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微妙的语义实践
2023-05-30耿占春
耿占春
诗似乎是一种特殊的文体,一种包含着语言意识的写作总会把它引向“什么是诗”这一初始性的提问,这一设问或描述性的回答构成了一种潜在的诗歌主题,当然,这种情形只有在反思性的写作者那里才会发生。
不难发现,窦凤晓的许多诗篇中都隐含着这一论域。她在《关于好诗的认识论》里说:
有时,一首好诗
可以帮助提纯思想的清洁度
它不引发虚妄,也不滥用赞美
在窦凤晓这里,诗无疑具有特殊的思想功能,它能够清洁受污的思想,祛除虚妄与溢美。但在诗人看来,这一清洁功能似乎只能经由某种“曲解”才会发生,“连圣贤的孔子也曲解诗经——这并不妨碍/历史继续诗经下去”,窦凤晓接着描述了诗歌被“曲解”的历史化过程——
伴着孤独,伴着剧烈晃动的喧嚣。
个体将会成为众人的经验。这不过是
一个比喻,一种想象,存在之物比它更高
孤独是一种在语言与沉默之间的体验,而诗人深信即使在众声喧哗的曲解中,一种隐微的个人体验也将成为普遍性经验。当然,无可避免地伴随着“曲解”。这是因为,诗不过是比喻和想象,就像某个哲人曾经说过的,真理不过是隐喻与转喻的大军,由此她断言,“更高”的是存在之物,“存在之物将成为骄傲”。这恰恰源于比喻和想象刷新了可感之物,“擦亮月亮的积垢/重新变成星星的首领”,在诗人看来,这就是一份古老的契约:
在一首明确的诗的后面,你更适合神秘与传言的模糊。
当然,模糊不会引发灵敏的无向度扩散:生而为诗人
这份契约,要求绝对的忠诚,和自身的不知不觉
这份契约规定了诗的位置,它介于明确与模糊之间,神秘、灵敏而寻找着精确的向度,对诗而言,这个世界越是充斥着不容置疑的教条,思想、感知和语言越是要复归于非确然性的起点,即“比喻”和“想象”。这意味着诗人对语言契约的绝对忠诚,而且,近乎天真无邪。“无限会因谁允诺?当你攀到顶点,无限/将立即获得新的高程。一只手,将这困惑写进/此刻的漩涡,却因太快而无法被读取。”(《猫形漩涡》) “无限”只有感觉的向度而无终点,“无限”允诺了没有止境的语言下的自由。
在窦凤晓这里,写作之“道”可以视为《与不可能之物探究命运问题》的一条路径,“……她寻找。沿途植物/林立着道德感”,而岁月或时间却充满“敌意”;诗人寻找着什么?或许是人们所说的最高的“道”……当然也可以代入某些次一级的价值观念,诸如“幸福”“意义”,诗人对寻找之旅的描述犹如一则反讽式的寓言:
“它在哪里?”
它,迷泉刻意,却仍淙淙。
最近处的,
虽最具可能性,
也最危险——要绕开找
或许,更大的灾难
是找出了它?
虽然这个反讽的旅人既不知道她寻找的东西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所寻找的为何物,但在某个瞬间,诗人却几乎能够指出——“它,迷泉刻意,却仍淙淙”,她几乎就要指着泉水淙淙的某处说,幸福就在这里。但她旋即否定了确认,因为她警觉到“更大的灾难/是找出了它”。是的,总是有人以为真理在手,却只是徒然带来了一场连绵的灾祸。
在诗人看来,“‘寻找’是最具悲剧意义的权力/而放弃权力则论证出/美学意义上的不可完成/是最悲剧的”(《一只鸣蝉》),这一表述意味着,“寻找”是一种悲剧性的行为,因为她所寻找之物具有“无限”的属性,而承受这一悲剧是值得的,因为它抵抗了那些自我声称唯一的和确定的真理。无论是真理还是寻找之路,都再次回到了比喻与想象。诗人深谙一种与无限性相关的《道路心理学》:“秋天,铅灰色的道路/延伸自我/一个巨大的懒腰”,道路的隐喻在伸展,“……我意识到此刻的驱驰/不过是一个隐喻/在找它的本体”。诗人提醒我们,很多行为都不过是一个喻体,而本体却是匿名的。
流溢在窦凤晓诗中的,是一种温和的怀疑气息,保持着“寻找”的权利与在途中的状态,由此她得以“保持着无所获的快慰”,对语言契约的忠诚和“不知不觉”的天真。
这大概就是诗歌存在的理由:对生活世界继续持有一种诗性智慧是必要的。真理或信仰的确定性消失在怀疑论的时代氛围和多元论观念之中,留下的只是表达各种信仰与观念的符号。对诗人来说,事物的意义已从固化的符号之中散失,又闪烁于生活世界的瞬间,“却因太快而无法被读取”,对窦凤晓来说,写诗就是重新收集和汇聚起意义的方式:呈现那些片刻的闪烁。在诗集《鹿群穿过森林》中,有许多“靠步行获取灵感”(《早晨,在公园》)的时刻。这“灵感”就是真理的瞬间闪烁,它们呈现为身体位置的空间位移所开启的内在意识波动,或空间形态改变所带来的隐微知觉的逐渐醒悟,在《环形山麓》中,诗人描写了这一伴随着物质位移萌生的意识:
……
身边陌生人咕咕叫着
让人吃惊于这旅程的平庸,但不包括
这条路,这雨,雨里
迅速撤后的草、树、庄稼、村舍。
现在,我愈来愈热爱这些
不说话的事物,曾经的喧闹
逐渐平息,像一只蚌呼出的珍珠,
看上去,静下来的景物
圆润得有些平淡——
连小雨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除非,小雨会意外修复
物我的对应关系
这种“平庸的”旅程人们并不陌生,它在人们的生活中频繁地或周期性地出现,然而发生在微观知觉中的是令人惊异的一部心理剧,一种现象学式的对意义瞬间生成过程的描述:身边喧嚷着的人们让她“吃惊于这旅程的平庸”,但不包括感知力的复苏:在物质前移或后撤中,在喧闹“平息”下来的瞬间,生活世界的隐秘形态出现了:“像一只蚌呼出的珍珠”,这是此刻的世界呈现出的样态:圆满而温润,“看上去,静下来的景物/圆润得有些平淡”。这颗“珍珠”是作为一个隐喻出现的,它就是由“这条路,这雨,雨里/迅速撤后的草、树、庄稼、村舍”所生成的:生活世界从平庸、喧嚷进入圆润的时刻,一场小雨意外地修复了“物我的對应关系”的瞬间。更为隐秘的内在事件,是事物的位移——
一座消隐了名字的冰山
跟踪着我们,盘旋,周折,力图突围
地形的局限……
事物似乎一直在那里,“草、树、庄稼、村舍”,或一座不知其名的冰山,对于诗的感知而言,进入诗的事物是瞬间状态的事物,而非一直存在于那里的事物。旅行固然是进入瞬间存在样态的一种方式,更为隐秘的运动与变化是感觉、意识或无意识的持续“绵延”:意识的流动让所有存在的事物进入其隐秘、匿名和瞬间状态,它启动了感知持续的消失与生成,或“观念”的无限性。
对《环形山麓》描述的这样的旅程,和内在意识的运动过程,通常人们是没有清晰意识的,或者说,我们没有像诗人那样给予注意,因而也忽略了这一内在意识状态的微妙变化所带来的意义感知。既不会注意到这种内在体验或生命流程携带的体验的结构,也不会发现呈现这一结构或体验过程的事物的隐喻。对诗人而言,这正是意义生成的时刻:“观——念”发生的场域被转移至事物的瞬间状态,事物之间的隐喻关联取代了观念的表层逻辑。窦凤晓《一片叶子》这首诗前有一句引语,它提示的即是这一诗学理念:“有一个自然界在吸纳各种暗喻的混合”,这意味着,对人的潜意识而言,在那些早已被各种文化符号固化了的事物及其含义之外,无限多样的事物状态有着繁复而混合的意味,也可以说,感知和语言在从自然界“吸纳各种混合暗喻”。诗歌写作旨在将这种无声的心理剧——心与物、词与物——或意义生成的时刻记录下来,使之成为一个意义匮乏的世界里所进行的语义实践。
由此而言,在窦凤晓的诗歌里,传统的咏物抒怀仍然有着新的语义空间,一如《中年的雪》“仍像当时第一眼所见”的童贞之物,她这样写道,“下雪,是世界为少数人发明的最大的/善意;而雪的融化,就是回归生活本身”,诗的修辞,使物性发生了转义,雪变成了“善”的发明,而其融化则是“回归”。“融化”变成了一种内心事件,“那时,内心晶莹的分量,远大于/行走于世,每天所领受的雾霾份额”,意义或善的瞬间呈现,照亮了晦暗的生活世界,有如雪在融化之后,仍然如“纯然的雪光向我倾泻。仿佛阴霾/未曾笼罩”。在诗人这里,物性被赋予了非凡的救赎性意义。
通过独特的语义生成,窦凤晓的诗歌特性在于对物性或“自然界的各种混合的暗喻”进行某种系统的转换,无论是“正午的光,打在小青鱼脊背上”,或树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能够在一种物性与心性之间建立起隐秘的意义关联,在诗人眼里,大海是“一种伟大的倦怠,从深渊之中”向人世凝望(《困惑书写》),跟一只猫对视,亦让人“感觉到内心升起一种严谨的欢乐”(《纯粹写作》)。生活世界的每时每刻或者说物性与心性的关联,需要重新被发明出来,让事物摆脱其昏暗状态。对诗人来说,这就是她写作《咏物诗》的意义:一切事物的“日常之光”皆“从宇宙深处筛洒下来,照见我”穿过人间岁月的那一刻,“也是它从不可知的深奥之所”呈现,并“带我返回自身的一刻”。
事物的意义维度在某个瞬间呈现,然后又复归于日常状态,而正因为有了意义的瞬间闪烁,照亮了阴霾密布的生活世界,并在诗人的内心生成一种不会消失的意义之确证。对诗人而言,伴随着肉身感知的伤痛体验和欢乐感都只存在于当下瞬间:“站在秒针之上的那个自我多么痛”(《生活真相》)。她也体验到作为救赎力量的物性同样只存在于瞬间:“时间在雏菊的锯齿边缘/所聚成的细小风暴/将会波及你和他,仅留下眼泪”(《雏菊》)。就此而言,诗歌就是由微末之物的瞬间存在和万物的隐秘交汇所形成的无数次感觉的“细小风暴”,这里有诗与真之间微弱而持久的联系,在日常生活和语言中,构成意义参照的往往是一些大概念,和一些抽象的价值观,村舍、树荫、雨、雪、雏菊……这样一些事物不会成为生活的参照,也不会波及人们的内心,在那些大概念过滤掉人们的微观感知能力之后,事物及其物性早已退出了意义参照。而诗歌正是向作为意义参照框架的物性的返回。
窦凤晓的诗歌写作常常涉及到物性与心性之间的微妙关联,她敏锐地注意到物性如何潜在地改变人的心性。万物如何跨越了鸿沟而互联,“包括速度、气味、颜色”,可见之物折射着不可见的,熟悉的事物转化为陌生的世界,她说,“陌生感会帮助我/修正品格的幽微”,就像一种“隐痛,波及到你我内部”(《世界国家地理》)。诗人自觉到《在风景中》,她的自我意识会被瞬间更新:“你呆立在鸟的啼断间/新鲜得像一个数蘑菇的布诵者”,“时间唧啾……一个新我在走马观花”;置身于无限多样的事物及瞬间状态,自我认知与自我意识亦在发生着改观,置身山谷她感觉到,“你未曾真正莅临谷底,探访/自我的内心:寂静的青幛”(《青冥》);而在海边,“为培养完美的新人格,另外的四分之一栅栏/需要先断裂、破碎,再分生,长出枝丫/而前来救援的露珠正在树林和草叶上/迅速积聚,即将生成新的海洋”(《瞧,大海诗》)。当诗人询问“是什么,躲在/尖锐的声音后,深沉发声?”(《霾中记》),它隐含着的回答就是诗自身,穿越噪声发出沉默的回响。在日常生活领域,囿于有限的意图,人们的感知与意识无法进入到如此微观知觉的层面,以“吸纳各种暗喻的混合”,瞩目于内心世界无数次“细小的风暴”。
诗人将内心与物性的关联视为向人自身属性的一种返回,即使在阴霾笼罩的时刻,在不设防的自我向万物敞开的瞬间,诗人依然会感受到“灵魂”是“大雨滂沱的一个词”。心与物之间的感应,和由此重新形成的词与物的关联,成为意义的索引或“生活的提要”。
我们会看到,古典诗歌中的一些事物依然会出现在窦凤晓的诗中,如雪、花、树、山、月亮,她却总是能够赋予事物以某种秘而不宣的现代感性。在难以计数的关于月亮的诗歌之后,现代诗似乎还可能书写《绝对的月亮》:
……
月亮赢了,
比新雪更有光,比羚羊更挂角。
今夕何夕?偶然性虽惊险,但
来,你听,远处,那鼓乐……
万物廓尔忘言。世界像僅为了
这月亮,在地球的最末端
在窦凤晓的诗里,独特的比喻会创造出近乎古典的意境,如《青冥》一诗:“傍晚,寺庙升起/浓雾般的红嘴鸦”,诚如她在《时钟嘀嗒》中引用柏桦的诗句,“山水间,有我们永恒的美典”,而窦凤晓的诗所呈现的,并非只是“物我两忘的古老审美在款款招手”(《采石矶抒怀》),她更为关注内心世界不为人知的自我意识的戏剧。她书写着感觉与意识中的一点位移,或外部的物事给内心带来的《一点阴翳》:“……无穷而有限的光/在外铺张:楼房、车辆、一波波/的蝼蚁。并无导视牌指引它们/如何穿过意识针眼,涌入大海。”在对物的关照中她注视着自我的《一念》或生活的一个瞬间,一个熟悉的转身,如何让沉埋于过去的时间与自我重现于当下,但“你没有启动一首诗的装置,等它走远”。
你并不指望它能回转。
在刹那间的礼拜日……
过去重现的瞬间已“遥不可及”,日暮时辰“秀丽的光,拥抱了万物/包括悲哀”。时间的悲剧意味或生命的流逝所包含着的慈悲与哀愁,不可逆的生命进程和自然界的永恒轮回等,古典诗歌传统主题在窦凤晓的诗中得到了具有现代意味的感性转换。现代感性的强化,进而使之能够将非诗的生活世界转化为更具现代意义的一系列《心灵状态》:
有楼群。有树。有早起的
环卫工人。有晨雾(雾、霾不分)。有零星雨。
有烟。有黑暗中金光闪闪的星星。有猫。
有静止的车轮。有脚步。有风。
有寒暄招呼。有短路(忽闪一下)。
有窗。有门。有沙发。有灯。
有地板上的画册。有厨房里的滋滋声……
直到诗中出现了一个自我反映的世界:“有电视中的楼群、树、人群……”诗中提要式地指认着一个人从窗口和室内看见的寻常之物,从早晨与深夜。这是非诗之物一种奇异的罗列或并置,它们几乎是一种家居生活的清单……不是晓风残月自然感性中那些剩余的诗意,而是家居生活的感性场景构成了尘世的诗意。仿佛一切外部事物与形象,都是人的意识或无意识现象,是不可见的内在意识状態或“心灵状态”的影像。
这里我打断了对《心灵状态》的引用,是因为从下面一行开始,诗人对心灵状态的关注从室内景观转入更开放的空间,与之同时,也逐渐增加着意识的元素,或者说,是物质元素与意识元素混合的暗喻构成了更深层的心灵状态,并且从个人意识状态向着集体无意识状态延伸:
有和平。有梦。有花团锦簇……
有遥远。有高空跳伞。有低声叹息。
有挣扎(愈挣愈紧)。有捆绑(无绳之绳)。
有逃亡(一张单人床大小)。有流放(三分钟梦魇)。
有损毁的:家园、果园、花园、伊甸园……
处理概念的能力是现代感性的应有之义,在事物的混合暗喻中,概念被重新定义或消除了固有含义,抽象概念与具体事物的异质性并置打断了线性叙事,也终止了逻辑论述,使之向无意识状态转化。概念直接转换为一种正在发生的抽象事态:“有挣扎(愈挣愈紧)。有捆绑(无绳之绳)。”对“挣扎”与“捆绑”的论述,一种放入括号里的定义,犹如对一种普遍的集体无意识的暗喻;概念的表达进入梦一般无理据的论述,“有逃亡(一张单人床大小)。有流放(三分钟梦魇)”,则似乎提示着一种个人无意识的印迹。不仅自然世界吸纳着暗喻,社会世界也吸纳着或释放出混合的暗喻,如同对室内的描述一样,诗人好像旨在罗列出外部事物或事态的总体,然而又是以被分解、被肢解的方式呈现,“有牙齿。有手。有脚。有影子。/有迈开的步子。有张大的嘴”。最终,一系列不断展开的“有……”结束于单一的“没有……”。《心灵状态》这一异质事物并置式的修辞方式有着超乎概念系统的概括力。
如果诗歌涉及观念或意义的言述,那么它是这样一种言说方式,事物、感知与潜意识之间混合的暗喻,取代了逻辑论证,诗人知道如何利用“……事物的偶然性:突然的花朵”,知道偶然的隐喻所蕴含着的力量,她转而说,“而我恰好知晓/偶然的短处/花朵不可避免,更多的/云翳、花朵……”,在生活世界,“花朵”一直被用于赞美,在这里,诗人用它即“花开”来赞美的是世界的“偶然性”,而在诗人看来,“必然性最糟糕的特性之一是/否定言说”,这是一种精妙的论述,“花开猝不及防/是必然性里最温柔的部分,可称之为/权力的马嵬坡”(《短暂》),如果说固化概念构成了必然性,短暂事件所暗含的隐喻则构成了偶然性,颠覆了必然性的统治。在此,饱含着历史真理的论述是如此“温柔”的“偶然”,它是短暂的,但在一瞬间却足以打破锁链一般必然性的支配。
在诗人看来,《曾经的常识不足于……》产生真实的认知,“我们对待事物的认知有限。我们/俯身致意这朵花。它开放/在绚烂庭院的门外,新修的、裸着泥土/未及绿化的道路岩石旁”,比起固化的名称,比起支配性的分类,诗人更钟情于事物神秘的“传言”,因而诗人同意,“万物中的某物,别要求/明晰,仅感受它”,复归于万物之始的无名。
作为一个正在走向深邃与成熟的诗人,窦凤晓在诗歌写作中深化着关于诗歌写作的论域,她在《即兴的少女》一诗中写道:“语言,不是诗歌;正如诗歌/不是语言。一个古老的竞争机制/摆脱了习见的模式/甚至也拒绝了‘特殊种类’/的加冕”,诗与语言之间一种“古老的竞争机制”是诗人与语言契约关系的另一种表达,诗歌所触及的词语脱离了固有含义而成为一个“新词”,正如进入诗中的事物转化为瞬间事件,一场小雨里树的瞬间状态不是“树”,而是一颗圆润的“珍珠”,“正如舞蹈中的少女不是少女”,诗的言说不能排除论述的比喻,至此诗人提出了关键的隐喻性论据:
诗在排他性中
也排除了作者。如果一个人
曾长久地、坚持地、不可遏抑
又无可实现地爱另一个人,
那么,他已幸运地
接近了诗的一个比喻。
正如爱遵循自我否定原则,
诗热衷于即兴化地自我消除……
微妙的意义实践总是通过一种自我否定实现的,舞蹈否认了少女,爱否定了自我,诗否定(提纯)了语言,在诗人看来,这是因为:“语言一上场,思想就荒废了”,一种温和的怀疑论指向了进行言说的“语言”,诗人正是通过对语言的质疑进行可能的语义实践,窦凤晓《低空生活》一诗写道:“语言没有温暖的体温、有力的臂膀”,这是诗所质疑的语言,因为“语言取消意义”,接着诗人反转了这个命题使之成为诗歌的动机:“由此空置越来越大/足以抖动羽毛、展开跑道。”在语义“空置”的空间,事物混合的暗喻力量则无处不在,就像“……厨房里未曾用尽的那瓶洗涤剂/却仿佛带着一种精神力量”。
出于对固有观念的不信任,诗人似乎必须为自己发明《新词》,但它不是一个孤立的词,在窦凤晓看来,任何一个“新词”都隐现着一个语义网络,隐现出混合的暗喻语境,“用一个词说明/一个想法,一种关系;加上/必要的温度,难能可贵的/细语直觉。知觉会给出/更苛刻的要求:那不是/不仅仅是一个词,还是一朵/玫瑰,在夏日,在秋日。”词与物,由即兴的语境或事物的瞬间状态构成,包含着偶然性与不确定性的世界才是一个自我反驳的世界,由此可见,窦凤晓书写着的咏物诗,也就是一种《隐喻诗》:“诗歌作为哲学思想的不确定性”——
……深深被震撼。而前一秒钟
中文的意象還曾用大雁和黄芦
洞穿你对所思之物的认知,散布令人
上瘾的气味:“对隐喻的依赖”
的确,你忽略了隐喻之外,自成一体的生活……
诗歌写作这一反思性主题回到了自我质疑的时刻:诗歌写作似乎总是背负着一种原罪,因为“你忽略了隐喻之外,自成一体的生活”,自从近代以来,总是反复听到对诗歌的公诉,“对隐喻的依赖”让它背离了现实。窦凤晓并非不知晓隐喻之外“自成一体的生活”,或在文章开头所引用《关于好诗的认识论》里所说的更高的是存在之物,事实上她也书写着人际环境中所隐含着的关于自我认知的难题(《孤独中的对应关系》),或《夜宴》中“解构抒情主义耽美哲学”,那些让生活“陡现于辞令的深渊”的状态。她警觉到,曾经的诗“已成了小说——规律如此/发展到一定阶段,总要落入窠臼”(《我们去过的诗歌》,而任何与空转的辞令自觉疏离或从“落入窠臼”的世界抽身而退都相似于“隐喻”,保持着更新的动机。
生活世界有需要人们在困境与模糊的现实中实践的真理,也有未能辨认的真实,未经辨认与感受的意义,它在固化的概念中愈来愈含混不清,唯在言说中沉默的诗,为人们留下辨认的路径。在窦凤晓的诗歌中,对诗本身的探究常常包含着反讽意识,她写道,“探索‘纯诗’的念头是偏执的”(《蔚蓝事物》)。“纯诗”意味着通过修辞形式对生活世界的系统转换,一切事物与事件,都需经由感觉瞬间所产生的“混合的暗喻”才能进行言说。换句话说,对生活世界的隐喻转换就是对“纯诗”的探索,这一沉默的探索“像悲哀,事实上是一种附带着飞蓬的欢乐/要绝对的速度才能把它们甄别出来”(《一点阴翳》),或许正是对什么是诗这一诗学论域的持续关注,让窦凤晓意识到,“我写下的所有诗都是同一首”(《雪》)。的确,她的许多诗都指向了诗本身,即对语义实践之快乐与疑惑的表达。
对诗人而言,在意义散失的时代,诗就是一种微妙的语义实践。尽管只有很少的读者知道以何种方式接受这一馈赠。在世界沉沦于“辞令的深渊”的时刻,需要暂时疏离一下那些巨大的分歧和“琐碎的争吵”,倾听一个诗人的《自白》:
当意义在
微不足道之处
发声
暴露自己,像
刻刀暴露花朵
我们就会
感到疼痛
战栗……
(作者单位 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