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棋侠
2023-05-30刘欢
刘欢
楔 子
上海,静安寺门前,十名耄耋老者席地而坐,地上摆了一局棋。先看那十名老者,竟有九个没有双手,然神态皆冲淡平和,丝毫不见颓靡之色;再看那局棋,局势已到生死关头,白棋正全力绞杀一条闯进己方阵营的黑龙,那黑龙做眼和对杀已呈见合之势,看样子已是必胜局面,但棋局旁却立了一块字匾,上面写着:此局白棋胜。
“老人家,这棋明明是黑方胜了,为何你们说是白方胜?”围观的路人渐渐聚集,不少会家看了疑惑不解。
“这局棋确是白棋胜。”老人们会心一笑。众路人一阵私语,其中一年轻人说:“我等实在是看不出来白方如何还能取胜,前辈既如此说,可否详细指点?”他这话说得客气,但心里不信服,却也是溢于言表。
“也好。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其中的绝妙所在。”那唯一一名有手的老者坐到前面,“就由我来给大伙儿摆摆这盘棋,顺便给大伙儿讲个故事。那还在许多年前,这一带还是租界……”
生死战书
1936年深秋,上海。
猩红的暮霭仿佛巨大妖兽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人间本就羸弱不堪的生气,冷风自无中钻了出来,疯魔般扫荡着空旷的街道,如一根看不见的鞭子,撵着路人步履匆匆。
“就是这里,停——”一辆黑色轿车在一栋徽式青瓦别院门前停下,自车上下来一个年约五旬的男人,只见他身材臃肿,着一件褐色金钱夹袄,腋下夹着一只宽大的青口蛇皮袋,满脸的急切之色,将大门敲得咚咚作响。
未几,那门开了一半,探出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孩子,问:“先生何事?”
壮年男人道:“劳烦禀告秦皓方先生,朱三元不次造访,有要事相商!”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工商联会会长朱三元,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可那孩子似乎对他素未闻名,只静静地说:“主人今日不见客,先生见谅。”
朱三元急道:“事情紧急,且关乎国体,还盼秦先生赐见!”
那孩子略一思索,说:“朱先生稍等,容我通禀。”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去而复返,道:“朱先生,主人有请。”
朱三元随他穿过前院,但见满院青竹斑斑,温润如玉,客堂门前挂了一副对联,其字龙飞凤舞,飘逸灵动,乃一副倒顺联:
碧玉青竹随落雨
雨落随竹青玉碧
拾级入内,就见这客堂好一派檀香古色,入眼处皆精巧别致,清雅淡逸,直令心胸纤尘若洗。那孩子奉茶过来,道:“朱先生请用茶,主人少顷即来。”说罢就在一旁垂首谨立。
朱三元将那杯茶喝干,还不见人出来,他心下焦急,起身踱了几步,问:“这位小哥,秦先生为何还未出来?”
那孩子默默地续了水,这才答道:“朱先生稍坐,主人这就出来。”
朱三元无奈,只得坐下,须臾又起身相望,走上几步,未见动静便又坐下,如此周而复始,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听一人朗声道:“朱会长,久等了!”朱三元回过头来,只见来人年逾而立,身形修长,着一件天青素缎山水长袍,一双眸子犹如摘星而嵌,嘴角正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让人既觉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又觉如履渊岳亲而难犯。
两人从前曾有数面之缘,朱三元大喜,忙拱手道:“秦先生,可见着你了!”
秦皓方还礼让座,道:“朱会长驾临舍下,不知有何见教?”
朱三元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之事,唯有先生可力挽危困了!”
秦皓方轻轻说道:“哦?愿闻其详。”
朱三元道:“事情是这样的!”他端起杯来,一气将茶喝了,这才娓娓道来……
约在半月以前,公共租界静安寺路中华艺圃园出事了。
中华艺圃园乃天南地北的文人墨客、达人勋贵汇集之地,集歌舞戏剧、相声杂耍、琴棋书画于一体,犹如镶在十里洋场的一颗璀璨明珠,盛名一时无双。
在这中华艺圃园里有一处所在,名曰弈天阁,是专为下围棋所设,其时五湖四海的弈林高手们无不在此对弈过。这一日一众棋友于內激战正酣,忽有数人夺门而入,只见那领头的一人着一身东瀛和服,戾气森然,他操着熟练的汉语冷冷地道:“中国人下围棋,是糟蹋围棋!”
在座诸人一听,无不气得炸肺,有那年轻的便要发作。
这时,弈天阁的管事胡宗渝出来搭话了:“阁下何人?所来何事?”胡宗渝在弈天阁辈分最高,旁人都尊称他一声“胡老爷子”。那东洋人道:“我叫松井平一郎,是大日本帝国坊门弟子,今日前来就是要挑战中国高手!”
胡宗渝淡淡地道:“弈棋乃修身养性之道,你既是此道中人,可知尧造围棋,教子丹朱乎?”
松井平一郎不语,胡宗渝续道:“自我华夏祖先发明围棋以来,我国人弈棋已有数千年历史,阁下可知礼义廉耻乎?”
松井平一郎在桌上信手捻起一颗棋子,道:“你们中国人说话做事就是花架子多,动起真格的就不行——多说无益,你们速速选派高手应战,能赢才是硬道理!”
一时间群情激奋,纷纷请战。胡宗渝略一沉吟,对身旁一人说道:“杜先生,就由你会会这位松井先生吧!”那人名叫杜千鹤,于今日在场诸人之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且棋风绵密厚重,所以胡宗渝选他出战,就算不敌,也可摸准对手的深浅。余众见是杜千鹤出战,均无异议。
杜千鹤略一拱手,道:“松井先生,请!”
“且慢!”松井平一郎一招手,身后一名随从即递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倭刀。松井平一郎接过来,倏地插在桌子上,而后将双手摊平,道:“败者,切掉双手,以作胜者的战利品!”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胡宗渝轻咳两声,道:“松井先生,如此有违弈道风雅之本吧!”
松井平一郎道:“你们如若无胆应战,也好,就将这幅字匾悬挂于中华艺圃园的楼台之上!”他身后两名随从将一幅字匾展开,上面写着“支那蠢材”四个大字!
众人既惊且愤,一时间面面相觑。松井平一郎蔑笑道:“难道中国人都是无胆鼠辈吗?既是如此,这棋不下也罢!哈哈哈哈!”
杜千鹤满脸涨得通红,喝道:“夷狄休要猖獗!杜某来会你便是!”
松井平一郎道:“好,一言既出!”
杜千鹤应道:“驷马难追!”
其时日本围棋规则已具备现代围棋的雏形,而中国围棋大多仍沿用的是古棋的座子制①。经过商议,用猜单双的方式决定对弈规则,结果杜千鹤猜中,众人尽皆大喜,胡宗渝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要知道高手对弈胜败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因此将棋局导入己方熟悉的局面中来乃重中之重,而且猜中者有先行之利,在当时先行无贴目的规则下更是如虎添翼。现在棋还未下,杜千鹤已先得一分。
双方各在对角星位上摆下两颗座子,由杜千鹤执白先行。序盘阶段波澜不惊,也瞧不出好坏虚实,然刚过中盘,就见风云突变——杜千鹤打入一手,本来这步打入并无无理之处,腾挪之境也较为宽裕,岂料竟被对手死死咬住,几手之间便养成一条决不可弃掉的孤龙,且棋型不整,一路奔逃,沿途友军尽受牵连。那松井平一郎算路精深,出招步步狠毒,实为难得一见的力杀型棋风。杜千鹤长考频频,一路丢盔弃甲,总算安定下来,定睛一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簌簌落下。他细细衡量了一番,前面吃亏过大,如果平稳侵消定型,断无生机,为博胜负,只得在黑厚势之中深深打下一子。
松井平一郎嘲笑道:“阁下这一手,无理至极!”随即扎钉以对。杜千鹤满脸潮红,苦思良久,连碰两下,意图寻找头绪,松井平一郎不扳不断,一律立柱,让对手无从借用。杜千鹤思无良策,只得大跳向外逃窜。松井平一郎毫不犹豫,当头将其镇住!
这棋四下里皆是黑海茫茫,瞧不见半个友军。这条白龙一路向角上一块白棋靠拢,丢了尾巴不说,好不容易奔逃回家,角部又受牵连,转眼间联络和角部死活两边出劫,实在是无以为继了。杜千鹤黯然推枰,长叹一声:“我输了!”
松井平一郎拿起倭刀,其意不言而喻。杜千鹤闭上双眼,将双手摊在桌子上。众人既悲且愤,均侧过头去,不忍再看。松井平一郎道:“你要想保住双手,还有一法。”
杜千鹤一怔,那松井平一郎指了指那幅“支那蠢材”的字匾,续道:“只要你在这幅字匾上签字服输,就可保住双手。”
杜千鹤冷冷地道:“杜某人输棋,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岂能污蔑国体!我堂堂中国能人甚多,自有人来降服你!要斩就斩,何须多言!”
松井平一郎面色狰狞,举起刀来……
“杜千鹤一介文弱书生,却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秦皓方踱于厅门背手而立,两眼盯着浩瀚苍穹,愈显犀利。
“谁说不是啊!从那日起,仅仅半月工夫,先后已有九人被斩掉双手,愣没一个孬种!最后一个出战的,便是弈天阁的胡老爷子,可怜他苦战两百余手,最终难逃一败,偌大年纪,失了双手,余生可想而知!”朱三元上前数步,“而且五湖四海的棋友们闻讯后纷纷赶来,请战之声不绝于耳!只是那松井平一郎的棋术实在霸道,这般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人会被他毁掉!今闻先生已于昨日返回上海,故代表棋界友人前来拜访,恳请先生出战,力挽狂澜!”说着自皮包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字画来,“素知秦先生寒梅傲骨,非金可掷,这幅字画是先父当年自宫中一太监手中购得,也算得朱某人的贴身之物,今献于先生,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秦皓方接过来一看,这是一幅《铁鹰瞰林图》,那鹰羽毛飒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鹰眼,似用生漆所点,望之炯然生威。再看题跋,其字廋挺而遒劲,乃一手极漂亮的瘦金体,而落款处钤了一个葫芦形的印章,下边似乎是一个拉得老长的“天”字!秦皓方大吃一惊,但随即恢复常态,淡淡地道:“这是赵佶真迹,其价不可估量,朱会长好大的手笔。”
朱三元道:“只盼先生能够出战,扬我国威,区区一幅字画又值什么!”
秦皓方道:“你如何认为我能胜他?”
朱三元一愣,说:“秦先生之技冠绝东南,童叟尽知啊!”
秦皓方缓缓摇头,道:“我也未必能胜过他。”
朱三元见他话语之中似乎并无出战之意,忙道:“难道秦先生不愿出戰?”
秦皓方道:“朱会长可知这松井平一郎是何来历?”
朱三元道:“这个……尚未明了。”
秦皓方对那孩子道:“小五子,你来说。”
小五子不疾不徐地道:“松井平一郎,男,1903年出生于日本名古屋,日本本因坊②棋圣座下三弟子,疋田阴流③剑圣座下二弟子,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院,现任日本海军陆战队驻上海虹口少佐,其叔父是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其性凶残嗜杀,溶于纹枰,亦是一般无二。”
朱三元惊愕道:“秦先生,你……”
秦皓方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提前返回上海,便是为了此事!朱会长请看——”说着自袖口抽出一沓图纸,撑开一看,原来是棋谱,“这是松井平一郎那九局棋的棋谱,适才劳先生久等,只因其中颇多玄妙,余参详正酣,不忍释卷。”
朱三元又惊又喜,喜的是由此可见秦皓方有心出战,惊的是以秦皓方的棋力仍是参详不透对手的棋路,便道:“以先生看来,要胜他有几分把握?”
秦皓方指着棋谱说道:“东瀛棋术,果有过人之处,观其实力,料想如若由我猜枚中的,行之我国的座子规则,我有五成五胜算,反之则他占五成五。”
朱三元惊道:“难怪九位高手尽落于马下,原来就连先生也……”他本待说就连先生也殊无把握,话到嘴边变作“如此当真有难先生了!”
他担心秦皓方不肯出战,言辞间不无试探之意。
秦皓方自然明白,一笑道:“朱会长何须萦怀!”自怀中抽出一纸文书,递到朱三元手里。
朱三元仔细一看,惊道:“这是这是……这是生死战书啊!秦先生!”这张生死战书的落款时间正是昨日,决战之日则定在三日之后,地点就在中华艺圃园,战书上面还有中、日代表以及英租界领事处的共同见证字样。那日方代表落的正是松井石根的名字,而中方代表则是蔡炳炎④。
秦皓方将那幅《铁鹰瞰林图》还与朱三元,道:“早年我自东北流落于此,胡老爷子饭我数月,更难得的是其间并无半语之轻。这个尚在其次,想我巍巍中华,岂能任由异族欺凌!凡我华夏子孙,自当人人有责——朱会长此举,是不是将秦某人瞧得忒轻了些!”
朱三元面红耳赤,道:“是我做事不周,惭愧得紧!只是这生死战书,当真……”他心中既感且佩,一时语塞。
秦皓方道:“朱会长觉得有些突兀是吧?松井平一郎驻上海其间曾虐杀许多无辜市民,其目的竟然只是为了练刀!其中有不到十岁的孩子,还有身怀六甲的孕妇!”言到此间,秦皓方忽然抬手啪地拍出,一张檀木制成的桌子立即化为碎片,朗声喝道,“此人害我同胞,辱我中华,我便要搏他性命!”
义结金兰
夜色浓到极处,整个世界犹如泼了一层厚厚的墨汁。
“先生,夜深了,天冷,这棋谱明日再打吧。”小五子进来续茶,不由得插了一句话。
“小目⑤、小目……这小目的变化实在是无穷无尽啊!”秦皓方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小五子,你跟我多久了,可还记得?”
小五子道:“小五子本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蒙先生收留,教我读书识礼,弈棋习武,至今日是六年三个月零七天了。”他看着眼前的秦皓方,目露感激之色,秦皓方对于他而言,既是父亲,又是兄长,既是老师,亦是朋友。
秦皓方笑道:“你倒记得实在。”推开窗子,续道,“长夜漫漫,今夜恐难以入睡了。来,让我瞧瞧你的飞石练得如何!”说罢步入后院,点了气死风,就见院中呈扇形立着七个木头人,咽喉之处皆涂了拇指大小的红漆。
小五子握了一把棋子,立于当前,深吸一口气,手腕抖动之间,只听扑扑之声接连响起,停下来时,便见七枚白色棋子正嵌在那七个木头人的咽喉红漆处。小五子喜不自禁,唤道:“先生!”
秦皓方也不搭话,上前将棋子一枚枚取出,沉思半晌,这才道:“不够、不够。其一,力道不够,可伤敌而不可杀敌;其二,速度不够,你要知道敌人是可以快速移动的活物呀!”
小五子道:“那要如何才好?”
秦皓方道:“这样,你去取一串爆竹来点燃,听一声炮响,便翻一个跟头,同时射出一枚棋子。”
小五子奇道:“这是为何?我怎能跟得上爆竹的速度?还有,我翻跟头的时候又如何瞄准呢?”
秦皓方道:“跟不上自当勉力去跟,瞄不准亦当勉力去瞄,无须多问,只管去练,卯时我再来看你——不许偷懒。”
秦皓方回到书房,又打了一遍棋谱,看看时间还早,本想小憩一阵,岂料精神亢奋,丝毫不觉困顿,又听得屋外风吹梧桐婆娑作响,枝叶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不定,不禁心有所动,起步绕阶,掩门而出,不一会儿便到了黄浦江畔。其时魆夜沉沉,水天迷沌,瞭望苍穹,只一轮又细又暗的残月在云霾里忽隐忽现。朔风呼叫,送来几声更音,天地间更添了几分寂寥。他想起落入日寇铁蹄下的家乡,举目遥眺东北,那松花江畔的青山绿水、红梅白雪宛在眼前,一股思乡之情欲罢不能,不禁放声吟道:
“昨夜秋风晓梦寒。疏桐窗弄影,却萧然。沧溟如水月如船。孤烟袅,千里望家山。
独饮莫凭栏。举杯邀玉镜,尽阑珊。长空远岫起层云。鸿雁绕,何处是乡关。”
“好!好一首‘小重山’⑥!莼鲈之思,历历在目,贤弟实乃隽雅之人!”忽闻身后一人大声叫好,秦皓方回头一看,来人一身戎装,样貌英挺方正,不由得大喜过望道:“絜宜兄,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蔡炳炎。
蔡炳炎笑道:“实不相瞒,自前日贤弟与那松井平一郎签定生死战书后,愚兄唯恐敌人狠毒,便一直着人暗中看护贵府。前有士兵来报,听闻府上异响连连,愚兄不敢大意,过去一看,原来是你那小童在燃放爆竹,叫人虚惊一场。出来时恰有士兵见贤弟踱步到了这黄浦江畔,便一路尾随而来。”
秦皓方心下感激,道:“兄长军务繁忙,实在忝劳挂念了!”
蔡炳炎摇头道:“忙什么?从戎经年,尽持萧墙之争,实在是无趣得紧。”略一沉吟,续道,“今番前来,一是预祝贤弟旗开得胜,扬我国威;二来,是要和贤弟作别。”
秦皓方道:“兄长要去哪里?”
蔡炳炎道:“日前接到命令,令我往北平勾当戎务,辰时便要动身……明日贤弟的棋战,愚兄是看不成了!”言下不胜唏嘘。秦皓方心下黯然,道:“时局动荡,国事叵测,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兄长!”
两人相识虽只匆匆数面,却是倾盖如故。蔡炳炎握了秦皓方的手,道:“如今风云汹涌,蛮夷四起,无不对我中华大地虎视眈眈,其中尤以倭寇为甚,其势咄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依愚兄之见,兵戈只在早晚,明日之战可谓前奏,贤弟,拜托了!”
秦皓方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何时,漆如墨汁的天际已吐出一湾鱼肚白,二人不由看得痴了,一时均无语。半晌,蔡炳炎喃喃道:“天再黑,也总是会亮的。”话锋一转,“贤弟,你若不嫌弃,我们二人结为兄弟如何?”
秦皓方大喜道:“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對着天际那一湾鱼肚白跪下,秦皓方道:“但请兄长主持就好。”蔡炳炎笑道:“愚兄就不客气了。”略一思索,朗声说道:“碧落黄泉,我华夏先祖英灵不远,余生逢乱世,外有列强环觊,内有军阀割据,风谲云诡,国运艰难,膏血外流,百姓疾苦,铜驼荆棘,神州蒙尘!我蔡炳炎,今愿与秦皓方结为金兰兄弟,既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既不求同患难,亦不求同富贵,只求同镳并轸,共赴国难,抛我头颅,洒我热血,不教我中国再受外夷欺凌!成功不必在我,牺牲不甘人后,拳拳我心,铮铮此情,皇天后土,俱为见证!”
秦皓方紧随其后说了一遍,只觉全身热血如沸,铿锵豪情,直欲破体飞出!两人迎着苍穹拜了三拜,站起身来,抚掌大笑。
蔡炳炎道:“贤弟,愚兄去了!”说罢再不回头,阔步而去,过不多时即融入晨霭之中,不复再见。
秦皓方轻声道:“兄长,珍重!”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决战日寇
决战日,午时。
“小五子!”秦皓方辍笔起身,将一方信函亲手粘好,交到小五子手里,“你将此信收好,今日我若战败,你就去信封上所写地址投军报国,自会有人安排。”
小五子肃然道:“先生绝不会战败!”
秦皓方一笑道:“弈棋之道,谁也难言必胜……”话未说完,沉吟半晌,喃喃自语道,“即使战胜,就一定回得来吗?”
小五子惊道:“先生!”
秦皓方摆了摆手,说:“照我说的去做吧。我们走!”
“秦先生出来了!秦先生出来了!”主仆二人刚出得大门,便见四下里人头攒动,纷纷拥来,当先数人正是胡宗渝、杜千鹤等一并棋界友人。秦皓方捧起胡宗渝的断腕,凛然道:“胡老爷子,诸位朋友,今日之战,定要他血债血偿!”
众人皆大声叫好,胡宗渝却道:“皓方,个人仇怨尚在其次,扬我国威才是首要!弈道者,弈为形、道为神,切不可抱恨而弈,失却从容之本!”
秦皓方何等达人,闻之心底一震,道:“老爷子说得是,皓方谨受教了!”
朱三元道:“秦先生上车,我来送你。”
秦皓方道:“谢过朱会长。只是今暖日当空,清风拂面,连日阴霾一扫而尽,正好安步当车。”
杜千鹤道:“就是!坐什么车?大伙儿一路步踱而去,有说有笑,岂不快哉!”众人笑了一回。
大队一路向前,沿途不知又有多少人加入进来,队伍越走越大,接踵擦肩,一眼不见尽头。堪堪到得静安寺路口,老远就见搭着偌大一座擂台,中间是偌大一个挂盘,不少社会名流早就环围而坐。成千上万的百姓正聚集于四周翘首以盼,见秦皓方率众而来,一时间群情高涨,好一阵山呼海啸。
忽然对街一队人马杀奔过来,那领头一人身着一身军服,腰悬武士刀,正是松井平一郎。他到得擂台前,抬手一挥,两名日本士兵即将一副巨型对联展开,挂在阵脚墙边:
手中刀剑 遍打东亚病夫 十拿九稳;
指间黑白 罄赢支那蠢材 万无一失。
此联对仗并不工整,且言词浅陋,颇有牵强之处,众人见之既觉好笑又觉愤慨。秦皓方拧眉喝道:“取笔墨纸砚!”
立时便有数人络绎取来,秦皓方择了一支巨毫,也不加思索,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喝道:“挂起来!”
这副巨联正对着敌阵对联,写的是:
魑魅小酋 边陲陋瘠 一朝沐猴披冠带 鲜廉寡耻不知天高地厚;
璀璨中华 埠集丰赡 九垓腾龙济江海 积仁载德所以日升月恒。
众人一看,不由哄的一阵大笑,叫好声此起彼伏。“弄半天是沐猴而冠啊,哈哈哈哈!”
“骂得好!哈哈哈哈!”如此云云,好一阵方才歇止。
松井平一郎脸皮紫涨,过来狠狠地道:“你敢侮辱我大日本皇军,今天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秦皓方淡淡地道:“辱人者恒遭人辱。”
这时英租界代表上台说话,他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说了半天,其核心的意思就一句:双方自愿,谁输了就自裁,其余人等不得报复,说完便请参赛双方步入对局室。
只因对弈乃极耗心神之事,当局者万万受不得打扰,所以这对局室设在弈天阁内,离此间擂台足有二百来米远,对局室内只留一名裁判,对局双方各带一名随从负责传递棋谱到外面的擂台,擂台处则有专人向观众作挂盘讲解。
秦皓方带了小五子进去,双方猜枚,结果松井平一郎猜中,按照规定比赛将采用日本规则。消息传到外头,众人不禁心头一紧,皆惴惴不安。
棋战开始。
松井平一郎执黑先行,以错小目开局,秦皓方则应以二连星。此局序盘便火药味十足,未及数步,秦皓方挂角,被松井平一郎夹攻,其时此小目攻防国人未有涉及,秦皓方也只不过研究数日,当下谨慎以对,尽量寻求简洁明了的变化去下。而松井平一郎则步步紧逼,力求复杂多变,以期在此处捞到便宜。秦皓方虽打谱数日,但此刻亲炙,这才感觉到对手一招一式间的猛烈压力,端的是其势如山,其掠如火!而松井平一郎亦是吃惊不已,只觉对手的棋子若即若离且绵密似水,其徐如林且轻若飘絮。
双方竭心尽智,一时间妙手纷呈。棋谱传到外间擂台,那讲棋的棋侍自身水平远不及二人,逐渐跟不上节奏,言语间颇多偏差,引来阵阵嘘声,不由得面赤耳热。朱三元看不出好坏,便问:“胡老爷子,这棋局面如何?”
胡宗渝沉吟半晌,道:“此棋已成地、势相抗局面,松井实地多而牢,皓方则连营壁垒,其势巍巍。若要说谁好,实在是不得而知。”众人商酌间棋谱不断递出,刚过中盘,就见盘上风云突变!只见黑子狠狠地碰在白阵之中,此处正是白棋型的缺陷之所在,若要强杀,头绪太多,没有把握。众人一阵耳语,均想不出好的招法来,却见白落下一子,竟是自补了一手。
这一手实在是出人意料,可再细细一看,这手棋实在是潇洒大方至极,此着一出,自身毛病消失,而黑那一子却霎时落入进退维谷的尴尬之地,要跑出去唯恐敵方追击,若要就地做活则显得勉强,可谓不攻自破。众人品出味来,不由得大声叫妙。
棋室内,松井平一郎亦是大吃一惊,这步棋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沉思良久,居然不退反进,侵入白阵,其意思竟是要将对方阵营连根洗尽!虽说此着无理,但若任他得逞,这盘棋也就提前结束了,可以说双方的风险同等。
朱三元骂道:“他奶奶的,这也叫棋?这要不把他杀得精光才怪!”
杜千鹤道:“朱会长少安毋躁,这棋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胡宗渝情知此局已到了最后的决战关头,再也容不得半点儿纰漏,他对松井平一郎的力量知之甚深,心里紧作一团,蹙眉不语。
这棋绝对再无退路,不杀掉等于输,秦皓方应下一子,断了黑棋出逃之路。松井平一郎随即下了一子,显然是计划之内的招法。这步棋碰在形上,如应之失当,极易被其利用,秦皓方权衡再三,这才扳下一子。
松井平一郎狞笑道:“此处便要和你决一死战,让你领略一下我大日本帝国棋术的强大!”随即扭断上去,立时头绪纷繁。秦皓方道:“何谓强大?生产的不如抢劫的,自己的不如别人的,是故狼子野心,贪得无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强大?”手里不停,针锋相对地应下一子。
如此短兵相接,局面立时呈白热化,端的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外间众看客不禁一阵躁动,有那心急的便开始大声呐喊助威:“杀了他、杀了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陡然间松井平一郎鬼手连发,一步紧似一步!他计算精密,招招凶狠,式式毒辣,转眼间联络和对杀已成见合之势。这棋如若让他联络回去,虽说局势相差也未见得太远,但气势衰竭,下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如将其分断,则势必形成毫无把握的对杀局面,更要紧的是还要被他顺势先手滚打包收,棋筋成一团大饼。
秦皓方心道:“我循道而弈,纵观全局,并无无理之处,却何故生出这番局面?无理的是他啊!”他苦思多时,难以决断,又暗忖,“棋如战场,亦如国事,他既侵我家园,岂能容他来去自如!”当下释然于胸,啪地断下一子。松井平一郎反倒巴不得他这一断,当即滚打包收,继而将其连根断掉!他蔑笑道:“你看这团大饼,像不像现在的中国,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天威面前只能卑躬屈膝,紧紧缩成一团!哈哈哈哈!”
秦皓方道:“一时之逞岂能一世,圣人贵以道而御四方!犯我中华者,虽强必戮!”
双方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又亦数步,秦皓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对方竟藏了一个劫活!而这棋本身劫材取之不尽,劫活和净活几乎毫无差别!但若要灭他的眼位,便又要被他滚打一番,棋筋的气数立时就要不对。
松井平一郎狞笑道:“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秦皓方紧盯棋盘出神,心道:“我既秉道而行,断不会溃于残暴!定是有棋没有看见……”思虑良久,终于下了一子,于是挤掉了黑棋的眼位……
“啊!这棋……”杜千鹤一声惊叫,紧接着就见白棋棋筋又被黑棋一番包打,成了一团更大的饼,顺势一贴后仅剩三气!虽说黑棋的气也十分紧,但稍具棋力的人一看便知,下下去将是一个倒扑,白将慢一气被杀!
这棋空间狭小,实在是看不出还能有什么变化,全场立时鸦雀无声。胡宗渝老泪纵横,喃喃道:“皓方,不想累得你丢了性命……”
秦皓方跟着下了一子,两手后形成倒扑,此举等同于自尽,但凡稍微懂棋的人绝不会如此行棋。松井平一郎也是一怔,道:“看来你的精神已经崩溃了!”提掉十余颗白子,倏地拔出随身倭刀放于桌面,恶狠狠地说:“拿命来吧!”
秦皓方道:“谁拿命来?”随即竟在被拔掉的黑空中点入一子,续道:“棋亦如人,我说过,犯我中华者,虽强必戮!”松井平一郎定睛一看,黑棋虽拔掉了白棋的十几颗子,但自身断点颇多,遭这一点竟然动弹不得!乃一个极为巨大的倒脱靴⑦之形!他额际冷汗簌簌冒出,勉强应了几步,但其势竟已如砧上鱼肉,完全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秦皓方道:“你输了,自裁吧!”
松井平一郎面色如血,身体颤动,忽然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笑声,说:“哈哈哈哈!我命由我不由你!”拾起倭刀,“我杀了你,就说你棋败自尽,不行吗?”
话未落音,便见小五子已飞身而出,松井平一郎对随从叫道:“毙了这小孩!别让他把棋谱传出去!”那随从快步追出,那裁判则呆在一旁不敢作声。这时,这最后几步棋尚未传到外间,这个千古罕见的巨型倒脱靴外面的人又怎能想得到?
秦皓方冷哼一声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松井平一郎一声断喝,双手握刀,当头劈下,却见四束白光应声射来,只觉两臂天井、小海、阳溪、阳池四处穴道一痛,倭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手臂上嵌了四颗白子,深入肌肉。秦皓方手腕震动,一枚白子电射而出,松井平一郎喉头喷出一道血箭,跌倒在地,一阵痉挛后再无动静。秦皓方盯着松井平一郎如死鱼一般凸出的双眼,说道:“就和这局棋一样,侵略者唯一的下場就是——死!”这时,忽听室外步履哒哒,夹杂着步枪拉栓的声音!
小五子飞奔而出,却听身后传来“啪啪啪”一阵枪响,心底大骇道:“先生!”一咬牙,仍是向擂台处奔去。忽见七八名日本兵追了过来,开枪便射,小五子苦练两日,已形成了条件反射,当下也不思索,凌空跟头连翻不停,手中棋子“飕飕”劲射而出,转眼间便将他们全部射倒,猝然肩头一痛,已是挨了一枪,他血流如注,仍是忍痛向擂台奔去,口中呼喊:“先生赢了!先生赢了!”
会场立时大乱,人潮汹涌之间,小五子忽觉身子一轻,已被一人抱在怀里,他心下一喜,叫了声:“先生!”便晕厥过去。
来人正是秦皓方,他纵身一跃上了擂台,高呼一声:“大家安静!”众人陡见秦皓方现身都是一惊,纷纷安静下来。秦皓方道:“松井平一郎输棋不肯自裁,反倒要来杀我,我已将他毙了!”只因这棋局实在看不出如何能够起死回生,众人听了不明所以,都是一愣,却见数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蜂拥而至,端起枪来对着台上,领头一名曹长说道:“他杀了松井少佐,拿下!”
“谁敢!”胡宗渝等人在前,接踵擦肩的人群向那几名日本兵压了上去。那日本军曹眼见人群激愤,倒也不敢轻易造次,只端着枪慢慢后退。
“且慢!”秦皓方放下小五子,环顾一周,目光停留在英租界代表身上,道:“按照先前签定的协议,败者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且其余人等不得寻仇滋事,是不是?”
英国代表道:“是的。可我虽然是见证人,但我不懂棋。”
秦皓方点点头道:“好,让我将这局棋摆完。”他回身在大盘前摆棋,众人这才看见鲜血已染透其背!
“啊!是倒脱靴!是十三子的倒脱靴!”众人恍然大悟,均交口称绝。
“是秦先生赢了,日本人输了!”
“明明是你们输了,还拿枪对着人!”
“小日本,滚回去练练再来吧,哈哈哈哈!”
秦皓方脸色渐显苍白,手指棋盘竭力喝道:“这条暴戾贪婪的黑龙便如今日日本帝国主义之野心,你们胆敢入侵中国,或可逞一时之利,但,失败是唯一的下场!这里,是我们的家园!”说到这里,他嘴角溢出一口鲜血,仰身摔倒在台上。
“秦先生!”众人拥上擂台,秦皓方挤出一丝微笑,慢慢抬起手来,指了指晕厥中的小五子。朱三元含泪道:“明白,交给我了!”
夕阳似血,一缕英魂,归于太虚。
尾 声
“……唉,秦先生早就中枪了,却一直撑到将这最后几步棋公之于世。今天便是他的忌日,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便用这盘棋来祭拜于他了。”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肃然起敬,那年轻人问道:“您就是朱会长吧?”
老者不答反问:“这盘棋为什么会赢?”
众人一愣,均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另一名老者说道:“自古邪不侵正!皓方说得好啊,犯我中华者,虽强必戮。这里,是我们的家园!”
老人们说到这里不再言语,收起棋盘棋子默然而去,其时夕阳似血,照在衣襟之上,犹似那日的豪情。
注解:
①座子制:古时中国围棋旧制,对局伊始双方即在对角两个星位各放一颗棋子而后行棋。
②本因坊:此处指日本最具影响力的围棋世家,江户时代四大家之首,并非今日的日本新闻棋战。
③疋田阴流:日本剑道流派之一,由日本战国时代著名剑术家上泉信纲的弟子疋田景兼所创。
④蔡炳炎:字絜宜,籍贯合肥,1902—1937时任国民陆军第18军67师201旅少将旅长。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在有“血肉磨坊”之称的罗店争夺战中率部冲击敌阵,饮弹殉国。
⑤小目:围棋术语,即角部三四路交叉点。其时中国行之座子制,故序盘并不涉及小目。
⑥小重山:此词为宋代“小重山”词牌,使用的是正体、新韵,为原创。
⑦倒脱靴:围棋术语,指己方的棋子先让对方吃掉,再来反攻对方,一般只见于四子以内的小规模。
(责任编辑/谭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