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赶集
2023-05-30杨卫东
杨卫东
甫一撩开葫芦把村最西头那户人家门帘,窑里浓烈的臊气味呼地就直袭而来,堂娃妈浑身一凛,下意识屏了气,把头扭到一边。这是一座破败的三孔窑院落,中窑门本就是开着的,门帘还是冬天用的那种,很旧,四周边沿已破损不堪。窑里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的静。上午的阳光从天窗斜照进来,洒在炕上,静谧的光照里游弋着细微而悠闲的尘絮。炕头仄卧着一个人,蜷曲着身子,脑袋下的枕头半靠着影圪塄,衣服有些臃厚,阳光盘踞了他大半个身子。
“哦……谁咧?”醉汉似的声音。
躺着的人身子挪了挪,爬了起来,吭哧吭哧的,有些吃力,坐好后他的脑袋微微晃悠,打了一个抽筋似的哈欠,目光在游弋着尘絮的光线里摆弄了几下,才固定在门口正用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老妪身上。
呈现在堂娃妈面前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皮肉耷拉、毫无表情的脸,一双看上去懒洋洋,又有些阴郁的眼睛;嘟嘟赖赖的下巴颏子,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她本能地往门口退了一步。
“你……是谁呀?”老汉的声音像他的神情一样憔悴。
“西半岸圪垛村里的,路过你村子,讨口水喝。”
堂娃妈应着,心里却直怪自己好没运气,竟碰上这么个邋遢人家。也是,葫芦把村这十来户人家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早些年靠脚板出行的时月,虽说西岸蛮岭几个村子人去镇上,一条羊肠道下到河底,过了河再一条羊肠道盘到东岭,中间必打葫芦把村子过,但就是没有交道,而且自打记事起也没听说过西岸蛮岭这边谁家跟这个村子结亲联故,似乎压根儿不把东岸这个小庄子看在眼里。眼下多数人手里都有了车子,三轮或者摩托,大路一袋烟工夫便到了镇上,越发觉得这个村子偏荒。
“去镇上赶集——我常打你村里过。”堂娃妈又说。
堂娃妈的确是去镇上赶集的。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更愿意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东串西。正月十五蝉峪河闹红火,四月八古城逢会,六月十五老君庙唱戏,年年不落,甚至隔壁村谁家设坛跳神她都要连夜去凑热闹。八十多岁的年纪,身板却异常硬朗,几乎还可以像姑娘家一样,前坡里下,后坡里上,脚下风气几十年不衰。之前每次去镇上,都是一气儿,从没打过档。今天纯属意外,该是早上那碗剩揪片害的,昨晚堂娃爸就说咸了,她还劈头盖脸把人家日噘了一顿。今天早上再吃时,真的太咸了。又怕耽搁了集,就那么心急火燎地把一碗又囔又咸的剩饭刨到了肚子里,出了村嘴巴里就开始齁齁的不舒服,下到东洼里嗓子里开始发干,赶到河底就干得跟要着火似的。
老汉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老女人,迟迟没说话。堂娃妈有点不高兴了,心想人常说宁可不敬神,也要好待過路人,我就是想讨口水喝,你好像还不愿意似的,半天没个应承,那就拉倒算啦,不喝你这口水也渴不死,赶明天我非要让几条岭都知道葫芦把村里有个抠死鬼不行。想罢脸一沉,“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喂喂……”
老汉的声调很高,显然是情急之下发出来的。堂娃妈回过身,看见老汉正扬着胳膊,整个面目和善了许多。突然一缕哈喇子从老汉另一边嘴角流出,老汉紧着在枕头旁取了一块手巾拭。
“呵呵。”老汉很尴尬,嗫嚅着,好像在斟酌什么,末了,抬手指着自己一直晃个不停的脑袋,眼神一时无处安放,“废啦,呵呵,医院里说血管里有栓啦,跟一堆石头似的,把血管别住啦……一条腿死了,脑子痴得半天也寻不着一句话……”
温和再次回到了女人脸上。自打儿子进城工作,她在圪垛村老年堆里算是有世面的一个,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老汉的境况。她见过这号病人,前些年堂娃引他爸去县医院看病时,爱看新鲜的她趁闲把每个科室都转了个遍,康复科里多半都是这号的。
“不怕你笑话……家里没水啦,前天……是前天,前天就没了。这两天没背,这条好腿老是抽筋,走不成路……唉。”老汉的神态里显现出浓烈的尴尬。
堂娃妈的心水一样软了,鼻子一阵一阵地酸,直怨自己刚才过于冒失,错怪了一个恓惶人。忙上前讨称呼。老汉说他姓秦,一个鳏夫,却死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年纪,堂娃妈说怎么看你都比我显老面,我就叫你哥吧,说着便知己一样坐在炕沿,跟秦老汉拉了一会儿家常,掏心掏肺送了一堆安慰话,才起身告辞。
从天窗斜射进来的那道阳光自炕头横移到炕沿时,堂娃妈又出现在了秦老汉家里。
之前告别秦老汉,走出这家院子,上了坡,踏上去镇上的路,堂娃妈就心无旁骛地加快了步子,她是心心眼眼要赶这趟集的,希望能把在秦老汉家耽搁的时间赶回来。但是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秦老汉那双浑浊、无处安放的眼睛不时在她眼前晃悠,让她有些走神。刚才拉家常时,秦老汉说他前年犯病的时候,幸亏女儿在跟前,一直伺候到他能夹着拐把自个儿照护了才离开的。膝下就一个女儿,嫁得有些远,前岭山根底下,快出山了,回一次娘家不容易。吃的水除了村主任偶尔送一担,闲常都是自己背着个塑料壶去村底井上拎,一瘸一拐的,一回得一晌子。兴许秦老汉太长时间没跟人说话了,头开始还是断断续续,含含混混,舌头打滚,渐渐竟利索了许多,听得泪珠儿不时在堂娃妈眶里打漩。但是很快又令她啼笑皆非,秦老汉一直在讲车轱辘话,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些内容。问他老伴啥时候走的,老汉嘟嘟囔囔记不清了,只记得老伴喉咙里长了一个瘤子,从难过下到咽气就挺了三个月;问他以前都干过啥差事,更是忘得干净,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女人想也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和年纪都想不起来的人,忘掉啥都不足为奇。
此时的堂娃妈心里已经滋生出一个念想,却被她死死摁在心底。她知道一旦把这个念想抽出来今天的集就赶不成了,但那个念想像一条渴望挣脱网罾的鱼,不断在她的身体里撒欢乱撞。她判断:这个可怜的孤寡汉应该两天都没吃饭了,甚至连口水都没喝过。这条鱼折磨得堂娃妈越来越心猿意马,脚步凌乱,时左时右,时快时慢,一会儿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一会儿又觉得要是不管这事,好像作孽似的。就这样纠结着,走着,直到看见地畔一堆垃圾。
垃圾堆里都是些杂乱不清的红饰条和一些脏兮兮的一次性餐具,该是谁家刚过完喜事,打扫完堆到这里的。真正令堂娃妈感兴趣的是被风刮得满地乱滚的那些绿色饮料瓶子。这些年乡下过红白喜事,席面上搭配的多是这种饮料,一瓶五斤,她没少喝过。乍看到它们,堂娃妈心里冥冥觉得有些天意,于是咬了咬牙,决定听从那条鱼的指派。
重新出现在秦老汉面前时,堂娃妈两个胳肢窝里各夹着一瓶五斤装的绿色饮料瓶,里面装着她从村下井里打来的水。到底是有了年纪,搁下水,她坐在炕畔足足喘了十多分钟的粗气。歇过后,便撸袖做饭,间歇不忘教导秦老汉,让他别整天窝在家里,多到外头走走,多走路才能有好身体,她就是享了多走路的运,才有现在这样的好身板。很快小半锅臊子面就做好了,她把饭给秦老汉盛好,自己喝了半碗面汤,匆匆告别了。
日头已稍稍偏西,集是赶不上了,只能返回蛮岭,老女人的背影多少有些落寞和黯淡。正是连翘花和荆条花盛开时节,黄澄澄、蓝汪汪交织成片,染遍满坡,格外绚烂,她却无心顾及它们,此时她正一遍一遍回味今天所做的事情,到底还是有些纠结,为了一个萍水相遇的老鳏夫,就这么白白耽搁了她一集,隐隐感觉有些得不偿失。
扫眼又是逢集的日子。
上次赶集所发生的事,除了自己的男人,堂娃妈对所有人都三缄其口。末了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堂娃爸管好自己的嘴,不准他把这件事漏到圪垛村任何人耳朵里。多少年来,这个半个多世纪前从蛮岭渰子堡村嫁过来的女人似乎一直是圪垛村里的聚焦点,一些爱嚼舌头的人总喜欢在她的一些事上添油加醋,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尤其她喜欢赶集这个话题,闲言碎语扯得很远,也有鼻子有眼,说其实堂娃妈赶集只是个幌子,真正意图是找老相好的去的;说她还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就和东岭一个后生好上啦,那个东岭人当年可是个有公干的,后来犯了错被打发了,要不然哪有堂娃爸的事。因为这些闲话,早年她可没少跟堂娃爸讨气。
一大早起来,堂娃媽做了一锅蛋花拌汤,絮儿打得匀,葱花炝得也正是火候,满窑里飘香。另外又卧了两颗鸡蛋,都盛到了堂娃爸碗里,令这个始终像霜打过一样的老蔫汉受宠若惊。
红彤彤的日头跃出东岭那座顶上竖着一个信号塔的山尖时,堂娃妈的身影出现在了圪垛村东头的坡道上。这段小道高低不平,常年散落着料结石蛋儿,以及贵金家的牛拉下的粪团。光线有些软,拖在女人身后长长的影子虚虚幻幻,像一长片薄膜一样在疙疙瘩瘩的路面上或者茂密的梢笼上飘忽。几处前些天还垂死挣扎着的山桃花已完全没了踪迹,连翘花、荆条花已经火一样吞噬了整个岭上,马乳花、对节木花、沙棘花、狼牙花也开始蠢蠢欲动。薹薹苗、苦芥菜、灰条条遍野疯长,看到这些野菜堂娃妈心里就舒坦,它们可都是她家后院那十来只母鸡的上佳美食,也让鸡们较着劲儿似的坐窝下蛋,近日她每天可以收获八九颗新鲜鸡蛋,个儿大皮儿薄黄儿油,掂在手里就像掂着一疙瘩元宝,上门收一颗咋也得要他一块二。坡下传来零碎的牛铃声,贵金早早就把几头牛放了出来,它们在东洼那垄荒地里悠闲地啃草。这个脾气倔强,说话总是南辕北辙的堂侄从来不出去打工,靠着几头牛养活着一家老小。
到了河底。河道逶迤而幽深,干涸的河床密布着大大小小圆头圆脑怪头怪脑的石头。窜河风作祟,常年制造出呜呜嘤嘤、忽高忽低、阴阴郁郁的怪声,好像有无数孤魂野鬼扎堆儿低怨,是有些瘆人,堂娃妈却已经习惯了。每次走到河床中央,她总会大声咳嗽一声,这次也不例外。她的咳嗽声铿锵有力,在两岸崖壁上嗡嗡嗡嗡回荡着,梢丛里扑棱棱惊出几只鸟。
要过葫芦把了,那座破败的院落第一个进入女人的视野。这让她稍稍有些不自在。事实上一踏上东岭地界,秦老汉衰老而憔悴的面孔就幽灵一样开始在她眼前飘忽。这令她不安,怕自己再一次呈现出过分的恻隐来。她觉得自己总在犯这样的毛病。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头几年在堂门妯娌南院老三媳妇身上发生的事,那可是一桩血淋淋的教训:老三媳妇病下了,想从她这里买点新鲜鸡蛋,她念着本家本户的,不说钱的事,算她这个当老嫂的一份心意。老两口都舍不得吃,月月攒,月月送,病了几个月她就送了几个月,结果后来才知道,老三媳妇竟把她送的鸡蛋拿去孝敬她后圪岭娘家老子了。想起这档子事堂娃妈的心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似的难受,觉得她的一片热心被老三媳妇当猴似的耍了。
那座破院近在咫尺,窑顶上的蒿草葱郁茂密,那股浓烈的臊气味仿佛就在鼻尖萦绕。堂娃妈轻轻干咳了两声,检查自己有没有口渴的迹象。喉咙很滋润,早晨那碗拌汤里香喷喷的葱花味还在嘴巴里肆意飘荡,让她口齿生津。一丝失望掠过她的心尖,她知道自己又一分为二了,一半是丢不下那个可怜的老鳏夫,想他是不是跟上次一样两三天吃不上一顿正经饭,在为自己制造借口去一趟秦老汉家的堂娃妈;一半是拒绝让自己过分杞人忧天,安心去镇上赶集的堂娃妈。还好,村子里出奇地安静,从西到东,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只是从后村不知哪家传出一阵沙哑而低回的乱弹,是《下河东》里的一段,蛮好听,不料被一阵拉着丝儿的咳嗽呛断。那天就听秦老汉说过,开春后村里的小娃都去镇上念书去了,能出去的劳力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些等死的老骨什。村子除了年节几天,闲常寡静得很。看来真是这样,以前可没注意过,几十年来,路过葫芦把村就像路过一丛蒿梢没什么两样。堂娃妈不喜欢这样的光景,太寡了会把人憋出毛病的。那堆垃圾已被人烧成灰烬,四周隐隐飘忽着塑料燃烧后的焦臭味。她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躲过了一劫似的。
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道继续爬行三里多,翻过一道峪口,再下一截坡,拐过弯,就到了镇上。红光满面的堂娃妈来到时,西街集市上已经人头攒动,各种乐响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她走进集市,看看东家,瞄瞄西家,更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先逛后买是堂娃妈多年积累下的经验,她敏锐地发现,仅仅隔了一集,许多东西竟都涨了价,猪肉的价格眼看快赶上羊肉的了,姜蒜芹菜都涨了好几分钱,散卖的香油也涨了不少,收粮铺子前挤满了粜玉米的汉家,好像又涨了两毛,新玉米还没下,往年有存下的这回算是碰着大运了,一旁有个热头汗脸的老汉拍着头发花白的脑袋,直后悔去年没多种几垧。集市不大,堂娃妈早早就逛完了,折身回来,悠悠哉哉买了一盒老鼠贴,一包刷锅钢丝球,称了三两大料,在一家小吃铺子里吃了十个烫面油糕,喝了一碗店家白送的柴胡茶,歇了歇,抬身径直走向不远处一档卖糖果吃喝的摊位,她是这里的常客,胖墩墩的摊主后生老远就冲着她笑,末了又温声称了一声婶子。她将两块钱递到摊主手里,自个取了一袋果丹皮。闲常牙空口淡的时候她喜欢嚼这个,酸酸甜甜的,对肠胃还好,几乎每次逢集都会买上一袋。她将果丹皮装进袋子,顺手在盘子里当边料散卖的果丹皮堆里捏了一片,搁进嘴里,边嚼边跟摊主后生道别,转身到旁边的杂耍场里看把戏去了。
一阵刺耳的叫卖声传来,堂娃妈循声看过去。见不远处围着一堆人,人堆中间高高地站着一个长发后生,正一手扬着一袋东西,一手举着扩音喇叭扯着嗓子吆喝,词儿像莲花落似的:“你知道,我知道,核桃天生能补脑。敬请大爷和大妈,竖起耳朵您听好,我这产品不一般,野生有机又环保,关键还有黑科技,破壁技术不得了,十斤核桃一斤粉,斤斤粉来都是宝,小娃吃了考第一,老人吃了病自消,男人吃了能壮阳,女人吃了能瘦腰。吸收快,效果好,神仙见了也想要,北上广深卖得好,三百一袋还脱销,网上卖得更红火,订单就像雪花飘,为报家乡养育恩,今天我们大酬宾,为报家乡养育情,血本无归也能行。五块钱一袋,八块钱两袋啦噢——”这叫卖声令堂娃妈怦然心动,她起身走过去,透过人群缝隙,看见一辆三轮车摞着满满一斗子纸箱子,几个人忙着开封,里面的袋子上印着一个露着迷人微笑的姑娘,一只碗被她捧到一旁,碗里盛有洁白的粉糊,碗的上端印着核桃粉三个红字,好像从碗里飘出似的,煞是好看……
日头偏西,集市已然人稀,堂娃妈提着刚买的一袋核桃粉和新置的零碎,悠闲地走在回蛮岭的羊肠道上。核桃粉漂亮的包装让她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她想给堂娃爸一个惊喜。她时而很心疼,觉得自己太亏欠这个厚道男人。当年,那些闲言碎语可是把这个厚道男人折磨得几乎快要疯掉了,但他终究拧不过她,她知道自己疯起来狗都怕,男人年轻时长得也算有排面的,生生被她挼成现在这么个朽样子了。
快到葫芦把村了,堂娃妈再次警劝自己,安然回家,不要再操别的闲心啦。心里嘀咕着,小山庄子一步步进入了视野,远远看见有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看来还是绕不过秦老汉这个梗,女人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秦老汉。老鳏夫分明也看見了她,慌忙挒扭着身子站起来,然后倚着拐,身子微微晃悠着,绽着一脸谦卑,等她走近。
“秦大哥,你咋在这搭咧?”走到跟前,堂娃妈忙问。
“呵呵,等你哩嘛……”老鳏夫笑说。
“等我?你还会哄人哩。”
“呵呵,不哄你,上午你过来时我见啦!”秦老汉竟是一脸俏皮。
“哦,见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可不是不打招呼,是……是怕耽搁你赶集咧,跟上次似的……嘿嘿……”秦老汉又拍了拍自己的腿,“我听了你的话,天天走路,果然是好些了。”
“就是嘛,多动动就是不一样。”堂娃妈说着,看了看天,又说,“你好着就行。时候不早了,我得紧赶走,再稍磨就得摸黑儿了。”
说着,便继续往前走。
“他婶子。”
堂娃妈已经走出很远了,忽然听到秦老汉在身后叫她,忙驻足回过身来。
“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想起我的名儿啦。”秦老汉很兴奋地说。
“是吗?叫啥?”
“根蛮子。”
“根蛮子?”堂娃妈怔了一下。
“根蛮子——我想这该是沾了你的福气。”老汉说。
“你又哄人哩。”堂娃妈吟哦片刻,“别的有想起来的吗?”
“呵呵,实在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算他妈日的了。”
“看你粗鲁的,没准儿慢慢就想起来了——好啦,以后就叫你根蛮哥啦。”
说罢堂娃妈转身继续朝下走去,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着老汉说:“今天实在赶不及了,下回过来,我再给你做饭吃。”
“真的吗?”老汉一时有些激动。
“好哥咧,你去西半岸整条蛮岭上打听一声,我多会儿哄过人嘛。”
“那太好了,本来就想说这句话哩……怕你觉着我人心没尽。上次的臊子面真好吃,做下的我一顿就吃光了。”秦老汉说。
“那好,下次我还给你做臊子面。”堂娃妈看了看天,又讥诮道,“看你这名儿叫的,日里古怪的,难怪连你自个儿都记不住。”说着人已拐过坡下一道长着一簇马乳刺的圪咀儿。
看来秦老汉在路上等她,是把想起自己名字这件事当作一桩喜讯来告诉她的,堂娃妈如此想着。能看出来,从见面到分别,老鳏夫无时无刻不显露着对她的感激。但她似乎一时无心享受这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事实上,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像羽毛一样徐徐撩拨她的心,此刻一些陈年旧事莫名从她尘封已久的心底徐徐浮现,令她的心绪有些顾此失彼。一直被人咀嚼的那些事并非空穴来风,那个东岭后生,一个斯文的公家人,吃过一顿她亲手做的派饭。那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共处时光,之后后生再无音讯,但她青嫩的魂魄已被后生勾走了。
都是因为早年的那个梦,呵呵,那个梦啊!她自嘲地笑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梦里她和那个东岭后生在集市上相遇,然后相跟上一起沿着小路回到蛮岭。于是她开始赶集,而且只打小路走。最初的心愿无非就想碰碰运气,看是否真的可以遇见她想见到的那个人。她甚至幻想过,某一天,最好是山花烂漫、鸟儿欢唱的时节,能够和他在这条崎岖的羊肠道上邂逅。几十年过去,她在这条羊肠道上来来回回走过上千回,由天真少妇走到耄耋老妪,生生靠时光把赶集打磨成她烟火俗情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习惯,一个乐此不疲的兴致,而那份憧憬和初心似乎早已烟消云散,那个梦也积尘成茧,需要某种提示才会想起,也不过是一笑而过的事情。
堂娃爸突然病下了。这个小恙不断的老男人早前总是便秘,这两天却突然拉稀拉得拿不起身子。把村里的直腿子郎中叫来看了一回,开了五服中药也不济事。堂娃妈便拨通儿子的电话。堂娃只是县城单位里的一个小职员,一天到晚地忙,她轻易不惊扰他。还好,堂娃很快开车回来。堂娃妈把院门钥匙和一袋子麦麸托付给贵金媳妇,让她帮着照护后院的鸡,然后和堂娃爸一起坐上车,往县城去了。
在县医院做了好几项检查,很快就找到了病因,正是那袋核桃粉闯的祸。医生说这两天陆续有十几个从东岭转来的病人,都是因为喝了同一个牌子的核桃粉。这让堂娃妈愤懑不已,她一边咒骂着那些无良卖家的祖宗八代,一边把剩下的多半袋核桃粉倒进医院厕所大便池里。
堂娃爸这场痢疾所引起的种种关联,令堂娃家热闹了很长时间。老两口从县城回到蛮岭后,先是近亲和门子里众堂亲陆陆续续过来探视,紧接着是一些远亲和旁亲,连多年不走动的老亲戚都闻讯赶来看望。渰子堡娘家和圪垛村本家,都是蛮岭有名的大户姓,各种千丝万缕的亲故数都数不过来,甚至许多亲戚来到后需要梳理半天才能捋清头绪。堂娃妈心里很明白,活到这个年纪,亲戚们多半是揣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心思来的,说到底人们还是格外看重世道人情的。亲戚们看到老人家并无大碍,便又心无忌惮地说上几句俏皮话,再送上几句吉祥话,然后欢欢喜喜地走了。这情形令堂娃妈接待来客的热情逐日高涨,她几乎挽留了所有波次的亲戚在家里吃饭,饭也是变着花样来的,这顿臊子面,下顿剁馅捏饺子,再下顿很可能就得搭上油锅做一回椒香油饦,为此她好几次把贵金媳妇叫过来做帮手。
这种络绎不绝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入秋之后。野菊花开始绽放的时候,就再没什么亲戚过来了,堂娃家里终于冷清了下来。男人身体已无大恙,堂娃妈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她打算恢复她的赶集时光。这时,她呼的一下想起秦老汉,可是的,还应了人家的事,不能打诳,下次赶集得去早些。
终于等到集日。凌晨鸡叫第三遍,堂娃妈就爬出被窝,开始切臊子,她想在出发前把案板上的事都备妥。事实上在等待集日的这些天里,堂娃妈并没有闲着,兑现葫芦把老鳏夫一顿臊子面的承诺成为绝对主题,前期筹备细致且不辞辛苦。她特意捣了两钵辣椒面和花椒面。辣椒是前半年从自家园子里摘下晾干的,门头坪子畔上一溜儿花椒树,年年都能收个一二十斤,成色虽不好跟集市上卖的比,入了锅漤下臊子却是扎扎实实地香,那香味能把集市上的所有底料甩出十里八里外。冰箱里还有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前些日子招待亲戚,她让堂娃专程送回二十来斤猪肉,没吃完,正好派上用场;去南园菜地里刨了几窝土豆,拔了几根白萝卜、几根胡萝卜,豆角已是末茬,好不容易才在阴凉处的蔓子上寻到一把嫩些的;巧的是贵金媳妇适时送来一块豆腐,把老妪欢喜得拣出最好的词儿夸了侄媳妇半天。集日头天晚上,她从冰箱里取出五花肉解冻,又顺手泡了一把香菇。一夜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生怕不周到落下什么。
叮叮咣咣的动静搅得堂娃爸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直叹气。前两天女人跟他叨过,说之前答应下人家的,本早该去的,是他病下了,才拖到现在;还形容老鳏夫如何如何恓惶,男人知道女人是在行善,但用心实在有些过重,令他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怪怪的不痛快。很快,一应材料都切成了臊子丁,姜葱蒜芫荽也备得齐全,各式各样分装到食品袋里,林林总总,汇装了一大塑料袋子。堂娃爸呼地掀开被子,坐在炕头,吊着脸,狠狠乜斜着女人,嘟囔道:“也不知道哪根筋抽的,费这二虎子劲。”女人瞄了男人一眼,随即搭锅添水,说:“放心哈,你是我男人,我得先把你伺候好了。今儿给你蒸碗水蛋,吃了水蛋,肚子就平整啦。”男人不再吭气了,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她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拗不过来。
堂娃妈到达葫芦把村时,日头刚漫过秦老汉家的女儿墙,窑顶上的杂草已略略发黄。秋阳和煦,岭上微风吹过,竟泛出些许凉意。女人拐下坡,走进院子,村里依旧安静,颓败的院落愈显萧瑟。中窑门上那幅破门帘子没了踪影,两扇灰旧斑驳的楸木门紧闭,门上紧扣着一把老式插锁,一根旧镢把套着门环,横别在两边的口墙上。堂娃妈呦了一声,愣在院子中央,目光在院子里茫然环顾,失望挂满脸庞。“你看这!”她喃喃自语着,折身走到院畔,朝村子里望着,将目光一直送到后村最末一家,没见着一个人影,两三家窑顶的烟筒冒着青烟,不时被风鬼魅一样扫乱,沟下一棵鬼拍手哗哗哗地制造着响动;旁边家户门前长着几棵一揽粗的老狗楸,一只健硕的大公鸡从树后走出来,歪着头轻蔑地看了她半晌,咯咯了两声,然后跩跩地走了。女人想老鳏夫该是到谁家串门去了,便坐在一旁的柴火墩子上等。
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女人忙转过身子,院子里已洒满阳光,窑顶后的路上竟有一团小旋风,动静正是来自那里。旋风团儿越来越大,枯黄的杨树叶子、核桃树叶子,以及破布条一样的玉米叶子被卷带着,没头没脑地上下翻飞。水瓮般大小的旋涡像个醉汉一样晃悠着,晃悠着,然后徐徐挪开原地,卷带着一些轻软杂物,顺着坡路向下移来,堂娃妈以蛮岭人常用的驱晦方式,对着旋风呸了两口唾沫,但好像有意似的,旋风下了坡,鬼使般拐到了院子里,眼看着越旋越高,卷起的杂物在空中哗哗作响。
“呸呸!”她再次朝旋风吐了两口。
旋风挑衅似的缓缓向她靠近,她慌忙站起来,把偌大的塑料袋抱在怀里,紧紧盯着旋风垛儿,像要准备决斗的架势。这时,旋风竟像断根的火苗一样,突然向上一蹿,便幽灵一样消失了,被卷起的杂物飘飘忽忽落在了院子里。
院子里安靜了下来,堂娃妈的喉咙像被攥紧后又被一下子松开似的,长舒一口气。但是随即惊愕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她看见落在院子里的那些杂物中,竟夹杂着好几张圆形的,碗底大小,中间留着方口的白色纸片儿,那可是送葬时才用的纸钱,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女人的脑海里倏然掠过,目光不由得投向别着一根镢把的窑门,这才发现,门楣上还残留着一条白色的楹联横批,一边已从墙上脱落,飘摇欲坠,“音容犹在”四个字依稀可辨。
“好你个冤家欸!”
女人一时落寞难堪,对着窑门狠狠咒了一声。
回到圪垛,望着重新被拎回来的那只大袋子,堂娃妈的心情败坏到了极点。根蛮老汉的突然过世,错愕之余,更多的是遗憾,遗憾此生再也无法偿还所欠下的人情。在随后的几天,女人变得寝食难安,似乎咽不下这口气,心中莫名滋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渴望能知道更多有关老鳏夫的信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冲动执拗且不可理喻,令她的精神变得格外饱满。
于是,整个冬天,堂娃妈频繁赶集,真正的目标却是葫芦把村。有一天,她仍以讨口水的名义穿过根蛮老汉家的院子,下了坡,径直走进门前长着好几棵老狗楸的那户人家。算有运气,主家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拉扯不了几句,便亲切得像已交往多年的故人。堂娃妈一边喝着水,一边若无其事地告诉女主家,早前她曾在村口这家讨过水,那个老汉也是个热气人,可这几回呢,门上老是搭着锁,是出远门了还是咋的。“死啦。”女主家立马应道,“头两个月还整日在路上晃悠,好像比往常还欢实呢,突然一下子就起不来了。”说着歪头看了一眼门道,声调陡然变低了许多,“死得可恓惶哩,可村里人都知道,临死前心心念念想吃一碗臊子面,女儿做下了,他却不吃,说不是他要的味,问他到底要吃啥味的,他嘟嘟囔囔说不清楚,可怜的,到死都没吃上那碗臊子面……说也是的,一辈子没越过十里以外的地界,天知道这个可怜鬼在哪里吃过人家的好手艺,让他到死都惦记着……”
堂娃妈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差点溢出来。但她立即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女人没有在这户人家逗留太长时间,觉得过分打探有可能会让人家猜疑出她的图谋。她必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所事事的过路人。之后的集日,屡屡路过葫芦把村,堂娃妈都会拐进她这位新朋友家里坐坐。有一次她是赶完集返回时去的,特意给女主家买了两盒果丹皮,把女人感动得在给她倒水时格外大方地添了一把冰糖。
工夫没有白费,有关根蛮老汉的信息溪流般源源不断从女主家嘴里传出。整合数次收获,堂娃妈大概了解了老鳏夫的身世,知道了他本是东岭鹤坡人,二十来岁时脑子受伤,落下了重残。关于他的伤,有诸多说法,有说早年在县城里挨斗,被人一砖闷在脑壳子上;有说当年本村里年轻人模仿县城里开石头会,直接把他从石崖上丢了下去;也有说是被驴踢的,这个多半是玩笑。总之他受伤后就失了忆,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快三十了还寻不下媳妇子,没奈何,入赘到葫芦把秦家,几十年活得又恓惶又窝囊,生了个女儿,门子里没人瞧得起,亲戚们多半也不沾他,社会上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真正让堂娃妈如获至宝的是女主家一句不经意的话。
“连鹤坡冯家亲兄弟们都不咋跟他走动!”主家略显神秘地说。
那一刻堂娃妈怔住了,愣愣盯着女主家。这个舌头比她还活泛的女人表述再清楚不过了,秦是根蛮老汉入赘后改的姓,冯才是他的原姓。
女人感觉有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摁在了自己的心口。
走出女主家院子,回到羊肠道,女人一个人伫立在岭上,在寒风中久久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需要获得片刻安静,整理自己恍惚的心。就在这寒冷而静谧的岭道上,就在此刻,好像有一帧一帧的画面从她眼前掠过,六十多年前的场景慢慢呈现。
那时,她还不是圪垛村那个老男人的妻子,更不是堂娃妈,而是被誉为整个蛮岭第一朵金花的李秀花。提起渰子堡村的李秀花,一条岭多少后生都会心旌招展,提亲的媒人生生把她家的门槛踩出一道豁口。有一天,村长把区委下基层包村的干部冯办事员的晚饭派到了她家,还专门强调包村干部是个年轻后生,前途无量,可得招呼好哩。爸妈把锅灶交给她,随即都不见了踪影,她明白其中意思。天黑下来后冯办事员才来到家里,是一个精干的后生,梳着三七分,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左胸兜里别着一支钢笔,盘腿坐在炕头上时,笔扣儿在昏黄的油灯下闪闪发光。那天她做的是臊子面,后生吃了两大碗,也跟她说了很多话,说他每次从区委到村里,或者从村里回区委,都打小路上走;说他喜欢山里的风景,喜欢春天的山桃花,夏天的连翘花和秋天黄栌木红叶,说他喜欢听鹧鸪、黄鹂和布谷的鸣叫在山间回荡的声音……末了又直夸她饭做得好吃,浓重的东岭口音异常好听,文质彬彬的样子让她春心荡漾。吃完饭,后生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毛二分钱和四两粮票,恭恭敬敬放在影圪塄上,然后说了声:“谢谢你!”就起身告辞了。当她收拾伙食费时,看到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三个字,第一个字她认得,念冯,后面两个字却很生,好久之后才查到。她知道那是后生的名字,也领会后生留下这张纸片的用意,兴奋得一晚上没有合眼。
她开始等待了,第一天没有消息,她盼第二天,第二天没消息,她又盼第三天,就这样等了半个月,却等来一个足以将她打入深渊的消息,冯办事员犯了错误,被抓到县里受审去了。从那以后,她没有再获得有关冯办事员的半点音信,那张上面写着三个工工整整水笔字的纸片也在她行将出嫁的头天晚上被她扔进炉子里付之一炬。
冯庚漫!
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名字。
根蛮子,这三个字用蛮岭口音读出来,足以让她恍惚。几个月前秦老汉报上这个名儿时,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是恍惚的,以致勾起她对往事的重温和对岁月的无边感叹。现在,又知道他竟然还姓冯,天杀的,巧合得让她有点眩晕,有点猝不及防。
“哧——”女人差点笑出声来,她实在没办法把六十多年前那个斯文后生和葫芦把村这个粗糙邋遢的老头儿对接在一起。现在,他死了,就算不死,那段以冯为姓的时光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人一砖砸碎,或者被扔到石崖沟里去了,一切都已死无对证。
空中飛过几只野鹊,女人目送着它们,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布满皱褶的脸颊湿润一片。她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如此固执,是因为心太善,不忍见那些恓惶人,放不下欠下的人情债,此刻她恍然觉得,是老天怜悯她,开眼了,一次次布施机缘,终于将她几十年的挂碍度成一桩完整的,多少还带着点传奇色彩的故事,现在,只待她的态度,看她用怎样的方式来收场……
来年清明,根蛮老汉的女儿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打前岭来葫芦把村给父亲上坟。他们在村顶路上拐进一个小岔口,沿地畔往上,穿过一片荆棘,来到一块紧依着一座小山包的麦地,父亲根蛮老汉就葬在这块麦地的地根。麦苗业已返青,坟堆上覆满荒草,去年下葬时挂在坟上的纸幡还剩皱皱巴巴几条,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走近坟前,夫妻二人几乎同时愣住了:墓门石前,竟端端正正摆着一碗臊子面。面碗是一只白地蓝花厚瓷大碗,碗壁还有点温气,在面碗和墓门石之间,立着一炷黄香,香烟袅袅,已燃过半截,分明是前脚刚供上的;碗中油红的汤水里浸着白花花、圆滚滚、亮晶晶、粗细均匀的饸饹面条,臊子浇得饱满,丁儿格外花哨,上面还点缀着一撮绿白相间的葱花和芫荽。夫妻俩面面相觑,疑惑的目光在这碗面上纠结了半天,随即又朝四处张望,迷惑而急切地搜寻着。四野空旷而静谧,阳光微暖,湛蓝的天空零星分布着几片白云,岭上山桃花业已盛开,漫山灼红。
半晌,女儿似乎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开始拨打,她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有些失望地收了手机,回身对丈夫说:“怪了。”
“咋了?”丈夫问。
女儿瞄了一眼坟头,说:“问了娘家门子里的,问了后洼咱姑、牛王辿咱老舅、油坊岭咱老姨、鹤坡大爸小爸几家,连庙上、后沟岭、董峰几门堂亲戚都问了,人家谁都没有来过,老舅还说我是不是中邪了让我立个柱祛祛。”
“那真是怪气了。”丈夫呆头呆脑看着妻子,有些不知所措。
两口子的目光再次回到坟头,那炷黄香行将燃尽,碗里的臊子面依旧鲜亮,它注定将两个厚道的中年人这次祭奠之旅弄得方寸大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心神不安;也正是这碗鬼使神差的臊子面,通过亲戚们翻江倒海的嘴巴,让根蛮老汉,这个因为早年脑子重残而被命运流放到葫芦把这座偏僻小山村,疏庸愚钝过完一生的往世之人,很快成为东岸整条岭上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角,一度被传得神乎其神。
“一炷明香点红灯,红袄红兜红披旌,桃花湾,梅花坡,骑着红马过红岭……”岭上忽然传来一阵乱弹,声调悠扬高亢,在东西岭之间来回飘绕。
此刻,堂娃妈正爬行在西岭的坡路上,乱弹声传来,已变得缥缈幽弱,却像根丝线一样拽住了她。她停了下来,回身朝东岭望去,心想准保是哪个捣蛋鬼在上坟的路上吼的野调。乱弹声不再,一切又安静了下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蜜蜂在山桃花上嗡嗡嗡的劳作声。她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便是自己身体里咚咚的心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慌张的。她想象不到自己刚才在老鳏夫坟上会慌乱到怎样的地步,脸上惊鸿般掠过一抹红晕。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她低声自嘲道。
为了清明日这天能顺利来给根蛮老汉上坟,堂娃妈几天前就打电话叮嘱堂娃,让他把自家上坟时间提前到昨天。昨天堂娃一回来就治怨她,说年年都是清明这天门子里几家一搭上,今年突然要改时间,他费了好大口舌才跟几个堂兄弟商议通,一门贵金子,杏树院二门和老南院三门几个堂哥电话里可把他啰唆得够呛。
女人似乎并不急于回家,她时而回头望去,满岭的山桃花,映掩了她走过无数次,逶迤崎岖的山路。她对这条羊肠道上的每一处坑凹,每一道圪塄都了如指掌,能闭着眼单凭脚步判断该是上坡还是下坡,该是左转还是右转,该扶左边的石墩子,还是右边的木根结,甚至路边哪一丛荆梢,哪一丛马乳,哪一丛黄栌,哪一丛沙棘,哪一丛狼牙刺,哪一丛杜兰荆都数得过来。她的心中莫名掠过一丝伤感,感觉脑子里每闪过一念,似乎都有一种道别的意味……
天全黑下来时,堂娃妈才回到圪垛,男人已做好一锅拌汤,了几片馍等她。吃完饭,洗涮了碗筷,她说她累了,想早点睡,男人说好。
钻进被窝,拉了灯,一切归于黑暗和寂静。
“这下安心了吧?”过了好久,男人忽然打破了沉静。
“安心啦!”女人应道。
“你啊,一天到晚闲的,竟干些不冒烟的事!”
“了人家一个心愿嘛。”
“哼,他的心愿了没了不知道,倒是你整的这一出,可算把东岭搅浑了。”
“咋啦?”
“你说咋啦,你人没回来,风就刮过来啦。前晌贵金来过,说整个东岭都在传,今天葫芦把村出了一件怪事情,一家新坟上莫名其妙冒出一碗臊子面,把去上坟的家里人吓得坟都没上成。”
“哦!”女人吟哦一声,说,“我才不管他神里鬼里的,反正这桩心事算是了了。”
男人又“哼”了一声,说:“以后别乱折腾啦,留着劲,赶明儿我要是老到你前头,给我坟前送一回饭吧!”
“看我不把你个老孽障舌头剁了,黑天暗日地胡咧咧啥——能行,到时候也给你做碗臊子面。”
“我不吃那个,你做的臊子面不好吃。”
“那你想吃啥?”
男人没再吱声,渐渐发出细微的鼾声。
“死东西。”
堂娃妈嗔笑了一声,一个骨碌转过,侧身面向窗户,这边照样一片漆黑,一片沉静。她的内心有种涓水流过一样的感觉,想着是什么时候决定给老鳏夫坟上送一碗臊子面的,竟一时想不起来了。她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粗糙得像早年时用过的老麻纸。“你个老孽障。”她暗暗嗔骂道,却不知到底在骂谁。此刻,她已心安理得:自己只是一个爱赶集爱凑热闹,生性有点冒失的老妪,一个相信缘故因果、善恶有报的乡下人,天大的心事,无非都是在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里研磨着的颗粒,仅此而已。
明天又是集,她决定好好睡个懒觉,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没什么事,以后也不去了。她长长嘘了一口气,心想用不了多久,她走过的那条小路肯定会杂草丛生,灌木纵横,最终将荒芜得跟从来没有人走过似的。
2021年2月初稿于廣州
2022年2月修改于广州
责任编辑 许阳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