢慢地爬了上去,朝下面看的人晃晃头,眨眨眼,好似在炫耀。转眼间,狮子站起来,张开大嘴,衔住并咬下悬在空中的青菜和红包。就在这时,户主将葫芦瓢里染成红色的花生以及喜庆的糖果一齐抛向狮子。那狮子呢,将生菜抛还给主人,并朝主人点头致谢。
上去容易下来难。之前的练习中,父亲爬桌子爬高凳,多次摔倒,膝盖上的跌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在想着父亲和他的狮子怎么下来,却见父亲“嘿”一声吼,将灯球向空中一抛,与此同时,父亲和狮子纵身一跳,从高层凳子上飞下来,就势下蹲,稳稳地落在地上。我惊得心里怦怦直跳,围观的人一个个鼓掌喝彩。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向父亲和他的狮队投去敬佩的目光。父亲的狮队完成了采青任务,朝围观的男女老少弓身拜谢,在一阵送别的鞭炮声中,离开了长信家。围观的人乌泱泱一大片,尾随狮队往下一家走去。我跟在后面,向小萝卜头吹嘘:“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父亲那样,当狮子王……”
“来来来,我来敬老爷子一杯,老爷子的舞狮灯手艺,给我们这一代人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钱书记站起来,端起酒杯,和父亲的果汁杯碰了碰,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敬父亲:“爸,你舞的狮子灯大家都记得,但是我们不能老是活在过去啊,时代总是向前发展,没有狮子灯,我们照样活得精彩!”
父亲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4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妹妹“投诉”父亲瞎折腾的电话了。我几次打电话回去,妹妹都说:“父亲忙着呢。”
“忙些什么呢?”
妹妹说:“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感觉就是忙,很少在家歇个半天。”
春暖花开的时候,妹妹打来电话说:“老爸让你农历二月十二回来,看他表演节目。”
我查了日历,农历二月十二,是2021年3月24日,星期三。这天既不是国家法定节假日,也不是父亲的生日。这天有什么节目需要表演呢?
我有点好奇,也想回老家看看,就请了假,起了个大早,开着车向狮子凹驶去。
驶进狮子凹,我发现庄子里有了一些变化。水泥路上的车辆比平时多了不少,也不知道这些人和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过去灰泥斑驳的农家墙壁,全部粉刷一新,白墙上绘制了松竹梅荷等植物图案,有的外墙上涂绘了“二十四孝”“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内容,有的墙上题写着绿色美术字“清清山水田园梦,浓浓乡情最动人”“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庄子里新建了一座水冲式公共厕所、一座健身广场,配备了健身器材,村口的垃圾场、荒地变成议事亭、志愿广场、乡村大舞台,安装了太阳能路灯;那些石磙、磨盘、地宕、瓦钵、龙缸、陶罐等旧时器具,全都物尽其用,点缀在菜园、花园、水塘、村道的边角,古朴而又新潮。
抵达父亲老屋前时,时间是早上八点一刻,按了按喇叭,妹妹迎了出来,却没有看到父亲。妹妹说:“节目九点半才开始,但老爸一大早就出去了,估计这会儿正在会场忙活呢。”
先进屋。屋子里的条桌上摆了一堆编织好的狮子头,有大有小,清一色竹篾做龙骨,蒙上彩纸或绸布。不用猜,我就知道这些都是父亲的作品。但我还是有些疑惑,扎这么多狮子头,有什么用处呢?
妹妹笑了:“不懂吧,你还是拿老眼光看老爸啊。”
“此话怎讲?”
“你还不知道吧,狮子凹申报了省级美丽乡村中心村庄,庄子里成立了农民文化活动中心,老爸被聘请为村史宣讲员、民俗文化宣讲员。老爸找到了当老师的感觉,浑身都是劲儿,讲起来没完没了,好像把几年来沉默少讲的话加倍补上了。村里给狮子灯申报市级非遗,老爸作为非遗传承人,研究狮子头的制作更来劲儿了,比伢子读书还用功。他扎的这些狮子头,大的像灯笼,小的像玩具,越来越精致,你别说,还真有游客当工艺品买回去收藏哩。
我顺手拿起一只狮子头,篾片作龙骨,麻绳捆扎固定,外面蒙一层绒布,眼睛里有两只黑珠子,显得特别有神,把手伸进去轻按开关,狮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外面有人喊,妹妹应了一声,就催我去看节目。
村部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广场两根柱子上拉了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狮子凹村首届民俗文化节开幕”字样。村支书钱平手持无绳话筒,主持节目,介绍民俗文化节——花朝节的筹办经过。刘镇长站在支架式话筒前,热情洋溢地作开幕辞,讲述了民俗文化的思想精髓,以及怎样发掘、宣传、弘扬、传承和保护具有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为乡村振兴培根铸魂。
县文化旅游体育局吕局长走上台,宣布花朝节开幕。话音刚落,现场燃起一束束礼花弹,五颜六色的彩纸在空中绽放,花花绿绿的纸片纷纷扬扬;锣鼓响起,我看到身着绿绸长衫、束着腰带的腰鼓队员,一个个孙猴子般地从人群里冒出来,一边跳跃一边敲锣打鼓,向场地中心的乡村大舞台合围。舞台上,一位穿小红褂、腰系蓝格子围兜、扎着羊角辫的姑娘,手执话筒唱道:“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台下也有人在跟着唱:“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歌声嘹亮,锣鼓喧天,腰鼓队载歌载舞,气氛热烈,一下子就掀起了第一个高潮。
第一个节目开场腰鼓,算是暖场。接下来是花朝节表演,镇、村的文艺志愿者上台表演民俗“祭花神”,演得活灵活现。没有专业演出团队,全是当地群众自导自演,动作虽然有点笨拙,但还是吸引了台下观众,掌声不断。
我从一位村民手里看到节目单,接下来还有打连响、登歌子、黄梅戏《王小六磨豆腐》、山歌《采茶乐》、劳动号子《打硪》、广场舞《幸福不忘感党恩》等节目。舞狮灯节目排在最后,估计还要一小时才能轮上。在候场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在干什么呢?从回家到现在,我与父亲还没有照面呢。
我像游魚一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钻到舞台一侧的屏风后,我看到了父亲。父亲穿着黑马褂、宽腿裤,腰间扎着黑布带,脚穿运动鞋,像是武术教官,自带威风,和同样扎着黑腰带的几个年轻人说着什么。我走到父亲跟前,高兴地喊了声。父亲发现了我,眸子里放出光来,朝我点点头说:“来了就好,等会儿看完了表演,你写篇文章,宣传宣传。”我觉得父亲多此一举,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来了,有他们宣传就够了,干吗还要我写?父亲不容置疑地说:“他们写他们的,你写你的,狮子凹不能没有狮子,一个人的骨子里,不能没有狮子。”
我觉得父亲的话有些道理,就站在一旁,重新打量起父亲来。
父亲马鬃似的头发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理成了板寸,脸上露出红润的光泽,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他没再理我,而是专注地向几个年轻人做示范,步伐沉稳,动作利索,全无过去的踉踉跄跄,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三十岁。我觉得狮子回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的心里,也住着一头小狮子。
熟悉的鼓点响起,狮子凹花朝节的压轴节目——舞狮子灯开始了。父亲套上金光闪闪的狮子头,这头狮子就蹦蹦跳跳地从绘有绿森林图案的巨幅屏风后蹿出来,作揖,匍匐,跳跃,摇头,扭腰,摆尾。鼓点越来越密集,狮子越来越激奋,越来越奔放,在舞台上旋起一阵风。我仿佛看到,父亲变成一头狮子王,他领着狮子凹的一群小狮子,正在追赶初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