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认识林桂英(二题)
2023-05-30蒋冬梅
蒋冬梅
1
林桂英的世界不大。从前她的世界是小城、工厂和家,工厂倒闭后就只有小城和家了。世界小了,圈子也就小了,日子枯燥又忙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拧在转轴上的螺丝。
一大早,林桂英揪起老刘肚皮上的一块肉,下力气扎了一针。她手上忙活,嘴里也不闲着:“想起你年轻时候干的那些事,我真不该伺候你!”这是她的口头语,林桂英辖制老刘一辈子了,俩人也吵了一辈子,可老刘得了脑血栓后,学会了默不作声。
刚拔下针,林桂英连针头都不换,撩起衣服,照自己肚皮上也来了一下。收起胰岛素,林桂英开始给老刘备药——降血脂的、降血压的、治腰突的,划拉一块有一小把。说明书上的字小得像针尖,林桂英常把女儿用大字写的“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记成“一天两次,一次三片”。
林桂英帮老刘倒好热水凉着,这边就穿戴好出门了。每天这个时间,林桂英都约了王玉梅、李桂兰她们上街买菜,其实她们不过是借着买菜之名逛街罢了。三个人都穿得花花绿绿的,一个赛一个胖,远远看去,像几个庞然大物霸占着半边道路。
她们钻进一家熟悉的店面,看看上了新衣裳没有,其实她们昨天刚刚看过。果真发现了几件眼生的,三个人便来了兴致,一个个像粉墨登台似的,轮番试穿,试完了就讲价钱。她们三张嘴,像发射子弹似的堵老板娘的一张嘴,终于把价钱从一千讲到一百。三个人美滋滋地穿着出去,一模一样,全是XXXXXL码的,看起来像工作服似的。
买了菜,路过一间装潢很差的美容店,门口大红纸上写着“免费补水”几个大字。王玉梅她们拉着林桂英要去试试,反正又不花钱。林桂英当然心动,可是她酸溜溜地说:“我哪有你们命好?我还得帮儿子刷碗去呢!”看着王玉梅她们进了美容店,林桂英撇撇嘴,心里想着,王玉梅那大饼子脸又黑又干,李桂兰眼角那褶子比猫胡子都多。
坐在公交车上,听售票员捏着嗓子喊:“石棉厂下车的,往前,往前!” 石棉厂就剩个旧门楼了,斑驳的琉璃瓦门柱子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林桂英木然地看着,早已不像厂子刚被卖掉时情绪那么激愤,又上访又告状的了。
到了儿子开的饭店,听见林桂英用尽丹田之气的大嗓门儿,服务员对厨师说:“二管家来了!”两人马上小心翼翼起来。林桂英这边卷起袖子开始刷碗,儿子捧着手机在那儿打游戏。服务员不干刷碗的活儿,要干就得加钱,林桂英挡着不让儿子加钱,她自己来干。
池子里冒尖的碗碟,发出剩菜的酸腐味,林桂英“咣咣”地刷着,嘴里也不闲着。先是说排油烟管太旧了,再不整改就得挨罚了。又羡慕邻家饭店找关系偷了税。又唠叨服务员懒,每回收盘子听着都像一车瓷器翻了车似的。再数落儿媳妇,嫌她娶回来是当摆设的和花钱的。这是她每天的常播曲目,儿子左耳听右耳朵就冒出去了。谁都知道,家里、外头的事,林桂英都爱管,不让管她就得生病。
这边林桂英碗还没刷一半,儿媳回来了。儿子像是听见上课铃似的,赶紧抢过林桂英手里的碗,让她赶快回家,他怕她俩见了面斗嘴掐一块去。林桂英还不想走,她想查看儿媳上街又败家买啥了。儿子急得快要蹦起来,终于忍耐不住,冲她吼了一声:“你以后不用来了!”林桂英听了,一下愣住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声没吭,扭头就走。
她胖胖的身体木头似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硬是强忍着没把眼泪掉下来,可是刚一到家,眼泪就汹涌而出。她对着老刘发脾气,嘟囔了足有半个小时。老刘听得都烦了,就说:“儿女修理你,你再来修理我,反正我扛修理!”林桂英赌着气说:“看着吧,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了!”老刘哼了一声:“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林桂英一听可来了气,把怒气砸给了老刘:“你年轻时候干的那些事,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把你撵出去。”老刘也有些急眼了:“我干的什么事?说出来!”
这时正好闺女来了,林桂英一生气忘了顾忌,居然对着闺女说:“我一想起那些信、那些肉麻的话,还有那个狐狸精,我就不想伺候刘德生了。”听了这话,老刘倒怔住了。从前再怎么吵,林桂英总是给他留着脸面,尽管背地里林桂英早就对儿女们“普及”过了。
老刘不吱声了,他有些受不住了,可是林桂英刹不住车,还在往下说着。老刘想拦住她又没办法,情急之下把水杯“啪”地摔在了地上。林桂英被这一声吓得一愣,竟然停下了唠叨。老刘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得了脑血栓后啥也干不了,两人早就分房睡了。
半夜,林桂英哭咧咧地给儿女打电话:“你爸丢了!”全家人都折腾过来,又调监控又报警的,一时还没有消息。这边林桂英呜呜地哭着:“身份证都拿走了,他这是铁了心不跟我过了呀!”一会儿又说:“他手里也没有几个钱,在外边还不得饿死呀!”她这边像跳神似的一出接一出,弄得大伙儿都心乱如麻。
没承想下半夜,老刘自个儿回来了。原来老刘也没走远,就一直在车站转悠。他这一辈子早已习惯了被林桂英“统治”,突然放他出去,他都不知该去哪儿。
老刘折腾到大半夜,已经相当疲惫,他一言不发,进屋就躺床上了。大家看没事了,也就散了。林桂英进屋时,看见老刘背对着她,佝偻着身子已经睡着了。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得脑血栓后蜷缩得连腿都伸不直。想到這儿,林桂英的眼泪又下来了。她静静地看着老刘,把灯拉灭,躺在老刘身边,听着老刘均匀的呼吸声,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稳。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天总算过去了!这一天可真长啊,好像一生那么长似的。”
2
操的心多了,林桂英觉得脑袋越来越不好使了。王玉梅和李桂兰也这么觉得,她们这个圈子的女人们都这么觉得。她们常常明晃晃地犯傻,傻到事后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林桂英动了养老钱,一口气买了能吃五年的羊奶粉,掏出去一万多块,搬回来几十筒羊奶粉堆在那儿挡了半面墙。林桂英怕儿女训她,用一块花被罩挡了个严实,还胁迫老刘不许告诉儿女。老刘偷偷告诉了闺女,一再叮嘱她:“你妈要知道是我告的密,就得虐待我!”
自从林桂英学会网上购物,脑袋瓜子就不好使了,老刘跟儿女说:“你妈这是瞪俩大眼珠子往坑里跳哇!”也难怪林桂英总被骗,哪回她上街,都得把脖子、手腕、手指头上戴满黄灿灿的假首饰。老刘劝她:“没人把你当穷鬼呀!” 林桂英把脖子一梗说:“就显我有钱了,怎么的吧!”
闺女急匆匆地来了,正赶上王玉梅也在呢。闺女忍着火,假装好奇掀开了那块被罩,一大摞羊奶粉露了出来。林桂英恨恨地瞅着老刘,老刘赶紧瘸着腿挪腾里屋去了。闺女气得问林桂英:“一下整这么多,你不怕过期呀?这可是喝到肚子里的东西,你不怕是假货吗?” 林桂英这辈子没怕过谁,就怕自己的儿女。儿女一训她,她就像不敢辩驳的罪犯似的。她一声也不吭,任闺女训她,可是闺女有些刹不住车,把她被骗的事一样一样地数落着。这边王玉梅还坐在那儿呢,王玉梅心眼儿不多,挺不知趣地说:“没事儿,俺们谁没被骗过呀!你妈也就比俺们多被骗了几回。”林桂英脸上挂不住了,壮着胆子冲闺女来了劲儿:“那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吗?我干一辈子了,还不兴喝点儿奶粉了?”
她这话听着就耳熟。她挂在嘴边的話就是:“我干一辈子了,还不兴睡个高级点儿的床垫子吗?”“我干一辈子了,还不兴坐把好椅子呀?”“我干一辈子了,还不兴吃口好吃的,喝点儿好喝的吗?”好像她干了一辈子,就该上当受骗,就该买那些不中看更不中用的破烂儿似的。谁要是管着她,那就是没看见她干了一辈子有多辛苦!
要么她就这样说:“我为的是我自己吗?我不是看老刘身体不好,才买那些药酒、神液啥的吗?”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的,她家老刘一声也不敢吱。老刘只能背地里翻着眼睛说:“咱敢说话吗?咱一句话也不敢说呀!”
老刘的确一句话也不敢说。三万块买的玉石床垫子,到头来只能当大电褥子用,他不敢说什么。“神液”抹身上起了一层大疙瘩,还得搭上钱去治疙瘩,他不敢说什么。“雪莲营养液”是三无产品,他每回都像喝毒药似的,下老大决心往下咽,他也不敢说什么,更不用说那些腰带啦、护膝啦、绑腿啦,快把他包成个木乃伊了,他还是不敢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林桂英明知自己受骗了,背地里上火上得牙根发了炎、舌头长了泡,天天嚼牛黄上清丸。他要是再给加把火,就得把林桂英给造零散了。
可林桂英嘴硬,就是不承认自己上当。她还笑话别人呢,她老是跟家里人说,你们看哪,王玉梅怎么怎么的了;或者说,你们看哪,李桂兰怎么怎么的了。王玉梅和李桂兰都和林桂英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怎么怎么被骗的,谁也不瞒着谁,可那也不耽误背地里你讲嚼我、我讲嚼你,你笑话我、我笑话你。
等王玉梅一走,林桂英的气焰就下去了。她看着闺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冲了奶粉拿给老刘喝,老刘找了个理由说:“我嫌膻,不爱喝。”她又拿给外孙女喝,外孙女也摆着手说:“姥姥,这不是奶粉,这是米粉吧?”林桂英一看那碗里盛了半碗稀糊糊,假得不能再假了。这回林桂英一声不吱了,自己把那一碗羊奶糊糊像喝药似的往下灌。老刘也不敢劝,也不敢说。他心里最明白,要是不让她往下灌,那赶明儿她就得往下灌汤药了。
林桂英当然不敢拿给闺女喝,可她闺女偏要冲一杯,像演说似的数落她:“奶粉没膻味还叫奶粉吗?鱼虾没腥味还叫鱼虾吗?不挂万国旗那还能叫联合国呀?”闺女越说越气,非拉着林桂英去退货,可林桂英摆着手一个劲儿往后躲。她没敢说是网上购物,到这时候还不说实话:“开店的不是你刘姨家的二闺女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磨不开面儿。”闺女不依不饶地硬拉着她去。林桂英一边躲,一边哭,才把实话倒了出来:“加了微信网购的,就知道一个电话号,我找谁退去?你们逼死我得啦!”她这一哭,可把多少委屈、多少后悔都哭出来了。她再瞅瞅那床垫子、那椅子、那东一样西一样受骗上当买的破烂玩意儿,哭得更伤心了。
倒是外孙女心疼姥姥,拿过林桂英的手机说:“姥姥,我给你清理一下微信,再给手机设置一个拦截程序,卖东西打广告的就再也进不来啦!”林桂英一听带着眼泪又笑了。她就是这样,天大的愁事,哭一鼻子睡一晚上,天亮了就好了。
又哭又笑的林桂英,坐在一个劣质按摩垫子上,像遭罪似的按着摩。就连这个按摩垫子,她也曾为之辩解过:“我干了一辈子,还不兴买个按摩垫子吗!”
夜深了,老刘躺在上当受骗买来的大床垫子上,听着林桂英在那边鼾声如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没心没肺没毛病,好好活着比啥都强啊!”然后他就在那巨大的鼾声里慢慢睡着了,像一只大风天躲在树叶下面的小鸟。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