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第一幕”:从场景、叙事到人物、主旨
2023-05-30袁海锋
袁海锋
【摘要】老舍的《茶馆》是当代戏剧文学的经典,统编高中语文教材中的节选部分,更是被剧作家曹禺誉为“古今中外罕见的第一幕”。阅读教学须依体定教,从文体特质入手。面对这“罕见的第一幕”,以“教什么”的教学内容追问,聚焦《茶馆》中场景、叙事、人物的精心创设,透视主旨的别样深沉,可行而且必需。
【关键词】《茶馆》;无界开放场景;片段拼接叙事;局部参与人物;散点共振主旨
老舍的《茶馆》是当代戏剧文学的经典,统编高中语文教材中的节选部分,更是被剧作家曹禺誉为“古今中外罕见的第一幕”[1]。受舞台表演限制,剧本常有“较短的篇幅、较少的人物、较简省的场景、较单纯的事件”[2]等文体特质。歌德曾评价莎士比亚:“他从来不考虑舞台。对他的伟大心灵来说,舞台太狭窄了。”[3]此语之于老舍,何尝不恰切!《茶馆》是实验性的,场景设定、叙事推进、人物设计、主旨凸显无不如此。阅读教学须依体定教,从文体特质入手。面对这“罕见的第一幕”,以“教什么”的教学内容追问,聚焦《茶馆》场景、叙事、人物的精心创设,透视主旨的别样深沉,可行而且必需。
一、无界开放的场景
人的生活是情境化的,场景是人存在的空间基础。文学的“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4],“诗情缘境发”(唐释皎然),文学从“怎么写”到“怎么读”亦少不了场景力量的支撑。戏剧是舞台的艺术,场景更是其织作的基础、透视的路径。“场景具有从地理空间延伸到其内部他物的趋向”[5],从地理空间角度分类,场景可有开放与闭合之别。不过,场景的开放与闭合不止囿于地理因素,更有其接纳叙事与人物的过滤性,比如《荷塘月色》之“荷塘”,原属人尽可来的开放地理空间,但之于朱自清却是一个文学化的闭合精神空间。正如平原放马,易放难收,过于开放的场景,其叙事力、人物承载力越强,把控难度越大。因此,闭合场景也就成了文学创作的便宜之选,譬如《雷雨》中的周公馆、鲁宅场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茶酒店、山神庙场景,《孔雀东南飞》中的焦府、刘家场景。但老舍却大胆反叛,天才地创作了“茶馆”这一无界开放的场景空间。
茶馆貌似一个闭合的地理空间——有门有户,环墙带顶,但它又是实实在在开放而无界的——就其功能而言,它是开放的公共场所,为三教九流的顾客提供茶饮点心服务,类似于酒馆的环桌而坐,但无需佳酿珍肴的昂资,能让不同人等入得门来;就其价值而言,它是无界的文化江湖,不止于茶水解渴的生理需要,更在于茶座上的各自为营交际,“最荒唐的新闻”“奇怪的意见”“某人新得到的奇珍”“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汇聚,这与戏院的瞩目演员故事又不同,按老舍的说法,“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一部叙事作品在叙述故事中必须有场景,也就是说,故事的进展要把人物的行动放在具体的环境中以构成场景”[6]。场景之中,叙事进展、人物行动,甚至内隐的主旨,都受其制衡。具体到“茶馆”场景,“真是个重要的地方”:对于文本创作,因为場景的无界开放,超出常规的人物规模充斥剧作;以茶座为舞台的片段叙事,人物分离而散布,主旨亦多元松散。《茶馆》的写作正由京式裕泰大茶馆场景介绍起始,并向戏剧各处层层发力。
对于阅读教学,《茶馆》叙事的片段式、人物的芜杂化、主旨的多元化,对学生的理解并不友好,甚至造成学习障碍。教学的破局,唯有聚焦“茶馆”场景,以“茶馆是个怎样奇特的地方”为讨论抓手,引导学生透视其无界开放的构成特质,以及由此产生的“叙事困境”。“叙事困境”的讨论,有“埋伏笔”的教学结构设计,亦有“激兴趣”的学习心理把握,自有其价值。
二、片段拼接的叙事
作为叙事文学一类,讲述故事是戏剧的基本需要——“由一个接一个的因果关系构成的完整的行动链。所谓‘完整,就是由一个事件引起,经过一连串的行动,导致了结局”[7]。但这样的文体原则,对于《茶馆》教学近乎失效。幕启的旁白勾勒了茶馆景象:“玩鸟的人们,每天在遛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时常有打群架的……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茶馆》叙事,不求叙事的完整、行动的持续,而以茶座为焦点,聚合相关人物,构建片段式情节,最后拼接出一个裂痕清晰的松散故事。
在《茶馆》第一幕,“早半天”一刻,却集合了十个片段情节:第一,唐铁嘴给王利发相面,被“教育”;第二,常四爷与二德子涉洋冲突,马五爷制止,但其心生不快;第三,张李两家因鸽子纠纷打群架,黄胖子约集茶馆调和;第四,刘麻子撮合康六卖女、庞太监收妻;第五,刘麻子借空闲向松二爷卖表;第六,无名老人进茶馆卖牙签之类的小东西;第七,秦仲义要涨王利发房租,发表做实业主张;第八,乡妇、小妞进茶馆讨饭,常四爷赠烂肉面;第九,众茶客讨论变法;第十,吴祥子、宋恩子茶馆监听,抓获常四爷。十个片段情节,是围绕各自茶座,“各谈各的事”,彼此之间有时间先后关系、空间伴生关系,却无内在的因果逻辑关系,更不是一个故事中的不同情节。以老舍的话说,“不易找到中心故事”“设法使每个角色都说他们自己的事”。[8]由此,《茶馆》的无中心叙事群之间,便有了强烈的“复调”性。“复调”是从音乐理论移植而来的文学理论概念,原指两段或以上的同时进行的相关又区别的声部,独立而和谐地统于一体;文学层面的“复调”是将那些拥有各自世界、彼此平等的众多意识,在文本中合成某种事件的整一,而相互间并不发生融合。[9]老舍书写的十个片段式情节,是十种世相,是十种不同的声音,但它们彼此是独立的、平等的,拥有各自世界,却又和谐地统一于纷纷攘攘的茶馆,拼接成整一的“茶馆事件”。“茶馆”是“广场式”的,众声喧哗。一个大茶馆,就成了一个小社会。“茶馆”与茶馆外的社会,形成了“一斑”与“全豹”的文学聚焦关系。相比于一个贯穿的故事,老舍的片段拼接叙事,无疑更具社会的广阔性,兼有随之而来的深刻性。
语文阅读教学中,无论小说、童话、寓言或散文,聚焦的贯穿式叙事都是绝对主流。相比而言,《茶馆》是绝对“罕见”的异数。贯穿式叙事有“一寸长一寸强”的叙事优势,但无中心叙事的叙事力量亦不容忽视。语文教育的一个使命是开拓学生的语文视野,包括语文知识视野与人生社会认知。基于《茶馆》的片段拼接叙事特质,设计“第一幕讲了哪些故事”“这些故事有什么关系”“通过这些故事,你看到了什么”“老舍如此叙事的好处有哪些”等教学问题,依托课堂上师生、生生、生本的三维对话,展示语文教育的厚度与深度,是一个可行且有料的教学方案。
三、局部参与的人物
虽然老舍强调“此剧的写法是以人物带动故事”“故事虽然松散,而中心人物有些着落”“主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局”[10],但这也仅在《茶馆》三幕全篇的角度成立。事实上,第一幕一场列在“人物”中的角色就有二十四五人(“茶房一二”)之多,加上隐身后院的张李群架双方,并无一人可堪“中心人物”一任。王利发等主要角色,也只有在历史维度的幕与幕的衔接中才能凸显这种中心属性。
叙事作品的人物是事件、情节发生的动因,人物只有置身于情节之中,其叙事价值才能凸显。但在茶馆场景中,叙事是片段化的,情节是分列式的。人物入局茶馆,便会奔向相应的茶桌,投身对应的分列情节,建立呼应的人物关系,激发顺应的矛盾冲突。因为叙事割裂,即便有足够行动自由的掌柜王利发、茶房李三,也只有稍多叙事参与权,人物很难跨越叙事间隔。《茶馆》中的人物,都是局部参与叙事的人物——“您坐着,我办点小事”。因为是局部参与叙事,厘清相应叙事情节中的人物关系与矛盾类型,对于理解《茶馆》便显得尤为重要。
十个片段式情节中,王利发与唐铁嘴是松散的主客江湖关系,他们的矛盾仅是浅层的“不受待见”;常四爷与二德子是正派与混混的街市生活矛盾,但与马五爷则夹杂了更深刻的中西文化冲突;张李两家群架纠纷、黄胖子调和又属扩大化的街市生活矛盾;刘麻子撮合康六卖女、庞太监收妻,纠合富裕上层与贫苦底层的矛盾;刘麻子借机卖表,在经济关系之下又有传统文化自信与崇洋媚外的冲突;无名老人、乡妇、小妞等境遇,则凸显了底层生活的困境;秦仲义情节,糅合了房主与租客矛盾、资产阶级与传统势力冲突;茶客讨论变法,则内隐着变革力量与守旧势力的矛盾;吴祥子、宋恩子茶馆监听抓人,则是国家机器与民间力量的冲突。这些人物关系,虽有具体人物的重复介入——王利发之于唐铁嘴、秦仲义,刘麻子之于康六、松二爷、庞太监,等等,但相应关系中的人物处境、矛盾类型均有变化调整。人物的性格渐次凸显,比如王利发的处事圆滑,常四爷的正派慈善,刘麻子的无耻贪婪,庞太监的飞扬跋扈,黄胖子的见风使舵,秦仲义的开明无奈,众茶客的守旧麻木,等等。性格隐藏在人物行动中,人物行动又由语言、动作、表情展现,这些都在文本言语细节上多有体现。
《茶馆》的人物教学,主要落在三点:一是片段情节中的人物关系与矛盾类型,二是人物对片段情节的参与情况,三是在人物关系与冲突中,人物性格的凸显。教师备课时,可设计“《茶馆》人物关系网”思维导图学习任务。借助可视化的思维导图,辅以“这个片段中,人物对应关系怎样,他们的矛盾冲突在哪里”“老舍笔下哪个人物塑造得最成功,为什么”“观察《茶馆》人物关系网,他们参与叙事有何特点”等问题,达到《茶馆》人物教学目标。
四、散点共振的主旨
所有文学文本的解读一样,文本主题的解读,是一个核心任务,戏剧教学概莫能外。无论是宏观的场景架构、叙事安排、人物设计,还是微观的字词句段言语落实,都是文学写作的“技”,是路径。只有价值性的主旨,才是文学写作的“道”,是终点。《茶馆》场景、叙事、人物的教学,既有技术性的语文程序知识教育,更有“以技贯道”的精神修养、价值规训。唯此,“立德树人”的教育宗旨才能落地于课堂。
既然是路径与终点的关系,老舍的场景架构、叙事安排、人物设计,必然影响着《茶馆》的主旨风貌。一言以蔽之,《茶馆》无界开放的场景之下,叙事片段拼接,人物局部参与其中,形成的是一种散点共振的主旨风貌。《茶馆》承载了老舍的文学“野心”:“人物虽各说各的,可是又都能帮助反映那个时代,就使观众既看见了各色的人,也顺带着看清了一点儿那个时代的风貌”[11]。诸多片段式情节,众多人物形象,散点聚拢,微力共振,“葬送三个时代”的主旨力量也就产生了。
二十余个剧作人物,十个片段式情节,有些是同质反复。比如,康氏父女、无名老人、乡妇、小妞,他们是同质的社会底层,但老舍让他们断断续续登场,不过在一遍遍展示“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松二爷的洋物件、马五爷的洋差事,既有崇洋,又有媚外;常四爷的牢骚、秦仲义的愤懑,都有中国有口心气的志士的那点抑郁与茫然。二十余个剧作人物,十个片段式情节,大部分是异质映照,茶馆里有贫与富、新与旧、中与西、挣命与享受、革命与妥协的矛盾冲突,茶馆外的中国也有类似问题。
哪怕不同人物有类似的举止,比如刘麻子对庞太监的奉承、王利发对秦仲义的奉承,写出的也是“人在江湖”不一样的圆滑,两种不一样的人的精神面貌。茶馆里多重异质叙事映照,层层叠叠的近代中国文化冲突、社会矛盾显露了出来;多重同质叙事反复,矛盾冲突里最底层生活者的困境再度清晰。每一个人物,每一段情节,散点共振,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一个小茶馆就是一个大中国。这样的《茶馆》里,什么都能看得见。这样的《茶馆》主旨,凭借一组深度参与的人物、一个贯穿式故事,难以彰显。这就是老舍的天才与野心。
教师应该带着学生走进这么辽阔的《茶馆》,这么深沉的《茶馆》。主旨教学,要引导学生静水流深地思考,教学问题可以为学生思考提供路径支持。教师备课时,可以设计“借助《茶馆》中的故事,你看到了怎样的中国”“由老舍笔下的《茶馆》,你发现中国的问题是什么”“你认为那时的中国出路在哪里,该如何走”。这样的问题或许无解,但学生需要思考。思考那时的中国,其实就是在感受当下的中国。即便在“立德”的主旨教育上拓进有限,但教学至少可以顺势一转,看老舍怎么写下去。由《茶馆》一幕推进的“整本书阅读”的动机有了,时机也有了。
至此,關于《茶馆》教学内容选择的思辨,或许才到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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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赫尔曼,等.叙事理论:核心概念与批评性辨析[M].谭君强,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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