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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兄弟的本草心结

2023-05-30金文兵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花镜骨牌平地

金文兵

为了纪念鲁迅七十诞辰,周作人在《亦报》上撰写了一系列文章,后收入《鲁迅的故家》一书,算是对乃兄的一种别样的纪念。他结合鲁迅作品所揭秘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幕后消息,称得上是难得的文献。但当事人的记忆是否可靠,这是个问题,犹有悉心甄别之必要。例如,周氏兄弟关于“平地木”的叙事:

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

这是《朝花夕拾·父亲的病》里的记叙。对其中关于药引子的这番寻觅,周作人颇不以为然。他在《知堂回想录》里也谈了父亲的病,认为乃兄不知“平地木”为何物,是“一种诗的描写”,其实“访求最不费力”:

幸喜药引时常变换,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对的蟋蟀的,有时换成“平地木十株”,这就毫不费寻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说寻访平地木怎么不容易,这是一种诗的描写,其实平地木见于《花镜》,家里有这书,说明这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珊瑚珠的。我们称它作“老弗大”,扫墓回来,常拔了些来,种在家里,在山中的时候结子至多一株树不过三颗,家里种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颗。用作药引,拔来就是了,这是一切药引之中,可以说是访求最不费力的了。

周作人的话看似言之凿凿,但未必可信。家中藏有《花镜》不等于知道平地木是何物,家里种了老弗大也不等于就知道它是平地木。学名与俗称叫法不一,当面错过,也不奇怪,兄弟俩就不曾认出他们捕捉的张飞鸟其实是白鹡鸰(参见拙文《拆书、鹡鸰及周氏兄弟》,《书屋》2020年第一期)。更何况,收藏《花镜》和种植老弗大,这两件事是在找药引之前还是之后,也很成问题。周作人说他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才看到《花镜》,大概也就是他父亲去世那年或去世的后一年。比较合理的解释可能是,鲁迅从爱种点花木的远房叔祖那儿获悉平地木就是老弗大,并且告诉了他《花镜》里有关于平地木的介绍,而后才有了不惜高价收藏该书并种植老弗大的故事。周作人所载扫墓拔老弗大的时间已在1899年,比找药引子要晚了三年,“前几时检阅旧日记找出来的一节纪事可以抄在这里,时光绪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十六日也”,并且抄录了《花镜》记载平地木的原文:“平地木高不盈尺,叶似桂,深绿色,夏初开粉红细花,结实似南天竹子,至冬大红,子下缀可观。其托根多在瓯兰之傍,虎茨之下,及岩壑幽深处。二三月分栽,乃点缀盆景必需之物也。”但《花镜》中并未交代平地木又名老弗大。

倘若收藏《花镜》和种植老弗大二事在找药引之后,鲁迅所采取者就未必是“一种诗的描写”。王瑶先生曾指出,“至于‘平地木’,名称本来很多,药店叫紫金牛,绍兴人俗称‘老弗大’,一时不知何物也是容易理解的”。周作人晚年解读鲁迅作品好标新立异,这心理值得玩味。比如哥哥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雪天没捕到鸟是“性子太急”,弟弟在《鲁迅的故家》里偏要辩解,“不全是为的拉绳子的人太性急,实在是天不够冷,雪不够大,这原因是很简单的”。这种辩解有较真的成分,也透着一丝可爱,颇有点孩子气,仿佛当年“拉绳子的人”就是他本人。而在寻觅平地木这件事上,他所谓“毫不费寻找的工夫”“访求最不费力”,或又恰恰表明在周家乃兄作为长子独撑局面之不易,以及弟弟生活在长兄庇护之下而不觉。

周氏兄弟关于“平地木”的叙事,诚然涉及《朝花夕拾》是记实还是虚构的文体问题,但它引起笔者兴趣的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即“父亲的病”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包括周建人在内的周家兄弟对本草学的关注。平地木有治肺痨咳血之效,恰好切合本题主旨。在周建人《鲁迅故家的败落》中也有清明扫墓拔“老弗大”(平地木)回家种植的回忆。周建人年龄较小,对于父亲的病未必有多深的印象,但平地木已然成为周家的一个特殊的存在,一种集体性的记忆。此外,周作人和周建人对瓦苇或牌草的记述,更像是关于“父亲的病”的一种潜意识叙事文本,也值得解读。

周建人《桂花树和树上的生物》(收入《花鸟虫鱼及其他》)一文,原本属于科普小品,但还是对瓦苇(俗称牌草)能治痨损稍带了一笔:“瓦苇的根茎埋藏在青苔的下面,只抽出短的带状的叶子。叶背中间黄色的子囊群,集成圆形的小堆,有些像骰子或牌上的点子。不过牌的点子是凹下的,它却凸起。老妪们因此叫它牌草,并且相信只要采得三十二片像牌的一副叶子,可以治疗像痨损那样难治的疾病的。”

周作人《野草的俗名·牌草》(收入《药味集》)一文援引《本草纲目》,称牌草又名金星草,又引《金陵物产风土志》言其能治劳瘵,“钟山多药材,有骨牌草者,点肖其牌,云能治劳瘵”,复称梁茝林著《浪迹续谈》卷五有《骨牌草》一则,云:“骨牌之戏自宋有之,宣和谱以三牌为率,凡六面,即骰子之变也。近时天九之戏见于明潘之恒《续叶子谱》,云近叢睦好事家变此牌为三十二叶,可执而行,则即今骨牌碰湖之滥觞也。今张氏如园中有骨牌草,春深时丛生各地,草叶狭而长,其叶尾各有点子浮起,略似骨牌之式,天牌及地牌最多,唯虎头略少。余在扬州时即闻有此草,佥言若得三十二叶,点子皆全者,可治血证。”

这些叙述并未直接言及父亲的病,但从药效看,多多少少都有“父亲的病”的阴影在。周伯宜的病因与用药,在周家兄弟的心中还是留下了心结的。不必说鲁迅作文对“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嘲讽挖苦,一个都不肯放过,周作人在晚年里也说,“伯宜公的病以吐血开始,当初说是肺痈,现在的说法便是肺结核,后来腿肿了,便当作臌胀治疗,也究竟不知道是哪里的病”,可见心结之深。在后来的生活中,兄弟仨对传统本草学或近代植物学所表现出来的偏好,大致可以视为这种心结或隐或显的延续。

周作人好读名物类的书,原本在经学小学之列,但受日本柳田国男《民间传承论》的影响,他对动植物俗名发生了兴趣,认为“于经说或博物学上不知价值若何,却是民俗专业的好资料”,并称“中国方言亟待调查,声韵转变的研究固然是重要,名物训诂方面也不可闲却,这样才与民俗学有关系”,且不惜亲力亲为写下《野草的俗名》一文。拿此文与周建人《田野的杂草》相比,例如同是讲窃衣、酢浆草、狗尾草,一个是民俗趣味,一个是科学小品,完全不同路。

周建人早年受大哥鼓动开始自学植物学,他手头的四本专业书也是大哥在日本留学时寄的。可以找到明确版本的是其中的两本,一本是德国Strasburger等四博士合著的植物学著作A text-book of botany,另一本是Jackson编的《植物学辞典》(A glossary of botanic terms with their derivation and accent)。所以,周建人虽为自学,但路子走得很正,所谈基本不出近代植物分类学的范围。

父亲的病给周作人留下过阴影,但他对于中医的态度比较平正,这和他喜读外文医学史有关。他在《新旧医学斗争与复古》一文中明确说过:“中医学不是中国所独有,西医学也不是西洋所得独有,医学本只是一个,这些原是这整个医学发展上的几个时期,有次序上的前后新旧,没有方法上的东西中外。”其之所据,乃康斯敦《医学史》的医学发达“四个时期说”(即本能的医学、神学的医学、玄学的医学与科学的医学)。周作人好谈人情物理,物理明了了,人情自然豁达,当他说“既与西医无亲,亦与中医无仇”,也就不奇怪了。

父亲的病给周氏兄弟留下的心结,以大哥的最深。但1933年他在《经验》一文中谈及中医,口气明显和缓了许多,“偶然翻翻《本草纲目》,不禁想起了这一点。这一部书,是很普通的书,但里面却含有丰富的宝藏。自然,捕风捉影的记载,也是在所不免的,然而大部分的药品的功用,却由历久的经验,这才能够知道到这程度,而尤其惊人的是关于毒药的叙述”(《南腔北调集》)。对于中医“捕风捉影的记载”,以一句“在所不免”谅解了。据许广平回忆,“记得他在上海活着的时候,常常和周建人先生相见,兄弟俩在茶余饭后,总有谈话。谈话内容,其中就会从植物学谈到《本草纲目》或其他中医如以生草药治急病见效等的”。从《呐喊》自序“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的调侃,到《父亲的病》里的满心怨结,前期鲁迅给人留下了他对中医药极不信任的深刻印象,那么又怎么来理解他后期思想认识上的大转弯呢?答案或许就藏在鲁迅在1930年为《自然界》杂志翻译的《药用植物》里。

《药用植物》的作者刈米达夫是日本著名的药用植物学专家。他在“总说”部分明確指出:“作为应用植物学的一分科,研究药用植物的植物学方面者,属于药用植物学,药用成分的研究,则为植物化学的领域。”这就是说,受益于近代科学的进步,传统本草学已然跨入近代药用植物学与植物化学的行列。一方面植物分类学把纷繁复杂的植物界分门别类,系统解决了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植物命名问题;另一方面有机化学通过分子式揭示植物的奥秘,精确分析了植物药用的成分问题。中医里的常见药物,如所谓大补的人参、毒性剧烈的乌头,包括紫金牛科的平地木、水龙骨科的瓦苇在内,通通都能给予统一命名与成分分析。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传统本草学的经验主义问题,当然也让“捕风捉影的记载”丧失了立足之地。鲁迅翻译《药用植物》,有为翻译植物名称提供可资参考之书的意思,就像他在《桃色的云·记剧中人物的译名》《小约翰·动植物译名小记》里的工作那样,但也为读者提供了一部有实用价值的科普类著作,后来该书被列入商务印书馆《中学生自然研究丛书》。

可以说,随着植物分类学、植物化学、民俗学等近代学科的兴起,传统本草学才逐渐显露出它真正的面目。而鲁迅译书之举更像是一个隐喻,他以一种特别方式委婉表达他与往事和解的态度。翻开《药用植物》,我们会发现同一种植物有中文名、日本名及西洋名,正如周作人所言,“中医学不是中国所独有,西医学也不是西洋所得独有,医学本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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