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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期之遇

2023-05-30弋铧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阿木奶奶

他初中毕业就来深圳打工,中间曾因亲人病重离开数年。有一扇“窗”紧密地连接着他与这个城市,这“窗”就在他的手机中,那里藏着一套监控系统,连接着千里之外城市公寓的一个房间——他做装修时奉命在这里装上针孔摄像头,却再未拆下。日日夜夜,他凭“窗”凝视,直到有天这里搬来一个女孩……“窗”能否为他打开新世界的“门”?

1

十二时一到,办公室里的另三个人就接踵起身。两女一男,守在公司一角的那个微波炉前,轮流加热自己带过来的便当。

他们在交流什么,有一搭没一搭,不热乎,也不冷清。空气里马上弥漫开来混杂的气息,韭菜炒鸡蛋、洋葱炒肉丝,还有股浓郁的炒姜子鸡的味道,就这道菜还不错,适合自己的口味——扣扣在桌位上安静地想。这是那两女一男中的男士带过来的,他算本地人,父母是第一代深漂,打拼二十年,在深圳有车有房,车有两部,房有三套。那男士,也可以说是男孩子,独生子,疫情暴发前从美国留学归来,体制内的工作考不上,就到这些小公司来混个时间——这是男孩子有意无意间说的。公司里其他员工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薪资并不高,朝九晚六,双休,公司不痛不痒地发展着,如果不是打发时间,那背景优质的本地男孩子,何苦过来点卯上班?

两位女士对男孩子稍有点热情,一个有男朋友了,一个还单着。她们年龄都比男孩子大一点点,是的,只那么两三岁的差距,如果谈得来,以后也未尝不可转换成为现任,那未来的一切就变得简单明晰了。

扣扣想着,抬头看时间,十二时二十五分,她清理一下桌位,出办公室,进电梯,出大楼,转角去大家乐。今天周四,她给自己订的午餐是海南鸡饭套餐。

扣扣很久都不带便当了。她不喜欢昨晚的饭菜和今天中午的一模一样,她现在这个年龄,有能力也有资格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到处都在强调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吗?有的女性会给自己买包、买首饰、买衣裙,扣扣呢,她觉得要对自己的胃好一点,名牌包首饰衣裙,这些刚入职场的小女生以为的“成功人生”的刚需品,她早就拥有了,虽然不多,但证明过自己的能力便行,而且,她现在已经是务实的年纪,不需要外在的武装来证实自己在城市里的地位。

扣扣先把汤喝完。汤是苦瓜黄豆煲瘦肉,老火靓汤,即便例牌,港式茶餐厅也做得讲究和地道,味香汤醇。扣扣把汤用勺匙滗完,喝得精光,再取筷挟鸡,蘸葱油汁,细嚼后吞入腹中,又取一些米饭,米饭是裹了鸡油蒸的,呈姜黄色,入肚,再后又搛一根香脆的糖醋萝卜条,萝卜条有白有红,晶莹可人,嚼得略有声色,嘎吱脆响,味道酸酸甜甜。

扣扣满意地享用着自己的午餐。看着这满盘的橙黄柳绿姹紫嫣红,扣扣的心情便好起来,觉得那种被上天眷顾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她坐在一张火车座上,偏隅一角,吃完饭后,安静地喝杯免费的柠檬清茶。这中午的时光,外面的暑气腾腾,大太阳下的灼热,似乎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喜欢这中午的时光,属于自己惬意的时光,有点小资情调的时光。外面人来人往,正值当午,CBD里这些体面的写字楼内,来回穿梭着衣饰养眼的都市男女,一丝不苟的发式,得体的套装,精致的妆容,谈论的全是搞钱的项目,似乎人从一出生,就被这种动力催生着,所有的成长只为它——钱的聚集。

扣扣安静地审视窗外掠过的人群,从他们的衣着品质上,来猜测他们真正的背景。CBD里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公司,有的名头叫得响亮,员工的薪资也才一万多点;有的鬼鬼祟祟神秘兮兮,却是资本巨头,操纵着好多大名鼎鼎公司的颈项,做一单,就能豪挣百万。当然,这也是听人说的,扣扣没遇上过这样牛烘烘的人才,毕竟,人家从来也没有青睐过她。

再过半小时,她会回转去,进大楼,入电梯,在小小的桌位前,忙碌完今天的工作。工作并不算忙,一家美资公司的国内代理,疫情后生意陡然疲软许多,本来十七八人的规模,现在只五个员工在里面忙活了。

到六点整,扣扣就能下班。她在“朴朴”上预订今晚要做的菜,一道蒜蓉炒芥兰,一道蒸白鲳。现在流行戒糖,晚上是不吃米饭的。

周日和前同事看展歸来,展览免费,提前预约好就行。结束后,两人吃饭闲聊,中间同事回复几条微信。同事抱歉,扣扣问:“是新男友吗?”同事笑说:“还没确定。是我大学师姐介绍的。”扣扣问下对方情况,好像还不错。扣扣恭喜前同事,预祝她好事将近。前同事笑笑,说自己也拿不准把握。讲到最后,终于放开拘束,描述男方前景,似乎未来尽在掌握中,指日可待。前同事最后咬紧牙关,像必须搞定那笔大订单一般,切齿地说:“我是三十岁必须嫁出去的。这是给我自己的设限!”扣扣无语。两人吃完饭,前同事火急火燎地告辞,去赴约会,根本没在意言语和行为对扣扣的伤害。

扣扣今年三十二岁。

她今天开车出来,一人游车河,似乎没什么兴致,想到哪里去,却索然寡味。只好归家,把车泊到小区里,到家附近的那家大型MALL里的星巴克坐一会儿。这个时间段,星巴克的人挺多,扣扣取咖啡,抽眼看到一个空座,赶紧抢过去,是和别人共台位的,扣扣不在意,低头开始拨弄手机,翻翻今天出去照的相片,每张都开着美颜,两人配合不错,似乎友谊地久天长。扣扣选几张,又配段文青般的小作文,发送到朋友圈。这才拿起自己的玛奇朵,小小地抿一口,环顾周围。

“这么巧?”同台位的是个男人,好像一直等着她抬头,来发问这句话。

扣扣仔细看男人,似乎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脑海里把供应商、邻居、前同事、同乡等都翻个遍。男人笑着说:“你每天早晨去我家吃水煎包。”

哦,是他!今天这个打扮,哪里像是个出早点摊的?扣扣想起来,地铁站下方那个“口水”包子铺的伙计。他今天穿件FILAT恤,一条石磨蓝牛仔裤,脚蹬一双老爹鞋。普通是普通,但比起平时,他显然要整齐利爽得多,就是那种,不像包子铺伙计的模样。看他手边,还放着喝剩下半杯的意式咖啡。

天呐,一个卖水煎包的,喝Espresso?

扣扣早餐是固定的,不太喜欢面包黄油和牛奶,像那种她这样的白领女性应该喜欢的早餐类型。扣扣换过好多种早餐,米粉、肠粉、包子……直到两年前,这家开在地铁站旁的“口水”包子铺。包子种类不太多,但内容不错,全是个顶个的实馅,皮薄馅多,咬一口,汁水溢满口腔,素的荤的,都做得毫不含糊。最有口碑的,就是他家的水煎包,每次都要排长队,才等到那锅刚出炉,脆而不硬,香而不腻,鲜美极致的包子。扣扣每次还会搭配他家的豆浆,也是他家自己制作的,温温的一大杯,喝一口,豆浆细细的粉质感都能在舌间滑荡。

清晨,丰富而实在的早餐,给了扣扣一天的好心情。

“你有时候休息,没在店铺里吧?我说怎么没认出来你。”扣扣尴尬地消解自己的有眼无珠。

“我天天都在这个店里,早晨最忙的那个时间段,没有一天落下过。”男人很自信地解释,因为他得意的是后面的话,“其他几个店,会在早高峰过去后再去巡视。不然,我也不会马上认出你的。你周一到周五,总在我家拿早餐。”

扣扣没细想那些话的深意。她只是感叹卖包子的人,也会如她一样,喝着星巴克的咖啡,来消磨周日下午的光阴。

男人马上自来熟套近乎:“咱俩加个微信吧?也算熟人了。”

扣扣没提防,只好下意识地让他扫自己,在他的坚持和示意下,通过好友申请。她停顿会儿,勾选“仅聊天”,还没把那杯玛奇朵喝完,就告辞先走了。

2

阿木初中一毕业,就来深圳打工了。那会儿是被家族中的堂兄带过来的。阿木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姐一个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印象中父母几乎没在家过,从来都在外面,只过年时回来,有时候他们在北京,有时候他们在上海,还有时候他们会到广州深圳,全都是大城市大地方,干的营生各种各样,出去的理由也各种各样。有时候说是跑计生检查,有时候说是挣钱给家里翻修房子,有时候说是帮亲戚在外乡搭手。每到过年时,大家团聚,在破旧而乱糟糟的小平房里,妈妈会在年前买些菜蔬回来,在院子里支口大锅,炸各种丸子,蘿卜丝的、红薯粉条的,有时候也会有肉馅的,姐弟们安静地在锅口旁围绕。阿木挺勤快,帮忙团馅,添灶火,忙着用漏勺捞炸好的丸子,小心而不舍地放到箅篓内。姐弟们等妈妈说,你们尝一尝吧?大家便猴儿一般地拥上去,几只手爪一扑棱,金黄的丸子霎时就没了踪影。

父母曾指望阿木能学出来,像指望过哥哥姐姐一样,但阿木脑子虽灵光,却并不是学习的料,混到初中毕业已经非常勉强,父母便把指望又挪到弟弟身上,放纵了他,随便他能干些什么。那会儿,姐姐和哥哥都出去,跟着村里的其他人,像父母一般,到大城市去闯荡了。堂兄过来带他走的时候,阿木非常不乐意,说自己重情重义,因为和奶奶亲,不想离开奶奶,但实则他是不想离开家乡,也有点怵外面的世界。出去的爸妈以及哥哥姐姐,回来差不多一副德行,都是过年时在家里待到十五,然后就像候鸟一般地飞走了,扑扇着翅膀,连头都不回一下,更别说盘旋低转流连不舍。走的人,大约心情是爽利的,留下那些牵挂的人,却满肚满腹地闹腾,像连根被拔的草,牵着泥挂着土,根茎全是湿漉漉的,摸着如潮潮的泪水一般。

但家里也待不住,几亩地,三餐饭,奶奶一个人就能拾掇完,不用他搭手,而且奶奶也不愿意他游手好闲地躺家里,奶奶现在只管弟弟。弟弟成绩好像还不错,有指望能考进县中学,比阿木他们厉害。奶奶说,一个大男人的,有劲就去攒足力气挣些钱回来,像村里的这个那个,像家里的爸妈以及哥姐。

阿木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堂兄做的是装修的活,靠着几个有些资源的装修公司,公司谈下生意,设计好方案,堂兄的散兵游勇便进驻,砸墙、改管道、布线,再然后,铺贴瓷砖、吊顶、油漆施工,最后是安装建材、软装布置以及最终的除荒保洁。阿木跟着堂兄,一道道程序都做过,从最初的使蛮力进行主体拆改,到跟着泥水师傅做防水工程,最后能做到收尾安装了。阿木就是脑筋灵光,学东西快,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一通就精。到后来,身板渐渐结实高大,胡子也慢慢硬挺,几年时间,阿木不光长成大人,也已经从当初的小学徒,熬成了资深的装修师傅。

那几年,深圳房子买卖频繁,房地产相当活跃,阿木他们接了无数个活计,眼看着堂兄的队伍越来越大,接的话儿越来越高级讲究,成型时越看越有档次,从简单的城中村租屋简装,到最后高档小区的豪华装修,西式的、中式的、日式的,应有尽有,从开始的小施工街边游击队,也熬成略有些名气的装饰装潢公司。堂兄忙不过来,有时候会让已经成熟起来的阿木接手新活计,带着一帮队伍,出入那些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

阿木接了腾云阁的样板房装修项目。这是堂兄最喜欢的生意。样板房,不用和客户费时费力不停地沟通,为着一个小细节的不遂人愿,便得全部推倒重来的疲累拉锯战。样板房的装修就是简单明了,只要按设计方出的图纸,一步步规划完成,达到他们眼睛里的标准,就行。对的,就是眼睛里的标准,又不住进去实地体验,就不用费什么劳什子细节功夫的绣花劲儿。而且,样板房的摆件,都是房产公司最舍得花钱的部分,让买房者看着舒服明朗,有购买房子的欲望便行。阿木的活计完成得非常漂亮。

完工的一套样板房是个三房两厅两卫,南北通透,北欧式装修,一进门就是客厅餐厅和开放式厨房,再往后就是相对着的两间房,最里面是套间,一个主卧加卫生间。家居布置得简约又大方,细节都考虑周到,床铺、沙发、餐桌椅、高档家电,这些都不消说了,连床头柜的摆件、餐桌上的碗碟、茶几上的花瓶,都是在高档家居店里一件件买来的。完工的时候,连收检的甲方都感叹着说,时髦高档,主要是色调好,咖啡色带奶油黄,满满的都市高级感。甲方说,这就是现代三口之家模式,当然,得是金领阶层,要不,就是家境不错的有钱阶层,不然,三十岁以下的小年轻,连首付都没能力呢。

房产公司收房之前,甲方的一个工作人员单独找过阿木。那工作人员似乎是个项目经理,每次见他,总是白衬衫、黑西裤,皮鞋在施工环境里,也总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看着便是个讲究人。那人小声问阿木,会安装监控之类的活计吗?阿木拍着胸脯,实在小事一桩。那人神秘地给阿木一套设备,袖珍针孔监控,可以安装到开关设施里,不会被察觉。那人说,样板房里有太多值钱的东西,公司不好管理,要真弄些摄像头在里面杵着,来看房的潜在买家会不自在,客户是上帝,不是防贼似的防他们,公司防的是内部人员,比如顺手带走一套骨瓷杯具或者水晶花瓶,或者厨房里的锅勺铲筷,最重要的,不想保安人员夜里在样板房豪华的卧榻上安睡,开着电视,优哉游哉地享受样板房的舒适。

阿木听明白了,答应那经理自己悄悄安装上去,不告诉任何人。调试好后,他放到自己的手机里观看,确实挺隐秘的,被观察者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偷窥。阿木给经理下载了手机监控软件。经理多付给他五百元现金,真的,就是给的五张鲜红亮丽的百元钞票。两人握手,结清别的公务款项,就此离去。

阿木也说不清楚,究竟是遗忘了安装在自己手机里的这套监控系统呢,还是有心留住了这套系统?他得空玩弄自己的手机时,会三不知地翻一下这个系统,每次想删除,却终至留存下来。一年两年过去了,他从深圳回到老家,又一年两年三年地过去了,他从老家返回深圳,手机换掉好几部,VIVO、小米、OPPO,还有三星,现在又用华为了,他的手机里始终导过来这个系统。

这套针孔摄像装置,只是那最靠里的主卧的,连着一台悬挂式空调的开关,开关齐人头高,镶在板材里,通过那个装置,能看到卧室里的任何动静。

没见过保安在豪华床榻上睡过觉,也没见过任何看房者或者保安保洁人员顺手拿过房间内的器物,房间在卖掉之前,迎来过无数的游历者。阿木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对着黑漆漆样板房的主卧室,遐想过,到底谁会成为这套房的主人呢?

他是非常喜欢这套房子的,地段好,位置佳,楼层不高不矮,采光和通风都不错,这么多年下来,附近的地铁有两条线通过,南北各有一个大的商城,无论暴风骤雨或者阳光曝晒之时,商城里都是庇护和纳凉之所,有得吃有得玩。再有,这套房也是他最满意的装修作品,真是出自名家的设计,餐厨布置合理,卫浴分隔明晰,一灯一饰都是满满的心机,低调的豪华,谦逊中的张扬,恰到好处的显摆,踢脚线、吊顶、软包用的缎式墙围,更别说走水走电的精心布局。阿木想,什么时候有钱了,他就想把这样的房子买下来。89平方米,三口人居家过日子,绰绰有余。

他的生意不错,收入比同村一起出来的要好很多,更别说早超过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了。但,他买不起那套房,十年前他装修完的时候买不起,十年后的现在,都是拥有五家生意兴隆的“口水”包子铺的老板了,阿木仍旧买不起。

但那个女孩子,现在住在那间卧室里。

3

扣扣纠结半天,最终早餐仍旧到“口水”包子铺去解决。一来是因为水煎包实在不错,馅料足,皮子煎出来焦香黄脆,豆浆也比别家的味道鲜美,在深圳,早餐很难找出特别好的,这已经习惯了两年的口味,何必因为店员的套近乎而弄得自己为难自己的胃?是的,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何必由于那店员的缘故,而放弃自己选择和依赖的难得的美味早餐呢?

扣扣过去,那男人正在店里,干劲十足,他戴黄色口罩,一顶黄色的棒球帽,白色短袖T恤外,罩件黄底红色LOGO的围裙,和店里的另两个店员的装扮一模一样。他们的招牌也是黄底红字的,LOGO就是草书写就的“口水”二字,看来想做成企业文化。黄配红,非常明丽的色调,俗称的番茄炒鸡蛋色,最是勾人食欲,又最是让人愉悦的配色。男人满脸堆笑,对着排队拿早餐的井然有序却多少有些不耐烦的上班族,连声解释包子必须到点才能出锅,“还有五十秒!”他在里面大声宣告,对着焖着气的已经快出炉的那一锅,又不停地翻弄另一锅正在炙烤着的水煎包,香气扑鼻,诱引着过往的每位路人。

扣扣排到时,刚好有她的那份,男人看见她,笑迎着打招呼,火速拿过一杯封装好的原味豆浆,对收银的店员说句:“就收水煎包的钱,这豆浆免费给人家啦!”扣扣想制止,谦让客气一番,终究还是算了,因为男人说:“咱们是熟人嘛,这点就不要在意了。”扣扣觉得还是大气点好,谢过后,马上离去。

在路边凉棚下吃着水煎包,喝着豆浆,扣扣从这个方向能清楚地看见“口水”包子铺的热闹。上次匆匆在星巴克见面,平常又只顾拿完早点走人,扣扣从没仔细看过那家包子铺的伙计。现在,从这个方向,扣扣能看到那男人,干活利索,手脚极快,总是热情洋溢地对着所有顾客,便是那捂住半张脸的口罩,也掩不住男人眼角的笑意,真诚的、热心快肠的、有点自来熟的春风化雨般的温暖明媚。

他竟然会喝Espresso?扣扣吃完早餐,排队跟着人流鱼贯进入地铁站内时,好奇,又有点嘲讽地想。

公司里的那个男孩子在微信小窗私聊她:“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扣扣觉得奇怪,这半年多来,Tom几乎没怎么和她单独闲话过,Tom是那个男孩子的英文名,在公司做出货报关。扣扣是采购,把关美国那边订货的渠道,和美国指定的供应商下单后,产品采买回来,就归Tom那边办理所有的出货。工作上的事情,两个人分属不同领域,几乎不用交集。Tom有什么事情会找她?

扣扣的心怦怦动,也许?

“好的。”她回复后,又看两眼微信,Tom没再发过来了。扣扣心乱如麻,她悄悄地拿出化妆包里的小镜,仔细从各个侧面观察一下自己。眉眼不错,肤如炼乳,唇红齿白。她的身材也维持得相当健康挺拔,168厘米的个头,不到110斤,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完美型。唯一的不足是,年龄。

扣扣叹口气。她真心想赶快把自己嫁掉,再不嫁,两个姐姐、妈妈,还有家里的大姑小姑二姨三姨,都在对她幽怨连声,好好的一朵鲜花,怎么就没有一樽合适的花瓶呢?

家里挺穷,是贫困户,广东本地人,却不在珠三角,就是全国都知道的在最富有的省里却地处最穷的山村的那类故乡。妈妈身体不好,却铁了心地要生养儿子,连生扣扣她们三姐妹后,终于迎来了弟弟。也就这样了,命运似乎没怎么改变,她们家越发地穷,那年爸爸带着妈妈躲计生,留下三姐妹在家里,村主任带一伙人收罚款,没有大人在家的屋子,便把她们的洗衣机给劫去了,也把那台旧彩电给抬走了。即便后来有了弟弟,邻居家的老头,和她们共用水井的那老头儿,仍旧欺侮她们,把树栽在她家门口,把外墙占住,他不用水井的时候她们才能用,水井有盖,盖上扣锁,这么多年来,他如果不給钥匙,扣扣家就用不了水,只能到更远的村东头那边打水。没办法,他是三个儿子的爹,虽然三个儿子都不在村里住,也不常来看他,但有三个儿子,便是他的底气,他还有个侄儿在村里当会计。想想,爸妈怎么不怕他?敢和他闹吗?

扣扣家没人敢出头反抗反驳,被欺负惯,也就成为习惯。妈妈委屈,因为自己没生养儿子,便受尽轻慢,但生下儿子,家里的情形不仍旧还是和当初一样。

姐姐说,一定得嫁走,离得远远的,不能在这种村子里待一辈子。

扣扣读书出来后,见过世面,再也不愿意回到家里,毕业后和同窗好友一起出来找工作,珠海、广州,最后落脚点是深圳。当年深圳的外企多,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扣扣因为英语专业,虽说只是大专生,也很轻易地进入这家美资的贸易公司,从小小的跟单员做起,如今有十个年头,成为资深员工,拿着小两万的薪水,虽说不算富足,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她把自己收拾得相当体面,再加上底子好、身材靚,曾经也是婚恋市场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就耽误到现在了呢?

扣扣坐在呷哺呷哺的位置上,点完菜,看机器人送餐机游过来荡过去地输送菜品。

Tom说:“你按你喜欢吃的点吧,我都随意的。”

扣扣因为这句话,心里暖和,点了几盘素的,海带、金针菇,还有粉丝。合上菜单,随便问问Tom的情况。

在美国待了八年,从高中就过去,因为父母认为考不上国内大学。专业换过,喜欢的专业读不下去,拿不到分值,转成商科。商科工作不好找,又是独生子,还是回来陪父母。国内适合的工作也不好找,就先到处实践实践,有了工作经历和人脉,也许就会将来自己开公司,给自己赚钱吧。Tom短短地介绍自己。

个人信息呢?二十七岁,目前单身,反正不急,爱情得看缘分的。

扣扣挟几串海带,放进料碟,品得心事重重。没办法,现在如果单独和一个男人约会,总得往婚姻上去考虑,她不想耽误时间了。眼前的Tom,看来不是人选,五岁的年龄差,还有他不疾不徐的对婚姻的态度,扣扣实在陪玩不起。

二十多岁的时候,扣扣想过嫁个本地的富二代,自己颜值和身材颇能打,有什么不可以试试的?她发疯似的加入各种社团,酷跑团、登山团、暴走团、羽毛球团,都是爱运动的年轻人团队,陌生人在运动和大自然中和睦相处,总能激发出感情来。她有个同学就有这样的经历,在酷跑团找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小伙子,是腾讯的T2.3,五年前两人贷款在宝安中心买房,生了一儿一女,算同学里的六合彩中奖者。婚姻改变命运的最强注解!同学的颜值和身材都不如扣扣呢。

扣扣眼睛那会儿只盯富二代,毕竟可以一劳永逸。过几年,标准放低,和小冯谈了三年多。分手后,就单身到现在。

“其实你可以用手上的资源,做成自己的事业。虽然辛苦,但成就感会很大。现在都在喊女性主义、女权。特别是大龄姐姐们,乘风破浪,要有自己的事业,才能真正在社会上立足。”Tom在涮羊肉片,他应该是个肉食动物,他点的菜品,全是肥牛片、羔羊片、牛百叶,还有虾滑、蟹柳一类,他才不是“随意”的呢。

扣扣想,现在男孩子也喜欢用女性主义来PUA女性了?而且对象还是未婚的大龄女青年?

“你有什么想法吗?”扣扣认真地问。扣扣现在放下心来,对自己恨嫁的花痴之心有些羞愧,人家Tom要谈合作事宜,不是和你谈感论情的。

Tom比他表面看起来要深沉得多,他应该研究好一切,条条入理,样样明晰,请扣扣和他合作,扣扣掌握的美国的供应商名单,他八年在美国打下的贸易常识和美国人脉以及资源,现在全是现成的,供应商早就被美国那边把控好质量,他们直接下单,走美国的市场,成功会相当不费力气。

看Tom结账后,扣扣说会考虑后给他答复。谁说过的?如果没有爱,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一起合作挣钱也不坏。但扣扣多少有些小难过,Tom的婚恋对象从没包含过她,她兹以为保养得体的脸蛋和身材,在年龄差面前,溃得一败涂地。

4

阿木在深圳待了七八年,又回去老家。因为奶奶病了。

大哥和大姐已经成家,都有了孩子,分别在浙江和四川安营扎寨。弟弟已经读大学,爸妈和阿木离得不远,这三四年在东莞打工,收入还不错,爸爸在一家大型电子厂做到品质总检的位置,妈妈在这家电子厂的食堂做采办,收入不仅比以前稳定多了,还逐年看涨,老板也给交足保险,没有后顾之忧,日子明显有了盼头。爸妈没办法就那样丢下自己好不容易努力争取到的位置和收入,回家看护老娘。如果奶奶的病拖得长久,爸妈现在的工作保不住不说,从老家再出来,基本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收入和那样如意的职务了,只能去做更苦更累更没人干的活计,而且,也没可能再有现在这种好不容易攒下的保障了。

阿木二话没说,把手上装修的活计安排好,便和堂兄告辞回到老家。堂兄当然生气,但也讲不出气话来,到底这个奶奶是大家的奶奶,却只有阿木跑去尽孝道了。

阿木和奶奶很亲,自小是奶奶带大的,和奶奶待在一起的时间,完全超过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他的整个儿童、少年、青年时期,都是在奶奶的滋养和陪伴下长大成人的。虽然奶奶不偏不倚,对膝下所有孙子孙女一视同仁,有时候阿木在外惹了祸,被村邻告上家门,奶奶也脱下鞋,拿着鞋底追着阿木骂过打过。但阿木始终认为,奶奶病了,他得去侍候。

家里挺乱,孩子们一个个从这里出生、长大,再一个个走出去后,越来越冷清萧条。奶奶养了几只鸡、一条狗,都在院子里蔫巴着,没精打采地趴着窝,看到阿木回来,冷眼瞅一下,依旧懒懒地偎在自己的地盘上。

奶奶没啥大病,就是老了。她一不肯吃药,二不肯打针,她说就想保全个身子骨,好端端地去见爷爷。爷爷殁得早,在阿木还没出世的时候就不在了,所以阿木听奶奶陡然谈起爷爷,倒有些稀奇和吃惊。这么多年,奶奶就像从来便是孤女一人,女娲一般地造出大伯大姑和爸爸,然后大伯大姑和爸爸开枝散叶地繁衍着他们,他们再往下繁衍着新的子孙和后代。

奶奶问,你回来做啥呢?阿木笑,我回来陪您啊。奶奶翻他白眼,我不要你陪我,我每天都梦到你爷爷,大概快了,我就快见着你爷爷了,他还是那个模样,我却这么老,到时候,就怕你爷爷不愿意见我,也不认识我了。

阿木不吭气,在家里勤力地收拾屋子,给奶奶和自己做饭熬粥,屋子因为烟火气的熏腾,人气便足足的了。

村里没有他这种年龄的成年人,村里全是老弱病残,连妇孺都少见,妇孺现在也跟着男人出外闯荡,幼童都在城市里成长,一生下来,便在城市里扑腾,热闹着城市的街景,也贡献着城市的GDP。

待了几天,阿木在空旷的村里,在晚上七点多就没了游人的街上,对着天上的繁星、奔涌的云朵,寂静和落寞涌上心头。曾经习惯的热闹和纷杂,现在突然没有了,他颇感难受和空虚。他突然极其想念他曾经待过的城市,缤纷多彩,奇幻迷人,他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呢?

他调出手机,刷出那个软件系统,按捺住狂跳的心,看著那间他装修过的房子。

应该已经卖掉。

床铺明显换过,原来样板间用的是深蓝缎面的床罩,现在换上了雪白底色起大红樱桃图案的被套。是一对夫妻,不算年轻,但也不老,经常在画面里有孩子进来,是个男孩子,有些调皮和淘气,会在父母的这张床上不断地蹦跳和嬉戏。还有老人,一对老夫妻。老头子很少进来,老太太每天都过来好几次,帮他们铺床叠被,还把拾掇好的衣服挂进旁边的衣柜里。过一段时间,女的明显凸起肚腹,要生二宝了。男人和女人感情还好,会吵,也会闹,但过不了一天,最多两天,男的女的又恩爱如常,搂着大宝,三口之家,不知为什么笑得在床上打滚喧闹。

软件只能看到模糊的画面,并没办法听声音。有一次,女的肚子很大了,在家收拾,对着摄像头,半天不动。她的脑袋在阿木的手机屏幕上有些变形,看着特别丑陋和古怪,而且眼睛一眨不眨,把阿木搅得心慌,很怕她从屏幕里钻出来,对着阿木一阵拳打脚踢。阿木知道那女人是个厉害人,见她打过老公,也下手给过孩子几巴掌。阿木的心都要跳出来。但过一会儿,女人又离开镜头,远远地,露半截身子,再后来,阿木看明白,女人是在仔细擦拭家什,每一寸地方都没放过。

奶奶胃口不好,喝点杂粮粥就把正餐解决了。阿木觉得这样营养不够,他给奶奶变着法子做点好吃的。奶奶说,反正也是糟践粮食,你还不如糟践些我爱吃的,也不算浪费了。奶奶口授了水煎包的做法。奶奶说,你看,我这馋成啥样了,就想吃这口。阿木一趟一趟地做,失败好多次,终于成功,皮薄馅多,煎出来的皮又黄又脆。奶奶说,馅料要把油和肉丁放入拌匀后才能加盐和酱油。奶奶还说,煎到包子底变金黄时,要倒入那事先调好的水淀粉,量只需没过锅底就行。奶奶说,这就是秘诀,水煎包是水煮汽蒸油煎一气呵成,要颜色好看,金黄诱人,一面焦脆,三面软嫩。奶奶说,水煎包是最好吃的食物,又有菜,又有粮,所以一定得下心思鼓捣,才不浪费这菜和粮的混杂食物。奶奶叹道,当年,你爷爷好这一口,我们穷,一年也就大过年的能吃上一次,所以不敢糟践,得用心思做出来,好吃,才不浪费。

但是奶奶老了,半天,才能细嚼慢咽吃下一只包子。阿木知道奶奶时日不久,下咽已经越来越困难,他每日里想着心思变着花样调馅料,就为奶奶走得不委屈。

生下二宝后,女人整天在那间卧室里,她变得臃肿,脾气暴躁,透过屏幕,能看到她手舞足蹈地教训老公和大宝,有时候,也能看出她对着老太太发火。阿木不清楚那老太太是女人的母亲还是婆婆。盯着屏幕,阿木觉得生活的无意义。

住那么好的房子有什么用?还不是每天过得鸡飞狗跳。阿木很久没把软件调出来去偷窥别人家的生活了。

奶奶熬了一年多,经过全家回来的春节团聚,又经过全家离去的正月十五,在端午节前,眼看着不行了,全家人被悉数通知到,又举家返回,大大小小二三十口人,守在奶奶的床前,跪送了老人的离去。

葬礼办得挺喧腾,毕竟村里八十七岁高寿的老人,没出五服的亲戚就有一大堆,再加上开枝散叶在外出息之人,奶奶被红红火火地办了喜丧,热热闹闹地下葬。阿木守过三七,又再返回城市。

他还是念挂那座城市,那手机上久久不愿卸载的软件里,有那城市的人,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却呼吸着不同的空气。他想要融入那份鸡飞狗跳却满溢着热火朝天的空气里。

5

扣扣现在和那个男人相熟起来。固定的周日下午时段,三点钟的光景,他们会聚在星巴克,她点一份玛奇朵,男人点一份Espresso。聊一会儿天,不超过一个小时,扣扣回去,男人也起身离开。

聊天的气氛还行,不算尬聊。男人在咖啡馆里,从打扮到说话,都符合咖啡馆里喝Espresso的身份,一点也不像清早在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里忙活着的小老板。对的,还是个小老板,扣扣一直以为他是伙计,后来聊天,才知道他是自家的店主,难怪做事情如此上心又那么热情。

在咖啡馆,男人小声地问她喜欢看什么电影,有什么爱好?或者讲一下认识的人是怎么搞到大钱的那些传奇故事。早期的置房了,后来的投资了,前期做手机配件的,到后来做电子烟或者跨境电商的,再有就是现在倒卖芯片的。反正,男人的谈话挺像那么回事,就是周边那些坐在星巴克里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大事的年轻人,似乎远方有着一片大买卖,等着他们去巧取豪夺地弄上钱。

扣扣微笑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迎合他,到点,便起身告别。

和Tom现在有些过从甚密。

自从那天Tom提出以后可以合作,Tom却并没有再主动提起过这事情,好像这事只是个交往的幌子,是为以后的相约打下地基。毕竟是深圳人啊,做事哪有这么慢的道理?扣扣想了许久,因为Tom要搞事情却迟迟没有大动作,而且又三番五次地主动约她,倒让她如止水的心境,又荡起一层涟漪。

他们挺秘密的,从来在办公室内不热情,像往常一样,视对方如空气,却在微信上频频交流,两人打字的速度极快,你一言我一语,曾经冗长难熬的上班时间,在流水般语句的你来我往里,倏忽便过去了。

Tom有些小幽默,也不乏孩子气,还带点海外归来的那种洋派风,没有大男子主义,也不把年龄差当回事——就是这点让扣扣想入非非,也许年龄在人家眼里,并不是个事情?

“你其实家境蛮好的,以后确实应该出去闯荡,在这里,只能是混个经验。”扣扣在试探,她现在挺在乎Tom的想法,深处的想法。

“家境也就OK了,只是不需要我供房。别的我也没啥优势,现在厉害的人太多了,我妈说把我丢到社会的海洋里,看我被那些鲸鱼鲨鱼鳄鱼黄花鱼,吃得还剩下多少骨头?”

“你在美国的时候,没谈个女朋友吗?出国的家庭,都是财力相当,门当户对。”扣扣只想问自己关心的问题,她得考虑,Tom是不是她婚嫁的人选?不然,费那么多心思和时间,她可不想陪着他成为恋爱的某段经历。

“出国的那些家庭,家境好的,可多了去了。我就一般人,也没啥优势,成绩一般,条件也一般。那些出国的女孩子,成绩好的,嫌我才华不优秀;成绩不好的,又嫌我家境不优秀。”Tom倒谦虚,从来没以富二代自居过,在公司里也挺低调的,穿太平鸟的衣裤,着NIKE的波鞋,开过来的那辆车,只是哈弗,听说是他爸公司里闲置的,他自己还在排号,决不花四五万的冤枉钱去买车牌。连午餐,也是妈妈头天晚上做好,放便当里带到公司热热吃下。

扣扣几年前接触过一个富二代,也是从美国回来,和Tom同一个州,宾夕法尼亚的什么大学。他们当时在一个登山团,那个团全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每逢周日便相约爬山。扣扣和富二代见过几次,本来不算太有感觉,富二代话挺少,扣扣太热情,反显得巴结人,扣扣就自我冷淡下来。但那天抄小路走捷径去登梧桐山时,一路上,那个富二代走在队伍最后,手里拿着一个厚实的塑料袋,把经过见到的垃圾全捡进去,带着拾捡的垃圾投到大路上的垃圾桶内。富二代云淡风轻地说,保护环境,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扣扣对他的好感大增,再顾不上矜持,主动加他微信,富二代通过了。

两人在接下来的一周,扣扣总主动地开聊,富二代不咸不淡,但每次礼貌地回复。直到又一个周六,扣扣问,要单独约着见吗?富二代回复,同意,并定了时间和地点。北站,下午三点。

扣扣描眉涂唇,试换一套又一套衣服,最终出门。为了不花妆,打出租车用掉五十多元钱,灿若星辰地到达北站,发信息问富二代具体位置。富二代仍旧用微信打出字来:停车场。然后,告诉她具体车位号,讲明,那辆打着双闪的宝马X5,他坐在里面。

扣扣上副驾驶,开心地问他想去哪里。富二代没话,望着她,开始凑过来,搂,吻,再上下其手。扣扣终于推拒,正正衣襟,拉脸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富二代停住,半天,说,哦。扣扣生气地说一通尊严和感情认真的话,义正词严。富二代过半天,仍旧吐一个字,哦。扣扣觉得气氛太差,推开车门,反身离去。

路上,扣扣想半天,在思索自己哪里不对。她自小就如此,如果有冲突,总会检讨自身的过错,像妈妈一样,以为自己被别人看不上,起因就是没有生男孩子,生下弟弟仍旧被人看不上,起因就是弟弟也没争口气。反正,总是自己的不是。扣扣觉得富二代是不错的人,讲文明,懂礼貌,保护环境,是自己让他误会了,这次就原谅他,退一步,海阔天空,以后,还是可以交往下去,毕竟,他条件非常不错。而且,怎么样,他也是喜欢自己的。扣扣措词很久,终于整理好让自己相当满意的一段文字,既不让对方觉得尴尬,也不让自己觉得丢脸,小心翼翼地发送过去。

对方已经把她拉黑了。

扣扣想,Tom会是怎么样的呢?

阿木晚上调开监控软件,看扣扣半躺在床上。这是个喜欢收拾的姑娘,清晨起来,就会打扫房间,而且每个月换一次床铺,上个月是果绿色的全套,这个月是粉紫色的全套。她的睡衣也是两天换一次,水蓝的、柠檬黄的、樱桃红的。今晚,她穿着那套水蓝色的,已经洗浴过,吹干了发梢,半绾着头发,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阿木看不到她在看什么,从半暗的房间里屏幕影影绰绰的反射光源,猜测那女孩子在看一部网剧。过一会儿,她身边的手机发出了信息的光芒,她放下电脑,认真地看着手机,火速地打字,然后,她又转头到电脑屏幕那里,马上,手机的光亮起来,信息又来了。她立刻又拿起手机,赶紧又打下几行字。

从阿木这个方向,能看出女孩子的开心。两年来,她这段时间,头一回这样,晚上总如此忙碌地应付手机。

面带微笑,娇羞可爱,把电脑移开,最后索性把电脑关掉,在黑暗里,专注地对着手机发过来信息的那点光芒。

阿木想,她应该谈恋爱了。

6

阿木微信问扣扣:我手里有两张展览会的票,是讲建筑史的,你有没兴趣一起去?

等了好久,阿木等来扣扣的回复:可以啊。旁边还加了表情符号,一杯咖啡、一朵鲜花。这下,让阿木有点郁郁的心,沸腾兴奋起来。

房子后来换过几次居住者。有男女一起的,也有單身女性的,再没有第一个那种全家一起住的了。阿木由此猜测,这些人应该都是租户。开头的第一家,是租下全屋。后来房子主人把房间分租出去了,所以,这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大房,应该是有能力的单身人士租住了。奇怪的是,从没有单身男性租这间大房。

阿木一直研究着腾云阁的房价,看到它从两万一平方米一路飙上去,直到现在的十几万一平方米。阿木倒抽一口冷气,自己这辈子是买不了腾云阁的房子了,不知下辈子有没有希望。

第一家生下二宝后,半年便搬走了。然后住过来一对男女,恩恩爱爱一段时间,后来冷淡下来,上床前,女孩子总偎坐在床头,看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写写画画。男的呢,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最后,会彻夜不归,不知是出差还是两人闹矛盾了?反正,不到一年,他们也搬离了。走的时候,倒是一起打包行李一起走的。阿木不知道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比方说拿着行李进入电梯,来到小区门口,两个人会不会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再后来,又搬进来一个女的,年纪似乎大一些,头发修剪到脖颈,进门时,永远都是西式套装,非常干练。洗浴完,换上睡衣睡裤上床,显出疲态来。她的腰似乎不大好,永远要垫着厚厚的一截毯子在腰侧那里,时不时地用手去按压腰侧。有一次,她似乎痛得难受极了,竟然从床上爬下来,半跪着伏在床边,右手握成拳头,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腰身,一下又一下,后来,她停住不动,趴在床边,捂住脸,肩背起伏,似乎哭了许久。

阿木在镜头这边都心疼她起来。他不知道她干的什么工作?看她的装扮,应该是出入高级写字楼的白领阶层,按她的年纪和姿态,至少还是个头目吧?却在这种无人的深夜里,自己的痛自己承受,自己的泪自己擦拭。她的亲人呢?老公、男朋友、父母、姐妹或者朋友呢?

她住得稍微久一点,大约待了两年多。走的时候,似乎是兴高采烈的,隔着屏幕,都掩饰不住她离去时的喜悦,收拾行李,也特别轻盈和快乐。阿木想,不是挣了钱,就是要嫁人了,或者回家去了?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她要搬到哪里去呢?在那样的属于自己的小屋里,会不会有人陪伴她呢?她在腰痛的时候,会有人在旁边安慰和揉搓她,让她减轻一点痛苦吗?

阿木记得这房间出入的每一个人。他早已和他们的生活覆盖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了。

两个人看完展览出来。扣扣给阿木买杯奶茶,阿木谢了,扣扣淡淡地说:“挺好看的,但其实,我并不很懂。”

阿木笑:“我也不懂。但有这种展览的机会,我还是会很喜欢去欣赏一下的。工作时候太累了,能放松就一定想让自己松快些。”

扣扣扑哧一笑:“有很多种放松的方法,你却选这么高雅的?”

阿木说:“我没怎么读过书,就想学文化人啊。而且,我原来搞过装修的,懂一点那方面的知识,当然,装修和建筑完全是两码事,但,美是相通的,我就想学着欣赏美,毕竟在这些大城市里,有些人为的美丽,不就是做出来让所有人欣赏的吗?”

扣扣还是笑笑。

阿木问:“你有啥爱好?”

扣扣说:“我喜欢一些运动,现在年纪大了,人懒惰了,不愿意动了。”停一下,她又说,“我原来还喜欢养狗的。后来狗狗出了事,就不想再养了。”

阿木记得她养过一条很大的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当时看见这女孩子带着狗一起搬到这间大房时,阿木挺厌烦她的。阿木是村里长大的孩子,不太明白为什么城里人会对狗有这么大的偏好。把畜生太当人了,这世道就不对。家里那条看门狗,他们就叫它“嗨”,没有给它起过名字,对它也不算坏,给点骨头让它咬巴咬巴就行,但从没有让它进过主屋。它那么高大的身板,对着外来亲戚一通乱吼,吓得亲戚折回步子的时候,奶奶邻居家的小妮儿,才六岁不到,就敢逞能地噼啪打它,打脸打脑袋地教训它,帮亲戚赶走它,让亲戚不至于被吓着。扣扣的狗,像城里的其他狗一般,往床上奔,偎在女孩子洗浴得干干净净的身邊,舒适地躺着。扣扣扳着它的嘴给它看口里的异物,也搂着它给它削剪趾甲,还应该给它洗浴过,因为从镜头看,那狗抖擞着皮毛,水淋淋的一地一床。

阿木不喜欢养狗的女孩子。阿木当初根本看不上扣扣的行径。

“狗怎么出事了?我还以为你把它送人了。”阿木冲口而出,意识到话里的玄机会泄露,立刻转到下一个话题,“我以为女孩子都怕狗呢。”

扣扣显然没听出阿木话里的漏洞,扣扣被狗击中了过往的伤心事,沉浸起来,声调慢起来,给阿木讲她难受的过去。养的狗是条柴犬,叫法拉利,是朋友送的,两个月起就跟着她,处起来就有了很深的感情,法拉利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伶俐的狗,但还是没防备,被猎狗的人用药枪打了,没救活过来。扣扣把它埋在一个静谧的树丛里,想它的时候,能有个地方去吊唁它。但现在,那条路已经被翻土,竖起围栏,变成工地,一条新的地铁线要打那儿过。

“我不会再养狗了。”扣扣强调一句。阿木没吭声,他和宠狗的人没什么共鸣,但听着扣扣娓娓道来她和法拉利的深情,觉得是一个异乡女孩子的寂寞。还交过那么多狗友呢,现在也退群了,早不和那些狗友来往了。“挺费钱的,每个月供养它,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呢,老惦记着它,怕它饿了,怕它热着冻着了,怕它被别的大狗欺侮,也怕不喜欢狗的人烦它,还有呢,我一出门,它就眼泪汪汪的,自己猫在狗屋里,很善解人意的样子,好像说,我很乖的,你别担心……”扣扣没说下去,一个孤身在外乡闯荡的女孩子,唯有一条柴犬是她的伙伴,当时她是有些恨嫁的,听说养狗的人有好多单身人士,便想通过狗的交往来联系人的情感,没想到,没交到什么男朋友,却在法拉利身上投下了深情。它死的时候,扣扣几天都吃不下饭,眼泪盈盈的,思念到天际。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异乡,多少还是辛苦啊!阿木心里感叹着。

“我呢,也喜欢跑步,一清早起床,天还蒙蒙亮呢,我就爬起来,沿着公园外围跑,那会儿,我住四海公园附近,离这里有点远。”阿木谈论起自己来,四海公园离这边隔一个区,确实有些远,那时初来乍到深圳,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年纪小,虽然说是跟着堂兄,但堂兄把他和其他伙计放到一块儿,那些人算是大人,阿木和人家没什么可聊得来的,他孤身一人,醒得特别早,就起来跑步。“我那会儿跟着洒水车,它一路洒,我一路跟。洒水车放着音乐,有时是《友谊地久天长》,有时是《茉莉花》。我有次生日,洒水车正好播放《祝你生日快乐》,我就一路跟着它,就像有人,有一群人,都在为我庆贺生日一样,我高兴得不得了。”

扣扣听到这里,乐起来,说起自己孤单过生日的奇遇,还是蛮多可笑的故事的。两个人聊着过往和现今,发现自己见证着这座城市十多年的变化,从一两条地铁线到十几条地铁线,从原来遍地的城中村到现在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高价楼盘社区,他们似乎和这城市与时俱进,并驾齐驱地成长着呢。

他们在地铁站分手。阿木说:“明早见!”

扣扣想想,也回道:“明早见!”

7

家里没有WIFI,阿木买了包月流量,到晚上,伺候完奶奶睡觉,他就跑到院子里,或者村尽头的田间,打开手机,看一下那座城市,那房间里,这会儿,在发生着什么故事。

天空是灰蓝的,有时候白云跌到很低的高度,似乎一伸手就能拽住它。星星呢,没有小时候那么明亮遥远,但还是远比在城市中见到的星星要清晰亮堂得多。想到这里,阿木又觉着不对,在深圳,他抬头仰望过天空吗?比较过星星的亮度吗?周遭很静谧,是没有人声的寂静,却有聒噪的蛙鸣,远处的布谷鸟声,以及偶或的狗吠声。阿木躺在玉米地边的土路上,举着手机看千里之外的那户人家在做什么。

这次又是一男一女。两个总有使不完的劲,一到夜里便滚在一起,搂得紧紧的相拥而睡,女的腿伸在男人的腿之间,男的整只胳膊都环抱着女的,被子早踢到床铺下了。

阿木感叹,真好。

他也有喜欢的女孩子,在深圳的时候就有,两个人关系挺好的,女孩子瘦弱,但性子倔强,有些一根筋,凡事都按自己的意思来。阿木脾气好,让着她,女孩子只要由着她顺着她,也是温柔体贴的。她帮阿木洗过衫裤,阿木感冒时,会煮姜糖水给阿木喝。后来阿木回来照顾奶奶,两个人开始还有联系,女孩子每次和阿木电话时,会关心地问奶奶的病况。然后,慢慢就淡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奶奶在病榻上说,阿木,你也该说亲事了。哥哥是在打工的厂子里找的女同事,女的是本省的,不外嫁,哥哥就把小家安在嫂子的家乡了。姐姐本来在家里相亲的,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家里条件还不错,在昆山开着羊肉档,从老家倒羊肉到昆山卖掉,老家县城里已经置办了两房两厅的房产,还有一辆小宝马,另外再加八万八的彩礼钱。爸妈挺满意这桩婚事,姐姐的价码当时已经是近村邻乡很高的了,家里人都觉得体面。而且,爸妈说,有了这笔彩礼钱,阿木的婚事也不那么麻烦了。姐姐嘴上没说,临到订婚前,姐姐跑路了,听说她在四川的一家厂子里早相好上一个工程师,男的家境一般,个头小,但姐姐喜欢有文化的人,管他二本还是三本,姐姐就稀罕人家的大学文凭,姐姐丢下开羊肉铺的本地富豪,去四川成为别人的新娘。

奶奶在病榻上也骂姐姐,这妮子,就是太娇惯她,从小由着她,让她给家里出力的时候,却闷声跑掉,也不管娘家事,这在我们那时候,哪有这样的闺女?

阿木劝奶奶,他自己在打工的时候攒了些钱,爸妈会资助一些,老婆嘛,总是会有的,不在早不在迟,在机缘。

奶奶说,我想见见重孙子。

哥哥生下孩子后就没带回来过,说是怕路途远,孩子小不适应,其实是嫂子不喜欢北方的生活,有意疏远和婆家的关系。姐姐呢,出这么大的糗事,也没脸回来,怕家里族人指着骂她。所以,奶奶把希望寄托在阿木身上。

阿木不敢想以后的事情。

婚嫁的筹码越来越高,像深圳居高不下的房产,火箭一样腾腾腾地往上升。十村八乡的,男的越来越多,待嫁的女孩子,都像香饽饽一般,打过年前从城里返工回来,说亲道媒的队伍能排到十五,都拣高枝儿攀,都只看家境好、财大气粗的。县城的商品房和一辆小车是标配,再加上经年上涨的彩礼钱。爸妈一合计,只能唉声叹气,眼瞅着阿木,全是对不住这个尽孝懂事的乖儿子的低眉順眼的模样,到奶奶走的时候,葬礼完结,爸召集大伯大姑开了家庭会。

三个人的娘,一大家子的奶奶,全是阿木给送的葬,家里应该一起帮帮。

大姑外嫁,不算自己家人了,只和大姑父一旁听热闹。大伯大娘没吭气,堂兄做主发言:“那是,阿木管了我们的奶奶,替我们所有人尽孝。我这边拿五万出来,是我们一家子的心意。”

阿木推拒:“我有手有脚的,又在城里混过,不能要你们的贴补。奶奶是我的奶奶,我自觉自愿地给她送终,让她走完最后一程,不存在帮谁尽的义务。你们不用觉得我替谁尽了孝道,我是尽我自己的心。”

家庭会议便和和满满地散场,没有任何其他邻居似的狗血闹剧,阿木送走大伯一家子,送走抱着牵着两个娃娃的姐姐和姐夫,送走带着孩子过来奔丧的哥哥嫂子,送走只能请两天假的刚毕业到大城市工作的小弟弟,也送走赶着回去怕误工被换掉职位的爸妈。阿木觉得挺好的,一家子都过来给奶奶送了终,临闭眼前,奶奶既看到了重孙,也看到了重外孙,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拉着手站她床榻旁,她心满意足地找爷爷去了。

阿木想,这件大事可算办得圆满、办得妥帖,他得想想自己的以后了。

他仍旧每晚察看他的手机监控,他知道他的这个行为的低劣和不道德,但就像有瘾一般,他戒不掉这个习惯。多少次,他想卸载这个软件,多少次,他换掉手机的时候,决定不再安装这个软件,但像中蛊中毒一般,他如果舍弃,便觉肝肠寸断般难受,像断胳膊折腿一般痛楚,像奶奶不在世一样寂寞,没了魂似的慌张和无措。

这是他和城市的唯一连接,这是他和那座城市唯一有过的连接提示。他要回到那里去,他要过那个房间里的男男女女所过的人生,即便过得捉襟见肘,过得鸡飞狗跳,过得愁楚惶惑,他也要回到那里,和他们一起见证、体验、经历,携手共行。

堂兄说,不然,你再回来和我一起做装修吧?现在生意不错,越来越需要人手,你毕竟熟悉这个,一上手就成。

阿木摇头拒绝。他返回深圳后待了两个月,就租住在腾云阁隔条马路的城中村里,他每天保持着一清早跑步的好习惯,看着那些白领蓝领的打工一族、年轻一代,每天匆匆出门,乘地铁,赶公交,却永远无可奈何地对付着吃上一顿早餐的困窘。面条淡而无味,馅饼空而无肉,馒头稀松干瘪,油条是隔夜的,大饼是绵软的,豆浆是甜而腻人的,牛奶只是盒装的工业流水线出来的。

“我可以给他们做早餐,做最好吃的最实在的早餐!做水煎包,做葱油饼,做现磨豆浆!”阿木决定从事早餐行业,就像奶奶临终时念叨的,“我是毁了,一辈子没对‘吃’上过心。可是,人活一辈子,怎么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这张嘴和这层肚皮啊!”奶奶满足地吃着阿木做出来的水煎包,喝着阿木自己打出的豆浆,感慨地说。

8

Tom和扣扣现在感情有些升温了。男孩子比她小五六岁,本以为相处只是为着将来合作的关系,结果来往起来却互相有了感觉。Tom有点黏着她,从最初的在办公室里的恍如陌路,到后来暗度陈仓般偷偷摸摸的窃喜,直到现在有点放纵的热情似火。办公室另三位员工都瞧出端倪,眼神里都荡着你知我知的明察秋毫后的得意。扣扣春心荡漾,满面欢喜,连上班都觉得特别有劲。

二姐说:“你要考虑自己的年龄,现实一点。趁现在还没闹得不可开交,先自行了断最好。”二姐住惠州,生下三个娃娃,头胎是男孩,后一胎双胞女儿。二姐有次和朋友出去玩,在列车上认识了二姐夫,两个人工作都在深圳,相离不远,留下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后便定下关系。二姐夫是一家物流公司的,二姐是一家电子公司的采购,婚后两人商定在惠州安家,因为深圳的房价太高,这辈子也买不起,两人辞职,自己开起物流公司,现在生意还算行,二姐夫又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父母姐姐们都帮衬,所以二姐过得还不错。

二姐挺务实,二姐对婚姻的态度就是要门当户对,男方比自己高一点便行,可以是独儿子,但不能是独生子。二姐说,独生子要比独儿子麻烦得多。这点,扣扣后来经历过小冯,就明白所以了。二姐还说,差不多般配就可以,两人有话讲,我们出来的人,只要自己努力拼一拼,小日子能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而且,“妈那边要的彩礼,人家也能理解。”二姐强调一句。老家出嫁时,说亲的男家必须给女家一些彩礼钱的,这是明面上的风气,改不得,特别是家里有儿子的,那是绕不过去的程序。二姐那会儿,二姐夫送的是五万元,男方家拿得出,因为也有女儿出嫁过,所以对二姐的礼钱相当明理。这就是二姐所说的门当户对吧?大家原生家庭差不多,所以能彼此理解。

大姐就更强势了,直接让她死了和Tom相好的心。大姐是在流水线上认识大姐夫的,大姐那会儿是质检,大姐夫是拉货的司机,东莞本地人,但家境一般,只有郊外的一幢两层老房,还有个哑巴哥哥,有个在珠海上学的妹妹,父母身体一般。大姐夫和大姐一见钟情,两个人恋爱后,权衡过,大姐觉得大姐夫人品不错,勤快,手脚利索,又是广东人,能吃到一块儿去,脾气也对付,便嫁过去了。大姐夫娶大姐的时候给父母三万块的礼金,那个时候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爸妈接过大姐夫的彩礼钱,压在箱子底,就把大女儿送出家门了。现在大姐过得挺好,嫁过去后生了一双儿女,大姐夫跑粉煤灰生意,赚了些意想不到的钱,再加上东莞后来的政策好,广州深圳的许多工厂都往东莞搬,大姐夫用自己的本钱做元器件买卖,倒买倒卖,生意越来越红火,四口人便从老屋搬出来,在东莞市区购房,一儿一女也上小学了。

大姐和二姐的话头是一样的,她们一定要嫁出来,不能回老家,回爸爸妈妈的那个老家,回弟弟待着走不出来的那个老家,回那个因为妈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永远不被待见的老家,永远被村里邻舍乡亲甚至自己的亲爷爷亲奶奶欺压的老家。姐姐们说,本来读书出来是最捷径的方式,但脑瓜儿不行,只能走第二条出路,出嫁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扣扣没作声,她觉得自己还是读书出来的,虽然只是个三本,但毕竟现在在深圳,在一家外资贸易公司上班,在深圳最繁华的地段,在CBD的高级写字楼里出来进去,她应该有更好的机遇和机会。嫁人,并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

但现在,她三十二岁了。年龄越来越大的焦虑烧灼着她、炙烤着她。如果拖下去,她连嫁人改变命运的方式,可能也行不通了。

扣扣谈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小冯,东北人,独生子,是一家大厂外包公司的程序员,薪水不错,资历也不错,还有,长相也挺好的,个儿不算太高,但宽肩膀,孔武有力,不像程序员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小冯做俯卧撑,一口气三四十个。

他们真觉得挺好的,热恋后,为了省钱,两个人搬到小冯的公寓租住。小冯的公寓不错,是个LOFT,楼上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带着卫生间,楼下是客厅餐厅起居室还有小厨房。两人回到家,一起做饭烧菜,扣扣给小冯煲汤,小冯给扣扣做东北硬菜。第二天,拿着便当,出门,各去各的公司,像已经成家多年的小两口一样。

他们谈到过将来。扣扣是明理的人,知道虽说是独生子,但小冯的爸妈只是退休干部,养老金是固定的,也就那么多,让小冯家里出钱在深圳买房,那是完全不现实的。小冯的爸妈挺喜欢扣扣,这么漂亮这么明理的女孩子,哪有家长会不爱的呢?扣扣说,结婚后,我们一起申请公租房,再然后,可以排隊买安居房,公租房安居房的政策,同商品房一样,对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们不用那么焦虑。未来的公婆过年期间来探访,听了这些话,都点头言是。再说了,两个小年轻那么朝气蓬勃的,深圳的机会又如此多,谁知道哪天机遇来了呢,命运由此而大转变呢?

扣扣说:“结婚的话,我可以出一部小车,算我的嫁妆。我刚排上号,买了辆花冠,也值十来万块钱。你要娶我的话,家具家电也都是这房里现成的,不用再破费。就给我爸妈八万块钱,我们那边的规矩,出嫁时必须给的一笔礼金。可以吧?”

小冯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爽快答应。

未来的公婆,后来的脸色没有不好看,但明显冷淡下来。小冯对着每天回家的扣扣,也没有那么多话了,尽陪着父母在楼下,看长而无趣的电视连续剧。扣扣是敏感的人,有天夜里,就问了。

小冯支吾,最终还是解释了父母的态度:为什么会有送礼金这种事情?我们那边也有送彩礼的习俗,但会在出嫁时全部返回给女儿,决不会明着说就是给弟弟的钱,那不成了卖女儿吗?以女儿换儿媳妇?又不是旧社会!

扣扣说,你得理解,那是我们那边的风俗,如果我出嫁没有这笔男方给的钱,家里人会觉得我不值当,没有身份和地位。

小冯说,其实你可以自己偷偷拿这笔钱给到你爸妈,就说是我家给的,便没有那么多事了,你这些年,不也攒些钱了吗?中了号,便全款买部小车的。

扣扣说,那能一样吗?

小冯说,当然一样,都是钱的事情啊。我爸妈过不了那一关,觉得无法理喻,改革开放多少年了,还是在广东这中国最发达的省,却还有这样的落后民俗。

扣扣嗫嚅道,我家是农民,世代的农民,而且,我家是广东很穷的地方,你不知道,广东有最贫穷的地域,你都没法想象的。

小冯说,我爸妈说,这还没结婚呢,已经有什么彩礼的要求了,我碰上个扶弟魔了。以后居家过日子,那不尽往娘家贴啊?怪道你不在乎买房买家什,总之,会一路扶贫到底,尽着你弟弟的日子过了。

扣扣摇头,哪里是你这样说的呢?

小冯叹道,原来没想那么多,但现在想一想,也确实后怕,我不知道农村有这些陋俗和劣习,我也不知道你家里那么穷,是把嫁女儿当成转贫的方式……

扣扣急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弟弟是我的亲人,他再不争气,也是我亲弟弟,你是独生子,你体会不到这种手足之情,总是会相互帮衬的。

小冯也生气,什么叫互相帮衬?你和你两个姐姐,不都在贴补你弟?我可不想成为扶弟魔的门徒。

两个人第一次吵架,扣扣委屈地哭了,抹着手背擦拭眼泪。未来的公婆在下面问小冯,我们这次来,难道要看你脸色吗?真是作孽,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还要千里迢迢来受气?

扣扣听到这里,自己笃笃笃地跑下楼来,推开门出去。

深圳的冬夜也还是冷飕飕的,屋外没了白日的喧嚣,一样冷冷清清。她带着手机,却一直没接到小冯发来的任何信息和短信,她苦苦地等候好久,那部手机,像死机一样,再也没有震颤和光亮。

那一刻,扣扣想,就是和好了,她也得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小窝,容得下她在暗夜里的栖息。

9

扣扣被床头的手机铃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是阿木打过来的,声音变了形似的扭曲和古怪。扣扣抬眼看窗外,还是混沌的颜色,时钟指向清早五点十二分,她疾速地穿衣下床,顾不得洗漱,去车库开车,往阿木的住所奔去。

两个人的社区只隔一道天桥,阿木住城中村一幢带电梯的寓所内,三楼,房间是一室一厅带卫厨的,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仍旧有股单身男人铁涩般的味道。扣扣忙扶住嗷嗷叫唤的阿木出门。

医院里,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是急性肾结石发作,醫生不主张开刀,打了排石针剂,又加些止痛药,上过两次卫生间后,石头排出来。医生让观察后做个CT检查再出院。等结果的时候,阿木已经缓过劲来,连声对扣扣道谢。

扣扣笑道,没什么,大家是朋友嘛。

阿木说,我以为是阑尾炎呢,怕穿肠了,当时脑袋里想着有车又在附近的熟人就你一个,赶紧拨你电话求你帮忙。太耽误你,太麻烦你了!

扣扣摇头,没事,你不用在意。这座城市,我能成为被想到可以帮得上忙的人,也是荣幸的。

阿木不好意思,只能不接话。

他每天夜里看着扣扣,在家里收拾、洗漱、看电脑、玩手机,从不怎么运动,很想提醒她这样对身体其实不好。他有时想约她出来一起运动,记得她说过曾参加过一些运动团体,后来不知怎么就懒散下来,他想给她说,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还是要保障身体的健康比较重要。但到如今,他倒躺在病床上,扣扣来回奔波给他办理各种手续,缴纳各种费用,多么讽刺啊!一个大男人家的,还得一个女孩子来伺候,阿木的心里有点难堪。

但当时,他痛得翻江倒海的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人,竟然就是扣扣,那个他每天看着她一切的迹象,每天似乎每分每秒和他亲近着的人,让他错以为是最熟悉的人,而求助于她。

阿木真心觉得不好意思,痛楚的时候,那撕心裂肺的号叫,把自己的一切弱点都毫无遮拦地显现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了。真丢人啊!

他本心是想一直守望着她、保护着她的呀!

扣扣和Tom的公司开起来了。Tom离职,注册为法人,扣扣不出资,但提供供应商源头以及把控产品质量,有权监管公司的财务。现在生意不好做,大不如从前,疫情前,贸易战前,那是无法比拟的时代了,恍若昨日。但如果这样慢条斯理地开家小公司,养活自己并不成问题。在Tom来说,是等着有机遇的将来,幻想着出爆款产品的天机出现,而在扣扣来说,却是让自己活得更好,能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扎根下来的另一个保障和基础。

大家都不是聪明人,都被裹挟着和时代的洪流一起往前冲,只要不是泥沙,能随着大流大浪捞点红利,也可以满足了。

Tom说:“现在女性都特别自立自强,都希望为自己生活,也都对自己挺好的。做任何事,女性都是为着自己而做的。我特别欣赏现在的这些新女性。”

扣扣笑而不语。比自己小五六岁的男孩子,学习未尝可行,却懂得职场PUA之道,用猛夸对方的方法,来为他的利益做出全部努力。现在的年轻人和自己那一辈又不一样了,更没有束缚和禁锢。扣扣刚入职时,打死也不会出卖现东家的利益去为自己谋利的,而现在,大家都生存不易,倒让一切毫无道德的做法,变成了如此理直气壮。

Tom问:“我能去你家看看吗?我都不知道你住哪里呢!”

扣扣摇头:“不能去,那是我的私人领地。”

Tom问:“那你的中文名叫什么?”

扣扣说:“我叫吕扣扣,双口吕,纽扣的‘扣’。”

Tom大惊,然后笑道:“哦,原来你的英文名和中文名一样的发音啊,真有意思呢!Coco!”

扣扣对Tom的居家和中文名没什么大的兴趣,她知道他住公司附近的那个楼盘,还有一处在南山和罗湖的老房子,这些都是Tom主动讲的,她开始还上过心,现在倒没感觉了。也早知道Tom的中文名叫唐默,还暗暗感叹他的父母应该是有文化的人,现在单字名很少见了,和姓在一起弄成那么深意的名字,显见得父母品位不一般。但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虽有点花痴,还有些恨嫁,但却是现实主义者,不再像以前那样做白日梦。五六岁的年龄差,巨大的家世背景的差异,还有广阔的文化差异,都不是婚姻牢固基础的奠基石,她不想再受伤害,也不想在有限的时间内承受无谓的打击。

姐姐们说得好,阿木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他爱她,疼她,宠着她。他那么细致,有心,在她脾胃不好的时候,会给她炖一道开胃的汤送过来,在她来大姨妈的时候,会给她送上暖宝宝。还有,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陪着她聊一会儿天,甚至隔着手机屏幕,他都能体察她的心,该多语的时候,就说些让人忍俊不禁的玩笑,不该多话的时候,就选择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这个世界,能有几个男人做到如此?两人相处,最重要的不就是开心和舒适吗?阿木简直就像笼罩在她身边的空气,总能精准地体察到她的一切动向、脾性以及爱好。这不就是两人相处的最高境界吗?夫复何求?在扣扣三十二岁的年纪里,碰上这最合适的男性。

阿木第二次去扣扣房间时,漫不经心地送给她一个首饰盒子。扣扣忍着动如脱兔的心,惶惑地打开,果真,一枚亮闪闪的钻戒横亘在里,发出熠熠的光芒。

扣扣说:“我同意。”

阿木开心地笑了。

扣扣提到具体的,又难以回避的那些话题。父母要的礼金,十二万,一分不能少,得给弟弟,这是他们那边的规矩。

阿木点头,行,我们那边也差不多的价码,我能给的。其实阿木老家那边的行情已经涨到二十六万了,加上房和车,在老家结个婚没有百八十万根本下不来。多少光棍开始成几何倍数地出现了。

扣扣说,将来结婚了,你仍旧经营你的包子铺,我还是做我的职业,我们公司是外资,条件不错,大小假期全有。如果将来生孩子,也是带薪产假的。

阿木说,这个没问题,你有你的职业,我也有我的挣钱方式。说到孩子,咱们将来生几个?

扣扣有点心慌,两个吧?不能再多了,我年纪不小了,就想结婚后能马上有孩子,饶是这样,也算大龄产妇了。你决不能逼我生男孩子!我不能再过我妈妈那样的生活了,也不想再有我妈妈那样的人生了。我不知道你妈妈是怎样的,但我奶奶,一听我妈生女儿,再也没待见过我妈妈,她一辈子都觉得抬不起头来,生下我弟弟,也仍旧没抬起头来。

阿木笑道,我爸妈对男孩女孩不大在意,他们对孩子都不怎么在意的,孩子多了,他们根本顾不过来,也不想顾。你愿意生几个你决定,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扣扣问,结婚后,我们还是住我这里吧。我已经习惯了腾云阁,上班逛街都方便,而且,你的包子铺也不远,你也方便。

阿木说,可以在腾云阁换套房子吗?我不想和别人合住。

阿木第一次来的时候,进门时特别好奇,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嘴里感叹着什么。扣扣让他别乱碰,外头的两间,分租给另两个单身男女了,他们仨虽在同一屋檐下,几乎根本不来往,私人的东西都有标注,外面的一个厨房算是公共区域,也分隔得很清楚,各人的锅碗瓢盆,都不能弄乱,他们俩共用外间的卫生间。扣扣有自己的私人领地,关上最里的门,就是扣扣的房间再加小卫生间。扣扣离开小冯后,搬过两次家,后来养了法拉利,搬到这边来,这家房主挺好说话,可以养宠物,只要按时付房租,基本没什么挑剔的。房租都没怎么涨过,疫情防控期间,还免了他们仨两个月的房租。

但阿木坚持换房,他要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不想和人合租的地盘。

虽然租套独立房屋,价格要贵上许多,但这是阿木唯一的要求,扣扣答應了。

搬家的那天,挺简单的,扣扣没什么特别多的东西,她在外租房惯了,从来是拎包入住,所以带走的东西,也就两个大纸箱打的包,外加两个阿木借过来的超大行李箱,就把她的一切家什收拾完毕。

扣扣拎着大包小包走到门口,还不见阿木出来,只好又折返来,看到阿木已经卸掉墙栏上的某个开关,手里拿着一个带着线头的仪器。被扣扣闯进来看到这一幕时,阿木显得窘态百出,脸都红到脖梗上。

扣扣愣愣,过一会儿,才问一声:“怎么还不走啊?你给人家把插座还原吧,到时收房验房,省得房东要扣我押金的。”

阿木答应连声,手脚忙乱地弄着,扣扣转头出去。

日子总得过下去。

扣扣一直做3C类电子产品,在这一行有十来年的浸淫,什么产品她没见过?那些供应商的类目,她烂熟于心,不然,Tom也不会选她做合伙人。她当然知道阿木手里拿的什么玩意儿。只是,差点作呕。满脑袋闪过的,是在这插座下她做过的事情,像闪回镜头一般,又在她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又一遍。

她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吧?她没有什么无法见人的私密吧?这个男人,这个会喝Espresso的,会欣赏建筑展览的男人,还有这么龌龊和卑劣的一面?!

阿木气喘吁吁地赶上,让扣扣的手腾空,把一切重物都拎到自己手中来。

孝顺,偷窥;勤劳,跟踪狂;热情,变态?这一切品质,交织到阿木那略有羞涩的身躯上。扣扣想,Tom的心中,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自立,却慕强;美丽,却想依附他人;自尊,却盗取公司资源而且绝无道德负担……

她和阿木是一样的人吗?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却有各种毛病的人吧?

阿木在一旁小声地问:“是哪栋啊?远吗?”

扣扣没回复,在前面领着路,想想,问他:“你把所有的东西都还原好了吧?没啥破绽吧?”

阿木盯着她,半天,点点头,加快步伐,跟上她。

原载《四川文学》2022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杨易唯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异乡的融合

弋  铧

来到深圳这座城市,转眼也有十多个年头了。从熟悉的故乡来到陌生的地方,最多的感受就是融合。南北东西的人,各式的身份,不再固执地坚持自己曾经土壤里的,那些连着根带着蒂的根深蒂固的习性,连食品都中庸地适应着所有南来北往的驻客的味蕾。我听到见到的最多的融合,其实也是互相之间退让一步的磨合。新交的朋友,共事的同事,谈着恋爱的男女双方,把各自骨子里的旧习都让一让,以便适应对方,在彼此的理解和通融中,找到一个折中的点,把友情爱情,延展下去,持续下去。

这是改开后,东西南北中,彼此探讨相处模式的前进中的文明和进步,走出故土,共同朝向未知的前程,有忍让、有妥协、有共情,更多的是理解。

小说中的两个青年男女,包括其他附属人物,其实各有各的长处和缺点。像他们这样的人,虽算不上典型,但在城市里,确实代表着一些类型。追梦,逐利,实现自我价值,在一次次社会的打压和挤迫下,仍生机勃勃地茁壮成长,经过一些挫折和坎坷,变得越发务实和现实起来,但自始至终,他们终还有自己的底线和人格。他们并不是勇士,能够摒除一切旧风俗,达到更天换地的活法,他们其实是在与社会的打拼中,磨合着自己,却也并没有消解掉那丝锐气,在与生活的和解中,顽强地成长着。这可能就是我想要借此表达的一种观点。

村里走出来的少男少女,他们更多的是被这个世界的多样性来吸引,见识过新世界,看到了现代生活的摩登性,也看到了现代社会给予他们的机会。如何体面地在大都市里有尊严地留下来,光凭一己之力的奋斗,仅仅只是痴人说梦,他们更多的是需要抱团取暖,合众拼搏,也更需要解脱的是本质里的束缚。女孩子是对自小耳濡目染的被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浸淫的原生家庭、原始乡村习俗的逃离;男孩子是对贫穷乡村眼下没有同类的孤单生活的摒弃。他们离开时,并没有那么决绝,还带着对故土和家乡的依恋和想念,也带着那些从小就习以为常风俗的烙印,在走向新生活的同时,达成相互的理解和和解。有时候,就是人们常比喻的,那种“退一步进两步”的前行吧。

青年,永远是时代的希望。善待这些在异乡奋斗中的青年,是文明社会进步的一种体现方式。

感谢《四川文学》发表这篇小说,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这篇小说!

弋铧,生于湖北武汉,祖籍浙江嘉兴,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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