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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歌

2023-05-30聂与

安徽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睡衣出租车司机

聂与

她想他那天一定是又喝多了。每次喝完酒他都会给老家的人打电话,手机没电了换上一块电池接着打,跟每个人说的话都是重复的,像极了歌曲里副歌的高亢部分,那是一双手反复对他的托举与抚摸。

他如此依赖童年的记忆或者是创伤,谁知道呢,反正,他从来都是把她晾在一边当观众,那三更半夜的嗓音,让人难以入睡。如果她稍有反抗,他就是好几天对她不理不睬。

他会对她说的话,做的事,全然采取搁置,就像把一件物品放到案板上,就那样放着,不切不砍不剁,就那样放着,直到发酸发臭发霉,自行毁掉。她就会流泪,止不住地在被窝里饮泣,她知道睡觉前哭不好,容易把脑袋弄坏,她那么喜欢看书,那是她的命。她的兜里总放着一本书,她不能包容空白,那会让她紧张,无所适从,仿佛空气凝固了,她会把书拿出来,一头扎进去。整个世界又回来了。

她想要止住眼泪,但越挣扎越汹涌,她想还不如骂自己一通,她也会哭,但那是不一样的色泽,前者是死的,后者是灵动,只要在这个屋子里流动着一种东西,哪怕是杂质,也是翻腾。

她的头昏沉。她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血流量正常,没有任何异样。后来,他再像烂肉一样把她悬空起来,她就主动出击,抓起枕头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他们开始撕扯那个倒霉的枕头,棉絮飞扬。在那些纷飞的白色幻境里,他把她按倒在床上,出乎意料的,他要了她。她的睡衣碎屑似的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他已经穿好衣服上班去了。她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灰尘,还有她零乱的睡衣。睡衣和垃圾一起聚拢在地中间,她用抹布一次次搂起它们放进垃圾桶里。然后倒掉。

后来,她就不再穿睡衣了。反正也是要毁掉的。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内裤也免了,在中间系一个带子,一扯就全身而下。他看着她一副随时准备牺牲的样子,说,你在勾引我。

从那以后他再不碰她。

一开始她是窃喜的,就像一个少女摆脱了恶魔的追踪,终于又恢复到自主欢快的模样。虽然她还是要穿着那件宽大的睡袍,睡袍里面还是空空荡荡。

她真正想要勾引他,是在他不碰她的两个月之后。她发现她的皮肤是有记忆的,那个记忆恐惧而灼热,因撕裂达到巅峰。那种記忆在两个月的修整期过后开始往外发酵和苏醒,以不可阻挡的态势渴望重现。

他已经很少回家吃饭了。孩子在寄宿高中学音乐,半个月回来一次。他不回来,这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空空荡荡,她就像站在门口的衣架,上面没有任何悬挂之物。

她开始用美食诱惑他回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加班,对于一个护路工来说,加班处理应急案件是最好的推托之辞,但一宿不回家,他的理由是在单位睡了,反正第二天也是要上班的。看似无懈可击,其实全是漏洞。

她装傻。就像当初他强暴她的时候,装傻一样。

她拿着装着骨头汤的保温桶给他送到单位。他在现场,正指挥一起重大交通致死逃逸事件,路面狼藉,需要尽快把道路清理出来,救护车还没有来,死者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衣服,正是她给他买的那件雅戈尔衬衫,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他像神一样,一只手在空中飞舞,一只手拿着对讲机不停地呼叫和汇报,思维缜密,稳如泰山。那一刻,他似乎还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男人味。当她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吓了自己一跳。

这时,他正好看到她。他向她走来,面带微笑,周围的群众一齐把目光对准她,好像她就是那个逃逸的人。他说,你怎么在这儿。

她手里端着保温桶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在这样一个时候,她手里的保温桶太不合时宜,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保温桶,转身又指挥现场去了。

人越聚越多,她被夹在人群中越来越感觉到窒息,她想冲出去,前后左右地突围,手里的保温桶啪地掉到了地上,骨头和汤流了一地,人群“啊”的发出一阵骚动,给她闪开一个空隙,她钻了出去。她手里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保温桶。

还好,家里的锅里还有,她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晚上回家一趟吧,咱们好好谈谈。我给你熬了大骨头汤。

他也许正在用手机打电话,看到了短信,破天荒地秒回了一个字:好。

这让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无知少女接到男生的约会邀请一样,拎着保温桶在大街上甩来甩去地走。路边一个蒙着头巾的女人面前挂了一排乱七八糟的性感睡衣,一百块钱三件,她毫不犹豫买了两百块钱的。

回到家她把睡衣用温水洗了一遍,再甩干挂在晾衣架上,阳光温暖地照在它们身上,乱七八糟的颜色更加有摄人心魄的艳俗。她想,它们天生就是要碎的。

果然,他经不起这个诱惑,他喝了她熬了四个小时的骨头汤之后,把她摁在沙发上,撕碎了一件廉价的睡衣。一共六件,她选了一件自己最不喜欢的,也是最庸俗的,但效果最好。然后,他们赤裸着身体开始长谈。好像赤裸的时候更加坦荡。

他点燃一支烟。她吸着他的二手烟跟他谈他们的未来。她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说,没怎么想。

她说,你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也有两个月不碰我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他说,是。

那支香烟在他的嘴唇间无法摆脱地一点点变短。她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的无耻。不敢相信他如此坦白。原来,坦白如此野蛮。

她是谁。

别好奇了。他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我们离婚吧。她想着那五件睡衣是白买了。她想扔了可惜了。

你早就想好了。他开始无耻地反击。

不是,我是听到你说有人了才想要离婚的。她辩解,好像是她犯了错。

他说,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傻孩子。

她感觉自己的心从地底一下子跳了出来,还有点载歌载舞了,因为那三字:傻孩子。

她欢快地下地套上一件睡衣,他再一次无可阻挡地把它撕碎。那天,她感觉她的身体从没有过的蒸腾,化成一些看不清楚的白色气泡,在空中欢快而虚无地跳跃。

有时,他感觉自己会突然死去。他加过最多的班是三天三夜没睡觉,困得实在受不了了,缩在椅子里打个盹,一个电话让他猛地惊醒,看向四周,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电脑里那个模糊的人脸在无限扩大,仿佛是一个深渊,要把他吞噬。

被撞的人躺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废品收购站里,跟垃圾在一起,如果不是他们给他送去一点吃的和水,像给流浪猫投喂,他能挺多久呢,但即使这样,他能挺多久呢。

那个老人或无数的人如细密的雨,每天不停地浇得他浑身湿透,他发现自己走向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他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有时候,他去诊所什么都不说,在心理医生的催眠下才能什么都忘了,好好睡上一个饱觉。他总做噩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狂奔,满脸都是泪。他感觉失眠就像魔鬼正一点点把他的魂魄挖走。

每半个月,他会开着车带着她一起去省城看在那里学音乐的女儿,所有看到他们女儿的人都会惊讶他们俩怎么会生出这么出众的孩子。油脂一样的黑发,高鼻梁,1.75的身高,他们两个一个1.50米、一个1.70米,很多人都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女儿的气质更是卓越,在大街上总会被摄影公司、服装公司的星探叫住,要跟她合作拍照,拍一套照片给一千块钱,才大二就已经能赚钱养活自己了。校园里的追慕者更是围追堵截,还有邻校的老外学生,有一次,女儿对她说,想不想要个混血儿给她当玩具。

很多时候,她想,上天真是眷顾自己,把这么好的孩子赏赐给这个家。再看他和女儿在操场上一起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扶着女儿那么有力量,两个人欢乐的样子,她觉得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是值得的。

每次去看女儿的路上,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他和她会一下子变得无比的融洽和温馨,一路上谈着女儿的变化,她说他听,他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幽默的话,把她逗得咯咯乐。那时,她感觉比他们在床上的时候还要水乳交融,仿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孕育了一遍女儿,仿佛把两个陌生人连接成了亲人,根深蒂固不可分割。

女儿给各个网站拍的广告照片,成为两个人在任何时候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好像自己也瞬间镀上了某种光环,走在人群中不自觉地飘忽起来,那种所遇之人,全是对他们的赞美与羡慕,令人上瘾。那种感觉太好了,就像自己拿出压箱底的一件珍贵宝物呈现其上,大家只有观赏惊叹的份,就连惯于嫉妒的人,都会觉得毫无意义,因为太遥不可及。

每次去学校,他会大包小包给女儿买这买那,把后备厢装满,女儿不太领情让他再拉回来,他就知道,女儿大了,不要东西了,要的是钱,她要自己买。他就把自己兜里的钱一分不剩地往女儿的被子里藏。

回来的路上,她问他,怎么那么惯孩子呢,其实心里是高兴的。他爱女儿就相当于爱她一样,她就像沾了那丝生动激情的光。

他说,就这一个还这么优秀,谁能不惯着。

他们在路上一遍遍地温习着女儿带给他们的美好感受,说,领导看到了那些照片,怎么说的,同事同学看到了怎么说的,还有邻居,非要把自己念复旦的儿子介绍给帆帆,说等到暑假回来了,就要让他们见一面,你说有意思不,咱家帆帆才是二本,人家可是名校高材生啊。他们反复沉浸在那种感觉里,感觉路都变短了。两个人都期盼着半个月快点过去,好再去温习那种美妙的旅程,看到女儿的时候享受她青春完美的样子带来的惊艳满足感。

但女儿有一次跟她说,我小时候,他那么打你,你真就不记仇吗。

她才惊悚地发现,女儿根本不像他们想象和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无邪。她那种沉稳秀气是遮掩心思凝重的外衣,虽然看起来衣袂翩翩。

她连忙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你爸喝多了,你别想那些事。

女儿说,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拿皮带狠狠抽你的时候,当时,我真想杀了他。

她张大着嘴,看着眼前那么美的一个少女,浑身散发着清香和梦想的女儿,当那个杀字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她感觉就像自己苦心经营的一道盛宴,瞬间散场,只剩下满屋的杯盘狼藉。

她干咳了一声说,女儿,人生总不是一帆风顺的,都会经历很多不顺和坎坷。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打你,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就是一个恶魔。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女儿越说越激动,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她不知如何安慰女儿,她想说在农村老家男人打女人是常有的事,但她不能说,她害怕女儿以后的丈夫动手打她,她也会觉得正常,可以接受。她想说,不能允许男人动你一根手指头,但又害怕如果因此而让女儿在婚姻里变得脆弱,轻易就会放弃。她不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她只能说,女儿,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现在不要想这些,把书读好比什么都重要。

他从外面给她们娘俩带回外卖,看到正在抹眼泪的女儿和有点手足无措的她,他说,怎么了,谁欺负我女儿了,我去找他算账。

她把他拉坐下,说快吃饭吧,别问了。女儿大了,男人别问那么多。

他说,那不行,当爸的才更应该保护女儿。女儿,他拉到女儿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一把甩开他的手,朝自己的教室走去。她和他两人手里拎着满满的饭盒,站在操场上不知何去何从。

给女儿打电话,已经关机。他要上楼去找,门卫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上去。

他说,我找我女儿,你凭什么不让我上去。

门卫说,你怎么证明你是学生她爸。我们这里以前一个男人说是家长,上去之后打学生,后来才知道是欠了网吧的钱,被人追上来的,造成很坏的影响,那个学生后来因为这个事还跳楼了,咱们学校赔了一大笔钱。所以,学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陌生人进学校和宿舍,一切问题出去说。出去说就跟咱们学校没关系了。

他把工作证拿出来,说,这个总可以了吧。

门卫说,不行,学生们不知怎么回事,你这么大个人闖进女生楼,她们会更加恐慌,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猜来猜去,影响学生学习。

他说,你的意思我还得随身携带户口簿呗。

门卫说,你应该能理解我们啊,现在啥事不得防范啊,万一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他一直问她,女儿到底哭什么。

问得急了,她说,你打我的事。

他在高速公路一脚刹车,她尖叫一声喊,你不要命了。

他重新启动,问她,你怎么回答的。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声喊,我能怎么回答,孩子小的时候,你总是半夜回来,不顺气就打人,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怎么回答能抚平她心里的创伤,我怎么回答才能让她相信她爸爸是一个好人。

对面的同事“咦”的一声,把手机递过去让她看,她看到一排证件照,下面是评比表格,他赫然在上,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当然看不到隆起的肚皮。同事问她,真是你爱人啊。

她假装了然于胸地呵呵。

大家开始热心地投票,一传十,十传百,那天下午简直搞成了一个盎然而无聊的工会活动。她瞬间成为要向所有人表达亲近度的女人,打破了一贯的高冷作风。

下班坐在班车上,她没有拿出一本书来看,而是跟同座的一位男同事谈孩子的学习和性格问题,反正很快就到家了,她才松了一口气解脱出来。

一推门,她就闻到一股强烈烧焦的味道,来不及脱鞋冲进卧室,看见白色的熨斗愤怒地喷着雾气,床单深陷进去一个黑色的窟窿。她拔掉插头,拿到斜卧在沙发上的他眼前让他看,他正一手举着电话哇啦哇啦地跟老家的人聊天。聊些什么她根本听不清楚,时而冒出家乡的方言,就更加怪异了,她奇怪电话那头的人怎么能听清一个醉鬼说的含糊不清的话。

但他们在一直听。

她举着那个烧煳了的电熨斗让他看,他正唾沫星子乱溅地口若悬河,好像提到了评比的事,她又用手碰他的肩膀让他看烧煳了的电熨斗,他拧了一下身子,把后背给她。

她把电熨斗放下,开始脱衣服洗漱上床睡觉。他的声音穿过墙壁在她的耳边鼓噪,她想听清又听不清,想睡觉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把枕头盖在自己的头上,她想起了他的脚。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去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看书,每当她焦虑不堪的时候,就坐在马桶上看书并大声朗读来缓解她的焦虑,只有那样,她才会被一种东西完全占据从而获得解脱。她的嘴唇快速地嚅动,那些优美的带有哲理的字句,在她的唇齿间已失去原来的意义,就是一个个机械的运动因子,来缓解她即将崩溃的神经。

他还在继续。

她朗读得口干舌燥,她想喝点水以让自己的嗓子好受一些,但她光着下身坐在马桶上,她提上内裤走进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往下喝,她一边喝一边斜着眼睛看沙发上拧坐在那里如一坨屎一样的他。

他还在继续。

她进屋打开柜门穿上一件廉价的睡衣,在他面前来回地走,给花浇水,翘着屁股擦地。

他还在继续。

她又似乎听到了评比的字眼。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冲着他手里的电话吼了起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大晚上还有完没完了。

电话那头似乎猛然一惊,说,太晚了太晚了,你媳妇都急眼了,快别说了,撂了吧,撂了吧。

他失落地扔下电话冲向她。她穿着睡衣逃跑,如一只扇着羽毛的鸡,但那天他喝多了,看不到睡衣的灵动艳丽,他只想撕碎一些什么。她的睡衣陪着她,干瘪而艳丽,她饱满而虚无。她们为彼此作证,她们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问她服不服。

她不说话。她承受着一个罪犯需要回答的屈辱。

他脚上的劲越来越大,她感觉头要爆炸了。她害怕她的头不好用了,她不害怕她的胳膊断了,腿瘸了,但她真的很害怕她的头不好使了。

她说,服了。

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踩过她艳丽而廉价的睡衣扬长而去。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厅里的沙发上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异常酣畅。她从地上爬起来,在卫生间里反复地冲洗身体,热水一遍一遍冲刷着她已经趋向干燥和粗糙的肌肤。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想的竟然是对于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好日子不多了。那么无耻的样子。

第二天五点就醒了,头沉得厉害,想着他喜欢吃小米粥,开始一边拿着一本书读一边熬粥。他是被粥香喊醒的。他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挺香啊。

她说,你知道自己昨晚又犯病了吗。

他说,我喝多了。

她说,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你评选的事了。

他说,我的票数现在第一,原来是你的功劳。他揶揄她。

她说,这是按什么选的。

他说,当然是看工作。

她说,你能不能给女儿讲讲你干的什么工作评上的。他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说,那多了去了。比如我在修理道路的时候,遇到——

她一下子想起给他买的那件雅戈尔衬衫。她說,对了,你怎么把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蒙在了那具尸体上。

他说,当时就那一件衣服,没办法。

她说,你当时有没有犹豫,舍不得什么的。

他说,哪有时间想那些,就是想赶快把尸体盖上,不能让尸体在死后蒙羞。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想起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倒在地板上,他踩着她的头,不停拧动的样子。

她说,我还赶不上一个尸体。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你都没有给我盖上一件衣服。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说,又来了,一跟你好好说话,你就扯到自己身上,你跟那个尸体有什么关系呢。不就一件衬衫吗,你怎么还跟一个尸体较劲,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觉得没意思。

那天早上,他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个鸡蛋,她滴水未进,跟谁赌气似的不停地擦灰扫尘。他说,这又不是过年,你不上班了,大动干戈的干吗,神经病。

她从凳子上下来,开始穿衣服。他说,今天我正好出去办事,送你一段。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坐进了他的车里。

单位人都看到了他送她上班,对面桌的女孩还逗她,姐夫真好,我要是找对象就找姐夫这样的。

她又呵呵地干笑。

除了呵呵,她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话。但网上说,呵呵有骂人的意思。

那天如果不是他说单位有事情要处理,她不会答应单位科室的聚会,以前这种聚会她很少参加,都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嘻哈一通,第二天上班大家都假装啥也没有发生过。

其实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已经毫无避免地出现了,再也回不到曾经陌生时的相敬如賓。所以,有些人注定是要以陌生面孔示人的。

她之所以答应参加,是因为那些廉价的闲置的睡衣已经搁置得太久,他自从参评更是很少回家了。那些睡衣就挂在壁柜里,跟他的衬衫贴在一起,有时,睡衣上面的毛毛粘到衬衫上,他说,以后别把我的衣服跟你的放在一起。

她执拗地依然如故。

那天他说不回来了。以往都是发微信告诉她,基本是不告诉,下班的时候,她主动问回不回来,想吃什么。他很少回,理由不是开会就是在现场,根本不看手机,后来她就不问了,他如果想回来会主动说,茄子烩土豆、熘肥肠。再后来,他回来也不提前说了,家里有什么做什么,这让她感觉特别没有安全感,家门仿佛是大敞的,随时会进来一个不明之物,进来之前没有征兆,更没有预示。

后来她也习惯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她成天自己一个人待着太孤单了,她就用投屏电视练瑜伽,学钢琴,胡乱涂鸦,他回来,她给他看。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啥也不懂。他笑,那你还让我看。她说,我除了让你看还能找谁去啊,他正眼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瞄到电视上说,你不能成天在家待着,也出去玩玩。这破天荒的温柔让她记在了心里,所以,那天她就答应了对面桌的女孩一起去参加工会组织的庆祝三八节活动。以前有这样的活动,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孩子太小,孩子补课,爱人不在家要给孩子做饭,反正都是孩子的事。大家也不好说什么,知道她有个特殊工种的老公,就相当于在战争前线一样,给后方的家属一点便利条件和宽容之心也算一种致敬。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不再攀她,这回,对面桌的女孩大学毕业刚考来不久,并不知道她一贯的方式,冒失地说,姐,晚上下班直接坐三号车。说完冲她眨戴着假睫毛的大眼睛。

她笑了,问有谁。女孩说,为妇女们准备的活动,当然要有男士参加,而且都是正科以上领导。女孩颇为满意。

那天,她不但去了,还喝了酒。她想让自己喝醉一点,体会他喝多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的宣泄方式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好奇。

她喝得微醺。然后大家又说去歌厅唱歌。本来她感觉有些体力不支想要回家的,女孩扶着她把她推上一辆车坐在她的身边,她无力摆脱,像被劫持一样到了歌厅。大家让她唱,她以前是学幼师的,在幼儿园当过五年的老师,后来考上了公务员,她已经忘记自己还会唱歌,而且还唱得那么好。

她一亮嗓,就把全场都震住了,什么《月亮之上》《青藏高原》,最后竟然唱出了怪异而巅峰的海豚音,那刺耳的婉转尖叫让在场的男人们神魂颠倒,蠢蠢欲动,好像向在座的所有男人发出了一种雌性信号,忽明忽暗,腾挪跳转,但意图坚决。大家纷纷过来给她敬酒,邀请她一起唱男女对唱的歌。那天她像明星一样被大家追捧,以跟她合唱为荣,有的领导唱歌时把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本能地侧身闪掉,人家就蜻蜓点水似的放她一条生路,临走看她微红的脸颊,感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如此动人呢。这时有人说,四十五岁的女人,正是最好的时候,等待坠落吧。大家发出暧昧轻佻而放肆的大笑。

啪的一声,在欢声笑语的昏暗里,如一声惊雷,大家纷纷噤声四顾,不知谁把酒瓶子碰到了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泡沫溅到她的鞋上,一片污渍。她猛的一激灵,放下麦克风,坐回到沙发上,酒醒了一半,拿出手机一看,已经12点多了。有35个未接电话,全都是他打来的。

她第一反应就是孩子出事了。

她拿着手机几乎是冲出门去回拨。但关机。她连忙给孩子打过去,孩子已经睡着了,说,妈,你还没睡啊。

她赶忙搪塞过去,说,我不小心碰错了键,你还好吧。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缺钱吗,注意安全啊,早些睡吧。好,好,拜拜,拜拜。

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出去打了一辆出租车往家赶。她不知道他给她打了那么多的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又关机了,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感觉自己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就连出租车司机都感觉到了她的惊慌,对她说,没事吧。她没吱声,付了钱,连跑带颠地往小区赶,坐上电梯,翻兜找出钥匙扑到门上开锁,然后她发现他在里面把门反锁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什么事都没出,就是回家早了,发现她不在家,给她打那么多电话没接,然后不让她进屋了。

她先是轻轻地敲门,害怕影响到邻居。后来是狠狠地拍门,她想大家都出来才好呢,看看他是什么德行。但没有一家打开门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开始像泼妇一样擂门,大声地哭泣,她说,你给我把门开开,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明天离婚也行,你先把门给我开开。

但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她一看表,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也就是说,她站在门外已经砸了近一个小时的门,更可怕的是,她发现手机的电已经在一边敲门一边给他打电话的过程中耗光了,什么时候关的机一点不知道。

现在,她感觉是那么的无助。外面漆黑如墨,面前冰冷如铁,她想今晚怎么办。一想到这,一下子悲从中来,从农村考学出来,亲人都在乡下,朋友还没处到这么晚了可以去敲人家门的份上,倒是有一个处了十几年的女朋友,但自己手机没电了,不打一声招呼怎么去,而且她家住在郊区的二层别墅,黑灯瞎火的往那边骇人,同事更是不敢深交,现在她无处投奔,唯一的去处就是旅店或者24小时营业的洗浴中心了。

一想到这,她又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一边流眼泪一边下楼穿过小区去马路上拦车,那个点出租车也很少,她慢慢地往前移动,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肿胀得不行,她恨不得把脚上的高跟鞋甩掉光着脚走,她一边哗哗地流着眼泪一边拦到一辆出租车,呼的一下坐上去,恨不得躺倒下去,她说,去最近的旅店。

出租车司机见惯不怪,说,妹子,看你不像坏人,别太委屈自己了,凡事想开点。

她的眼泪更加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出租车司机说,你带身份证没,我以前拉过好几个像你这样大半夜从家里跑出来要住旅店的女人,结果没带身份证还得回去取。

这时,她才想起,中午对面桌的女孩把身份证收上去说是集体办总工会会员证,填完表,又一个同事找她办事,她就出去了,刚回到办公室,领导又找她写一个材料,她忙来忙去,还没等坐稳,对面女孩就说晚上参加宴会的事,身份证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旁边,如果那天不那么忙,喝一口水,就不会忘记放进钱夹里了。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的,她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要到哪里去。

出租车司机说,真没带啊,那调头回去取吧。司机好心地自作主张开始调头,她失控地冲司机大喊,你干什么,谁让你调头了。

出租车司机在马路中间一脚刹车。

她又想到了回单位办公室挨一宿。但保安室的门在里面,这么晚了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保安能听到她的拍门声吗?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让自己的手掌跟那块冰冷的铁门较劲。而且第二天,她半夜哭肿着眼睛到办公室来睡觉的新闻就会传遍整个单位,她又想到了他的评比,那个念头就生生地切断了。

她感觉自己浑身酸软,酒精开始有更大的反应,让她眼睛不停地打架,她真想闭上眼睛睡过去,此刻,她感觉床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东西。

出租车司机点上一支烟,说,别着急,慢慢想,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开点。我开出租车这么长时间,遇到你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

她没想到最后安慰自己的是一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这时,她才抬眼仔细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侧面的这个粗糙的男人。因常年开车,他的手指关节很大,脸上因晒伤呈黑红色,面目有些模糊,但还好没有猥琐之色,这让她稍稍放下点心来。她在脑中开始搜寻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但就像地图索引一样,走着走着就断了。

最后,她问出租车司机,你一晚上能跑多少钱。

出租车司机说160到180吧,也不一定,有时多点,有时少点。

她从兜里翻出钱包拿出两百元钱,说,我可以在你的出租车里待一宿吗?

出租车司机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高贵的女人,这太突然了,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也就是说,他要跟这个女人在他的车里待一晚上。

出租车司机说,这不合适吧,要是你老公知道了,我也说不清啊。

她说,放心吧,他沒心思管我。

出租车司机说,要不这样吧,我把你拉我家去,我媳妇和孩子在家,你在我家跟她们住一起方便也安全,在我车里真不是办法。

她说,那你爱人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出租车司机说,肯定能,都多少年了,再说了,要是有事,谁能把女人这么领回家的啊,再说了,她一看你,就知道咱俩准没事。

她说,那不适合吧,这太突兀了吧。咱们也不认识,你就把我领回家住,那怎么能行。

我在外面走南闯北多少年了,一眼看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不是坏人。

她有些感动。但她知道她不能去。她说,要不拿你的身份证帮我找家旅店开个房间,我去住,你看行吗?

他说,那不行。她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他说,现在公安都是联网,还有监控,咱俩啥时开的房都有记录,一旦以后有什么事,真说不清楚。

她终于知道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还是不信任自己。他可以把她领家里去跟自己的老婆孩子住一宿,也不能跟她单独待一宿。

她说,那我包你的车,开一宿总可以了吧。你想往哪开就往哪开,反正第二天回到市里让我上班就行。

出租车司机笑了,说,姐妹,你这在置气吧,哪有这样坐车的,看你也是实在没辙了,要不你就在车里坐着吧,我回家了,反正你也不能把我的车开走。

她说,那不行,我害怕。这大晚上的,我一个人在车里万一遇上一个醉鬼把我害了怎么办啊。

出租车司机说,不能,我给你拉到我家小区的停车场里,很安全的,就是一定会冷,我怕你受不了。

我不怕冷。她像喊口号一样。

出租车司机说,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就不信了,现在通信这么发达,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这个方法太笨也太傻了,你就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可以去住一宿吗?

她想着那些在农村里的亲人,在外省市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想着外地上学的孩子,想着多少年为了这个家而不接触的同学,想着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应有距离的同事,这让她越想越绝望。她的眼泪又哗哗往下淌。

出租车司机说,你别哭了,你要是愿意在车里待着就待着吧,反正我不能陪你了,咱们说好了,出现一切问题后果自负,我这是帮你,你可不能害我啊。

她抬起满眼是泪的脸看着他。

他说,好了,我回家给你取一件军大衣下来,要不你指定冻出毛病。

就在出租车司机拉开车门要下车的时候,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出租车司机的身体像被什么猛地蜇了,惊颤了一下。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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