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囚犯的休戚

顾文显

结义兄弟杜富、薛明因打抱不平失手打死恶痞徐三坏，在百姓一片叫好声中，却双双被官府缉拿，打入监牢。知县白霖命将他俩分开两处监禁，以防他们串供。这对难兄难弟终日各自由一堆霉谷草、一只豁齿碗、一只破瓦罐和一孔小天窗陪伴，捱过每一个早晨和黄昏。

义兄杜富，人高马大，气壮如牛，收监后，脑袋里天天梳理被抓原因。想那徐三坏凌辱良善欺行霸市，人人皆曰可杀，官府却奈何他不得。此种人本来不该任他横行在世上，他背后是什么人撑腰，敢如此无法无天！如今我兄弟俩为民除害，官家非但不予奖赏，居然还报我俩以牢狱之灾，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了？

每想到伤心处，杜富无端踹地砸墙，看什么都不顺眼。这个世道真的不让人活了，老子若有穿墙越壁之術，出去先杀了狗官。

然而想是想，就这一个愿望，却越想越无力实现。

义弟薛明，身材瘦小，还患有哮喘、胃痛好几种病，收监后，脑袋里也是天天梳理被抓原由。想那徐三坏凌辱良善欺行霸市，人人皆曰可杀，官府却奈何他不得。此种人本来不该任他横行在世上，他背后是什么人撑腰，敢如此无法无天！如今我兄弟俩为民除害，杀人偿命情理所在，我薛明为民除害虽死无憾，只可惜打死的恶棍太少，有些壮志难酬。

薛明想，如果运气好，或许不至于抵命，发配充军，也未必一定倒霉……只可惜哥哥杜富，他那一副好身板，若是被砍了头，可就赔大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薛明应当把杀人的事独自顶下，杀我一个，替出有用处的哥哥或许留下千古美谈。这样一想，薛明天天盼望知县审他，是死是活都痛快！

两兄弟迟迟未等到知县堂审。

白知县因年前剿匪有功升迁了，新任知县王楚交接，下属欢送，乡绅巴结，正忙得不可开交，哪里顾得上区区殴伤命案？

杜富听说白霖升迁了，气得把砖墙砸了一个坑，这个狗官，怎恁好命！都是脑袋冲上的人，我杜富凭什么就活该坐牢！

薛明也听说了白霖升迁的事，他仰天大笑了数十遍，想不到我兄弟俩不是废物，一入监，就连带提拔了一个知县，哈哈哈。

监中两兄弟各自盘算，相互担心却又见不上面。

夜长梦多。杜富在想，是死是活给个痛快，这样娘娘们们儿的算个什么事。又一想，真的砍了头，百姓会如何看他？刁民最无情义，或者他冤死之日，砍头前拥挤着看热闹，连个送上路酒的都没有！他后悔呀，徐三坏已经被他踢倒在地又骑上去打了个口鼻窜血……看热闹的怎么就不劝一下他？还有薛明，至少应当拉住他，怎么就至于出人命？再一转念，人心难度，薛明那小身子骨经不住一顿板子，会不会把罪过全推给他一人承担？就薛明那体型，说什么，官府会信什么！

杜富想向衙役探听点实情，可衙役们如躲瘟疫，一个字也别想套出来！

于是，杜富越想越认定薛明已经出卖了他，不然那小子怎么就没个只言片语捎过来？他肯定回家娶媳妇去了，哪里顾得上他这位结义兄长？

薛明这边也是数着日子活。初一，他想，上个月赚了；初二，他想，又多活了一天。想想他记忆中的许多人，有的没他大，却得病死了，照比那些，他薛明岂不赚大了，而且到死也轰轰烈烈呢。

杜富：“窝囊，冤枉！白霖做官，杜富坐牢，老天眼瞎！”

薛明：“痛快，值啦！薛明一死，换得一方清静，老天有眼！”

眨眼过去半年。新知县王楚接任，先忙着下乡体察民情。体察得差不多了，王知县就坐下看卷宗。翻阅到薛明的案子，王楚说：“前任白大人说过，徐三坏那厮人人盼诛，两个涉事的罪犯，差不多就开脱吧。”下乡期间，王知县也听到不少徐三坏被除大快人心的传言。

养得白白胖胖的薛明被带到公堂上，就听王知县训斥道：“尔失手伤人，罪不可赦……”薛明脑子嗡的一声，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迷迷登登中似乎听到“杖二十，放归”，还以为是做梦，挨了打，却一点不知痛，趴在砖地上，一动不动。又听知县说：“本县赏罚分明，二十杖是罚；念你伸张正义，相助杜富惩恶徒于众目睽睽之下，足可杀一儆百、惩戒邪恶，赏银十两用以谋生。”

这话薛明听懂了，却依然伏地不动。

知县问：“薛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薛明愣了片刻：“小民想与义兄杜富一起回家。”

“你那义兄，入狱后喜怒无常，渐渐饮食不思，骨瘦如柴。几次延医调治，药石无功，一个月前死于牢里。” 王知县叹了口气，“他家中无人，已官葬。他也有十两赏银，你一并领取，做岁岁扫墓用吧。”

薛明放声大哭：“哥呀，在牢里甚事不做，睡了吃，吃了睡，我这病包子都养得脑满肠肥，到底是什么病，能扳倒你那身板？我就是想不明白呀……”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小说月刊》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