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与寂静

米可

1

“付局长，我记得您是不打牌的。”章龙以试探的方式开始了汇报。

付局长一愣，暗想眼前的小伙子看似在聊家常，藏在后面的汇报肯定非同小可，于是便用鼓励的语气笑道：“是的，我不打牌。”

“但是您对打扑克、戳麻将，还有扎金花是有了解的。”

“是的，咱们青阳县局每年在打击赌博违法犯罪上都有不小的战果。”

“但是，自从2017年下半年以来，举报赌博的警情线索少了许多，准确地说是同比下降了80%。”

付局长皱起了眉头：“你接着说。”

“记得前段时间，您在基层检查时，发现我们有些同志上班期间在手机上打牌，您当场训斥，说要在全局加强作风建设。”章龙说着，将手机放在桌面上，“通常情况下，群众都是在腾讯游戏上玩扑克、打麻将，但是现在在青阳，绝大多数群众都是登录这款叫作唐朝棋牌的App打牌。”

付局长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款App的界面和腾讯游戏没有太大的区别。”

“是的，表面上是没有区别，但有人在利用App上牌局的输赢，另在微信群里结算赌资。”章龙说着，调出手机截图，继续解释道，“这是由微信群主，也就是聚赌人员发出的App游戏链接，参赌人员点击链接进入游戏后玩牌，然后以约定好的赔率，用微信红包的方式结算输赢赌资，少则一两百，多则上千甚至上万。此外，每一名参赌人员还要向聚赌的群主按照每一局2元，或者更高价格来支付翻台费。”

“我明白了，这种方式有点儿像前些年整治的具有赌博性质的换换麻将。”

“是的，只不过聚赌人员借用了网络的便利，将传统的赌博转移到了线上App和微信群，每一个微信群就是一个小赌场。”

付局长沉吟片刻：“这些年来，你办了很多涉网案件，取得了不少打击成果。我想，你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抓微信群里聚赌和参赌人员吧。”

章龙点点头：“我认为开发唐朝棋牌App的唐朝互娱公司实际上是最大的庄家，所有在微信群里组织开设赌场的人员都是这家公司的下级代理。”

“这家公司从微信群的赌局里抽水吗？”

“没有发现这种情况。”

“那些代理也只是收取翻台费，并不抽水。”

“是的。”

付局长想了想说：“那么，这家叫作唐朝互娱的公司完全可以坚称自己只是一家技术公司，没有参与微信群里的赌博活动，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赌博行为的存在。”

付局长不愧是老公安，一下子就点到了问题的关键。章龙暗暗佩服，他回答道：“从初步调查来看，那些聚赌的微信群主是唐朝互娱发展的代理，这些代理为App找到了大量的活跃玩家。虽然公司并不从赌博里抽取利润，但大量玩家在App上充值购买游戏‘房卡，为公司带来了丰厚的资金流和信息流。所以我认为，唐朝互娱即便没有组织赌博，也是在明知违法的情况下为赌博提供了帮助。公司和代理可谓是互相得利、各取所需。”

“你有没有做过统计，青阳县有多少群众参与了这款棋牌游戏？”

章龙犹豫了片刻说：“仅是我在暗中观察，就已经发现了30多个线下赌博微信群，每个微信群里都有五百人。”

付局长怔了许久，然后缓缓地问：“这里面应该有不少你的熟人吧。”

章龙点了点头。

付局长直视章龙的眼睛说：“实际参赌人数肯定比你观察的规模要大，一旦追究起来，可能会对社会稳定带来很大冲击。所以，你为什么要冒着得罪身边亲友的风险来侦办这起案件？”

“我记得您在一次会议上说过，年轻民警要先学会做事，不用太考虑人际关系。”章龙克制着颤抖的嗓音，“不考虑不代表不观察。和您一样，我不是青阳本地人，刚来这里上班时，我就常听到一句口头禅‘佛祖保佑。这既源于佛教圣地九华山就坐落在青阳县内，更是因为当地生活非常安逸，甚至好逸恶劳，这给赌博违法犯罪提供了很好的滋生土壤。”

付局长也正色道：“我明白了，你算的是作风账，百姓安逸，但政府不能安逸。如果大家都沉湎于在网上赌博娱乐，那么既会拉低工作效率，也会影响经济发展。”

“是的。”

付局长站起身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需要和市局党委、县委县政府做汇报，然后给你答复。”

两天后，章龙等到了付局长的电话，同意他就这起网络赌博案件开展深入调查。同时，付局长还在电话中提醒章龙，侦查措施和进展只能在两人之间知道，对外务必做好保密工作。

2

大学期间，章龙学习的是园林养殖专业，虽然毕业后从事了公安工作，但莳花弄草的习惯一直保留着。

他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养了一盆绿萝，多年的悉心照料，使得这盆原本普普通通的绿植开枝散叶，几十条藤蔓疯长，竟然覆盖了一整面墙。章龙正是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萝掩映下，对唐朝互娱公司展开了独立秘密调查工作。

不过，想真正做到保密，章龙需要克服许多现实困难：他所在的是一间有着八名同事合署办公的大办公室，上门配合调查的其他案件的当事人来来往往，其中难免会有人参与到唐朝互娱的棋牌游戏中，即便是不经意的一瞥，也有可能暴露侦查内容，引起犯罪分子的警觉。为此，章龙调整了屏幕角度，调低了画面亮度，还设置了开机的动态密码，只要他人不在办公室，别人是不可能看到电脑上的那些数据。下班后，章龙将网线断开，带着笔记本电脑回家继续开展数据分析和研判。每每到了深夜，妻子推门催他早些休息，章龙便立即将屏幕切换成了网络游戏，免不了遭到妻子玩物丧志的责难。至于各类数据的调取，都是由章龙亲自打报告（报告上的内容与唐朝互娱毫不相关），然后直接找付局长签批。

种种的反常行为，还是引起了同事们的怀疑，甚至以为章龙成天窩在角落是消极怠工。另外，办公室内每天喧哗吵闹，也让一时间找不到侦查突破口的章龙心情焦虑。这些困难被付局长看在了眼里。在他的安排下，章龙调离了工作多年的刑警大队，来到县局网安大队一间单人办公室里独立办公，心无旁骛地继续开展侦查工作。

离开刑警大队前，章龙用剪刀把绿萝的藤蔓剪断，分别送给了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希望这些藤蔓能够在他们的照料下长出新的植株。最后，章龙才独自抱着消瘦许多的绿萝，去往了新的工作单位。

正是在网安大队的办公室内，章龙的侦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原先他只是摸清了赌博活动“脖子以下”的组织架构，也就是掌握了青阳县内多名唐朝互娱代理人员的基本信息，以及他们各自组建微信群，并在群内聚赌的犯罪证据；但是顺线查“脖子以上”的信息时，章龙遭遇了巨大困难。首先是唐朝互娱的公司法人、财务、监事都与实际的经营毫无关系，真正在幕后操盘的另有其人。而通过对信息流的分析和研判，章龙发现唐朝互娱用来发展青阳当地代理的微信号用的都不是真实身份注册，且这些微信在聊天时从来不会泄露个人信息。不过，章龙没有气馁，他相信随着唐朝互娱发展代理的规模越来越大，那些幕后操盘的人员一定会露出马脚。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也传进了章龙的耳朵里。不仅是社会上，就连青阳县公安局内部也出现对唐朝棋牌App的讨论，话题主要集中在公司的行为是否构成赌博。章龙从不参与讨论，他只是在边上安静地听着，希望听到支持他判断的说法。但绝大多数同事都持“技术无罪”的观点，认为是那些代理滥用了唐朝棋牌的App来实施赌博；退一步说，负责案件审核的法制部门同事这样判断：“如果唐朝互娱没有从中获得具体利润，那么公司完全可以以‘不明知这一条来与那些聚赌的代理人员进行切割。”

这样的讨论也在付局长与章龙之间秘密进行着。章龙认为唐朝棋牌App之所以能够在青阳县排挤掉其他网络棋牌应用程序，占据垄断地位，完全是公司在幕后组织策划，甚至是通过某种方式为聚赌人员提供便利。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为了求流量，提升公司估价；一个为了从赌局里攫取巨额利润，可以说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章龙等待着的，就是一枚刺穿表层的钢针，从内部窥视犯罪网络的运行情况。

很快，章龙获知唐朝互娱一个工作微信号的持有者将于3月末赴荷兰度假，庆祝棋牌App业务推广大获成功，度假的信息立即得到了另外两个工作微信号持有者的赞同和附和，表示将一同去往荷兰。章龙立即对3月下旬国内往返荷兰的航班旅客信息进行查询，发现了三名同机往返人员：袁某、周某和郑某。经对三人身份信息进一步研判后发现，袁某系上海某网络安全公司的负责人，还曾入选过福布斯亚洲30岁以下百名富豪榜。周某和郑某分别曾任阿里巴巴和腾讯资深技术工程师，现已辞职独立创业。三人的职业背景完全符合唐朝互娱主要犯罪嫌疑人的画像。屏幕前，章龙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手腕，准备和这三位精英人士掰一掰手腕。

通过侦查，章龙发现周某是青阳本地人，近一年来有多次往返青阳的行程记录，郑某的老家则位于江苏无锡。在青阳和无锡，唐朝棋牌App都占据着垄断地位。章龙推测周某和郑某正是利用人熟地熟的优势，在两地开展“地推”工作，发展了大量代理，同时也熟稔了运营推广的全套流程，下一步就会将这套流程在全国其他区域复制推广。

为了避免造成更坏的社会影响，章龙向付局长请示，认为该案已经符合立案条件，应该尽快对主要犯罪嫌疑人展开收网工作。付局长随即召开局务会，章龙将长达半年的独立侦查做了详尽汇报，并一一回答了局领导和法制部门的提问。随后，经过集体讨论，青阳县公安局决定将该案立为“4·8”网络赌博案，集中精兵强将展开抓捕工作。

抓捕行动分为两个大组：A组的任务是对位于厦门集美区唐朝互娱公司窝点进行清缴，抓捕公司团伙主要成员，搜集各类涉案证据；B组的任务是对青阳本地主要代理人员展开抓捕。当会议室大屏幕上逐一呈现出抓捕对象的照片和信息时，章龙偷眼去看台下80余名参与抓捕行动的战友们，他们的眼神中既有坚定，也有困惑与不安。毕竟唐朝棋牌App风靡青阳县城，抓捕的对象中可能会涉及他们的亲戚、朋友甚至是爱人，但由于时间紧急，章龙无法甄别需要回避的警员名单，他只能去相信每一位战友。

行动部署会结束后，会议室虽已人去屋空，章龙的耳朵里却依旧回荡着低声轰鸣。那仿佛是大战之前战鼓擂动的声响。章龙只觉得手心潮热、心跳加速，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赴战场。

不过，章龙并没有被高涨的战斗热情冲昏头脑，他明白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很难做到信息不外泄。果然，A抓捕组乘坐的飞机刚落地厦门高崎机场，主犯之一周某就收到了老家亲友的短信，通知青阳警方已经抵达厦门，即将对他展开抓捕。在没有告知他人，也没收拾任何行李的情况下，周某从公司仓皇逃跑，下落不明。

面对这一突发状况，章龙一边带队按计划快速突袭了唐朝互娱公司的窝点，控制了包括另一名主犯郑某在内的其他技术人员，查封固定了公司服务器内的电子证据。另一边通知B抓捕组控制青阳当地通风报信者，并通过他的手机向周某连续发送多条误导性消息，完全打乱了周某的逃跑计划，致使惊弓之鸟的周某最后在其情人处被章龙和战友们抓获。

至于唐朝互娱公司的头目袁某，他原本潜伏在上海，远程控制厦门公司窝点的运营。警方采取统一抓捕行动后，他在第一时间也想过要跑路，转念之后，他冷静下来，然后在律师团队的陪同下，主動来到青阳县公安局。“不是投案自首，而是主动配合警方调查。”律师团队的负责人这样说道。

3

章龙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袁某时的场景。

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套着高档定制西服，梳着整齐油光可鉴的头发，还有浑身上下散发着咄咄逼人的香水味，无一不显露着成功人士的风范。

但不好意思，章龙还是请这位“成功的犯罪嫌疑人” 摘掉名牌手表，坐进审讯椅，戴上了冰冷的手铐。接着，章龙向袁某宣读《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袁某轻轻颔首，表示他的律师已经提前普及了告知书里的条款。

章龙说：“看来你已经提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和你们警察一样，我们生意人也不打无准备之仗。”

“那么，你肯定知道，在对你和你的唐朝互娱公司采取法律措施以前，我们已经开展了很长时间的调查取证工作。”

袁某的语气里充满了傲慢：“虽然你们只是一個县级公安部门，但我没有一点轻视你们的意思。而且你也不要忘了，我还运营了一家网络安全公司，在与那些网络黑客们的攻防战斗中，我明白罪与非罪之间的区别，也清楚证明有罪需要怎样的证据链条。”

既然袁某直奔主题，章龙便没有再兜圈子，他先后抛出侦查阶段取得的证据，指控袁某伙同周某、郑某通过开发唐朝棋牌App，重点在青阳等三个地区发展线下代理，吸纳大量赌客在App上玩牌，然后在微信群内结算赌资。袁某立刻全盘否认章龙的指控，坚称唐朝互娱公司对于代理组织赌客利用唐朝棋牌App实施网上赌博的犯罪情形完全不知情。

于是，审讯围绕着“是否知情”这个关键问题展开：

章龙指出唐朝棋牌App与其他正规的棋牌类App的最大不同处，就是多了发展线下代理这一个环节。这些代理既组建微信群招揽赌客，又向下继续发展低层级的代理，呈现出金字塔形的经营模式，为唐朝棋牌App带来了大量活跃度很高的赌客，从而制造了充裕的数据流和资金流，提升了公司的估值，并吸引来了许多实力雄厚的收购方。

袁某则辩称许多网络App都需要线下推广，发展线下代理的确是为了寻找更多的玩家，但不管是代理向下继续发展层级，还是组织在微信群里赌博，公司都概不知情。袁某还强调，最为关键的是公司没有从那些可能的赌博活动中抽取任何利润。公司唯一的盈利，就是来自于玩家们在App上充值的游戏“房卡”，而这种“房卡”是所有棋牌类App的合法收入。

在论战的同时，章龙相继抛出了前期侦查获取的证据，袁某则逐一对这些证据进行解释和反驳。与此同时，另有两个领域的侦查工作还在加紧同步展开：

一是对于其他人员的审讯，尤其是对于青阳本地重要线下代理的审讯工作，以期自下而上指认唐朝互娱组织或教唆他们利用该公司开发的App在微信群内聚集当地群众实施赌博犯罪。二是对公司服务器内的数据进行分析，从信息流和资金流两个维度证实唐朝互娱或是组织线下代理在微信群内开展聚赌行为，或是明知有赌博行为存在，还为代理提供技术支持，从而构成赌博犯罪的帮助犯。

可惜的是，两方面的侦查进展非常不顺利。不管是公司核心团队，还是各级代理之间似乎早已订立了攻守同盟，即便是面对微信群内大量赌资结算的电子证据，代理们也只承认自己组织赌博的事实，对上既不指认，对下也不明知，一副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强硬态度。至于从公司服务器里查获的电子数据，虽然有海量的规模，但显然已被批量删除和篡改，暂时还没找到证实唐朝互娱公司直接参与或明知赌博的证据。

与此同时，时间也成了章龙的敌人。传唤即将到期，是采取刑事强制措施还是放人，成为一个亟待要做出的决定。付局长召开专案会，专题听取案件定性问题。法制部门负责人审核卷宗后，认为当前证据对于线下代理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是足够的。但是，要想证明唐朝互娱组织或帮助实施聚众赌博，还需要更为直接和有力的证据。法制部门还提出，袁某的律师团队已经正式提出申请，建议青阳县公安局不要对袁某等三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律师团队还提供了全国多地的类似判例，证实检法两院从未认定提供技术的棋牌公司需要承担刑事责任。法制部门负责人最后说了一句题外话：“袁某的律师团队既有很强的学术背景，又有过硬的实战能力，这样的团队就算是在上海这般大都市也是顶级的。”

正是这句题外话，激起了章龙的斗志，他指出尚有大量数据还未分析，还有许多代理没有抓捕归案，再多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在报请检察院批准逮捕前，找出足够有力的证据。况且战斗已经打响，如果此时放人，团伙主犯必然会串供和毁灭证据，对后续侦查带来更大的阻力。

最终，局务会经过集体研究采纳了章龙的意见，同意对唐朝互娱的实际控制人袁某，技术负责人周某和郑某执行刑事拘留。章龙亲自押送袁某去往看守所。在即将被带入监区的铁门外，袁某转过身，对章龙丢下这么一句话：“你以为你抓到了一条大鱼？不，你抓到的是一条鲨鱼，会把你咬得遍体鳞伤。”

4

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后，数据分析工作在争分夺秒，却也是在举步维艰中展开。

由于海量的数据中可能包含证实唐朝互娱与下级代理共谋开设赌场的证据，章龙亲自对这些数据一条又一条检视。有些数据的呈现形式只是一串代码，有些数据读取需要专门的软件，章龙又不得不停下来补习相关的专业内容，对天书一般的数据转码翻译。

经常到了深夜，屏幕上的数字和字母变成了一条条游动的蝌蚪，游进了黑暗的角落，只剩下雪花点的屏幕。章龙从睡意昏沉中惊醒，发现屏幕上的数据依然还在那里，才松下一口气。章龙不敢忘记，主犯袁某还经营着一家网络安全公司，公司技术员都是业内的资深黑客，他必须要想方设法确保数据的绝对安全。可是，章龙转念一想，那些黑客会不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远程潜入章龙的电脑呢？章龙的心再一次变得如履薄冰。

与此同时，一场名为“技术是否有罪”的法理大辩论也在小小的青阳县城展开。袁某的律师团队驻扎在青阳最豪华的宾馆。他们召开新闻发布会，介绍袁某作为商界成功人士，对社会所做的诸多贡献；他们还邀请了知名法学专家，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上引经据典，证明唐朝互娱公司只是一家技术公司，不应为线下的赌博行为承担刑事责任。

这些还都是台面上的喊话，章龙的生活也因为这起案件进入公众视线，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记者们参加完袁某律师团队的新闻发布会，转而来到青阳县公安局，点名要采访章龙。

章龙自然对这些采访请求一概不予理会。当他回到家中，和妻儿围坐在饭桌前，刚要卸去一天的疲惫时，妻子却告诉章龙，竟有记者堵到家门前，希望从她的口中了解章龙的为人处世，还有对于案件的看法。

章龙的气不打一处来，他问妻子：“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能怎么回答？！”妻子也有些烦躁，“你从来不说单位上的事情，我当然对他们说一概不知了。”

沉默了片刻，妻子又犹豫着说：“其实我知道你都在忙什么，整个青阳县城都在讨论你办的这起案子。这些天不少亲友给我打电话、发微信，大多数人的口气都是小心卑微，求你放他们一马；也有少数难听的，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以后我们就不用在青阳县生活了。”

章龙明白这些打电话的人，要么是唐朝互娱公司的代理，要么就是在App上的参赌人员。章龙苦笑道：“这些天来，也有领导教育我‘年轻人不能把路越走越窄了。”

就在此时，一直没吭声的儿子放下吃饭的汤勺，怯生生地说：“爸爸，班里有的小朋友对我说，你要把他们的爸爸抓走。”

儿子的语气里有埋怨，也有委屈。章龙的心里一阵发酸，他将儿子拉到自己的怀里，告诉他：“你知道吗，和在卫生部门工作的妈妈一样，爸爸也在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健康。”

入夜，章龙将儿子哄睡着后，回到卧室，悄然钻进被窝，妻子却突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包。

章龙安慰妻子：“最近总是睡不着，就找医生开了两片安眠药助眠。”

妻子担心地说：“有时在后半夜，我还能听到你在说话，好像在和别人争辩着什么。”

“是吗？”章龙怔了片刻，然后坦白道，“去年刚侦办这起案件时，我就有了耳鸣的症状，起初还只是持续嗡嗡叫，我便在睡觉时塞上耳塞听音乐，后来耳鸣症状加重，就像水流一样哗啦啦响个不停，直到最近，耳鸣中又出现了幻听。就像一群人住在我的耳朵里面吵架，吵得我心烦意乱，睡不着觉。”

“你的耳朵受了外伤吗？”

“没有，大概就是压力太大了吧。”章龙叹口气，然后打起趣来，“你看，我为了办这起案子，过劳肥了十几斤，八块腹肌没了，人也发虚了，耳鸣大概就是抵抗力下降的表现吧。”

“不能这样扛着啊，赶紧去看医生啊！”

“等几名主犯被检察院批捕以后再说吧。”

妻子沉默片刻问：“为什么是你？”

章龙犹豫了许久，如是回答：“我明白，你是想问为什么偏偏是我来捅这个马蜂窝。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不能对那些正在发生的犯罪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章龙缓和下语气：“你或许还会奇怪，我读大学时学的是园林养护专业，家里也没有人在政府机关工作，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当警察的。”

“是有点奇怪。”

“我读的那所大学位于大蜀山脚下，附近就是安徽警官职业技术学院。平时，我喜欢越野长跑，经常和那些警校的学生碰上面，有时还会比赛跑上一阵。有段时间，我听警校生说山上出现一个变态，经常藏在女厕所里对女性实施猥亵行为。警校生自发组成了巡逻队，希望能够抓现行。可是到头来，这个变态被我撞上了。那是个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早，我结束长跑，刚进半山腰公厕准备小解，就听到隔壁女厕里发出尖叫。我立刻冲出厕所，堵住了正要逃跑的男子。我原以为变态都是那种身形瘦小的猥琐男人，真没想到面前的家伙是个一米八几的壮汉。我和他扭打在一起，受害人则立刻报了警。但是山路蜿蜒，路上也没有其他行人。我打不过他，只能拖着不让他走，挨到身上的拳脚真是不可计数，鼻子也被踢得出了血。就连那个受害的女人都劝我放手，但我坚持着，直到等来了出警的警察。”

“这件事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

章龙点点头：“是啊，两点启发。一个启发是警校的那帮学员们都劝我毕业以后一定要报考当警察；另一个启发是不管遇到多强悍的对手，我都不会轻易撒手，轻易认输。”

5

几天后，青阳县人民检察院对袁某等三人涉嫌开设赌场一案做出了证据不足，不予逮捕的决定。收到决定通知后，章龙并不觉得惊讶，毕竟在刑事拘留阶段，案件的侦查取证工作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

三人被取保候审后，继续通过律师团队造势，还提出要申请国家赔偿，一时间给青阳县公安局带来了很大压力。但章龙却向付局长表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侦查方向，将会尽一切努力，推动检察院仍旧以“开设赌场罪”对袁某等三人提起公诉。

原来，章龙与检察院承办此案的检察官方燕，针对完善证据链做了大量的讨论与研究。作为一名资深检察官，方燕承接过章龙移送来的不少涉网刑事大案要案，将许多利用网絡实施犯罪的犯罪嫌疑人送上了审判席，两人可谓是合作默契。方燕认为若是要认定袁某等人开设赌场，必须要大量获取线下代理人员的指认。至于“大量”是多少量——30人？50人？方燕经过研究和请示涉网犯罪的法学专家，最后确定为100份有效指认。

100份有效指认，且不说会得出怎样的调查结果，仅论工作量就必定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在开始这场马拉松前，章龙处理了两件私事。首先是到医院看耳鸣的问题，先是县医院，然后是省立医院，最后到了上海的专科医院，诊断结果都认为耳鸣是由神经系统紊乱造成，无法根治，甚至可能会在40岁前失聪。服药虽然能缓解症状，但也会产生药物依赖，并带来嗜睡、乏力等方面的不良反应。

章龙决定通过调节情绪，来转移耳鸣带来的扰乱和痛苦。他看到那盆从刑警大队办公室带来的绿萝，由于工作繁忙，疏于照顾，不仅叶片发黄，枝蔓也没有当初那般繁茂。章龙沉下心来，一边细心调理着绿萝，一边耐心梳理着青阳当地唐朝互娱的代理人员，以期找到第一个突破口。

在审阅卷宗时，章龙发现一名叫作盛某的代理组建了“相亲相爱××公司微信群”，用以开展网络赌博活动。进一步调查发现，微信群内的成员都是该公司员工，上到经理董事长，下到保安清洁工，只要是公司不在经营时间，都其乐融融地在里面互发红包，结算赌资，而盛某正是这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主管。

章龙随即对这家公司开展走访，特别是对公司管理层进行普法教育，不仅让他们意识到这种网上“小赌怡情”的行为触犯了法律，更是通过管理层对原本不配合的盛某施压。最终促使他承认自己和唐朝互娱公司的工程师袁某系发小，正是袁某发展他成为代理，并教授他如何利用微信群实施聚赌的犯罪行为。

盛某只是个别成功案例，大多数代理依旧抱着不配合的态度。章龙愈发感到自己撞在了一件密密缝制的锁子甲，其中一定有着某种利益关系，将这些代理紧紧绑在了一起。面对有限的取保候审时间，以及袁某律师团队咄咄逼人的舆论施压，章龙沉下心来，细细寻找能够解开这件锁子甲的第一个铁环。慢慢的，曾经闻名于青阳大小赌场的放爪人员康某浮出了水面。

所谓放爪，就是面向赌客放高利贷。这些高利贷构成了赌场流通的血液，甚至成为开设赌场人员的初始资金。有趣的是，随着唐朝棋牌App横扫青阳县的大街小巷，康某和其他赌场老板一道收拾铺盖卷，转战到了网络赌博这个战场。康某尤其活跃，几乎在每一个高级代理的微信群内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另外，康某与唐朝互娱的袁某有着长时间密切的通联记录，并囤积了App内大量用以棋牌游戏的房卡资源。

对康某的审讯，更像是一场有关“天塌了由谁来顶着”的论战。起初，康某只承认自己在微信群内放爪的犯罪事实，对聚赌的行为一概否认，更别说让他去指控唐朝互娱明知和参与微信群内的赌博。但随着深入调查发现，康某通过发放房卡资源，迅速发展赌博微信群（为了掩人耳目，他很快便将微信群主转让给他人）。康某成了唐朝互娱在青阳县内层级最高的代理，也就是那个天塌下来后，首先要扛着的人。

在大量的证据面前，康某最终供述：他是于2017年末经人介绍，认识了唐朝互娱的实际控制人袁某。康某看中了袁某的平台技术——从地下赌场转移到线上，可以为他省去大量的成本；袁某则看中了康某在青阳本地的人脉关系——康某手上有大量的赌客资源。两人一拍即合：袁某向康某提供游戏房卡资源，而康某则利用这些资源层层发展代理，组建微信群。唐朝互娱的技术员周某和郑某则负责对康某发展的代理进行业务培训。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康某还提供了多段电话录音，里面包含了袁某与他密谋开设赌场，以及组织下级代理培训的内容。

随着康某打破了攻守同盟，配合公安机关开展调查。唐朝互娱在青阳县的代理也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轰然倒塌。章龙和战友们一鼓作气，从300多名唐朝互娱代理处获取了1000余份有效指认材料。这些证据汇总成为详细的调查报告，递到了全国多名参与刑法修订和解释的法学专家案头。专家们在审读报告后，均认为唐朝互娱公司及实际控制人应当承担聚众赌博的刑事责任，并高度肯定了青阳公安的调查工作。与此同时，公安部对“4·8”专案开展挂牌侦办，多个涉及唐朝互娱落地推广的地市警方也行动起来，也对当地组织起来的聚赌人员开展抓捕工作。

2018年末，章龙将装满整个房间的侦查卷宗递交到了青阳县人民检察院，正式对唐朝互娱公司实际控制人袁某、周某、郑某以及青阳县本地代理一百余人移送起诉。检察院组织了专门的检察官团队，对证据开展审查工作，随后又向青阳县人民法院提请了公诉。法院经过一审和二审，对上述百余人做出了有罪判决。

有关唐朝互娱的成功判例，启动了全国多地对于利用棋牌类App实施赌博的网络乱象的集中整治工作，一時间大量涉案App被下架，大量聚赌团伙组织被打击，青阳县公检法机关也因在实战中积累一手宝贵经验，成为办理此类案件学习借鉴的榜样。

如今，耳鸣症状虽然还在持续，章龙却不再为此失眠。因为他的心是安静的，那一盆绿萝也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安安静静地焕发新生，枝繁叶茂。打心底里，章龙已经坦然接受了若干年后将要失聪的这一事实。但是，他相信，即便自己将要沉入一个无声的世界，但因为有着他和战友们的守护：鸟儿婉转的歌唱，暮鼓晨钟的奏响，市井街头人们的欢声笑语……所有的美好声音，都会持续在这片土地上奏响。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