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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拉奇纳

2023-05-30皮埃尔·帕索里尼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阿诺小船大海

皮埃尔·帕索里尼(意大利)

海滨浴场上人来人往,但近海的水面却很平静,仿佛死海一般。

远处的海面上可见一些橘黄色船帆,靠近海滨浴场处则有许多小船,相互穿插戏耍。卢齐阿诺租一艘小船,到大海深处去游玩,可惜他那时只身一人,且不会划船。他沿着防波堤走去,原先的帐篷已经拆除,遗弃物一片狼藉。他穿过那些遗弃物,下海向一圆形平台游去,一直游到平台边沿儿,再躺到一块岩石上面,把头伸向海边。

绿色而透明的温暖海水,时而沉重、时而轻盈地拍打着防波堤。虽然海水仅两三米深,从平台上却看不见海水中含有沙粒;海水下面的沙滩柔软而且干净,仿佛地板上铺的美丽地毯(假如有人住在海水下面的话)。时不时有螃蟹从沙滩上爬过,有时能隐约看见海星。卢齐阿诺躺在那里,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些美景,这时一个小青年划着一艘小船来到平台下面。

“小子唉,”他大声嚷道,“带上我,好吗?”

“好啊。”那小伙子回答。

卢齐阿诺一头扎进水中,双手触底后再浮向海

肖天佑译面,用手抓住小船。

“向深海划过去!”他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立即忙碌起来,但他那双手稚嫩无力,桨叶击打在海面上连泡沫都翻不起来。“让我试试。”卢齐阿诺建议说。小伙子坐到一边,卢齐阿诺接过船桨划了起来,并说道:“不难划嘛。”“妈妈不让我划得太远。”小伙子说。“没事,一百米,行吧?”卢齐阿诺说道。

防波堤后面那弧形的海滨浴场,宽阔无比,从这头看不到那头,被烈日的光芒照射得五色斑斓:昏暗的沙滩,涂抹得斑驳陆离的更衣房外墙,太阳伞那一条条闪闪发光的伞布,海面上行驶的白色舰船,山坡上分布的金黄色别墅。这一切在炙热阳光的笼罩下都呈现出一片梦幻般的寂静。不论是蚂蚁急切而静静的爬行,小船的相互穿梭,空中飞行的飞机,还是海浪的冲击,都无法打破寂静。但在这片由距离产生的寂静中,充斥着奥斯蒂亚节日般的欢乐。

我们的小船在海面上摇晃着,就像无人驾驶似的,船桨仿佛在空气中拍打,犹如折断的翅膀;卢齐阿诺也不耐烦了,但仍拼命向远海划着。他羡慕地望着在大海与天际交接处的蓝色海面上航行的渔船,心想从那里大概很难看到陆地吧。

突然,防波堤后面出现了一条小帆船,帆呈白色,像只白鸽。它倾斜着,静静地向深海驶来。卢齐阿诺停止划船,静静地望着它。帆船奇迹般的迅速飞驶过来,船身快要蹭着我们的小船时,转眼又轻巧地超了过去,可谓来去匆匆,仿佛它就是被物化了的风。转瞬之间它又化为一个小点,远远地消逝在大海深处;成了湛蓝色海空之中一个小小的发光点。

又过了一会儿,那帆船消失在大海尽头那片诱人的蓝色之中,卢齐阿诺静静地看完帆船这一飞驶过程。也许正是在这一刻,他兴奋地转身对身边的伙伴说:“唉,小伙子,我们也到那边去吧!”于是他拼命地划起桨来。那小伙子担心起他妈妈来。“你害怕了,嗯,小伙子?”“害怕什么?”小伙子有点生气地回答。“怕这大海呀。”卢齐阿诺说道。小伙子耸耸肩膀,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在说:“你开玩笑是吧?”卢齐阿诺因此受到激励,船也划得好些了,船桨也能打着水了。小船在海水上面一起一落地颠簸前行。

他们离防波堤越来越远。在炎热的阳光照射下,海滨浴场变得模糊不清。卢齐阿诺待在海水之中感到很幸福。假如此时跳下船去,独自一人在静静的海浪中游泳,那就更美啦!“抓住船桨!”他大声向小伙子喊着,一边从座位上跃入海中,向深海方向游去。

海水像丝绸那样轻盈温暖,时而把他抬起,时而将他放下:令他时而一眼能看见海的尽头,时而又被海水埋没其间;那里仿佛就是一条山谷,夹在两边由海水构成的低矮光秃的山丘中间,山顶阳光灿烂,山腰昏暗而透明;他沉浸在山谷中时,整个身子都被昏暗掩盖。在很短一段时间里,他仿佛置身于世外,待在一个浴盆里,被孤独包围,也像是待在一处小小的沙漠绿洲里,四周是绿色的沙丘与凄凉。光从波底射到浪尖,反射出来的光线却很暗淡。

突然,大海的魂灵,在一种平静而不间断的力量的激励下(就像熟睡之人的呼吸那样平静而不停顿),从大海的各个角落行动起来,从海底到海面,粉碎了卢齐阿诺的遐想,让他突然置身于一个浪尖上,暴露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大海尽头的帆船和日光,又出现在他眼前。

一片一望无际的酷似小山丘状的海浪,在他眼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际,与那天海一色的湛蓝融为一体。大海又变得富有生机,变得活泛起来。卢齐阿诺依旧向深海游去,尽力拉开他与小船的距离。现在他看到小船已经离得很远,被起伏的海浪颠簸着,船体已模糊不清。小船后面的海滨浴场,奥斯蒂亚和大陆就更远了。一切都好像离他很远,包括他在罗马的生活:童年时的艰难生活,以及幼儿时期躺在斗室摇篮里的幸福。他与那个年代之间也横亘着这样一片海水,既向他微笑,又令他为难。

他感到有点疲倦,转身看了看,那小船离得的确很远:海浪似乎淹没了它,让他看不见小船了。这时他感到一丝害怕:周围的海浪,像静静的绿色田野,似乎充满了各种未知的威胁。那威胁来自海底,仿佛激励着大海的海魂突然变得愤怒起来。

卢齐阿诺置身被激怒的大海之中,倍感孤独与失落,但是他羞于向小伙子呼救。为了不过于疲惫,他开始缓慢地往回游;此时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阵寒噤,仿佛有人正以威胁的目光盯着他,要把他赶走。他被海水包裹着,浑身都感到海水的挤压:四周辽阔的海面令他感到惊恐。

他终于游到了小船附近,但并不想爬上小船,仅仅用手抓着船帮。“朝岸边划!”他命令小伙子。于是他闭上眼睛,让小船拖着他前行,脑子里想象着他就是一个在海中落难的人。

托尼诺一直趴在巴蒂斯蒂尼海滨浴场上等着他。这时他觉得有点饿了,便和卢齐阿诺一起到渔民酒吧(奥斯蒂亚最豪华的酒吧)吃了點东西,又回到沙滩上。卢齐阿诺在沙滩上睡了一小觉,然后他们又乘小船到深海洗了个澡。当太阳发红即将沉入大海的时候,他们打的回到了罗马。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们在圣保罗金字塔附近就下了车。

奥斯蒂亚海滨浴场周边,从远方的奇切奥角向右,依稀可见的海岸都被大大小小的云块笼罩着(云块的边沿,呈灰色或蓝灰色,其实卢齐阿诺也像一块孤独的云)。从陆地的山峰俯冲而下的云层,呈圆弧形,掠过浴场上的游客,掠过被遗弃的帐篷,一直向左冲向著名的奇切奥角。这片弧形云层包裹着那片平静的大海,海岸灯光闪烁,生机盎然。

奇切奥角山顶的悬崖上有座破旧的古庙,面朝大海,庙前有座花岗岩的方尖塔,高百余米,宽六十余米,孤单地耸立在山崖与大海之间。奇切奥角的左侧,加埃塔海湾的群山,包括加埃塔山和斯佩隆加山,面朝大海,呈锯齿状排列成一线。这些山峦都是南方的群山,按水平方向一直延伸到半岛的中部,夹持在山脊的铁锈色与海天的灰色之间,间或有些梦呓般的亮点。

因此,从奇切奥角到斯佩隆加的大海就像个一望无际的巨型湖泊,不过,所谓漫无边际,仅仅是指该湖的一侧:云雾将其掩盖住了,成了湖泊的边界。那些云雾凝重且毫无规则,尤其是奇切奥角上方阴沉的、即将带来风暴的云层。云层的中间已经裂开,露出蓝色或泛黄色的天空;云层左侧的山巅上,太阳投射的一束光,像是探照灯照射如镜的海面反射回来似的,闪烁着,酷似一把出鞘的宝剑。

泰拉齐纳城就坐落在旁边的山坳里。它与两旁的岩石山脉一样,呈灰色。这是躺在马尔切洛亲戚家的屋顶上裸眼能够看到的唯一一座城市。房顶上的瓦还是湿的,夜里一定下过雨。卢齐阿诺躺在屋顶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快要睡着了。这栋房屋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屋顶显得很高;山坡上都是葡萄园,密密麻麻的葡萄架像蜘蛛网一样。因此,躺在屋顶上,不适合往外看,四周也不能随意看到这里。正因为如此,卢齐阿诺才感到高兴。马尔切洛丝毫也没有发现,卢齐阿诺的眼睛欢快地望着那遥远的地平线,那里,大海纯粹只是大海,附近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与大陆没有任何关联。阴沉的天空,太阳只在那里才透出一点光线,照亮那里蓝色的大海与天空。

简而言之,大雨即将来临。奇切奥角山顶的云层阴暗而浓密,吞噬了整个山崖,旁边的云层则遮盖了全部天空。一阵凉风刮来,预示着巨大而阴冷的雨点即将落下。因此卢齐阿诺必须迅速做出决定:把目光从海面移开,停止令他愉快的观察。不过话说回来,他应该得到这种欢快,因为他从头天上午离开罗马开始,就在脑子里幻想着这种纯净的、荒野的、没有人迹的大海。

过了甘多尔夫古堡,直到韦莱特里(阿皮亚大道仅从那里开始才驶向低海拔地区),面对群山是不可能看到大海的,尽管卢齐阿诺深信能够看到大海,曾数次从自行车座位上站起来想看看大海:事实上是因为雾气笼罩着山麓,让这里的平川呈现出海湾的形象。“看,大海,”卢齐阿诺大声嚷着,“那就是大海!”“傻瓜,”马尔切洛回答他说,“那不是海,你想得倒美。”

罗马和甘多尔夫古堡,昨天上午天气出奇地好;奇切奥角方向,确实有大片的云层,但都在拉蒂纳以下的地方,而且不像是雨云。其他地方的天空都很晴朗。但是头天下午下了场暴雨,罗马也不例外: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也淋着了雨,当时他们正从博尔格斯公园赶往特尔米尼火车站去修电池;因为下雨他们便没有去火车站,而是去了维托里奥广场的埃斯奎里诺电影院躲雨。而且他们很幸运:马尔切洛抽奖抽到了一袋爆米花和大半包奶酪。

电影院外面雷雨交加,幸好傍晚的时候天气转晴了。那天是圣母节,很多窗户都挂出了灯笼,尤其是那些小街小巷,被灯光照耀得不仅明亮而且五彩缤纷:成千上万个小灯笼在清新而透明的空气中摇曳着,许多教堂的正面墙壁被电灯泡装点得宛若一幅幅刺绣画。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在电影院里待了整整一下午,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卢齐阿诺望望天空,高兴地大声说道:“啊,这么多星星!”

然后他们去了台伯河彼岸一家修车铺租车。走到斯卡拉大街盡头时,卢齐阿诺对马尔切洛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别让那家伙看见你。”“你当心点,虽说那人做事大大咧咧的。”马尔切洛回答卢齐阿诺说,声音有点颤抖。卢齐阿诺耸耸肩膀,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他走进修车铺,车铺里面人多混杂,平时这个钟点都这样;他选了两辆车,其中一辆带赛车把手的,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告诉了老板;老板低头在记事本里记下了他的名字。

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在台伯河彼岸骑着车子转了半个小时。然后,卢齐阿诺骑着一辆车去车铺还车,付款。老板不记得他租的是两辆车,接过钱,从笔记本中划去卢齐阿诺的名字。

马尔切洛仍旧在斯卡拉大街尽头的一家铺面门口等着他。“怎么样?”马尔切洛问卢齐阿诺。“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个天才!”卢齐阿诺昂然回答。“我哪能不知道呢?”马尔切洛面带微笑,嘟囔着。按计划,现在该他去车铺弄车了,尽管他希望两个人骑一辆车去泰拉齐纳;但卢齐阿诺强迫他也去车铺租辆车。也算顺利,马尔切诺在车铺浑身颤抖着租了辆车,但留了个假名字。现在车有了,他们便在台伯河彼岸火车站、马尔科尼林荫道附近找了个马棚睡觉。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他们醒了,在附近的喷泉池里洗了洗。市郊居民都还在梦中,天空突然放亮,渐渐能看清圆形的煤气罐和四周高大但不冒烟的烟筒。他们跳上自行车,沿着尚无行人的马尔科尼林荫道骑行。就在这时,他们忽地与卢齐阿诺的父亲撞了个满怀。

他们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卢齐阿诺的父亲盯了他们一眼,也感到很惊讶,然后发起火来。他面色红润,眼睛圆睁,仿佛昨晚喝多了还没完全醒过来。他突然扑向他们,抓住他们的车把,大声嚷道:“这是你们偷的车吧。”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迅速跳下车,向马圈罗马(一地名,是意大利总统府仪仗马队的马圈)方向奔跑。卢齐阿诺的父亲则踏上马尔科尼林荫道,朝他朋友开的水果店走去,嘴里还在不停地诅咒那两个年轻人。

到达水果店门口时,老人把自行车放在商店还没有开启的门帘外,年轻人则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老人刚走进商店,卢齐阿诺便冲马尔切洛嚷道:“别动!”说罢就向商店跑过去,然后抓住自行车,推着车向马尔切洛等候他的地方奔过来。他们跳上自行车,一路向下,朝着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骑去。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卢齐阿诺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站在商店门口,看见他们跳上自行车逃走了。“要是让我逮住你,非宰了你不可!”他冲着卢齐阿诺的背影大声嚷道。没多久他推了辆自行车重新出现在商店门口,骑上车就去追他们。

“朝埃马兵营方向骑!”马尔切洛大声嚷道。

他们穿过沃尔帕塔地道,径直骑向埃马兵营,利用废弃兵营的空地、小道和垃圾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们从容地骑向圣约翰城门,再从那里骑上通往泰拉齐纳的公路。

骑过韦莱特里之后,他们才松了口气。此时,他们已经到达泰拉齐纳和海边。奇切奥角已出现在公路前方的地平线上,但还看不太清楚。

泰拉齐纳依山而建,灰白色的房屋都是用石头砌的,屋顶都已损坏;城墙里面的房屋,被许多小胡同隔开。这就是泰拉齐纳老城区。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沿着阿皮亚古道,一直骑到老城脚下的一条狭长的街道,一条类似罗马郊区或奥斯蒂亚的街道。“哪儿是他妈的海呀?”卢齐阿诺大声嚷道。“一会儿就看到了。”马尔切洛回答说,心里也没谱。他们骑到那条街的尽头,左手边,一道巨大的山崖映入眼帘,山顶上云层缝隙中有座破庙隐约可见,他们再向前蹬了两脚,终于来到一个小沙滩旁。

大海展现在他们面前,海水混杂着泥土,偶尔会闪现一丝光亮。这个小港口,夹在古庙山崖和渔民码头之间,狭窄而封闭,似乎看不到大海。

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下了车,朝着小港口走去。小港里水面很平静,好像还飘着一缕轻微的果香。从小港那里看不到奇切奥角。逆光下的水面泛着红色,稍远一点又变成绿色,有辆快艇上挤满了渔民,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摇晃。水已浸湿沙滩,上面插着不少木桩和竹竿,拴着许多拖上岸的游艇。此外,还有一块块锈迹斑斑的铁板摊在那里。

七八个成年男子和年轻人背靠在路边的一处矮墙上,两脚分开站成一排,紧张而无声地从一些大筐里往外掏着什么。卢齐阿诺走过去看他们,他们头也不抬,紧张地忙碌着。他们正在给一根缠绕在大筐底部的长绳子解套,绳子上还拴着一些红色细尼龙绳和鱼钩。他们一边耐心地把拉出来的绳子缠好,一边把那些尼龙绳和鱼钩插在一块软木上面放进筐里。

海滩的尽头,一堆渔民站在一块礁石上,那欢快的样子说明他们刚刚捕鱼回来。其中最高兴的要数那些年轻人,光着脚,裤腿挽到大腿根处,其他人则穿着长筒橡胶雨靴。一艘小船停泊在离礁石数米处黑色的海水中,周边还有一些渔民在活动。新来到海滩的人正高兴地询问着他们,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然后大家拉着一根绳子,一起把小船拖上岸,几个小伙子还站在水中兴高采烈地推船。

“啊,我们可算到海边啦。”马尔切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他们俩都感到累死了,湛蓝的海水令他们惊讶。卢齐阿诺跨在自行车上,呆呆地观察那些渔民解缆,已经观察很长时间了。那些渔民头也不抬地干着活。“这些人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嘟囔着说。马尔切洛不认识去他亲戚家的路,尝试着问一位渔民,那人什么都不知道;问另外一个比较活跃的、头顶着鱼筐的,他更是一无所知。于是马尔切洛决定去渔民码头那边问问,那是一条小渠,里面的海水肮脏得发绿,可此时码头上已空无一人。他记得亲戚家的房子在海边,位于渔民码头这边的海滩上方。这个海港后面不远的地方,确实有家工厂,沿岸还支着许多帐篷,不过现在都空无一人,被遗弃在那里任海风吹着。

沿海大道也空旷无人,道路旁的花圃里种着一些棕榈树和夹竹桃幼苗,就像是野生的,无人照管;这条大道沿着海滨一直延伸下去,看不到尽头。然而他们骑行半公里后,眼前稀稀拉拉地出现了一些别墅,快到沿海大道尽头时,马尔切洛认出了他亲戚家的房子:位于一个种满葡萄的小山丘上,围栏敞开着。他们骑进院子,一直骑到房屋门口。可房子空着,家里没有一点人气。于是他大叫起来:“玛利亚姨妈!”他沿院子内的小道喊着,一边走到窗户前轻轻敲击玻璃。

“我都快餓死了。”卢齐阿诺说道。“你跟我说这有什么用?”马尔切洛见屋里无人,退出院子时回答他道。卢齐阿诺狠狠盯了他一眼,大声嚷道:“你这话让我生气!”“啊,你是说我不知道你饿了啊。”马尔切洛回应。卢齐阿诺又说了一遍:“我都快饿死了。”然后他也跳下自行车围着房子察看。五分钟后,他们已爬上了屋顶。

现在没辙了,只能揭开房顶上的瓦钻进屋里去。于是他们揭了瓦,下到楼上的储藏间:那里堆满了土豆和小麦。然后再顺着楼梯下来,到厨房里找吃的。

这期间,他们在房顶上拆瓦的时候,被几个妇女碰见了。她们急忙去告诉在合作社干活的玛利亚姨妈:“您家遇强盗啦。”玛利亚害怕了,与三四个年轻小伙子一起急忙赶回家,自然是要好好收拾收拾那些强盗。起先,玛利亚没认出马尔切洛来,这几年他长大了;至于说卢齐阿诺,外甥大声告诉她说(因为姨妈的耳朵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是我的朋友,父母在战争中都死了。”

玛利亚姨妈很善良:虽然不是卢齐阿诺的亲戚,却也把他当作了外甥。中午的时候,大家进到家中,没什么热情地议论着马尔切洛和卢齐阿诺。午餐时,涂着红色的餐厅里满是霉味和猫尿味;大家谈论的话题是:在泰拉齐纳的住宿,以及从罗马到这里来的理由。两个外孙,一个做会计,一个还是学生,一副滑稽而无所谓的样子;而姨妈家人中,谁也没提到要请他们留下。

“喂,马尔切洛。”当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时,卢齐阿诺指着自己鼻子说道。马尔切洛撇撇嘴,仿佛是说:“我啥也不知道。”“我直说了吧。”马尔切洛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小点声音。“他们不想让我们待在这儿,”卢齐阿诺压低声音说道,同时拍了拍手,像是下结论似的,“对,不要我们。”“啊。”马尔切洛说道。

“为什么你们不去找找佐库利特叔叔呢?”姨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道。

“去,”马尔切洛大声回答道,同时看了卢齐阿诺一眼,仿佛是说这个主意不错,“我们这就去找他。”

“这个时候你们一定能找到他。”姨妈接着说。

他们从屋里出来,骑上车,告别姨妈。“常来看我们啊。”那几个妇女送到门口,客气地说道。

卢齐阿诺皱了皱眉头,咬了咬牙齿,仿佛是说“见你们的鬼去吧”。“我的天哪,”他一边快速蹬车离开她们,一边说道,“再见,再见,耶稣基督向你们致意。”“很正常吧。”他像个演说家那样又补充说道。

“再见吧,执政官。”马尔切洛说道。

佐库利特叔叔住在渔民码头附近的拉皮尼胡同里,正好在小海滩上边。他们骑车来到时,发现从那儿可以看到海。那里除了一些坍塌的房子外,不远处有个酒吧,酒吧前面的铁十字架下放着一束菊花。他们走进拉皮尼胡同,两边的住户都是渔民,门口堆着收起来的渔网。佐库利特叔叔年已六十,还是单身;他有个帮手,叫维托里奥,这几天就要去服兵役。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就这样在佐库利特那里找到了活儿。

他们的渔民生活第二天就开始了。近十点的时候收拾好渔网,佐库利特叔叔便对他们说该上工了;维托里奥把鱼筐和渔网搬到门口,然后跑到邻居家借了辆自行车,他们便向离泰拉齐纳约六公里的莫拉出发了:维托里奥扛着沉重的渔网,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则驮着鱼筐。天空呈土黄色,空气潮湿,像是还要下雨;一阵阵东南风把人们的皮肤和衣服都刮湿了。夜晚已下过雨,路面和田野都还是湿漉漉的。

他们很快就骑到阿皮亚古道,古道旁边是利尼亚河。阿皮亚古道通往韦莱特里和罗马的那段路两旁有数不尽的绿色树木、村落和围栏。他们在莫拉下了车,把车挨着放在一边,开始捕鱼。马尔切洛和维托里奥一样,在厚厚的裤子外套上长胶靴,而卢齐阿诺只在一旁观察和学习。

维托里奥下到利尼亚河里,直到那肮脏的河水浸过脚腕。他抓住渔网一头的抓手,渔网的另一头连着渔网圆形开口及其深深的圆锥形底部,那里也有根绳子,维托里奥把绳子头交给马尔切洛抓着,让他在前面两三米处也下到河里,然后拉着绳子前行。就这样,他们开始在那肮脏的河水中走动,渔网在水面下滑动着。

卢齐阿诺紧盯着这两位渔民,他们一步一步地移动着,仿佛是在举行宗教仪式的游行队伍中游行。维托里奥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天。天空放晴了点:可以看见奇切奥角了。周围的鸟儿在欢叫,河水被渔网拖动,哗哗作响:这是那里可以听到的仅有响声。维托里奥和马尔切洛这样走了半个小时,仅仅走出了五百米,还能看得见远处放在道路旁的自行车。“回头吧。”维托里奥说道。他们先把网口拖到岸上,清理掉那上面缠绕的水草。卢齐阿诺走过来,看见网底已经鼓鼓的,还微微颤动着。“有多少啦?”他问道。“八公斤吧。”维托里奥回答。然后他们开始往回走,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清理网口。当他们回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时,把渔网整个拖上了岸,将里面的大虾全都倒出来,一共有十六公斤。然后把大虾收进鱼筐里。

拉皮尼胡同中午的时候很安静:泥泞的鹅卵石路面上,晾晒着渔网和竹竿。时而有个别头上顶着陶罐的妇女经过。很快她们就拉开用破旧渔网制作的门帘,走进什么人的家里去了。家门口台阶上一些吃奶的孩子在玩耍,肮脏的小脸像渔民的脸那样红红的,身上穿的皱皱巴巴的袍子显然是他们哥哥姐姐曾穿过的。也有人这时候还在收拾渔网,两腿叉开坐在低矮的、石灰涂层已经剥落的院墙上。这时,南方太阳的金色光芒照射着这条胡同,胡同里充斥着用罐头食品和弗罗林鱼做的粥味。

佐库利特叔叔的家是平房,仅有一个房间,中间放了张双人床,占去了房间四分之三的面积。床头是铁制的,涂了黑色油漆,上面绘有各种花纹;剩下那少得可怜的地方变成了拥挤的储藏室:房门到外墙那点过道堆着竹竿、泡沫塑料块和大大小小的渔网。屋内各个角落里塞满了旧时的荣誉证书、麻线和成捆的缆绳。天花板上垂下的两根铁丝拴着一根竹竿,上面挂满了小鱼笼。一扇窗户前有个火炉子,上面正煮着鱼粥。一吃罢饭,大家便又忙碌起来。整条拉皮尼胡同像一个院落那样开始活跃起来,老人也好,小孩也好,都开始干活。他们干活的时候,相互不讲话,也不争吵。大家面朝鱼筐,叉开腿、低着头操弄着,不论是在街上的人,还是在家里(在屋内、在床边)的人,都是这个姿态。

维托里奥和佐库利特叔叔拿出早晨准备好的鱼筐,一个一个打开,在底部放好连线,再把软木块上的鱼钩取下来,并在每个鱼钩上面穿个虾米。最后把它们排在鱼筐盖上。每个筐里有一百五十个鱼钩;他们一直干到下午四点。然后,维托里奥休息,他出去跳舞了。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没事干,去了渔民码头边的小河旁散步:河边上停着各种品牌的小船,尤希、帕兰泽、小帕兰泽、蓝琪亚、兰帕雷,还有电动小渔船,不一而足。佐库利特叔叔的渔船马利亚格拉齐亚(蓝琪亚牌)却停在拉皮尼胡同尽头的小海滩上,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刚刚来到这里时就见过。

晚上,他们早早地睡下:卢齐阿诺、马尔切洛和佐库利特叔叔睡大床,维托里奥打地铺。深夜一点,就起身去捕鱼。

天空布满浓云,但个别地方还能看见星星。大海的情形与天空差不多,仅在个别地方能够看到一些灯光。然而,海潮哗哗响的声音却很强劲,仿佛整个夜晚他们只能听到海潮的声音。

小海滩上到处可见灯光。早到的渔民已经在船上点起灯笼,借着灯笼的微光颠簸着在海上航行,渔民们则手扶船帮以减轻船的颠簸帶来的不适。

维托里奥点起马利亚格拉齐亚上的灯笼。去年这艘渔船已满二十五周岁了,但油漆仍然很鲜艳,船体很结实,镀锌板很轻盈。船舱内部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们抓住船帮推动小船,一直推到它在水面上开始摆晃为止。

佐库利特叔叔开始朝着奇切奥角方向的远海划船,但天空暗得连两米外的地方都看不见;大海与天空仿佛是个寒冷而深不见底的黑洞。港湾里依稀可见一些渔船的灯光,它们变得越来越少,而灯光明亮的船队出港则更为稀少。很快他们的船就远离海岸,在通往奇切奥角的航道上变得越来越小。

佐库利特叔叔划船,维托里奥与另外那两个年轻人坐在船舱里。他们静静地坐着,只听见船桨与桨叉摩擦的声音,以及海潮那深沉的声音。

“这是要远行吗?”卢齐阿诺沉静了一会儿细声问马尔切洛。“我哪知道。”马尔切洛回答说。佐库利特叔叔和维托里奥都没有搭腔。维托里奥接替佐库利特叔叔划船,叔叔坐到船舱里来后才解释说:“我们要到珊瑚礁那边去,在奇切奥角山崖的下方。”他和维托里奥交替划船足有两个小时,那时离开大陆已经很远了:周围只有开阔的大海,令人感到害怕。其实他们离大陆并不太远;假如那晚天气晴朗,又有月光,卢齐阿诺一定能够看到,巨大而幽暗的城墙和奇切奥角上的遗址与森林耸立在他的头顶上。

他们的渔船几乎就在奇切奥角的山崖下面停了下来;维托里奥弯腰探测海水的深度。“到啦?”佐库利特叔叔问道。“二十四庹(一庹约合16米。不用米而用庹,是为了体现帕索里尼的语言特色),够啦!”维托里奥回答。“二十四庹。”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也重复说道。

“我们到珊瑚礁了。”佐库利特叔叔说。维托里奥从船首下面取出那块软木,插在一根半米长的竹竿上,竹竿的顶端拴着一块黑色破布,再在竹竿上系上个灯笼,点亮了。维托里奥做这些事的时候,佐库利特叔叔说道:“这下面就是夸德罗。”“什么?”卢齐阿诺问道。

“那是一座淹在水下的年代古老的城市。”

“在这里的海水下面?”卢齐阿诺追问道。

“是啊,整整一座城市,包括教堂与广场,”佐库利特叔叔说,“那座城市像罗马一样大。”

维托里奥继续干他的活:在软木块下面拴上一根长长的尼龙绳,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个坠子,连接到第一个鱼笼的绳子。

港湾里灯笼的数目越来越多,可以说增加了一倍,因为每艘渔船都把自己携带的带灯的浮标抛进大海里了。维托里奥也是如此:软木块及其灯笼,漂在水面上像个醉汉那样摇晃,吊坠连同尼龙绳和另一个鱼笼的连线,扑通一声沉入二十四庹深的海底。佐库利特叔叔慢慢地划着渔船,维托里奥则站在船尾,手持缆绳并看着第一个鱼筐里的缆绳滑进海里;缆绳带着那些细尼龙绳拴着的鱼钩和鱼食(虾米)沉入海底;一筐完了再下第二筐。一共是十筐,缆绳约十公里,鱼钩一千五百个。

佐库利特叔叔驾着船,不是径直划离浮标,而是围着它划,划小圈,以便鱼笼呈之字形沉到海底,而浮标上的灯笼在水面上晃悠着飘来飘去,距离最后的鱼笼不超过半公里。于是,维托里奥把最后那个鱼笼的软木块,拴到第二个浮标上,这次没有点灯笼,然后又把那第二个浮标扔进海里。

这时,月亮穿过斯佩隆加山上边的云层,慢慢发出了光亮,天空好像放晴了;只有那边还有云层,被月光映得发白。好几百盏灯笼点缀着奇切奥角与斯佩隆加之间的海面,不太明亮的月光照射着好像高耸入云的奇切奥角山麓,呈现出与天空同样的蔚蓝色。

卢齐阿诺借着月光见证了他們的第一批成果。他们的渔船离开第二个没有灯笼的浮标,频繁划动的木桨把渔船迅速带回到激烈摇晃的第一个浮标处。维托里奥把浮标拉上来,熄灭灯笼,然后反过来做刚才做过的事:开始把缆绳拉到船上来,一圈一圈地堆进筐里。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满怀担忧地走过来。缆绳带着空空的鱼笼和鱼钩一点一点被拉上来;二三十个鱼笼过后,才出现了第一条弗罗林鱼,活蹦乱跳的。维托里奥把它从鱼钩上摘下来,扔进旁边的鱼筐里,卢齐阿诺则弯下腰去看那条肚子鼓鼓的、眼睛发红、在月光照耀下银光闪闪的弗罗林鱼。

“后面该是大鱼钩了。”维托里奥说着,不停地用手从鱼钩上摘鱼。“第一个鱼笼里才一条弗罗林鱼。”卢齐阿诺说道,这时他看到那条鱼在筐里渐渐死去,感到很失望。维托里奥和佐库利特叔叔则沉默不语。这时大鱼钩开始上来了,但都没有捕着鱼。突然出现了一条齿鲨鱼,一会儿又一条,又大又肥,银光闪闪。然后是一条黑鲷,一条海鲷,和一条三公斤重的棘鲨鱼。佐库利特叔叔高兴得顾不上划桨,亲自过来察看。卢齐阿诺见叔叔偷偷高兴,便大声嚷道:“我们给你们带来幸运啦。”

缆绳一段一段地拉上来,一会儿鱼笼里有鱼,一会儿没鱼;有鱼的时候,月光照射着鱼鳞银光闪闪。维托里奥那粗笨的手便把鱼从鱼钩上摘下来扔进框里;鱼的品种不一,有鲨鱼、加吉鱼、鲂鱼、施氏蝰鱼、鱼旨、欧洲鲈鱼、大小弗罗林鱼等等。

这样过了两个小时,当最后一条鱼被扔进鱼筐,太阳已经升起。奇切奥角山麓,相对于已经转为明亮的天空与大海,仍然显得十分昏暗。

作者简介: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1922—1975)是20世纪意大利文艺界最具才华和独特魅力的艺术家之一,兼诗人、作家、导演、演员和记者于一身。

原载《世界文学》2022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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