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诊郎中

安学斌

桦树镇的人都说郎中刘一手喜欢装瞎子，后来弄假成真，真的瞎了。

刘一手眼睛瞎了，心不瞎，照样摸索着给人切脉开方子。病人看他摸摸索索地忙活，觉着别扭，可他看病一是一二是二，一点儿不差。大伙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摸诊郎中”。

刘一手是桦树镇唯一的郎中。刚来镇上的时候，他给街上的丫头小子们表演装瞎子，活灵活现，一帮孩子围着他起哄。他让这些孩子给他传名声，说他有祖传的中医手艺，疑难杂症到他这儿包好。

刘一手先给人白看，等到看好了凭病人赏。渐渐地，镇上的人信了，看病的多了，刘一手这才开始收诊费，收药钱。

有时候，受伤的汉子疼得龇牙咧嘴，刘一手就拿出装瞎子的本事逗汉子乐呵，趁着汉子走神儿，几下子就让伤了的骨头归位。等汉子回过味儿来，他已经绑好了夹板，抹好了红伤药。

有的小孩子闹病，一个劲儿哭，他也拿出装瞎子的本事逗孩子笑。等孩子笑出声来，他的银针扎完了，接着哄孩子喝汤药，孩子就听他的话了。

这天，家里来个“车轴汉子”，进了屋见只有刘一手在，就把喷子（枪）放到桌上说：“先生不用怕，俺是给天龙传信的，大当家的有请。”

刘一手答应一声，赶紧收拾褡裢，和“车轴汉子”一起出了门。

天龙绺子有“十不抢”，其一就是不抢郎中，说到做到。头年他们砸“响窑”进了镇子，不少店铺都摊了饷钱，有的店主还伤筋动骨，但郎中的药房一分钱没摊不说，崽子们来买药看病还分文不少。

到了山上，刘一手才知道，天龙是请他来给闺女看病。

刘一手早就听说，天龙的闺女是天女，给天龙带来了富贵好运。天龙起绺子，就因闺女而起。

那年天龙在大车店赌钱，输急了眼，把闺女押上，向店主借了五十块现大洋。许是天龙太想赢了，心里又怕输不起，一宿牌九推下来，输得分文不剩，只好丢下闺女，找赌友借钱。可是天龙四处求人，一个镚子儿也没借着。

天龙没辙，只好求大车店老板宽限。那大车店老板不是善茬儿，告诉他，闺女是小点儿，不过有大爷稀罕，这店里有雅间，让她在雅间搭个铺，过个一年半载的五十块大洋连本带利咋的也还上了。

有人告诉天龙，那店老板已经在雅间给闺女搭了铺，报了花名，当晚镇长就要来。那年闺女才十二岁，天龙一怒起了杀心。他和八个把兄弟拿着洋炮、铡刀、开山斧，埋伏在大车店附近，等镇长过来，一拥而上宰了镇长和两名护卫，然后闯进大车店杀了店老板，救出闺女，把住客搜刮得兜比脸干净，最后一把火烧了大车店，带着刀枪财物躲进了深山老林。

绺子规模越来越大，天龙做梦也没想到自个儿能称霸一方。他认为好运是闺女带来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他告诉“四梁八柱”，梦中有仙儿告诉他，闺女是天女下凡，保佑一方太平。他给崽子们立下山规：“擅自进院，罚二十鞭子；偷闻天女身上的味儿，割鼻子；偷看天女的身子，剜眼睛；偷偷碰天女的身子，哪儿碰着砍哪儿。”

刘一手经常一边给人看病一边唠扯他是怎么瞎的。他不知道这些规矩，进了天女的院子。天女蒙着脸，没敢抬头。他先仔细问了病情，让天女吐出舌头看舌苔，又把手指搭在天女手腕上诊脉，还让她躺下敲了敲她的肚子。诊断完天女的病情，刘一手提笔开出方子，嘱咐说先煎十服药，吃三天看看。

他收拾药箱就要下山，可天龙不允，客客气气地说：“先生辛苦，往来折腾人，住三天吧。”

第三天，天女的病见好。刘一手又诊断一回，已无大碍，就又开方子，嘱咐再抓几服药。

天龙高兴，吩咐崽子拿过来两根金条，给刘一手做诊费，又让粮台摆了一桌，招呼“四梁八柱”陪着，感谢刘一手妙手回春。

酒喝得正热乎，天龙说：“先生啊，俺有点儿难处，得靠先生成全，先生务必帮忙！”说完，示意旁边的“青天柱”讲了山规。刘一手一听吓得酒醒了，忙跪地求饶，说自个儿不知道这事儿，无意冒犯天女，不知者不怪。

天龙说：“不知者不怪是理，可俺闺女是天女，俺說的话不能改口。看在你治好了天女的面上，割鼻子、剜眼睛、剁手腕你选一出吧，过后俺年年管着你过日子的嚼裹儿。只要俺天龙有酒有肉，就一定有你的汤喝！”

刘一手知道这场人祸躲不了了，寻思割鼻子，面相太砢碜；剁手腕，便没法搭脉写方子了。刘一手心一横说：“大当家的威武，我不从也得从，那就让我瞎了吧，反正这世道睁眼睛闭眼睛一回事儿！”

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天龙带着人马进了桦树镇。没几天，刘一手和天女拜堂成亲。这回大家看清了，天女也是凡人，脸上有麻子。出人意料的是，婚礼上刘一手眼睛不瞎了，弯眉笑眼的，双眼炯炯有神。

刘一手揭了底儿。他当年到镇上来就是为了劝天龙加入抗联。他给天女看病，人家天女看他长相、志向、人品都没得挑，提出来要是他做了女婿就劝天龙抗日。他答应了，只是说等抗日得胜再成婚。天女果然不凡，大方地答应了。

至于天龙弄瞎刘一手这回事，刘一手说：“我不来这一手，我不装瞎，这镇子上的鬼子汉奸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我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坚持到现在？”

有人咂摸明白了——刘一手那天拄着棍子、摸索着回到桦树镇，遇上人就叨咕他是怎么瞎的，镇上人从头到尾都是听他一个人说来说去，外人谁也没说过。大伙儿想想也是，刘一手看病实诚，一举一动跟瞎子一模一样，谁也没往别处想。

有人夸赞刘一手：“装了这么多年瞎子，没露一点儿破绽，谁也没寻思是假的，真不容易！”

〔本刊责任编辑  偶禺舒〕

〔原载《百花园》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