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岛
2023-05-30黄立宇
三个城市青年怀着对岛屿的温情幻想,登上了舟山马厩岛,并在那里认识了三个年轻女子——她们是被拐卖到马厩岛的异乡人。这荒凉的孤岛将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故事吗?一起经历了海上风暴的年轻人为何此生不再相见?所谓的城市文明与体面是坚如磐石的信念,还是一击而溃的假面?
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
——加西亚·马尔克斯
李沫是我的朋友,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记忆中的他,是个沉稳的胖子,尤爱红烧肉。他停在酒店外面的车,被一个冒失鬼撞得面目全非。李沫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陌生地看着他。日本待几年,给他带来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他瘦了很多,而且变成了一个“食草动物”,烟也戒了。我是一只单身老狗,无肉不欢,他只吃草,而且每次只吃一点点。
相聚的欢畅很快过去,我们经常陷入长久的停顿与沉默。我知道他着急回上海。在我家客厅的长桌旁,我们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听着李沫送我的日本原版唱碟。他的太太偶尔会打电话过来,听得出来她是在日本家中。我听到一声妩媚的猫叫。李沫在电话里,常会蹦几句叽里呱啦的日语出来。眼前这个矜谨的男人,已然不是往日的李沫。他问我是否还在写小说,我有些难过,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天,夏日蝉鸣,我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样东西。
我的两个朋友,冯礼和朱海波,别说你不认识,我也已经几十年没见。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意外地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发现当初买这本书时邂逅某人的记载。他俩是我那里的常客,无须我格外照应。我一边跟他们搭腔,一边整理东西。两人以为我一直在参与他俩的交谈,实际上我的头绪多半陷在手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等我整理停当,他们已经决定,主要还是朱海波的主意,第二天一早动身去舟山,目的地是一个叫作马厩的小岛。这可是几个钟头前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你别笑,这便是我们当年的行事风格。我们都才二十出头,心浮气盛,装腔作势,生活极其苍白,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冲动的光芒,整天想着奇迹的诞生。想走就走,只是那个年纪的鲁莽,连勇气都不需要。朱海波老家在舟山,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家乡自豪感,已经约过我们好几次。他的一个写诗的表哥跟他神吹,说马厩岛如何荒蛮,如何民风剽悍,这些在我们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脑袋里都是好词。马厩岛就这样凸显在我们的想象里,往往就是这样,事情一经提出,便非去不可了。
那天下午到了舟山沈家门,他表哥请我们吃夜排档,称兄道弟了一番,我们不胜酒力,回到旅馆后便昏然睡去。朱海波是个急性子,第二天,我和冯礼几乎是在他绝望的惊呼声中醒来的。我们匆匆忙忙赶往沈家门民间码头,在码头对面的一家生煎店坐下来。朱海波把一碗豆腐脑吃得惊心动魄。他自己吃好了,便一直在催,快点啦,船就要开了。
冯礼说他,你怎么弄得像枪毙鬼一样,着什么急吗?
冯礼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他的生煎包子,他怕油飙出来,溅到他的衬衣上,那个既要躲开去,又噘着嘴巴去够包子的架势,朱海波看了直摇头。他只好摆弄起他手头的一架袖珍望远镜,不停地观察码头那边的情况。我去旁边买烟,找了几家才找到我要的上海红双喜。正在找零的时候,朱海波又在那边火急火燎地叫我。
到了码头那边,乘客们都堵在一扇铁门前,实际情形远没有朱海波的表现来得紧迫。朱海波看看我,又看看冯礼,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咱们的人都齐了吧?
来往于沈家门和各岛屿之间的这条航线,基本上乘客都是与渔业相关的当地人。外人很容易把我们三个人从他们中间分辨出来,特别是冯礼,涤纶衫、棒球帽、墨镜、帆布包、可口可乐、机械相机、数字寻呼机,一副标准的短途旅行的派头。朱海波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牛仔行李包,与之不搭的是,他穿了一件他爸刚给他买的一千多块的梦特娇。他平常也没穿这么好,可能是他爸觉得儿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吧。冯礼说,哇,梦特娇嘛。显然有一种轻微的不易被察觉的讥讽口气在里面。说实话我蛮眼痒,那个美好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码头不卖票,说是上船之后有人会来收钱。没有票,座位也无所谓对号,你得抢。所以朱海波表现出来的急迫,也是有道理的。铁门一开,乘客大乱,朱海波一看情形不对,立刻百米冲刺,我和冯礼还在后面,他已经越过舷梯,光看到他的牛仔包在铁门边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这是替我们抢座位去了。冯礼跟我说,朱海波这个人,没出过门还是怎么的?我们无非是来吹吹海风,领略海岛风光,怎么被他弄得慌里慌张,像轧公交车一样。
那艘铁壳船很小,只有一个统舱。朱海波在船舱里抢了两个座位,他和牛仔包各占一席,左顾右盼地等待我们的到来。我和冯礼在外面的舷廊上,隔窗看到他。我跟冯礼说,朱海波在里面。冯礼并不着急,他说,很好,我们先去甲板上吹吹风。
风有点大,甲板上的帆布篷砰砰作响,冯礼的中分发式已经大乱。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还挺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前面有个好看姑娘,白皙,高挑,苗条,时尚,长发飘飘。此时有人来向我们售票,我正要付钱,冯礼跟那个售票员说,等会儿,我们里面还有一位兄弟。他的意思是朱海波可能已經买过了。他倒也不是小气,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是否必要是他的行事法则,因为再买也来得及。
我上了趟厕所,折回船舱。朱海波见到我,简直跟见了亲爹一样,口气里有那么一点小委屈。他说,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说,你帮我占着座位,我去上个厕所,我好像肚子坏掉了。他刚走,前后脚,冯礼像打醉八仙一样进来了。船波动有点大,他觉得不对,他认为有必要温习一下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他把救生衣从屁股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并且向正好经过他身旁的一位船员请教,这幕情景真有点感动人。这就是我佩服冯礼的地方,他是对的,尽管看上去很滑稽,滑稽又有什么关系呢?朱海波一直没有来,看来真是闹肚子了。我想象他光着屁股抓着蹲坑边上的扶杆,一边又抵抗海浪颠簸的悲惨模样。我这边也不好受,船舱里浓厚的铁腥与海腥混杂的馊不拉叽的味道,让我备受煎熬。冯礼耷拉着脑袋。后来我们都吐了,那个专用的小铅桶,本来就挨着冯礼的脚边,冯礼嫌它恶心,一脚拨拉到旁边。没有想到,这会儿我和冯礼却争抢着往那只铅桶里干呕——如何把肚子里那点货色准确无误地吐到那个铅桶里去,已经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还称得上体面的事情了。
船舱里正在放映一部香港警匪片,特别匹配船舱里乱糟糟的气氛。这点风浪对大部分渔民来说小菜一碟,他们抽着烟,就影片内容即兴发表自己的创见,不时哄堂大笑。那些站在舷廊上的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紧张兮兮地专注剧情的发展。我和冯礼都没心思看,半死不活地瘫坐在那里,朱海波的牛仔包和我的包都夹在中间,成为彼此的倚靠。冯礼从来包不离手。他的一只脚还搁在对座的扶手上,稍一伸腿就能把那个歪斜着脑袋睡觉的女乘客的脸踩个稀巴烂。这个时候,我看到朱海波踉跄着摸进舱来,我和冯礼死皮赖脸地在那里装睡。只见朱海波环顾四周,这时候哪里还有他的座位,便又无可奈何地往舱外的舷廊走去。望着朱海波踉跄的背影,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的,但这个不安远没有到礼让的程度,如果没有他抢的那两个座位,我和冯礼恐怕是挺不过去的,朱海波一路上总想着给大家谋福利。他是舟山人,渔民的后代,想必能扛得住外面的风浪,老天保佑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别人的行李箱碰醒,船好像平稳多了,我感觉身体里开始有了一点力气。冯礼仍在昏睡中,嘴角还淌着口水。一个人在梦中是无法顾及体面的。我把他推醒,冯礼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时候警匪片也结束了,乘客也都活泛过来,大声说话、抽烟,打开自己的随身物品,各处溜达。当时是上午十点半,我从包里摸了一块面包给冯礼,我说先填填肚皮吧,等会儿吐的时候就有内容了。冯礼说好,一边又嫌弃地看着我的那只被压扁的面包。他从自己的帆布包外面的隔层里抽了几张餐巾纸。他的包里永远不会有面包,但却带足了吃面包时用得着的餐巾纸。
当时船正在打转,乘客正在往外出。冯礼说,我们是不是到了?
不一会儿,汽笛响了。船转过去以后,看到的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座岛屿神话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上面房子的密集程度令我大为吃惊。后来朱海波告诉我,这个地方叫麦仓岛。可以想见,麦仓岛比我们要去的地方繁华多了。我们为什么舍本求末呢?不太明白。这条铁壳船上的乘客几乎都是麦仓岛上的人。几个青壮渔民眼疾手快,未等船舷靠拢,已从舷栏上飞身而出,奔到船首去接应,把甲板上的货色挪到码头上去。更多的乘客还堵在跳板前的舷廊上,等待随着一记铁索声响,如潮般涌出。
我还在船舱里,朱海波的包还在这里呢。冯礼跟我说了句,我先上去了。船舱里转眼就空了,朱海波碰上一个熟人,正在舷廊上跟人家告别。他进来跟我说,那个人是他的中学同学,乡宣传委员。我说,你见到冯礼了吗?他已经下船了。朱海波这才“哎呀”一声,我们不在这里下船啊。我这才明白过来,船喇叭原来一直在喊:去马厩岛的乘客请不要下船!去马厩岛的乘客请不要下船!我大喊不好,立刻奔到舷栏边唤冯礼,这时候从麦仓岛又上来几个客人。朱海波眼看着老船工解掉了第一根缆绳,脚下的铁板开始旋转,他的叫喊更是添了一层灾难来临时胆肝俱裂的味道。听到我们的喊叫,正在跟那个姑娘搭腔的冯礼立刻像澳洲鸵鸟一样飞奔而来。这时船体已偏离泊位,好在冯礼前面已有一段助跑,他跳过来了,被老船工骂得狗血喷头。我和朱海波赶紧跟老头赔笑,冯礼拍遍口袋,拔一支烟递过去。老头把烟夹在耳朵上,就像是保留再一次追究我们的权利。
铁壳船继续向马厩岛进发。
风浪平息了很多,剩下的人都在甲板上。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另外七八个马厩岛人。甲板两边各有一把条椅,他们坐在其中的一把条椅上,盯着我们看,想必在猜度我们的身份。他们身边的所堆之物,都是刚从沈家门进来的货,主要是蔬菜,土豆、卷心菜、冬瓜、莴苣,当然还有猪肉、黄酒、香烟、腐乳、榨菜、咸齑、饮料、调味品,再者就是沐浴露、洗涤精之类的日用品。有一个细节,我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腕上,套着两三个漂亮的发圈儿,女孩子扎头发用的,带花色饰边的那种。后来我在女朋友那里看到过,她告诉我,这个东西叫猪大肠发圈儿。当时,我们坐在另外一把条椅上,和马厩土著形成奇怪的对峙关系。朱海波试图用舟山话跟他们搭腔,但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回避,依然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只有当冯礼举起相机的时候,马厩岛人才纷纷扭过脸去。他们不习惯在照相机镜头前抛头露面,仿佛因此泄露了他们的隐私。另外还有一个长着兔子脸的人,默立舷边。他是刚才从麦仓岛跳上来的,他戴着眼镜,这里戴眼镜的人可不多,他的身份有点不太好判断。我看到刚才有马厩岛人在跟他搭腔,但他显然不属于这个群体。我提醒冯礼注意,我说这个人有可能是乡政府的人。冯礼看了一眼说,不太像,有点村队会计的意思。
马厩岛先是一个点,在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放大。随着铁壳船的行进,马厩岛在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显出一些斑驳的内容。有关它的一些粗略的印象,全部来自朱海波的那位诗人表哥的三寸不烂之舌。至于它为什么叫马厩岛,他并没有说清楚,或许跟地形有关,但也不尽然。几百年里人们因躲避战乱和饥馑迁徙到此,我想他们来的时候也不一定就是渔民,他们会按自己老家熟悉的物件,来命名这些岛屿,于是便有了蓑衣岛、牛轭岛、花烛岛、稻桶岛,等等。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大岛就叫麦仓岛。我从舟山地图上,还看到一个叫砚瓦岛,那显然出自一个破落文人的臆想。如此,两天前还在我们想象之中的风景,现在已近在眼前。我当时的感觉还是蛮震惊的。马厩岛地貌,宛若冰河时代遗址,触目都是巨大的裸岩群,远远看去,整个岛屿形同覆掌,岬角为指,关节如峦,从山冈上俯冲下来,陡然裂开一道沟堑,沟堑里堆叠着鳞次栉比的石屋,一路挟持过来,又忽然展开,形成一个小小海湾。
这鬼地方真他妈的不错啊!朱海波兴奋地在那里指指点点,你们看,马厩岛是不是有点像……他突然低下声来,在冯礼耳边嘀咕了一句。冯礼的脸一时暧昧得不行。我猜到他会说什么。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与当地人有多么的格格不入,我们的扮相,我们的乖张,我们的自说自话。身后的马厩岛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但我注意到那个兔子脸的人,他没有笑,他的兔子臉,天生一副别人欠他三百两银子的样子。他在偷偷观察我们,当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又立刻把脸扭了过去。
我注意到岛上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幢白色外墙的水泥楼房,与下面沟堑里的那些石头屋显然不同。我猜测说,一般来说是公家的房子。
朱海波说,肯定是乡政府。
冯礼拊掌笑道,这么说,我们找到组织了?
正说着,赫然看到码头边的一块挂满渔网的巨石上,写着几个已经斑驳褪色的红字:
上岛外来人员,请务必到乡政府登记报备 →
这几个字显然有些年份了,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作出这样的要求。所谓外来人员,无非是那些前来走访的亲戚、下乡来的县干部,还有就是游走四方的手艺人、捕蛇者、卜算家,当然还有就是鱼贩子和那些与马厩岛建立了良好贸易关系的人,但他们好像都没有必要去乡政府报备。像我等游手好闲之辈,倒是非常希望能得到乡政府的优待。
朱海波想起来了,他问冯礼,你名片带了吧?
冯礼是见习记者,还没有记者证。他说,名片倒是带了。
朱海波说,有你冯大记者的名片,起码住宿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对冯礼道,你想啊,有乡政府必有招待所。
冯礼大喜过望,说得是啊!弄得好还能凑上一桌海鲜。
朱海波说,生猛海鲜有什么稀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就是出生猛海鲜的,你要吃青菜萝卜还办不到!
船已靠岸。那位兔子脸已率先跳了上去,这个人跑起来也像兔子,在海边公路上疾步如飞。来帮忙接货的人已经等在码头上了,场面很热闹的样子。但是上島以后,这个世界又猝然静寂下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传来的渔船马达的声音。
一条石阶,把我们引入岛内。
路边堵着一条木船,有个渔民正在那里敲敲打打,近旁散落着与渔业密切相关的物件,铁锚、渔网、绳索、浮子。屋弄里堆积着蟹笼和插着浮筒的彩旗,不时有肩驮网具的渔民从旁经过。路极窄,我们一路闪让。越往里走,越是屋高路窄,每一块石头都像尚未风干的鱼鲞,腥咸而潮湿。这里长年台风肆虐,生存环境非常严酷,石屋都造得跟碉堡似的,窗开得极小,当地人还用旧渔网把屋顶罩起来,每块瓦片上都压上石,用来抵抗风浪的袭击。这样一个荒蛮之岛,应该没什么游客吧,万事都有例外,比如说现在,我们来了。
我们经过一家烟酒小店,店门口放着一张破败不堪的台球桌,其中一个球袋里还留着一只双色球,像一个隐喻。它让我感叹良多,可以想见这个岛上曾经也有过年轻人的喧哗,现在却变成了店主堆放杂物的地方。听朱海波的表哥说,这里最鼎盛的时候,有三百多户,一千多号人。城市化让这里日渐萧条,有条件的纷纷在沈家门买房子,岛上唯一的小学被撤并,交通船也从一天两班变成了两天一班,马厩岛重归往日的荒蛮。
再往前走,遇到几个在阴影里闲坐的老头,他们张着嘴巴惊奇地打量我们,互相打听这是谁家的亲戚。他们没有找到答案,这个世界落在了他们的经验之外。他们的身后是一道驳墙,驳墙上面又是路,路边又是石屋,如此繁复,长长的石阶路,蜿蜒着穿过密集的石屋群,向着山冈挺进。
我说,我们这是上哪儿,真要去乡政府报备啊?
那两位笑死,冯礼感慨道,真是没有办法,别看我们一个个都像叛徒,可骨子里还是挺正规,见到组织都跟亲人似的。
我们渐渐走出了石屋群,前面传来一声接一声凿石头的声音。在一条岔路口,我们见到了一位老石匠,他正在凿墓碑上的一朵莲花。老头没有注意我们的到来,待他看到眼皮底下的三双沙滩鞋时,惊讶地抬起头来。老头说,你们是不是去水獭洞?
朱海波说,水獭洞?什么水獭洞?水獭洞好不好玩?
老头对我们打量了一番,不再吭声。
看样子,你如果对水獭洞一无所知的话,老头是懒得跟你搭腔的。
我们选择继续往前走,一只海鸟突然噗噜噜从芒草丛中飞出,消失在山坡后面。此时风澄雾开,视野空旷而高远,绕开那些东倒西歪的裸石,地被植物像草波一样涌向高处。一只淡粉红的薄膜袋,犹如《阿甘正传》里那片飘浮的羽毛,悠悠晃晃地从眼前飘过去。我们已经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房子,我们还没有走到它的跟前,就感觉情况不妙。那幢楼跟我们在甲板上看到的,完全是两码事。在阳光的作用下,远远看去,它像一幢崭新的楼房,眼前却是颓废的墙、破败的木梯、断裂的窗棂,透过窗棂格子,我还看到一面仿佛附了阴魂的在风中颤动的锦旗。老式办公桌上有一只红墨水瓶倒着,洇在桌上的红墨水像一摊血迹,早已干涸。院子中央有一株雪松,几只草鸡在树底下周旋。墙上有两块显著的白,想象中的马厩乡党委、乡政府的两块木牌已经不翼而飞,一切都死气沉沉。
有人吗?朱海波喊了几声,回答他的依然是山冈后面不绝的风声。
我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一桌生猛海鲜已经飞走了。
冯礼一拍脑袋,他说,对了,各地市都在搞乡镇撤并,马厩乡肯定被并掉了。
事情就是这样地不凑巧。后来我在网上查过,我们是七月份去的马厩岛,然而在三月份的时候它就被撤并掉了,和我们路过的那个麦仓岛并成了一个乡。
我们转到后面,发现坡下有一片平整的水泥地,那里有一排平房,还有废弃的水龙头和水槽。可以看出那里应该是原来乡政府的食堂或者招待所。那里的门窗全都被卸走了,满地滚着黑色发亮的羊屎球。冯礼知道没戏,可他还在安慰自己,他说有羊也可以,可以搞一个烤全羊。朱海波在那儿嘿嘿地笑,他的笑声在当时的环境里特别地怪异。我们屋前屋后绕了半天,一根羊毛也没有看见,倒是钻出一只小猫,尖啸着逃遁而去。
我们傻了半天,像三个孕妇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肚皮里的声音。
我们走回原路,来到刚才的那家烟酒店。
烟酒店老板有点面熟,应该在船上见过,台球桌上还搁着刚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现在我们是他的顾客,虽然他的笑容还是有点潦草,但毕竟亲和了很多。
他问,你们是沈家门人吧?
不过他马上自我否定了。看着不像。他说,沈家门人不开国语。
我们笑了,可能是我的上海腔暴露了身份。冯礼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一直习惯说普通话,倒是朱海波一直在学我的上海腔。我跟朱海波说,别让他们觉得我们是上海人,我和冯礼说普通话,你说舟山话也行。朱海波说,好。
他们跟老板要了牛肉罐头、可乐和一些面包饼干,我另要了一份泡面。老板过来把搁在台球桌上的一箱饮料拿下来,好腾出地方,让我们在那里将就。
冯礼跟老板说,再来包万宝路。
老板说,没有。我这里有哈德门和红梅,要么你抽红塔山。
冯礼有点蒙,有点猝不及防,怎么可以没有万宝路呢,什么破地方。
我说,你省省吧,上海红双喜怎么样?我抽着蛮好。
这个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跟店老板打招呼,并对我们表示适度的讶异。倷阿里来啦?朱海波说,沈家门啦。他们摇着头,迟疑地打量我们。
在场的还有一个来买烟的男人,他四十来岁,精瘦,一张黧黑的胡桃脸。他买了一包哈德门香烟,撕开,给老板拔了一支,又给自己点上。我发现他的一只手不太利索,不由自主地要收起来,像一把折叠刀似的。因为我们的出现,他没有马上走开,索性坐在角落里的啤酒箱上,一边抽烟,一边观察我们。
冯礼还在翻来覆去地看罐头,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有没有过期。
凑合着吃吧。我说,这种地方就别讲究了。
老板递来一把生锈的脏兮兮的罐頭刀,冯礼竟有些恐惧,连说,我有我有。
他用带来的那把瑞士军刀开罐头,用其中的一把小刀挑着罐头牛肉,塞自己嘴巴里细嚼慢咽,末了还拔出上面的一根塑料牙签剔牙缝。这似乎引起了“哈德门”的注意。
你这个就有点过了。我说,一把瑞士军刀也不值得你这么来炫耀。
冯礼笑,还是你了解我。
这时,走来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嗑着手里的瓜子,趿拉着人字拖,吧嗒,吧嗒。“哈德门”冲着她乐。那女人条好,就是有点哀怨相,笑起来倒也生动。
“哈德门”跟那个女的说,昨天夜里麻将统让你包了。
女的敷衍一笑,也就这么一回。
“哈德门”贼兮兮地凑到她的耳边,你手气这么好,昨夜里你下边没有穿三角裤吧?
放你娘狗屁!女的跳起来,又佯装要去追打他。
“哈德门”乐得不行,拍屁股走了。
我们听着蛮有点意思。老板也在笑,那女的说,你笑个屁呀!老板说,你家那位今天回来吗?女的说,明天回。老板说,我有数了。你有数个屁啊!她把刚嗑的一粒瓜子壳扔在他脸上。老板笑煞。她拿了一瓶腐乳,看到刚到的油枣,又要了一包。
记账的时候,老板朝她背后努努嘴,他说,你生意来了。
他们干吗的?
我哪里晓得,老板说,来旅游的吧。
这地方有啥玩的?女的嘴里咕哝着,回过头来看我们,你们住宿吗?
朱海波立刻迎过去,住住,你是旅馆老板?
她笑了。我们这里的条件你们也知道,你们怕是看不上。
朱海波连忙表示,稍稍过得去就行,过得去就行。
女的说,那你们慢慢吃,我就在前面。人字拖吧嗒吧嗒走远了。
吃完,我们跟老板打听那个女人的名字。老板不禁吐了一下舌头,伊叫小乌贼,倷到前面打听一下。小乌贼,一听就是个绰号,而且令人玩味。我们似乎也不能拿人家的绰号去打听。冯礼说,我们都是有修养的人。我们往前走到一个地方,便听到身后有声音,哎,城里后生,你们走过头嘞。原来就是那几个老头闲坐的地方,她家在驳坎上,路边两层楼,因为是石屋,没有阳台,女主人就在二楼的小窗户里跟我们招手。屋外没有标志,在一块离地很低的石头上,应该出自小孩子的手笔,极稚气地写着三个字:小旅馆。
女主人拿着钥匙下来,她把楼下的一间留给我们,外门开向路边,可独立出入。里面有三张床和一张小圆桌,没有电视,也没有卫生间,黑咕隆咚的。我看看冯礼,冯礼再看看朱海波,他的意思是,你把我们叫来,就这个条件?
朱海波心里想的是,得亏还有旅馆,满口应下,好的好的。
女主人告诉我们,她丈夫在船上,儿子在沈家门读书,不过马上回来了,因为学校就要放假了。她说,这里平时没什么人,夏季的时候,岛上的人才一点点多起来。
问到食宿价格,女主人有点绕嘴,反正啊,海岛就这个条件,你们城里小老板,平日里都阔手阔脚的,在我这儿,还在乎那几个小钱呀?
我们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无可奈何。
房间里浮尘满地,有一股咸腥味,凉席上也是,摸上去有沙子般的颗粒感。看样子,女主人也是刚来不久,他家在沈家门有房子,两边跑,过着候鸟的生活。我们把凉席扒下来,到外面抖了又抖,然后用湿毛巾擦拭了一遍,又把毛巾泡在一脸盆的肥皂水里。当时,我倚在门边抽烟。冯礼拿着那块毛巾,闻了又闻,心里终究过不去,跑去店里买了一条新毛巾。朱海波拿着他的微型望远镜东看西看。这个岛也就这副鸟样,而铁壳船要等到后天中午才能来,当时大家的心情反正都挺落寞的。这个时候,朱海波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快快呼我和冯礼同享。冯礼抢先夺过望远镜,哈哈笑了两声。他一直霸占着望远镜不放,轮到我的手里,只看到很快就消失的三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她们看上去一副外地人的模样,她们胆子也贼大,这种地方也敢来。那么留给我们的问题是,她们住在哪个旅馆?
冯礼说,她们好像到海边去了。
马厩岛的海湾,一边是峭壁开凿出来的交通码头;另一边是小丘陵,岸海之间有一条水泥路,沿途是近岸礁石和碧蓝的海,还有并肩摇晃中的渔船,和远处闪耀的灯塔。有人摇着泡沫筏,向摇晃中的船只靠近;有人拎着钢刀一样闪亮的鱼迎面走来;顶着花毛巾的渔家女在自家船上收拾;采螺归来的人挑着绿网兜大步流星。这是马厩岛一天的收场时刻,山坡人家端着饭碗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走到哪里,总有人侧目而视。
我们遇到了一个身着黑色橡胶潜水衣的跛子,他向我们兜售他刚刚采来的贻贝。看样子,他好像径直从海底世界走到我们的面前,两只黑色的蹼子还拎在他的手上。后来知道,这种潜水服,连同采集野生贻贝的人和行当,当地人都叫水乌龟。我们讨价还价,要了三斤,这让水乌龟极轻蔑地撩了我们一眼。
我们没有看到那三个女的。殊途同归,从前面我们也可以绕回去,兴许我们还能碰上她们。路盘旋而上,山坡上也都是房子,屋弄里传来推倒又重来的麻将牌的声音。冯礼说,这个地方好,警察来抓赌,恐怕还没有上岸,这里的人早已看到了海上的公安快艇,等警察上岸,他们早就收摊了,统统都是循规蹈矩的良民。这样嘻哈说着,在一个拐弯抹角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一块马厩村委会的牌子,那里门窗紧闭,只见老式写字台上放着一架电话机,它被放置在一个上了锁但又不妨碍接电话的木匣子里。这可能是马厩岛跟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长着兔子脸的男人。
晚餐是和女主人一块儿吃的。我们把餐桌端到外面来,女主人给我们备了酱螺、虾干、红烧比目鱼、土豆咸齑汤,还有我们刚买的野生贻贝,另外又去买了两瓶啤酒。男主人不在。她说或许明天你们能够见到他。我们由贻贝说起刚才碰到过的那个穿潜水服的跛子。女主人说,你们别看他残疾,水性极好,他回到海里,比一条鱼还要灵活。这段话令我印象深刻,我无法提前预知的是,我们与“水乌龟”之间,后面还会有更深刻的交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跟她提起那三个年轻女人,只是问她,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旅馆?她说,有人来,家家都是旅馆,连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开个鸟。我们以为自己听懂了。朱海波故意用筷子不停地掏弄着贻贝里面那团带草的肉,你看它像什么?我给了他一个眼色,这种俚亵之趣,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不过,老板娘还是先笑了。
天色渐暗,路边没有灯,老板娘准备的一盏马灯只能照亮桌上的两个酒瓶子。她不陪我们,吃完搓麻将去了。我们还坐在那里聊天。这时候,冯礼的寻呼机响了。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号码。放在两天前,现在正是我们几个呼朋唤友的时候。冯礼说,谢霆锋的个人专辑不知道哪里买得到?朱海波说,香港回归了,我们是不是随便去啊?冯礼说,怎么可能。我喝了大半瓶啤酒,感觉刚刚好,眼睛里还有点小迷茫,看着下面屋弄里影影绰绰的灯光,看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抹极明亮的光带,映着一条归途中的小船。
山雾缭绕。尽管是夏天,海岛的早晨还是有点凉意。我在外边刷牙,对面屋后的芒草丛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麻利地提着裤子,看到我,落荒而逃。
吃罷早饭,朱海波建议去水獭洞走走。听女主人的意思,那只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也不是动物的那个水獭,而是水塔村。至于水塔洞,她也没有见过,它差不多就是一个传说,说那里潮水奔流,日夜吞吐,台风之前还能发出怪异的声音,在没有气象预报的年代里,村民们可以据此作出台风来袭的预判。
女主人说,除了石匠夫妻俩还住在那儿,水塔村已经没有人烟了。
我们出发,当地人向我们行注目礼。问题出在朱海波身上,他还拿了主人的一个加强版的手电筒。我跟他说,手电筒就不必了,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塔洞。他非要带,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拿着一只手电筒,授人以柄,昭然若揭。
走到那个岔路口,未见老石匠的身影,空余一堆石头。
我们沿着那条分岔的小道,走到高处,在路边看到一个山体碉堡。有一个小台阶,从侧面深入它的内部。从紧贴路面的瞭望口,可以看到方圆数十海里的动静。里面有股子尿骚味。战争远去,它事实上成为乡间小道上的一个路亭,起码可以在这里痛痛快快撒泡尿,留下一段意淫文字,比如某某人的老婆其实是个烂婊子,诸如此类。我们好像不经意看到了这个村庄最隐秘的一页。
这时,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侧耳细听,冯礼说,花姑娘!
里面空间狭小,瞭望口又贴着地面,我们只看见三条裙子。
她们走到那个地方停住了,她们说,咦,他们人呢?
我们出去侦察了一下,不出所料,正是我们在望远镜里看到过的那三位。她们说的是普通话,这与我们之前的判断也是吻合的。
哈罗。
女的一看是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扑在那里笑。
你们是昨天刚来的吧?
是啊,你们咋知道?
你们是外地人嘛,这里哪怕飞进一只苍蝇,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我注意到对方说的是他们。还有,我们是外地人,难道她们不是?
朱海波说,你们也是来玩的吧?
没有应答。这个问题似乎让对方陷入了困难,她们面面相觑。
这时,冯礼朝她们做了一个摁相机快门的假动作。
她们在镜头面前还有些羞涩。三个年纪都很轻,虽然相貌平平,但她们的青春气息也蛮打动人。从她们的举止、稍显过气的穿着打扮以及对照相的兴趣上,我隐约感觉到她们的乡村背景——我不知道,朱海波这时候把我说成是中学老师,是否也是基于这一点。
有一个叫三妹的问我,你真是老师?
看得出,她对老师有特别的信任和期待。
我“嗯”了一声,我显然不能说不是。我说,你们从哪里来啊?
贵州。她们怯生生的,似乎说出来,就会透露出什么秘密。
哎哟,冯礼说,你们够远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遥远的地名似乎印证了我心里的预感和不安。但是,我依然没有猜到最后的结果。当时大家都很开心的,旅途中遇到同行者,总是一件幸事。
她们当中,数三妹年纪最小,她是一个机灵鬼,特别会笑。三妹介绍她旁边那个梳马尾辫的,叫花花。花花稍有几分姿色,也很文静。我注意到她的马尾辫上,系着黑蓝相间的花式猪大肠发圈儿,和昨天船上一个男人套在手腕上的东西是一样的。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另外一个肥嘟嘟的矮个女孩,她的脸好像没长开的样子,三妹说,这个小坏蛋,我们都叫她小肉包。
好像眨眼之间,故事就开始了。朱海波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他有低血糖,口袋里经常带着糖。他把糖单单给了身边的三妹,三妹剥开来,还看了他一眼,慢慢塞到嘴里,这其中的甜蜜让她的笑容格外动人。不知何时,三妹已经悄悄抓上了朱海波的衣袖。她问朱海波是做什么的,我在一旁信口胡诌,我说他呀,著名流浪诗人。朱海波回头冲我笑,他的笑里已经有了秘密。三妹特別期待地看着他,他便咳嗽了几声:啊,大海啊,你全是水;蛤蟆呀,你四条腿。
她们乐不可支,尤其是三妹,笑得岔了气。
冯礼真是一个人精,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记者身份,连忙介绍自己是乡镇企业的推销员,推销的是菜刀。冯礼比画着两个掌片子,在花花边上磨刀霍霍:小姐啦,要不要买菜刀啦,我的菜刀很好用的啦,不相信可以在脖子上试试看的啦。花花在那里配合着尖叫。
三妹说,水塔村有一个水库,我们去那里摇船玩吧。
她这话好像只是对朱海波说的,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此列。朱海波回过头来看我和冯礼,但是他很快让三妹拉走了,消失在前面的小树林里。
冯礼说了句上海话,册那!
我们正在下坡。小肉包跟我走在一块儿,她一直管我叫老师,我也不便澄清。马厩岛确实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小,据说以前有三四个村庄。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仿佛是史前巨石阵的遗址,全都是巨大的裸石,非常像现在游戏里的一些场景。脚下的那条土路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前蜿蜒起伏,路两边都是芒草,海面上的光斑在草叶间不停地闪烁,前面的人已经看不到了,刚才还听到冯礼和花花在前面说话,现在只有风声簌簌,还有海面上寂寞的马达。
我看到了水库。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水库与大海之间的村庄被折叠了,水库和大海似乎处于同一平面,映着蓝天白云。微风轻拂,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景致,一切都挺好。朱海波已经跳到船上去了,还没有等三妹上去,船已经漂开了。他完全不得要领,小船越漂越远,他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还能回到岸上。三妹让他把缆绳抛过来。这时候,冯礼最开心了,他一点都不掩饰自己报复性的狂笑。
那天,太阳酷热,我们躲在水库近旁的小树林里,朱海波和三妹隔着一棵树依偎着,冯礼正在跟花花密谈,而我和小肉包像路人甲似的绕着圈子。有一个细节,我一直记得,三妹将朱海波的手拿过去,在他的手腕上画了一只手表。她画这个手表的时候,周遭很安静,空气里似乎弥散着甜品店的味道。这个情景非常地打动人,看得我和冯礼醋意十足,虽然我们未必愿意让她也在手上画一个,但画在别人手上就是不行。冯礼又说了句,册那。
这时候,花花的手指进了一根刺,冯礼在帮她看,他让她别动,花花的手指让他捏得通红,脸也跟着红。我开始深刻怀疑那根刺的存在。冯礼说好了,花花果然也不疼了。冯礼握着人家的手不松,翻过来把它掰开。冯礼说,我给你看个手相吧。
花花吃惊地看着我,似乎所有的答案都在我这里。
冯礼说,我在你手上看见了两个男人。
我记得这是法国电影《最后一班地铁》里男主角的一句台词,台词是这样的:我在你身上看见了两个女人。冯礼对三妹说,我在你手上看见了两个男人。
花花的脸立刻苍白如纸。
她吃惊地看着冯礼。冯礼不知道自己捅了什么娄子,两只手慌得没地方搁,他表示自己只是开了个玩笑,胡说的,一定不要往心里去。Sorry。
这时,小肉包说了句,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被人贩子卖过来的。
石破天惊,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我们极度震惊。
冯礼无比惊骇道,你们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小肉包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是啊,我们来这里已经大半年了。
冯礼再看花花,花花点了点头。
很难想象我当时的感觉。以前这样的新闻也见过,我知道它们都确凿无疑地发生过,就是有什么愤慨的话,也很快烟消云散。但是现在不一样,眼前的这个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当事人就在边上,我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有那么一刻,好像所有声音都被抽空了,我听得到太阳穴两边跳动的声音。我有点蒙。
三妹还在给朱海波画手表,她正在画表带,她的圆珠笔绕过去,看到了朱海波手腕后面的疤痕。朱海波把手挣脱了,他问三妹,三妹说,是啊,我们都是被贩卖过来的。
朱海波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的声音里有些哆嗦。这不对,这不对啊!
他看看冯礼又看看我,这不对啊,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情?
我跟小肉包说,你们有没有报警,你们逃啊。
你以为我们不想?小肉包斜我一眼说,没有用的。不光是我们的婆家,整个岛上的人都死盯着我们。有一回我们都已经逃到船上去了,但是他们不让船走啊。我们想不明白,船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听他们的?直到我们被拖出去为止。
冯礼说,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平静语调里少见的盛怒之下的战栗。
水塔村就在水库下面,那是一座石头的堡垒,一座空城。部分石屋还保存完好,门都被堵得死死的,仿佛原住民还要回来的样子。穿过村庄的过程,就是下坡的过程,我们在这个村子里走散了。我和小肉包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坐下来吹风,身后是残垣断壁,当年的虎面符咒还留在门楣上,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从那里可以看到海边,还有冯礼、朱海波他们像打地鼠一样偶尔冒出来的身影。
最初的震惊,开始像退潮一样在我心里慢慢退去。我眼前老是浮现那个黑蓝相间的花式发圈儿。船上那个男人长得很排场,如果忽略掉他的生活背景,我想他一定很讨女人的欢心。他不停地去捋手腕上的那几个漂亮发圈儿,咧着嘴角笑。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花花的丈夫。这个有点恩爱色彩的小插曲,似乎也不符合我对人口贩卖的一贯认知。在我的认知里,人口贩卖必然充塞着暴力与毒品。我不知道,她们当初是如何被人拐走的,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岛上的。
我问小肉包,你家先生他欺负你吗?
我忽然意识到“先生”一词不当,不过她也没在乎。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他不打我骂我,我他妈的就应该待在这个破地方?
我辩解说,那当然不是。
她说,我太亏了,我他妈的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跟一个他妈的窝囊男人困死在这样一个破岛上,我的青春就这样泡汤了。我的生活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还没有看过花花世界,我他妈的应该去过自由自在的城里人的生活。
她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我听着感觉有点不对,好像她只是在对一个失败婚姻抱怨。说实话,我不喜欢她说话的样子,脏话连篇,只有一些糟糕的情绪发泄。还有,她实在是太胖了。我不得不承认,颜值与正义感在这个时候是成正比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旁观者和聆听者,这件事确实令我震惊,我也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但是事情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我终于明白过来,她们早就注意到了我们,她们是来求救的。当时,我和冯礼就愣在那里了,我们吓坏了。我们没有想过,这里面我们还要承担点什么,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
我和小肉包继续往前走,这个地方的路和房子都是串联在一起的,走着走着,就走到房子里来了。这是一栋七八成新的房子,墙还很白,火灶里还有未烧尽的柴火。这个房子似乎没住多少年,就被废弃掉了。他们造这个房子的时候,肯定是怀着对新居生活的向往。但是好像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故,抑或是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在这里摁下了暂停键。比如马厩小学撤并到大岛上去,为了孩子读书,他们也必须搬到麦仓岛上去。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旁人是谈资,在他们就是一根最后压垮他们的草。我注意到墙上有一个小涂鸦,是孩子用毛笔勾画的一个非常简单的图案,我看出来,画的是小鸟。这非常击中我的内心,感慨万千。
始料未及的是,小肉包突然把我抱住了,她说李老师,你要救我。
我说,你别这样,我们回头再商量。
她越抱越紧,抱着我不撒手。她哭了。
说实话,我的感觉很糟糕。我说你别这样,这样不好。
正说着,忽然屋后传来什么声响,有瓦片被踩碎的声响。我立马把小肉包甩开,直奔屋后,后面也没看到什么人,只看到草叶在风中抖动。
我有些吃慌,我说,我们走吧。
他们都在海边,小码头差不多已经溃塌了,栈桥下长满了藤壶。
我看到朱海波的时候,他身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只从废船上拆下来的舵轮,文化人都喜欢这个破烂玩意儿。朱海波说,挂我书房里挺好。我说,别人的东西,你去动它干什么?他说,我捡的呀。我说,当地人会给你难看的,虽然它被扔在路边,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便拿走。他身边的三妹说,没事的。好吧,我也不说什么了。
冯礼看到我,把我拉到一边,他问我,你刚才看到那个老石匠没有?我说没有。冯礼说,这个老家伙好像在暗中监视我们。他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形势陡然严峻。所以他的建议是,无论如何让三个女的先回去,我们不能再跟她们回去,太过注目。我说,好。
当时冯礼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借口要到海里游泳,让女孩们先回去。
她们不肯走。三妹说,我们看你们游泳不好吗?
冯礼斜着脑袋,小眼神阴邪地贴着人家,裸泳啦,你也要看吗?
他本来是想吓唬对方,但是没吓住,小肉包又跳出来说,不脱是孙子!
冯礼好像被刺激到了,说着就要扒自己的衣衫。朱海波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你有病啊你!冯礼说,你他妈的才有病呢,把我们哄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朱海波气极,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这时,冯礼犯了一个错误,他把烟圈慢悠悠地吐到三妹的脸上,朱海波觉得某种神圣的东西被他冒犯了,他扑将上去,我赶紧劝架,又及时充当了那个虚拟的中学教员的角色,好说歹说,总算把三个贵州女给劝走了。
冯礼对朱海波说,我是流氓,我把脸撕破给人看,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好像你能把人家救出苦海似的,狗屁!朱海波还在情绪上,他扔掉那个舵轮,上去就给了冯礼一拳。冯礼说,好,很好,像是你朱海波的风格。他并不着急起身,鼻子流了血,自己拿餐巾紙堵上。他跟朱海波说,路上你念的那首诗不对,你应该念这首: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e world,sun,moon,and you,sun for morning,moon for night,and you forever。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说罢大笑。
朱海波拿着人家的那只舵轮,一路上还骂骂咧咧的,贵州女的故事让他难以消化。都已经快到旅馆了,他还在嚷嚷,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人口贩卖的鬼事?一个刚走过去的渔民回过头来看他。我说,你少说两句啦。我总觉得这是别人的地盘。朱海波听不进去,一时还刹不住,喉咙还胖得厉害,讲讲有什么关系?
女主人不在。本来以为我们会很晚回来,没让她安排午餐。三人各吃了一碗泡面。吃泡面的时候,冯礼很专注地观察了朱海波手腕上的那只表,看得朱海波都不好意思。风水轮流转,这只曾经让我和冯礼平生嫉妒心的表,已然成了一个可笑的话柄。冯礼想笑,没笑出来,倒让泡面一口呛住,让他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冯礼的鼻孔里还塞着纸团,这个喷嚏让鼻腔里的纸团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他捡起来看了看,又扔掉了。他给自己点了支烟,烟雾再次从他通畅的鼻孔里喷出来。
朱海波后来一直在水龙头底下洗手腕上的那只手表,肥皂擦了三遍,但依然没有彻底抹掉。他刚才还沉浸在三妹的爱情里,转眼间三妹变成了别人的老婆,这个打击是巨大的。我不知道,这时候他是打算激流勇退,还是英雄救美。
他洗完手进来说,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冯礼说,那你说咋弄?要不要派架直升机来,把她们接走?
虽是风凉话,但也深刻地揭示出我们所处的困境。冯礼说,她们自己逃过好几回,都没有逃掉,难道我们多长了一对翅膀吗?冯礼说,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似乎也不能完全等同于人口贩卖。其实女方是知情的,家里也收了彩礼。花花跟我说,带她们出来的那个女的也是从贵州嫁过来的,她在这里生了孩子以后,获得了相应的自由,回了趟贵州老家,然后又带了一帮女孩出来。那三个女孩来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岛,她们都没有见过大海,以为是什么神仙地方。来了以后,她们被囚禁在这个岛上,起码在生下孩子之前是这样,这也是逾越法律红线的地方。但如果马厩岛人不这样做,煮熟的鸭子就会飞走。
朱海波说,她们不是鸭子,是跟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
冯礼说,你这种廉价的愤怒有个屁用!
朱海波怒斥冯礼,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知识分子的懦弱!
冯礼无声地笑了。也许朱海波是对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弱鸡,屁用没有。
朱海波说,反正我不能装作啥事也没有发生,我内心过不去。
冯礼给他递过去一支烟,他说,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形势太过严峻嘛,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听听看。冯礼看我,我连忙说是。
我们围坐在那张小圆桌旁,气氛陡然有些紧迫。朱海波画了一张草图——他美院没考上,最后被分配到皮革化工厂,所以他在画这张图的时候,显然有炫技的嫌疑。在他的笔下,马厩岛的地貌得到了生动的描绘,他还标出了前后两个村庄的码头。他说,想办法弄条船,让三个女孩半夜逃出来,然后趁着风高月黑,我们到水塔村码头秘密接应。冯礼又笑了,他捂着嘴,怕刺激到朱海波。可能连朱海波都觉得荒诞得不可能,他又说,要么半夜破门,去村委会打电话报警。冯礼提醒他,村委会的电话锁在一个木匣子里——还有,村委会能不知道这种事吗?连你在船上碰到的那位麦仓乡宣传委员也一定心知肚明。
如此再三,最后说下来,都落入无法实现的虚无里。虽然都是空头支票,但我的紧张情绪是真实的。开始门还哗啦啦开着,我去把门关上,还往桌子上放了一副纸牌,并且打乱,怕突然有人闯进来,我们好以打牌的名义掩护。门一关,气氛就来了,三个人压着嗓子说话,像是在一个装有窃听器的房间里谈一笔可卡因生意。
下午四点,我们听到山上喇叭响了。这个喇叭,平常除了上午短暂的新闻和一些零星的通知,通常不会响。现在它开始不停地播报台风消息。听到广播,朱海波像土拨鼠似的竖起脑袋来,舟山人都是风的使者,他太明白我们面临的是什么。他说,看样子明天的船可能会停掉。冯礼大惊失色,我心里蹦出两个字,完了。我们草草收场,打开门,一屋子的烟。外面如常,没有任何台风来袭的迹象,连对面的芒草都没怎么动。
一个钟头后,老板娘回来,她证实了这个坏消息。她笑道,老天爷留客了。
如果明天没有船,第三天台风肯定到了。台风一来,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离开此地,一想到我们还有如此阔绰的时间滞留在此,内心的沮丧无以言表。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老板娘不经意问了一句,你们上午是不是和三个贵州女的在一块儿?这句话立刻引起了我们的警觉。冯礼说没有,只是路上碰上而已。朱海波的狗情绪又来了,我按下了他的蠢蠢欲动的胳膊。
老板娘爽朗地笑了,她笑得意味深长。我们也不好再问。
我们真正关心的是明天的船班。饭后我们去海边遛了一圈,海边一切如常,并没显示有什么异常,傍晚的海面像湖面一样平静。我们问了几个当地人,他们都说明天不可能有船。他们这样说,必有往日的经验作底,只是我们不肯死心而已。
在海边,我们还碰见了三妹和小肉包。我们有点回避的意思了,三妹还把朱海波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我看朱海波是浑身的不自在。
回来以后,冯礼一直在桌边洗牌。他说来呀。他说的是一种叫沙蟹的纸牌游戏,也叫梭哈。这个时候,三个贵州女人带给我们的震惊,其实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连朱海波也不再提起。我们更关心明天有没有船。纸牌游戏很快消解了我们内心的焦虑,好像要在这里待这么多天,有点万事不必着急的意思了。我赢了些小钱。
晚上七点多,马厩岛就已万籁俱寂,不搓麻将的人都已经睡下,只有芒草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若有夜兽奔袭。天气热,我们的门一直开着,偶有晚归的村民在外面经过。当时马厩岛的供电到晚上九点结束。它熄灯的過程是这样的,一开始显得电压不足,闪烁不停,里面的灯丝还不时地制造出死灰复燃的假象。最后彻底陷入黑暗,慢慢地,随着我们瞳孔的放大,周遭世界的边边角角又一点点显现出来。当时我手里拿着一对A呢。我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冒昧去敲女主人的门,里面应声的却是她的丈夫。我们一直没见过他,但我们能够从女主人给他预留的饭菜里,还有莫名的楼梯声响中,得知他的存在。他从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来,递给我两根蜡烛。虽然蜡烛都只有半截,好歹有了光,那晃动的火苗把我们背后的影子勾画得高大而飘忽。
冯礼坐在里角,正好冲着门。玩了会儿,冯礼说,门外好像站着一个女的。
从黑暗里浮出一张脸来,我一看是小肉包。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
她也不客气,插在我和朱海波中间,她还叫了我一声老师,我心里五味杂陈。
她冲发牌的冯礼说,来,给我也发一手。
冯礼说,我们都是赌博分子,不好腐蚀无知少女。
小肉包说,你才无知少女。我要来,你们肯定玩不过我。
哟,冯礼的眼睛一亮。他看我,好像走了趟水塔村,我就是她的监护人似的。
小肉包确实出手不凡,极善诈唬,空手套白狼,我一对皮蛋败下阵来。
正玩着,门口又多了一个人。我回头一看,是“哈德门”,心里一惊。
你怎么来了?小肉包说,你他妈的跟踪我?
我猜这位就是小肉包的老公,连忙请他进来。“哈德门”没打算进来,站在门边,鼻孔里喷着酒气。屋里微弱的烛光映着他一脸的浑浊。他打量里面的人,主要是观察我。我嬉皮笑脸地赔小心。这时候朱海波从里角直接跨出来,他人高马大,像个螳螂似的,拍遍口袋,连忙给“哈德门”敬烟。我简直看呆了,那他一天来的出离愤怒又是哪门子事嘛。
“哈德门”毫不客气地把烟打掉了。我们一看这阵势,都有点蒙。
他斥问小肉包,你在这里干什么?给我回去!
小肉包哼了一声,哪里用得着你来管我!
我们一听,傻眼了,这画风不对啊,小肉包的嚣张气焰完全压“哈德门”一头嘛。在我们看来,“哈德门”应该上去给她几巴掌才是嘛,但是没有,看“哈德门”憋屈的样子,看样子是被小肉包拿捏惯了,与烟酒店门口碰到的那个“哈德门”判若两人。
小肉包说,我现在没空理你,我要打牌。她朝冯礼说,你他妈的发牌啊。
冯礼说,这样不太好。
“哈德门”走了,走之前极鄙夷地扫视了我们一眼。我们哪里还有心情玩牌,我们赶紧劝小肉包,这样不好,你也回去吧,你老公已经不高兴了。
小肉包说,他不高兴有个屁用!
我们心里又是一惊。
第二天一早,被朱海波的歌声吵醒。朱海波有早起的习惯,他在外面吼了一嗓子,他是沙喉咙,唱的又是摇滚,《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我们知道歌词,搁别人,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冯礼冲着敞开的门说,你唱屁啊,人家还以为你在念经作法呢!
等我出来刷牙,下面几个老头已经议论纷纷,其中有一个老头说得特别起劲,他指着我们说,倷犯关滴雷!我心里一惊。朱海波跟我说,他说我们闯祸了,昨天夜里有一对夫妻因为我们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老头又说他家老婆怎么泼辣,把她男人的脸也挠破了。我们听得出来,这大致就是小肉包回去之后发生的一场家庭战争。我感觉非常不妙,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菩萨保佑,但愿上午有船,让我们早点拍屁股走人。
不管有船没船,我们总要做好离开的准备。这方面朱海波有经验,他说我们到海边去候着,交通船不来,万一有渔船要赶回沈家门也说不定,我们可以搭他的船走。我和冯礼深以为然,连忙打点行李。吃罢早饭,朱海波跟老板娘说,我们还是把账结了吧,如果没有船的话,我们再回来。老板娘笑了,她的笑容里的隐秘部分为我们所未知。不出所料,老板娘果然春风满面地狠敲了我们一笔竹杠,然后优雅地告诉我们,这顿早餐算我送你们的。我们认栽,万一没船,还得乖乖回来不是。
在离开之前,我们检查了所有可能遗漏的地方,我提醒冯礼,尤其不要把你的名片落下。他总是在要记点什么又找不到纸的情况下,把名片当便笺。冯礼哦哦。好了,我们走了,一路下来,都有人侧目相送,一边细声议论,他们很奇怪,今天不是没船吗?
我们经过一口水井,在那里遇到了三妹。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地方。
三妹正在洗衣服。她跟我们打招呼,她说,你们这就走啦,今天不是没船吗?
朱海波说,我们去看看,可能有渔船要去沈家门也说不定。
三妹哦一声,仿佛若有所思。我们也顾不上那么多,匆匆与她道别。
当时我们完全蒙在鼓里,实际上三妹一听有去沈家门的船,立刻扔下洗衣盆,跑去跟另外两位通风报信。花花说她刚有了身孕,不肯走——这似乎跟我前面的猜测是一致的。三妹和小肉包连忙预备现金和衣物,准备行动。她们的慌张,引起了婆家的警觉,她们很快被家人控制。然后,那两个男人猛虎下山,找我们的麻烦来了。
我们没有问到船,问了几个船主,都爱搭不理。他们也不去沈家门。看上去风也不是很大,但海面已经有点荡漾的意思了。我们至少要等到十一点以后,才能知道那艘铁壳船最后来不来。我们知道船不会来,但时间还没有到,在它成为一个巨大的事实之前,我们还怀有一丝希望。我们三个人聚坐在一块大礁石上发呆,全然不知凶险的来临。
身后有人在叫我们,他就是昨天在海边见过的那个“水乌龟”。我们在他手里买过三斤贻贝。他虽然是个跛子,但长期在深海采集野生贻贝的生涯让他臂力过人,他很魁梧。他问我们,你们是不是要去沈家门?我们说是的是的。他的话听上去有点含混不清,似乎还掺和着我们所未知的危险情绪。这都是事后的结论,当时我们完全没有警觉。他每天开着船出去采集贻贝,我们知道他有船,他要捎我们去沈家门,开心都来不及。“水乌龟”挥手道,你们跟我来吧。我们闻之大悦,连忙上岸。“水乌龟”叫我们跟他去,却不再回头看我们一眼,他走路很冲,甩着他那条病腿,勾着脑袋在前面晃。冯礼跟在最前面,朱海波次之,我落在最后。朱海波把他的从水塔村捡来的宝贝舵轮给落在礁石上了,我又过去替他捡回来。我在后面叫他,你他妈的把你自己的东西拿去!他回头看看我,并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太迫切了,他个子太高,走起路来有点晃,衣袂飞扬。
“水乌龟”走到一个地方停住了,那个地方是码头附近的一片开阔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我看到了“哈德门”,心想坏了。“水乌龟”故意把我们引到那个地方。这时候他回过头来,脸上布着奇怪的笑,他已经拉开决斗的架势,眼睛里面闪着凶光。他说,你们为什么要拐走我的老婆?马厩岛人都习惯吼着说话,隔这么远的路我也听得到。是的,他说的是拐。你为什么要拐走我的老婆?冯礼连忙摆手,说没有的事,完全误会了。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几个勾拳已经把他打翻在地,血流出来了,墨镜也碎了。可怜的冯礼趴在那里检查自己的相机,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这时候,他的相机突然从他手里飞走了,它被踢到海里去了,它先是落在礁石上,反弹起来,化成许多碎片,在海里激起一点小小浪花。可以想象冯礼内心的绝望。然后是他的帆布包,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弧度,帆布包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率先掉下来的是他心爱的瑞士军刀,我看到许多名片,在空中飞舞,洋洋洒洒。冯礼从地上捡到一张自己的名片,他大概想把这张名片塞给“水乌龟”,让他看看,我是一名记者,不是他们想象的坏人。还没有等冯礼站稳,他又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袭击,这个人就是“哈德门”,飞起一脚把冯礼踢翻,嘴里还骂了一句,倷阿麻卵泡!
眼前的场景把我吓坏了,当时我只有一个信念,我们不能还手,至死不能还手。我看见朱海波大力甩着他的牛仔包,迎上前去,我叫他的名字,我心里在想不要,不要啊!他只是凭他的血脉偾张,炫耀他实际上并不拥有的战斗力。我们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长期户外作业,比我们强壮太多。此时,“水乌龟”和“哈德门”扔下冯礼,穷凶极恶地向朱海波扑来,找死啊!“水乌龟”一把扯过朱海波的衣領,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朱海波猛然摇晃了一下,他没有倒下,他踉跄着退到山边,“哈德门”大吼着,横着脑袋向他胸口猛烈撞去,我看到朱海波像橡皮人一样弹跳了一下,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水乌龟”又把他拎回去,把他抡起来再往地上甩。在他的重击下,朱海波像一件在风中凌乱的衣服,终于不支,飘落在地。“水乌龟”仍然没有放过他,揪着他的脚脖子在极粗粝的砾石路面拖过去,我在心里发出阵阵哀叹,哎呀,这可是梦特娇,一千多块钱的梦特娇啊。朱海波没有想到,他在三妹那里得到的点滴幻想,却要在“水乌龟”那里加倍偿还。“水乌龟”对此了如指掌,老石匠的绘声绘色犹在耳畔,他要置朱海波于死地。朱海波已经被打得求饶了,他跪下了,阿舅,饶了我吧阿舅。这个可怜的兄弟,他的父亲在他童年的时候就死了,他的所有的亲戚都来自母亲那边。一声接一声的“阿舅”,让“水乌龟”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笑了。你在叫我什么,他奇怪地笑了起来。
当时,我有过逃跑的念头。我早早丢掉了朱海波捡来的那个舵轮,我不想激怒本地人。哪怕他们扔在地上的东西,也不归外人所有,它跟我们没有关系。我把我的包也扔在路边,那里边还有半块面包。我希望回头还能找到它。我不知道朱海波的望远镜还在不在,几乎所有像样的代表城市文明的东西都被他们抛到海里去了。我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撤退,我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这只是我的想象。前来助阵的“水乌龟”从后面锁住了我的脖子,我动弹不得。“哈德门”早已切断我的退路,两只小眼睛挑衅地看着我,他肮脏地笑了,怎么听说你是老师?呸!他往我脸上吐了一口痰,这个动作格局小了。我这才看到,他的那张脸,昨天晚上被小肉包给挠得凶啊。我知道,他连杀我的心都有,他用膝盖猛烈地撞击我的下腹,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向我袭来,剧烈的疼痛让我睁不开眼睛,世界如此迷蒙。这个时候,冯礼好像已经远离刚才的位置,他抱着自己的大腿,坐在路边,看着海,完全忽略他身后正在如火如荼展开的殴打。他认输了,他再也无法顾及斯文和脸面,哪怕我被打死,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他不会,他是来旅行的,是来欣赏海天风光的,这正是他现在正在做的,很好。朱海波在另外一头,他还跪在地上,终于慢慢地半趴在地上,双肩一耸一耸的。他在那里哭。
我这边,两个男人一边一个抓着我的胳膊,浑身上下不停地击打。他们一边打我,一边跟我控诉,说我们如何勾引他们的老婆。我一直在辩解,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干。“哈德门”说,你还想抵赖!我笑了,我告诉自己尽量保持轻松,保持最后的一点可怜的尊严,被打倒了再试着站起来。我像傻子一样微笑,我可以逃跑,但我绝不求饶,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一直保持微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只能以笑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和清白。现在想起来,那个场面格外滑稽。我没有还手,我流血了,衣服也破了。在这个过程中,冯礼和朱海波一直在现场,朱海波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近旁的一块石墩上,以同样的姿势,看着空荡荡的海平面发呆。他们都跟没事人似的,他们不能顾及我,也未必能顾及自己的内心。我们一败涂地。
现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厩岛上的人迅速向这里聚集,他们同仇敌忾,纷纷插嘴指责我们。一个刚赶到的老头,在听了人们似是而非的议论之后,大喊着,格是要打,打伊煞啦!我能够理解“哈德门”和“水乌龟”的仇恨,但我不明白,那些熟悉的面孔,为什么全都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至少是可怕的沉默和壁上观。还有那个长着兔子脸的男人。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哈德门”可能被我的笑容刺激到了,他从近处的一艘渔船上拿来一把太平斧。看到这把斧子,他邪魅地笑了,我看到他举着斧子向我奔来,看到阳光在斧刃上的闪烁,它像一个慢镜头。我在危险面前已经力不从心,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起风了,风吹拂着我的衣服碎片,我反而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我没能等来那艘铁壳船,就要在此永别人间,好吧,就这样吧。这时,听到有人怪吼了一声,此人正是“兔子”,他非常有效地调动了现场,几个人扑上来抱住了“哈德门”,“水乌龟”反过来夺下了他手里的斧子。
现场鸦雀无声。
我一直处于半眩晕的状态。现场的人相继散去,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以同样的姿态面对大海。只不过我在他们的后面,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等边三角形。我们彼此都沒有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撕破最后的遮羞布,就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铁壳船没有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我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过了很久,来了一个陌生男人,他过来跟我说,他的船到沈家门去,问我们去不去。如果去,跟我来好了。他说罢自己走了,也没有顾及我们是否跟得上来。
我在想,哪怕他也要打我们一顿,我们也会跟他去的。我们没有选择。我冲前面一左一右那两个人的背影,试着哎了一声,他们迟疑地回过头来,我指着远去的那个人说,沈家门。冯礼一股脑儿爬起来就跟他去了。朱海波也还好。我是被打得最惨的,我连爬起来都费劲。他俩似乎已经把我撇开,他们是把我遗忘了吗?他们虽然挨了打,但体力似乎得到了恢复,看上去还是蛮敏捷的,冯礼甚至奔跑起来了,他太害怕留在这里了。我也害怕,我还坐在地上,我在想,哇,他们居然把我落下,也不顾及我,但我马上为自己这种怨妇般的情绪感到可耻,这不应该是我的风格。我慢慢调动自己的胳膊和腿,我也想敏捷来着,但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我的腿像铅一样沉重,我是拖着走过去的。那个人的船在很远的地方,要从礁石群上蹚过去,这对我来说尤其困难。我从岸上慢慢地摸索下去,我的腿已经抖得非常厉害,搁平常极轻松的一跳,现在却如登天。这个时候,我想起我扔在路边的那个包了,我已经不可能再去把它找回来,于是我默立在那里,在心里缅怀了一下。我流泪了。过完礁石,还要过船,那些渔船都是一排排横向挨着的,你要一条船一条船地踏过去,才能最终到达最外面的那条船。我看到冯礼在船上跨越腾挪,身手不凡的样子。朱海波多少还是有点问题,他突然停在那里,他发觉不对,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谢天谢地,他总算想起了我,他叫住了前面的冯礼,两个人过来搀扶我。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马厩岛的海水真是干净,我记得我在船上摔了一跤,我扒着船帮吐了几口血,血在水里洇开,像极盛开的蔷薇。
他们在甲板上抽烟,衣衫猎猎,海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吹亮他们手中的烟头。我一个人缩在船舱里,怀着劫后余生的破心情。船舱极低矮,里面是榻榻米式座位,仅允许坐躺——为的是不遮挡后面掌舵人的视线,能够巡视到船头和海面的情况。船舱里,前有通向甲板的木移门,后壁有小窗,看得见机舱和带寮棚的驾驶台,以及追着白花花海浪的船屁股。
马厩岛终于远离我们的视线,它作为一个越来越小的点,消融在一片苍茫之中。
船上一共有八个人。我们三个,船主和伙计各一,还有两个搭便船的女人——她们交头接耳,并一直毫不掩饰地打量我们——我不知道她们在看什么,我们即便是被她们的乡党打得死去活来,也不值得这么不依不饶地观察啊。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兔子”。他刚才看到我们,脸上闪过一丝痞笑。对,是痞笑。刚才,冯礼从皱巴巴的仅剩小半包的烟壳里,拔出一支给他,有点巴结的意思。也许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兔子”的身份不一般。“兔子”接过烟,不停地在自己的拇指盖上敲了又敲。他并不打算搭理我们。他对我们的遭遇了如指掌,似乎也很好地调控了现场节奏。他在太平斧的环节上,及时按下了暂停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人,我总能在他身上看到若隐若现的权力的影子。
风大,大家纷纷进到这个低矮而局促的空间里。我注意到,“兔子”进来的时候,两个女人主动为他腾出了空隙。他后来从船主的柜子里翻出两根香蕉,他掰下来一根,慢条斯理地剥开来吃。他还要移开小门板,告诉在船头打电话的船主,你的香蕉快要烂掉了。他不光要为自己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还要让香蕉的实际拥有人感觉到,他吃掉香蕉是一件多么及时而正确的事情。我看到船舱一角高悬的佛龛。我在想,那两根香蕉,船主一定是用来供观音菩萨的。但他很快又吃掉了第二根香蕉。他再度移开那个小门板,将香蕉皮扔了出去,我看见没扔多远的香蕉皮,有一块贴在船帮上,由风在那里撩拨。
船主姓顾,他在几个岛之间来回跑,收购当地鱼货,然后到沈家门卖掉。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急吼吼地回趟沈家门。他正在跟沈家门那边打电话,我听了大概,总是跟他的行当有关。这是我们几天来第一次看到手机。朱海波死盯着那只崭新的诺基亚手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船主打完电话进来,他移开后窗板,跟他的伙计交代了几句,然后挨着我坐下。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看你们也都是蛮老实的,他们可能是误会了。如果你们还手呢,我也不会管你们——他虽然还是站在马厩岛人的立场上跟我们说话,但我们已然如沐春风。他说,最终决定带你们几个走,还是我家那位替你们说了好话。我们这才恍然,原来他就是我们未曾谋面的旅店男主人,我想到黑暗里从门后面伸出来的那只手,那天夜里他给我递过两根半截的蜡烛。我们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他若不把我们捎回去,最后的结局真的很难说,我们死在那里都有可能。
船主跟我们聊起贵州女的有关情况,他说,一般来说,娶贵州女做老婆的,都是生活里各方面都比较弱的男人。他们好不容易有了老婆,肯定是百依百顺,一句呛声也不敢有。
这时,那两个女的插话了,她们是说给我们听的:倷弗晓得,贵州女人多少泼辣啦,阿里个男人吃得消。她们简直是在控诉:哎呀呀,倷弗晓得啊,男人像菩萨一样供着伊拉,麻将随便搓,钞票随便花,伊拉还不心满意足,还要往外面奔啦。
我听着有点蒙,不知道她们秉持什么样的立场,明明就是羡慕嫉妒恨。
船主笑了。他说,他们在老婆那里败下阵来,心里憋着一股气,打打你们几个城里后生刚刚好。船主说,幸亏啦,他们两个都有残疾,“哈德门”从桅杆上摔下来过,右手落下毛病,否则,你们早就被打死了。这时,朱海波翻了一下身,我以为他听不下去,要来一番阔论,结果他只是白了那船主一眼。
“兔子”正在玩船主的手机。
船主说,你别玩了,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说着船主就出去了,“兔子”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我看船主对他一点办法没有,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无奈和忍让。
“兔子”在玩贪吃蛇,引我手痒。那是一款永远无法通关的游戏,就算不吃到自身和障壁,最终也会因为吃太饱而撑满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朱海波听到贪吃蛇的音乐,脸上有了惊喜,他被激活了。他要比人家高一头,张望着要去看人家手里的手机屏幕,被人家恶毒地扫了一眼。冯礼笑死。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件救生衣,早早给自己穿上了。他已经积累了经验。后来我们三个人偎拥而睡,我们又饿又困,我扔掉的那只包里还有半块面包,我这样想着,便闭上了眼睛,那只面包就在我眼前悬浮着。贪吃蛇的背景音乐,像一个小人踩在弹簧上在不停地蹦跶,又好像,在上面蹦跶的是我。
从船屁股看出去,云层越压越低,如同海面上燃烧的乌焰。天空尽管阴郁,但天地间还弥散着异常的清亮感,不久那道神秘的光芒消失了,混沌一片。
风浪太大,我们东倒西歪,如钟摆一样平衡着船体的颠簸。这时候,冯礼的整张脸都蒙在一只塑料袋里,准备出货,场面不忍细看。我也想吐,肚子里仅剩的一点东西——那只是一顿草率的早餐,老是荡漾着要泛上来。要命的是,我还憋着一泡老尿,从早上一直积攒到现在。他们还在外面抽过烟,我一进来,就把自己安顿在此。此刻那点浑浊物占据的不是我的膀胱,而是我的大脑。我想到了童年,一闭眼睛,遍地都是厕所。
风力持续加大,听得见船尾的旗杆上扑扑作响,风裹挟着雨水,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缝隙,把门板敲得噼啪响,像是有人正在把它们一点点撬开。门已经形同虚设,风长驱直入,还有雨,雨倒是不大,有点凉。我肚子里的那点东西正在持续发酵,企图突破我的防线。我死憋着,一点点爬过去,下巴刚刚扣到门槛,秽物便倾巢而出。海浪哗然,刚好冲刷了这一切。我尝试着站起来,抓着门外的一个金属部件,慢慢撑起来。雨水横扫过来,我的衣服顷刻湿透,尿滴在风中飞扬,我的右腿感受到了一小股异样的温暖。这个时候,我感觉有一只胳膊从背后有力地抓着我腰里的皮带,那一定是好兄弟朱海波,他怕我被风浪卷走。
大概煎熬了四个多小时,我正紧闭双目,苦熬时光,突然有人惊呼,普陀山!女人已经在那里跪拜了。众人欢欣,引颈望去,前面黑乎乎似乎啥也看不见。她偏说看到了普陀山上的观音大佛,那需要多么强大的信仰支撑,绝非我等一双俗眼看得出来。船主说,那是普陀山旁边的葫芦岛,哇,这听上去跟普陀山也没啥区别啊,也就是说,我们离沈家门渔港已是一步之遥。船舱里迅速被激活,大家重拾欢颜,纷纷寻找和整理自己的东西,我们身无别物,我在找我的鞋,我刚才撒尿时好像只穿回来一只鞋,另外一只死活找不到了,我还想着等会儿怎么上岸。这件小小的事情非常打击我。
谁也没有想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船突然没了声息,异乎寻常的寂静,马达熄火了,一颗由柴油供给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船有动力,尚有侧翻的风险,船一旦失去了控制,如同豆荚之于巨浪,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海面滔滔,只剩下我们一条孤零零的小船,任凭风浪和命运的摆布。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描绘着沈家门的十里渔街,深刻领会到,什么叫咫尺天涯。佛龛里的一只苹果掉了下来,有人惊叫,船舱里乱成一团,恐惧霎时在船舱里膨胀开来,死揪着每一个人的心。冯礼抱着朱海波,像婴儿一样把头深深地扎在他的怀抱里。那个“兔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痛不欲生地趴在那里。船主在机舱里钻了半天,这时候浑身油污地出来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知道最后的一点可能也丧失了。最大的折磨莫过于希望的破灭和精神的无助。两个女的朝观音大佛的方向跪拜,其实片刻之间已是南辕北辙,船只的剧烈动荡,很快把她们掀翻,最终和“兔子”混抱在一起,女人嘴里还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時,我又听到冯礼的寻呼机响了,这个寻呼机屁用没有,但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嘲讽我们。冯礼看了一下,他说,册那娘逼。
船主来敲我们的后窗板,他伸进来一只油污的手。我手机呢,快把手机拿给我!众人恍然,对啊,可以打电话啊。“兔子”一脸懵逼,大家都伸手在地板上摸索的时候,“兔子”从一条毯子的皱褶里摸到了手机,好在手机有毛毯保护,没有进水,但是,船主拿到手机后,他的脸霎时就黑了。他接手机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这一幕,也就是说,“兔子”玩贪吃蛇,把最后一点电都玩儿完了。但凡手机还有一格电,能让船主打一个电话出去,我们就会有救。船主是一个温和的人,但此刻咆哮了,他冲“兔子”咆哮道,闻西倷麻匹!“兔子”自知理亏,埋头不响,两个女人看上去就像在丈夫面前撒娇一样,对“兔子”一阵徒具形式的拳打脚踢。
葫芦岛消失了,附近的岛屿也看不到了,我们在迅速退场。
船主喊了一嗓子,像是在骂自己,他的伙计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要落拱。落拱指用铁锚或重物在船头或船尾抛推入海,把船身固定住,减少倾翻的可能。只听一阵铁索声响,铁锚跌入海中。船体一头受力后,猛然打起转来,船体严重倾斜,船主和他的伙计连忙扑地,船主还死拉着他的年轻伙计的手。在几股力量的拉扯下,船板在咔咔地叫着,似乎随时都有崩裂和沉没的可能。终于,在风浪的强大作用下,铁锚没能拉住船只,这艘独孤之舟如同脱缰的野马,拖着长长的锚链,继续往外海漂流。
天崩地裂的几声巨响,蛇形闪电刹那间把海面照得雪亮。
暴风雨更加猛烈,海浪在无尽地回旋、痉挛和咆哮,船只一次次地被海浪埋葬,然后又像巨鲸一样从沧海横流中升上来。巨大的落差和失重感让我难受至死,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漂浮、翻腾,肚子里根本没有东西,吐的感觉就像有一只手要从喉咙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来。船上所有的没有固定的东西都在滚动。底舱已经进水,机器全部泡在水里,漂满了油污。一只从机舱里逃难出来的老鼠,酩酊大醉似的趴在窗板上,想从我们这里过路,我听到了持续而恐怖的惊叫。我不知道,船主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回沈家门,他既然有勇气作此选择,必然胜券在握。还有我觉得,我们的坏运气也应该到头了吧。看来不是,是我猜错了。此刻我的内心并无大悲恸,肉体的折磨已然超越对生死的考量,回忆都像一场飘然的梦。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世界陷入最初的蒙昧。我听到有人在哭泣。朱海波一如平常,这个渔民的儿子一点反应没有。我和冯礼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搂着我们,抚摸着我们的脑袋。我永生记得这样的情景。我还记得,从后窗望出去,那白花花的巨滔恶浪,也很美。
后来,我们获救了,否则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我们是被别的船用钢缆拖回沈家门渔港的。那时候,舟山还没有跨海大桥,我们被台风截留在当地。我们原来说好的,到了沈家门就报警,并到船主家登门致谢。这两件事我们都没有做,再也无人提起。我们在旅馆里昏天黑地一连睡了好几天。有几次我都梦见自己还在那条船上,那种恐惧像种子一样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来。我们彼此都没怎么说话。在船上,我们还可以相拥在一起,随着场景的变化,每个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朱海波居然一个人出去吃了碗面条。在回上海的大巴车上,坐在我旁边的冯礼,完全像一个陌生人。
回上海不久,我们出席过一场朋友的婚礼,令我纳闷的是,我们三个人不在一张桌子上,这令我非常地悲哀。我看到冯礼和一个盛装女人坐在一起,并不时尴尬地回应她的搭讪。他明明看到了我,却转向了别处。那场婚礼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多少年过去,人们偶尔还在谈论着它。没有人知道,被终结的,还有另外三个人的友谊。那天,在隔壁的盥洗间里,我不停地在水龙头底下洗脸,其实是想掩盖那止不住的泪水。
我听说,冯礼回来不久,便向报社辞职了。他后来经商,据说做得很成功。朱海波的皮鞋化工厂倒闭后,他东干西干,给广告公司画过墙绘,一度开过滴滴,再后来不知所终。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还是蛮大的,我很晚才结的婚,本来有一个非常好的姑娘,她简直就是我生命里那个对的人,但她是舟山人,我最终绕不过去,我朝自己最柔软的地方砍了一刀。我不辞而别,去了日本,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原载《收获》2022年第6期
本刊責编 杜 凡
创作谈
一击而溃
黄立宇
这是一桩真实的事件。我陆续听到的一些片鳞半爪,并不足以支撑我的写作。几年前我曾经开过一个头,就扔在那里了。去年初,我又把它拿起来,寻找可能的方向和推动力。在我的理解里,应该有这样几个东西:城市青年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从一开始发现外地女孩时的兴奋、挑逗,到得知真相时的正义凛然,再到后面的落荒而逃,这才符合我所理解的城市青年的行为模式,当然也应该是这个小说的基本框架。
三个城市青年中,冯礼的内敛、审慎、自私,与朱海波的简单、奔放、富有同情心的形象形成错位,还有李沫,他作为故事讲述者的“我”,形象是偏弱的,许多时候他的立场偏重朱海波一边,对冯礼既欣赏又持批判态度,但在最后的暴力面前,我给予了浓墨重彩的描绘,同时也表达了本人秉持的基本态度。
出于现实的考量,我没有采用实际地名。文中的岛屿名称几乎全部挪自舟山群岛版图,所以它既是虚拟的,又是真实的。我平生走遍了舟山群岛中绝大部分的岛屿,目击了城市化进程下,边远海岛从人烟阜盛走向荒芜的全过程。对此,城市青年完全无感,似乎哪里都是城市的后花园,他们的游戏心态与岛上渔民的生存现状形成强烈反差。
暴力是整个故事的高潮部分,当地人对闯入者的不解、好奇、敌意,种种阴差阳错和无中生有,但暴力依然猝不及防。所有象征城市文明和身份的东西统统被扔到海里,所谓的体面一击而溃。冯礼挨打后的置身事外,朱海波的跪地求饶,他们不能顾及身后正在被人殴打的朋友,也未必能顾及自己的内心。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平生所鄙视的懦弱与卑微,目击者竟是两个最要好的朋友,这种精神打击才是毁灭性的。
海上风暴把三个年轻人之前对岛屿的温情幻想彻底摧毁,这个二度打击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原有的人生观价值观几乎重置,影响到他们接下来的人生选择。那个长着一副兔子脸的戴眼镜的男人,是整个故事中唯一带有官方色彩的人物,在这个海上风暴中,终于让我有了一点空间,来描写这个意味深长的角色。这个角色是我对乡村现状的一个思考。
黄立宇,写作经年,文字散见《收获》《上海文学》《人民文学》《花城》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以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本。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现居浙江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