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智性与诗性
2023-05-30申霞艳曾嵘
申霞艳 曾嵘
散文有着比诗歌、戏剧、小说等其他文体都更为漫长、丰富甚至杂乱的传统,周作人在《杂拌儿》“跋”中写道:“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①散文的新旧交替正是如此,同时,散文与生活摩肩接踵毫无嫌隙,伍尔夫在《狭窄的艺术之桥》中说:“散文把一切脏活都扛在肩上:她答复信件,支付账单,撰写文章,登台演讲,为商人、店主、律师、士兵和农民服务。”②散文如此宽广,无所不包,有如大地,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亦能化神奇为腐朽,可以纵横于实有与虚无、真实与梦想之间。文化大散文和小女人散文就像青菜萝卜一样任人去爱。这既使散文拥有灵活自由的文体特点,这种灵活自由也使散文的研究变得难以聚焦,尤其是对散文很难展开真正的形式讨论。“形散而神不散”大家固然耳熟能详,但对其他文体同样适用,好的作品都是凝神聚气的。
“会思想的芦苇”
随着移动互联网对文学生产方式的改变,自媒体整体降低了文学的门槛,散文可能遭遇的降幅最大。这是时代的潮流,是文明转型的必然结果,我们都在面对和经历,作为个人可以选择,但作为潮流却难以抗拒。作为一个职业读者,阅读之爽常有,有些散文、诗歌、短篇小说是在书店一气呵成看完的,真正好的作品具有磁铁一样的吸附力。在自媒体视频对目光的强势竞争之下,林岗老师的《漫识手记》显得尤为珍贵,我产生童年时吃糖的感觉,总是不舍得一口气吃掉一样,要让这种快乐不断延宕,让想象的快乐参与真实的快乐之中。《活着》中写到他儿子跑步得了体育老师奖励的糖果,回家后根据情感和理性不断地来回分堆,怎么也拿不定主意,真是将孩子的心性展露无遗。匮乏是有意义的,物以稀为贵。在机械复制时代,书是充裕的,然而好书依然是匮乏的。知识是泛滥的,思想仍然是珍稀的,就像珍珠隐藏在蚌壳里,需要时间来酝酿。诗歌是泛滥的,诗意依然是稀罕的,需要我们细细地将其品咂。
对于《漫识手记》,我慢慢地一条条读,不时往回翻翻,生怕最后一页突然来临,就怕糖融化到最后的一点甜无处可觅。智慧进入大脑也像糖进入循环一样,会渗透到每一条毛细血管之中并最终塑造你的相貌。鲁迅、卡夫卡、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作家的面相和眼神包含着摄人魂魄的力量。智慧驱使林岗先生记下他的观察和经验,“智慧使你眼睛雪亮,智慧麻醉了你的手足。”①这是全书最短的一个词条。在谈论自由时他又写道“智慧是灵魂的自由”(298页)。一个词条就是一条道路,能将你带进一片幽深的森林。如果没有关于生物的知识结构,你就会在众多的树木中迷失。《漫识手记》貌似全无预设,但实则是作者持之一贯的关注,对人类最古老、最基本的问题比如生、死、性、婚姻、权力、竞争、宗教等的不懈思索,而这些问题亦是当代人类的核心议题。编辑成书时分为伦理信仰、社会历史、人间岁月几大部分,不同于学术论文的小心求证,作者略去论证直接出示自己对人类历史的通盘考虑,这些凝练的片段背后有他的歷史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是知识与经验的互照,是人生的体悟与历史的长河对话:“经验是一只土拨鼠,不停挖掘通往幽暗地府的地道。”同时阅历的增长也意味着城府加深和热情冷却(264页);人与生活的关系犹如主仆,顺从和反抗各有风险和意义(298—299页);对全球化的谈论非常精到,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历史大势,从武力、野心推动到资本和贸易推动再到技术推动,结论是弱势群体在全球化浪潮中的出局(191页)……断章式的格言警句,冰冷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联姻是文化教养、文化积累得以迁延接续的重要途径。联姻得以进行首先需要社会变迁是相对平静的、渐进的。”(209页)文成公主入藏,昭君出塞。上层和亲,下层嫁女,本质是否有内部的一致性?经济学拨开爱情朦胧的面纱告诉我们:婚姻的实质乃资源交换,结婚是两种性别的分工合作。《红与黑》中于连渴望以婚姻进入上流社会,侯爵的女儿玛蒂尔德出于对上流阶级虚伪品质的厌恶而俯就于连。《包法利夫人》中艾玛渴望僭越自己的阶层而带来悲剧。《人生》中高加林背弃巧珍选择黄亚萍以便解决城市身份。千百年来爱情悲剧的书写都围绕着这亘古未变的人性,男权文化对女性具有归根结底的制约性,这种意识也“积淀”进女性的意识深处,当今女性主义的反叛也在旁证这种根深蒂固的力量无所不在。
《楞伽经》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智慧是知识的晶体。孙绍振先生曾感叹:“抒情的、诗化的潮流声势浩大,智性的追求则凤毛麟角。”①当代学者散文在一定程度上延续着智性一维。陈平原先生一直呼吁学者应该在“做学问”的同时“写文章”,并且他自己一直在身体力行。往小处说,学者写散文是练笔,愉悦心性;往大处说是对社会做贡献,毕竟学术论文是在非常非常狭窄的象牙塔中传播。我愿意在蒙田、卢梭、尼采的延长线上来阅读“漫识”,这些是作者从“不惑”之年起探求生命之“惑”,是“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大背景下当代学者对“无穷的远方”和谜一样的“自我”的静思,282则漫记的吉光片羽总让人想到人类思想的星辰大海。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漫识”也呼唤我们在内卷时代保持内省,慢下来,思索生活探求奥秘,等待知识慢慢凝结成智慧。
“无我之境”的召唤
李敬泽的《跑步集》辑录他近年来在公共空间的发言、活动、访谈以及序、跋等“杂拌儿”。代序《跑步、文学、鹅掌楸》中指出“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②想象能够上天入地,沟通日月大海,想象建立在“我思”的基础上;长跑则努力让“自我”慢慢卸下,趋近“吾丧我”的“无我之境”。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为词乃至中国文学提出了一个关键词——境界,并将之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而且我们能够感觉到“无我之境”在王国维那里品格更高,在悠长的中国文化传统中亦如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就是最高境界。哲人早就发现无中生有。我们打坐、冥想、隐逸、逍遥都是为了去追求、贴近、感受“无”,感受虚、静,感受空。李敬泽善于化用传统术语,比如疫情时期以“隔”与“不隔”来谈论杜甫,“隔就是一个精神空间、一个抒情场域,他的追忆和遥望,使不可及的人、事、物返回和构成他的世界”。(4页)词学标准的“隔”与“不隔”在此被注入了时代的活力,主体与世界的关联被再度审视。
手机成为手的“延伸”,自媒体日益发达,文学得与更多更快捷的娱乐方式争夺注意力。文学被各种载体稀释,散文亦饱经沧桑,“前批判家”李敬泽依然期许散文是“一种现代的诸子之道”,是“诸子式的包罗万象、纷然杂陈”(92页);文学可以“让我们去结识陌生的人,见识那些超出我们感知范围的事,让我们领会他人的内心、他人的真理”,“去探索和想象世界和生活更广阔的可能性”(92页)。李敬泽在多个场合回应过他的身份问题,对于自己写的究竟是评论还是散文,他并不以为意。他的学识、阅历和职业使他既了解当代评论日趋学院化的弊端,也清楚散文所处的局面:“散文在现代文学中的地位是极其尴尬的,从范围上说,它已经由‘日不落退缩成岛国小邦,从传统资源和艺术资源来说,它把文统、道统一扫光,只搞出个袁中郎、张岱、兰姆等等,和现代的小说比起来寒酸薄弱至极。”(95页)他渴望自己的写作能够突破文体的藩篱,回到“子部”,创造性接续伟大的传统。
《青鸟集》《咏而归》《会饮记》等一系列新作显示了作家的阅读和思考,无论是处理中国古代的历史还是谈论世界文学,他总是从当下出发,他对当今时代有一种难得的警醒,他时时意识到自己就在这个摄像头无处不在、表演无处不在的局面当中。《十个世界,一个世界》致力于呈现“复数的世界”,从诸多不同地域的作家身上看到文学经典化的困难所在,尽管由高科技支撑的全球化日甚一日,但当今面临的重大问题依然是“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所谓的全球视野并不是简单的地理化的中、西,并不是概念化的欧美和东方,全球化是文化沟通、对话、融合,也是与他者的碰撞中彰显的本土性、地方性、民族性,甚至也是一定程度的“他者化”。在与李蔚超、张莉等学者的访谈中,李敬泽比较详细地回顾了他所参与和见证的文学现场,回顾改革开放以来在世界意识烛照下中国文学的生长、变化。作为《人民文学》的编辑,他发现了很多新人,发表了很多新作,有意识地策划、倡导一些写作潮流,如新世纪影响较大的“非虚构”;作为中国作协的领导,他参与多种国家级奖项的评选,参与诸多文学活动。特殊的文化身份和高远的审美眼光使他的言谈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我们都爱汪曾祺”这样的标题道出李敬泽的日常化和生活化,甚至是“汪曾祺化”,文学和生活的双重魅力从中辐射。
李敬泽以“跑步”来修炼自我,不断地将自己交付给世界,体验“无我之境”。要额外提一句,他拥有的“暗知识”为他大幅度的话语跳跃提供新材料、新方法,为他的作品增添了知识性和陌生感,他不凡的感受力、表达力则如藕丝般将这些纵横古今、跨越中西的材料黏合为一体。
大地上的行走
以思想型作家著称的韩少功一直坚持多文体写作,新作《人生忽然》分为“读大地”“读时代”“读自己”三辑。在当代作家中,韩少功是真正的异数,他是实干家,是思想者。他1988年下海南,后来办了刊物《天涯》,参与编辑、发行全过程;1998年到湖南汨罗的一个山村修建了房子,将这个年轻时下放劳动六年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故乡,从此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在海口和故乡间迁徙,以期从生活本身打破城乡的二元对立。这本集子的编排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视点在当下和历史之间穿梭。“讀大地”部分出现的地点犹如记忆装置,贮存着关于二十世纪的历史记忆,混杂着卑鄙和崇高、仇恨和恩情、宏大叙事和日常体验。革命是二十世纪的关键词,韩少功的写作始终围绕着这一严肃而宏大的命题。韩少功访问过拉美诸国、布拉格、日本,由此展开对国族历史的思考,难能可贵的是作家时时警惕自己的视野和成见,警惕全球化这个词的狭窄化、固化,执着地辨析和表现变动时代中具体的个人。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所揭示的与弗洛斯特的“未选之路”所呈现的,历史无法重来,人生亦无法再来。无论是身处异域还是在海南抑或汨罗乡下,韩少功心中始终装着人类文明转型的难题,持续索解那些尚未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在“读时代”部分,韩少功努力在繁复混杂的现象中勾勒出当今时代的思想剪影,并提出自己对文化的思考和未来的期望。谈论文学本身的文章《自我学与人民学》篇幅不长,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要言不烦,文学必须在自我和人民之间找到平衡,不可执于自我,也不可超离自我,执于自我让文学狭窄,超离个人经验则让文学空疏。在《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一文中他简要地梳理了个人以及个人主义的谱系,分析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个人主义,揭示“唯一者”“拜我教”“散沙化”的危害,强调人的社会性。《知识,如何才是力量》指出在全球现代化过程中,社会人文领域都纷纷向“科学”看齐,而科学发展有其自身的窘境,面对“书本知识的混战”以及“知识失能”的困局,韩少功提倡跨越知识壁垒,以实践来恢复知识的力量。《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则是回应当下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境况,许多领域机器人都在取代人,技术狂热者鼓吹技术万能,韩少功指出人工智能的边界以及人的不可取代性。疫情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无所不在,我们往往以这一句话概括了事。韩少功却通过辨析发现其影响具有不同层次,对娱乐领域影响最大,越是虚高消费的部分所受的冲击越大。换句话说疫情帮助我们重新分清人的需求与欲望,建立在符号价值、彰显身份的“炫示性消费”是可以大大压缩的。“读自我”收录的日记是一份珍贵的私人档案,也是历史的旁证,作家个人命运的转机恰与我国的大历史同步。历史并非一堆冰冷的数据,政治也不仅仅是红头文件和政策,而是会涉及社会资源的分配和人群的关系。节选的日记重现作家的青春岁月、他的性格、意志以及青春恋爱的记忆,并埋下了他此后返乡生活的种子。《人生忽然》将严肃的思考融于机警而略显俏皮的文字中,有地理空间的广度亦有历史记忆的深度,有时代性亦有私密性。
诗人于坚左手写诗,右手写“记”,如《印度记》《建水记》《暗盒笔记》等,新出版的《密西西比河某处》是他多次前往美国的手记,一册图像一册文字,有图录真相亦有文字阐释。于坚的写作有很强的还原能力,能够在读者心中勾勒出一张他行走的线路图,阅读时仿佛身临其境,其中有大量的诗歌朗诵会,与诗人的交往。难能可贵的是于坚的“记”有诗人的深度,不是浮光掠影的游记,而是能写出地方的性情,比如纽约的“自由”,它不是口号,而是历史形成的内容,是来自全球各地大量移民杂居、多种文化对话所形成的城市性格。纽约就是全球化最充分的注脚。于坚笔下的大都会博物馆,一面墙就能把人带回时间深处,一杯咖啡、一片面包又能将人拉回现实。人就在久远发黄的历史和芳香四溢的生活中穿行,由此我们亦能理解穿越小说的现实基础。巨大的经验落差铸就了美国的文艺与诗歌的特殊气质,诞生出惠特曼的自信、自由、自我,也诞生出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来自全球的“最强大脑”荟萃,各种学术派别林立,像桑塔格这样举世瞩目的女批评家,她对当代艺术新材料、新方法和新感受力的分析正是对纽约城市文化的回应。
于坚的心灵深受古老的中国文化陶冶,经常性地,我国古人的思考会与西方哲学家的思考邂逅、撞击、对比,那种跨越时空的不约而同让人感到惊奇,面对如此差异的环境思考却会异曲同工。可见,人类命运共同体并非空穴来风。“二战”后,美国逐渐成为全球的霸主,全球各国(尤其是后发国家)对美国爱恨交加,百感交集。纽约作为现代化大都市,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以趋新求异为基本指归的现代精神。于坚充分调度五官,展示纽约的都市风貌,器乐、时装、广告、各色人马,声色香味俱全。在充满细节的书写中,纽约不是帝国主义的罪恶之都,也非遥不可及的乌托邦,而是“欢乐的地狱”,蓬勃的欲望与创造力,泛滥的商业主义和毫无约束的自由,彼此缠绕,相反相成,文明的表象之下有血腥的杀戮。于坚笔下语词的增殖恰好表现了物的丰沛,而“对物欲横流的超越恰恰在物的核心获得了巨大的想象空间”①,醉生梦死的都市文化里竟长出了异端,他们是波希米亚主义者。在普遍信奉更高、更快、更强的加速时代里,他造访“日日新”的现代化大都市,发现“生活的本质是守旧”(160页)。如今于坚不再持着先锋的旗号,但依旧坚持不合时宜的精神,守住生活世界,以退为进。
波希米亚变成一种流行的符号,有灵晕的诗歌沦为文化工业的流水线产品,隐喻修辞落入陈腔滥调,阐释成为学院派的惯常套路,于坚的“拒绝隐喻”和桑塔格的“反对阐释”遥相呼应。诗歌不是高悬于日常生活的神圣之物,“河流就是河流,石头就是石头,树就是树”(10页),“世间一切皆诗,诗人随遇而吟”(158页),“简单就是深奥”(260页),“诗本来就是从最简单的语言开始”(262页),于坚经过一番历练终于领悟大道至简、道法自然的真谛,“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同时,他也看见杜尚的《泉》所开启的时代是由天才和骗子共同经营,所以强调“并非就此搁置深度和诗人的历史意识”,而是要打捞“为正史所遮蔽的日常生活的稗史”(241页)。垮掉派的美学能异军突起,正是因为其不同于中产阶级光洁纯净、一尘不染的美学,不回避日常生活的脏、丑、怪。维护诗歌的尊严,维护具体的生命体验和生活实感,他以搬移墓碑为例,说明“重量并不是抽象的象征,它是一块需要力气来体会的石头”(272页)。于堅热爱生活,为拥有工厂经验而自豪,会制作家具、饲养家禽、种植作物,他心目中的诗人“不仅仅会握笔,也会在老虎钳上锉钥匙”(282页),是踏实生活的人,而非凌空蹈虚的人。
生活是于坚的关键词,自由是贯穿他生命的精神。他自陈“来自一个没有老师的时代”(247页),惠特曼的《草叶集》唤醒他的求知欲和对自由的渴望,自此明白“写诗是争取自由的精神活动”(7页),以持续不断的写作来回馈诗歌的馈赠。于坚的写作是自由的,这本《密西西比河某处》以诗的语言节奏来掌控散文,关于诗歌的阅读经验和创作经验又是隐伏的线索,洋洋洒洒十六万字,无须呈现目录和划分章节,一泻千里,泥沙俱下,颇具后现代主义的特点。他提到多位哲学家、艺术家和理论家,不仅对孔孟老庄信手拈来,而且对西方(后)现代主义艺术如数家珍,从堂吉诃德到尤利西斯,从金斯堡到凯鲁亚克,从荒诞派戏剧到波普艺术。他描述的阅读经验在无意中揭示了一个事实,即东方和西方之间有长久的文化交往:中国的古典诗歌为庞德等象征主义诗人提供灵感,“垮掉的一代”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神秘的东方,寻找冲破既有秩序的文化资源;而垮掉派的作品以地下文学的形式为部分中国年轻人所分享,成为隐而不宣的文化资源;东方文化由此完成一场“旅行”。他和《在路上》中的主人公一样穿行于不同的空间,像当代的堂吉诃德,具有桀骜不驯的精神气质,乐于解构霸权和迷信,但对诗歌一直持有宗教般的热忱和谦卑。与《草叶集》相遇,同垮掉派教母安妮结为朋友,和后纽约派诗人罗恩合写诗歌,在佛蒙特遇见唐朝的王维和李白,于坚用自身的经验告诉我们,凭借诗歌可以穿越时空限制、政治禁令、身份隔膜、语言障碍,人们在诗的国度里合作、互动、团结,结成牢固的友谊。诗歌的精神是自由。
史如形之景,诗心如水月
陈福民的《北纬四十度》先是在《收获》开专栏,这个专栏名广为传播,“北纬四十度”这个地理概念经由他的写作成为文化概念。在一定意义上,这条“与万里长城相依的地理带”是农业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接线,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的交锋地带。孟繁华的《浪漫和抒情的历史再现》对坐落在这一维度的全球大城市进行了扫描,的确是巍巍壮观,值得深思。文化大散文拓展了散文的书写边疆,格局阔大,气象一新。非虚构的写作持续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何伟的《寻路中国》中自驾游走的部分是他在中国对“在路上”的身体力行,并融汇到漫长的“游记”传统中。陈福民的写作多少是由行走引发的,他本是个生活派,兴趣广泛,读历史最终落脚到现实生活中来,从北京西直门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谈到北京城内的水系的历史,从京张铁路上的“土木堡”站点谈到明英宗“御驾亲征”,远古的史料在今天的观照下徐徐展开。我们不愧为诗的国度,诗歌传统不在于我们会背几首诗,像盐溶于水,诗融入我们的生活,融入日常细节之中。《北纬四十度》每篇散文开篇均以古诗词作为导引,诗史互证,诗人是历史中的诗人,历史也可以是诗歌中的历史。
《渔阳鼙鼓何处来》从“边塞诗”写起,看上去就要为我们谈盛唐气象了,笔锋一转,“安史之乱”的主角安禄山被放置于“北纬四十度”的地理位置上考察,其“杂种胡”含有的民族立场得以被重新审视,对“胡”的史料考察展现了陈福民对历史的涉入之深广。重新从地理环境、种族认同的角度刻画安禄山,也就能更贴近地理解唐代历史。《新唐书》和《旧唐书》两相对照,大唐宰相李林甫其人也栩栩如生。《燕台一去客心惊》中将《宋史》和《辽史》对战役的描写进行对比显现历史书写的诡计。历史面貌的呈现与叙述立场、叙事视点密切相关,所以陈福民提出:“如果无视沉重、惨痛和复杂的历史事实,用一种主观化、游戏化与个人好恶的立场为尺度去书写,非但距真相越来越远,甚至还有自我麻痹之精神胜利法的嫌疑。”①尊重历史事实而不是任意打扮或是戏说胡说,但作者也始终意识到自己进行的是文学写作而不是历史叙事,他说:“我不是在做历史研究,我的写作始终属于文学”,“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前提下,调整历史故事的讲述,重新塑造历史人物”(《自序》,第5、6页)。我国历史叙事惯常的“忠奸模式”常常流于简单,并且导致思维的惰性,善恶对立遮蔽了诸多事物的真相。人物,尤其是具体地理环境中的人物是陈福民特别关注的,众多人物在他的笔下走马灯式地出没,无论是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还是乱世奸雄安禄山,都显示出人在历史场景中的具体性、复杂性。历史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背后是真切的个人与族群的欲望,历史的发展脉络是欲望博弈的呈现,陈福民通过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进入中原的博弈史,探究历朝历代围绕“北纬四十度”展开的地缘政治,民族之间的冲突、战争、融合以及朝贡体系等处理民族关系的策略至今仍有积极的意义。二十一世纪最主要的矛盾演变为全球主义和民族国家主义的矛盾,重新回溯多民族如何融合为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传统如何“现存”,民族记忆如何共存可以转化为大国的政治智慧。“北纬四十度”是文学与历史的交融,是学者“行走”的产物,作家尝试结合文学的想象与史学的严谨,理解民族文化的交锋与文明的博弈,理解历史心灵的丰富博大。
李修文的《诗来见我》这个书名有一种阔大的气象,作家既骄傲又谦逊。相对以“魏晋风度”和“盛唐气象”标志的悠长的诗歌传统,个体是被动的;作为接受主体,个人可以拥有主动性。骄傲和谦逊都从中来。人是被文化塑造的,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谈道:“一个诗人,他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的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的不朽的地方。我并非指易受影响的青年时期,乃指完全成熟的时期。对于任何想在二十五岁以上还要继续做诗人的人,历史意识几乎是不可缺少的;历史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诗、我互见,正如瓦莱里所说:“诗意兴奋中混杂着柔情或忧伤,愤怒、畏惧或希望;个人特有的兴奋和情感总是与这种作为诗歌特征的普遍感情结合在一起。”诗人布罗茨基认为人“首先是美学生物”,诗意是人类这一物种的追求目标,诗歌是伟大的“训道者”。宇文所安在《迷楼》的封面写道:“诗歌可以唤起我们内心渴望迷失的那一部分。”作为一个具有深厚诗文传统的民族,并不仅仅是在图书馆里留下厚厚的诗笺和一堆枯燥的历史纪事,而是将这一切融在江山宇宙之中。马克思所谓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即是阐明人类与自然的双向创造,《诗来见我》反映了这种双向过程。尽管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这些古代的诗人已经远去,然而他们创造的诗歌、他们之间的友谊却渗透在江山宇宙之中,渗融于后世人类的心灵中。李修文写自己现实的人生际遇同时写这种漂泊途中与“诗”的相遇,特别强调作家在这种不期而遇中的受动性,因为“诗”无处不在,照亮每一段旅途、每一种困顿,山川、土地、树木、风云都承载着千百年来民族的共同情感体验。旅途中的人触此景、吟此诗、生此情,情感就这样代代相传。
李修文以二十篇散文记述特殊情境中诗与心的低语、互动,诗在不同的地方照见不同的他,有江湖义气的豪情,有儿女情长的悲情,有颠沛流离的苦情,有束手无策的绝情……在对生活的拷问、逼视、领悟和超越中传递诗的精神,展现诗无所不在的人生。历史长河中的诗仙、诗佛、詩圣、诗魔,纷纷在此时、此地灵光乍现,李修文得以与古代诗人共情共鸣。如在《雪与归去来》中,在旅途奔跑时,在泥泞中摔倒时,在齐膝的雪地里,在电饭煲冒出的缕缕热气中,诗歌的幽灵袅袅而至。在《遣悲怀》中,川西小镇开小超市的老周悼念亡妻,与苏东坡、纳兰性德、白居易、王安石、韩愈的悼亡词互为阐释,诗性便超越了庸常生活和生死界限。《枕杜记》中,李修文如此评价杜甫:“天若不生他,众生何以为众生,诗又何以成为诗?”①杜甫不仅有凌云壮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也有天赋异禀“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现代著名诗人闻一多先生认为“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并评价杜甫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回忆闻一多讲课“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听这样的课,穿一座城,也值得”。唐代的杜甫……抗日战争时期的闻一多、当代的汪曾祺,伟岸的人格和对美的追求就这样代代相传。《枕杜记》中务工青年放声号哭,哭声里是生存的艰辛和对女儿的愧疚。当代人的命运与唐代诗人的命运相互映照,“在杜甫身上,在他的诗歌里,获得了一寸一尺的实在”(70页)。民族的苦痛、人民的歌哭、历史的创伤都从这“凤凰”的鸣唱中得到抚慰。
《追悔传略》中,我们可以看见不想为五斗米折腰的编剧对“饭碗”持有顾虑,他在谋生方式和原则底线之间犹豫,为此狼狈不堪、心生厌倦,在古典诗词中找到知音:写《钗头凤》的陆游、有江山易主之悔的钱谦益、作亡国之音的萧纲。但李修文不耽溺于悔恨的情绪中,在读解诗歌时寻找出路,于不悔处看见悔意,于悔意中看见生机,由追悔到指望,在不可知的时运和命数里自持、自救,荡涤悔意,走向崭新。恰如在《自与我周旋》中提到的,“诗之于我,是镜子,是鞭子,是手里的武器”(249页),既是刀枪剑戟,又是佛陀菩萨,所谓“救命的武器”,他在唐伯虎《伯虎自赞》中体认到包藏生死大道和万物真理的诗歌。在诗僧齐己的《自遣》中学会“将此身与此生先行看作荒唐,再从荒唐里拂袖而去”(261页),朝生暮死的生命个体唯有向死而生。《乐府哀歌》中,回头浪子带着无尽的悔意在槐树下等母亲归来,罹病的朋友遭遇众叛亲离,唯有坦诚的乐府诗唱出穷途末路者的心声。《酒悲突起总无名》中出现的藏族小伙子、做皮革生意的湖北同乡、父母儿女皆离去的语文老师,都为“酒钱”二字所困,与实实在在的生活肉搏,同时执着地追求“酒”的自由和痛快,于旷野上起舞,于苦难中放歌。《最后一首诗》中,放弃治疗的大姐给爱人留下遗书,李修文由此谈到李清照、纳兰性德、李白等人的绝笔诗,但当大姐的爱人来求诗刻在墓碑上时,他却只道出大姐自己留下的句子:“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只当你会来。”(354页)这难道不是一位普通女子心中的诗歌?不是《诗经》遗风流韵的当代回响?
诗教传统让我们和诗难分难舍,诗是民族文化的密码。每个人最深的念想、最强的愿望、最真的爱就是最动人的诗。《诗来见我》一头是强大深远的诗歌传统,另一头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泉源。事中见诗,景中见诗,诗中有己,己中有人,人中有诗。李修文无意于像学者一样考据,无意于为伟大的诗歌添加精巧的注释,他立足于个人真切的生命体验,立足于大地上受苦的同道,从当代人活泼泼的真实感受出发去复活无所不在的诗歌精灵。
在疫情笼罩着的杂乱无章的春天阅读这些优秀的散文,让我们既惊叹于人类历史文化传统深厚的生命力,也赞叹于当代心灵的丰富驳杂。他们的共同努力让散文的智性、诗性之美如花绽放,如春繁盛。
责任编辑 杜小烨
①蔡元培等:《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62、163页。
②[英]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22、323页。
①林岗:《漫识手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335页。
①孙绍振:《世纪视野中的当代散文》,《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②李敬泽:《跑步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2页。
①于坚:《密西西比河某处》,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65页。
①陈福民:《北纬四十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26页。
①李修文:《诗来见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