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记
2023-05-30程宝顺
太阳朗照的时刻,掬一捧阳光,阴霾的日子里,静静流淌。
一
抑郁是一匹野狼,咬住就紧紧不放。你得一边轻轻捋着它光滑的皮毛,漫不经心地扫过它发红的眼睛,一边赶紧注射“疫苗”。同时积极锻炼身体,重铸信心和勇气,孩子一样慢慢成长。终至有一天,你蓦然发现,野狼已驯化为家犬。
在妻子娟儿拉住我手的那一刻,我的心才慢慢有了着落。溺水的人在奔流而下的河道抓住一把水草。
妻子温软的手轻轻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想起驻地收费站上一个女收费员的话:“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粉色毛绒棉袍,像一只熊猫。“那一定很温暖”,我想。
几个月没有回来,家成了棋盒,淡漠地收纳了我这枚弃子。我倚靠在书房床帮上,闭着眼睛,把手机调成静音,关严门。“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取消省界站项目”的施工微信群里,信息不断涌入,一浪接一浪地冲击我脆弱的神经堤防。我的脑子高速旋转,火花四溅,似乎能嗅到带动齿轮的神经传送带烧焦的糊味。
我变得胆小,怕大声喧哗,怕电视上血腥的画面,四十岁的躯体里新住进一个初生的、娇弱的婴儿。
我开始在夜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靠墙站着。我不敢躺下,喘不过气,憋得心慌,有一种濒临死亡的压迫感。我不肯吃药,“我抑郁了?怎么可能!”
我的精神状态迟迟得不到改善,娟儿准备带我去水城四院诊治。她有些懊恼地对我说:“有人说我对你的治疗不上心,导致你越来越严重!”
在准备去医院的间隙,我在书房突然狂热地抱住娟儿,使劲亲吻她的耳垂和嘴唇,似乎要把她整个吸进去,含了泪乞求:“让我爱一次吧,娟儿,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水城四院,人群蛆一样涌动。在医院一层走廊,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让我不寒而栗,他的眼睛像煮熟的鱼眼,没有丝毫内涵。
我小心地回答着医生的问话,医生有些怀疑我工作的性质,“你干招投标?施工管理?在工地上干活不都是嗷嗷叫的吗?”
二
我第一次服用水城四院大夫开的抗抑郁药后,脑子感觉特别明白,冰天雪地一样清爽。我坐在客厅沙发的偏远一角,却把隔着墙壁的卧室里的小声言语听得真真切切。楼上邻居的细微声响如在耳旁。夜里,我突然一激灵爬起来,踩高跷似的走到娟儿和孩子们屋里,急切地推醒她,“快把皮和恩送到八楼她同学家,娟儿,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做傻事儿。”
凌晨三点,我偷偷拿了早藏好的水果刀,溜到院子里。我在单元门口盯了一眼发着红光的摄像头。“我是去投河呢还是割腕后躲进车库?”摸出绿色的小鱼形状的水果刀,把刀身拉开,试探着划。瓷质刀刃十分锋利,疼痛使我暂时丢掉了自戕的念头。
我很快消瘦下来,镜子里是一副瘦脱形的躯壳,胡子拉碴的,左眼角掩着一块青色的瘀斑。我第一次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觉得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不会,我不行”是这一段时间我常说的话。以前我总算可以慢慢磨出一盘还说得过去的家常菜。如今,我似乎连燃气灶都不容易打着了。我尝试炒菜,不是咸就是淡。“我说我不行吧。”
我太敏感了,对我的关爱掺一丝杂质也能够觉察出来。我受不了丈母娘把我当作隐形人的冷漠,如一匹受伤的兽。偷偷拿一块炸馒头丢进嘴里。还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自怨自怜。哪儿去了,我的骄傲和刚强?
我像一个粘豆包似的紧紧跟着娟儿,不论她在厨房,在客厅,在卧室,厕所都要跟进去,用了悲苦的腔调述说我的“遭遇”,不住口地说;半夜里会突然从梦魇中醒来,再推醒好不容易睡下的妻子。哪儿去了,我的寡言和矜持?
我割伤手腕的第二天,娟儿给我父母打了电话。那时候,丈母娘已经返回北城乡下。娟儿向公婆哭诉“我是真没有办法了,我还好说,俩孩子咋办啊”,泪水沿着两颊滑落。远嫁北京的妹妹小玉和鄃城老家的弟弟保河、哥哥保滨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刚剃了一个极短的头,像一个伶仃的鬼。哥哥沉了脸,“你还不走,在这里干吗啊。”女儿小恩三岁零三个月了,从小跟爹亲。看见我要走,喊着“爸爸”跑过来,被她二姨妈秀儿一把拽住,摁在怀里。
出家门时,我求着老婆:“娟儿,别让我走,别让我走。”进了电梯,我又扒住电梯,喃喃地说:“娟儿,叫我在这里吧,叫我在这里吧。”
长久失眠的我终于坐在弟弟的车后座上,在颠簸中睡着了。冬日的阳光钉进车窗。
三
春节的喜庆气氛被疫情搅了。官庄也像周边几个村庄一样,村头垒起土坝,在进村的大道上拉了横幅,摆条长桌,桌上放着温度计和登记册。大哥保滨的儿子佳佳穿了一件后背上印着“志愿者”的红色马夹,整天跟在当村纪检委员的叔叔保河身后。
佳佳天生残疾,腿一高一低,长得又胖,摇摇摆摆像一只企鹅。他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干什么都没有长性。在城里有父母约束,就每天赖在老家。喝酒,抽烟,赌牌。每天早上,总要爷爷奶奶隔着门窗喊几次才赶到后院。一屁股坐在正位上,粗红的手抹去眵目糊,去抓肉馍馍,拿筷子夹烧鸡。眼往上一撩,说:“顺叔,咱爷俩不在一个频道。管那个哩,眼皮一擦擦,嘛好吃吃嘛。”
过年堂屋要挂影子,请家神,我被安排在与堂屋相连的西屋。西屋一盘大火炕,娘早早用细细的小劈柴熰好了。村里实施“文明乡村建设”统一订购的暖气片儿挂在西墙上。东北角立一张黢黑的方桌,桌上一盏小香炉,供着一小盘瓜子、糖块,供养着爹娘“行好”的“老师”。西屋主要存放一些过年的炸货和节礼:炸鱼一盆、肉冻一盆、煮花生米一盆、炖鸡一盆、蒸好的馍馍黄面糕半缸;托盘上晾着卤好的猪脸猪肝;益和成的点心、豆奶粉、德馨斋的烧鸡散放在桌椅上;瓶瓶罐罐的白酒弥漫着轻微的馨香。窗外搭着做饭的棚房,自来水水龙头下站着一口水缸,棚房向南就是牛圈兼草料房,半边堆草料,半边横着一架牛槽。
为了遮眼,西屋门口垂一匹棉褡裢,进门张一层大幄单。母亲在炕上添置了两床被窝,一床新的,一床旧的,新的是我的,旧的是她自己的。在我吃药后痛苦地撞墙的时候,母亲会紧紧搂着我的头,像拥着一只猫。我依然睡不踏实,常瞪着眼,不敢阖上。我变得极懒,趴在炕上像抱窝的母鸡,吃饭要娘端,尿盆要娘倒。有时迷迷瞪瞪醒了,看到中午的大太阳明晃晃,心就发紧,大喊“娘,娘”。娘赶紧放下做饭的锅盖、舀水的勺或者給牛馇粥的短木棍子跑回屋里,我好端端地坐在炕上哩。娘急了,会半哄半吓地说:“你还不赶紧好,到开春,用铁链子拴着,去地里箝棉花柴。”我的脑子立时幕布一般上映了悲惨的画面。我衣衫褴褛地正在地里干活,听到有人喊,抬起头,看到老婆娟儿带着女儿花蝴蝶一样飞过来。娟儿指着我说:“恩,那是你爸爸啊。”恩却藏在母亲背后,不敢出来,看着我说“怕”。
一次,母亲张开手臂,作势要抱我,吓得我一哆嗦。我发现摘了假牙的母亲脸丑橘一样皱,带着鬼气。
四
我不停地走来走去,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嘴角歪斜,这情形使爹大为光火。每当我忍不住又踱腾着脚时,爹就会“轻蔑”而厌烦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他那个熊样儿。”我听了像吃了枪药的枪,“砰”地打响,声嘶力竭地嚷:“你以为俺愿意啊,还不都是病闹的嘛。俺知道,你们把俺养这么大,供俺上学,给俺买楼,不容易。俺一点儿孝心也没尽,还拖累你们,让你们没面子。都是俺不好,行了吧?”
爹突然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操他娘,都不过了!”
爹以暴制暴,适得其反,决定改变策略。专门挑了一个下午,把我叫到弟弟家的东屋里。弟弟家的院子在老宅后面,隔了一条街。他在鄃城购了一套三居室,老家的房子就空起来,只过年时回来收拾收拾住几天。我和爹细细地说着我的担忧:房贷的沉重,同事的“欺凌”,不能孝敬父母的愧疚,不能陪伴妻儿的懊恼,人生的挫败。这些我压在心底的事儿,被我虚弱的神经无限放大,一根稻草幻化成一棵大树。爹说:“他们是人不?!”我知道这是爹心疼我,叫我不要怕。
沟通后是难得的融洽时光。当晚,我跟爹、娘喝了一顿热乎乎的小米粥儿,粥熬得很涟糊,爹半下午就把饭锅蹲在煤球炉子上了。爹还用有些讨好的语气劝我吃药,感觉好极了。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宣讲,模仿女儿的腔调:“她说‘你还怪能哩!”
从小,我像爹:一根筋,“凿死理”,嘴笨,茶壶里煮饺子—煮烂了,倒不出。爹也偏爱我。有一个印象如一道光:明亮的上午,太阳照着官庄通往鄃城的土路,我跨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听爹哼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那是爹带着儿子去城里看望孩儿他姑。多年以后,当我听到《牡丹之歌》的曲调时才恍然大悟。
大多数时间里我还是不安,会用手机上网搜索一切关于抑郁症的信息。新手机是回鄃城后买的,原来的旧手机电池凸起,开不了机了,就像我那不断收纳、塞满垃圾的脑回路。每查到一种抑郁症状,细细一琢磨,身体立马就出现类似感觉。我还偷偷查看抗抑郁药物的说明书,越看越怕,越怕越不敢吃。我一直怀疑自己没病,只是身体太虚,而身体的毛病都是吃药、停药引起的。我甚至怀念因肾结石在医院打点滴的安宁夜晚,盼望液体一滴一滴清凉地灌溉。我细细思索病情的来龙去脉,捋出一套自以为逻辑严密的推理。然后找弟弟说,找弟妹说:“我其实没病,这就像正常人打了疫苗,也会产生类似感冒的症状,何况是精神类药物?”
我特别痛恨抑郁这个“魔鬼”,想战胜它却无能为力。如俯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沮丧,恐惧。没事儿的时候,我会拎一把马扎儿放在院子里,遵照表哥的嘱咐拿一根树枝写字。于是,一个个“程宝顺”嵌在土里。
阳光照耀
农家小院。一个孩子
握一面圆镜把亮
引到墙上
墙面嵌一轮月亮
引到碗里的水上
屋顶涌一片汪洋
引到娘身上
上下左右
擦去疲劳忧伤
撵着探头探脑的弟弟
一束岁月的追光
这是两年前我在济城遥想老家院子时写下的诗。但此时,虽然身处阳光下,自己却像镜子的背面,无法反光。我急需擦燃一根火柴,把自己点亮。
待不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给娟儿发微信。“娟儿,哦,你在单位门口值班啦,冷不……”叭叭叭叭,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村支部房顶的大喇叭循环播报疫情,三十晚上、初一早晨、初二上坟、“破五”迎财神的鞭炮噼里啪啦。
父亲在“老师”供桌前烧纸,嘴里念念有词。母亲去村里一个懂阴阳外号“老和尚”的人家里,花了一百块钱,给我求了一个用红布缝制的小荷包,里面装了几小段秸秆,让我装在贴心口的棉衣内兜。娘坚定地说:“老和尚说了,顺过了初六,一上班,就好了。”
五
大年初六过了,疫情隔断了去济城的交通。照“老和尚”的说法,我没去上班,病情自然没能减轻。弟弟保河有一天对我说:“顺哥哥,往俺家里住两天去吧。玲玲也没开工,孩子在家上网课呢。”我来到了他在城里的家,朝阳名郡。在朝阳名郡,我的身体逐步恢复,这得益于弟媳玲玲和弟弟保河的悉心照顾。
朝阳名郡位于鄃城西关,小区大门朝西,门口往南不远就是著名的发达面粉厂。弟弟家是离大门最近的十二号楼的二层西户,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值班室。我被安排住的西卧原来是侄子昊昊的房间,刚分房睡不久的昊昊又搬回到对门父母房里。室内一床、一衣橱、一写字台、一书架而已。新换的床单、被套,两层书架上排着几十本书,主要是小学生作文和儿童读物,夹杂了三五本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平凡的世界》《童年》《水浒传》之类的“小学生必读”书。关上门窗,声息皆无。
弟弟保河白天多数时间在老家防控疫情,城里村里两边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我屋里聊会儿天,询问“昨天睡着了吗”“吃饭还行吧”之类。侄女雅宁读初三,少言寡语,每天趴在台灯下做作业,兼饭后洗碗。昊昊八岁,好动,每天在弟媳的监督下读《窗边的小豆豆》。
规律的生活、温馨的家庭气氛使我慢慢好起来,脸色不再蜡黄,两腮也有了肉。但“对付”哄我吃药的弟弟仍让我心力交瘁,依然晚上不敢睡,白天坐不住。我有时躺在床上,大脑过电似的,感觉应该过了很久很久,起来一看手机,才三五分钟。我想睡,又惧怕溺水似的憋闷;我想死,又不甘心。我甚至偷偷写了几行遗书。我潜意识地动物性复苏,却丢失了一些基本技能,我曾经很爱读书,拿起来放不下,如今瞅见带字的纸片都头疼。
卫东表哥专门来看过我一次。我敬佩这位大姑家的长子。大学上的复旦,后读山大研究生,现在在深圳一家有名的证券公司任職。我二〇〇一年专科毕业,进入的第一家单位就是卫东介绍的,他是那家济城著名软件公司证券事业部的总经理。表哥知道我的情况后,一直在电话上鼓励,指导,帮忙找医生。年后复工上班的头一天来看我,带了两罐进口奶粉,“睡前喝奶有助睡眠”。自此以后,弟弟保河每晚都会给我沏一杯香浓的牛奶,我唇边常沾了乳白的印痕。
那时我的智商大概和孩子差不多,想一出是一出。某一天突然提出要见妻子娟儿。弟弟驱车几十公里,在鄃城边界遇到防疫检查站。一说去阿城就被劝返了,据说阿城有一例确诊阳性。
患病至今,家里人没断过带我去医院,我一方面不相信自己真的有病,一方面又在中度焦虑―轻度抑郁―中度抑郁―重度抑郁的诊断中痛苦不已。
倔劲儿上来了,我非得回济城。有一次从济城就诊返回鄃城的途中,我看见高架桥下济城小区的身影,对弟弟哥哥说:“你们甭管我了,行不行啊?!把我送回去,我个人待在家里,死啊活啊凭天意,我就不信了!”我的本意是要彻底断了药,把自己囚在家里,凭本能熬过去。“不是有很多不吃药的吗?”我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难道忘了自己是怎么患病的了吗?
六
我本来在中浪公司待得好好的,担任事业部架构中心的副经理,做做网络架构,写写售前方案,挺清闲,中午还可以跟同事逛逛千佛山。老大是个男孩儿,老二是个女娃,父母俱在,儿女双全。因为近两年接连考下了一级建造师和信息系统项目管理师,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出去多挣点钱。
得知由原中浪副总裁担任一把手的信息公司正招兵买马,就通过QQ与原售前部同事老唐取得联系,信息公司售前部经理也是原来中浪的,三个人约定时间聚了聚就把入职的意向定了下来,“放心吧,马总说了,亏待不了你。”
我记得报到那天,下着大雨,感觉像有个人一瓢一瓢地兜头泼。现在想来,也许是老天提醒我不要轻易换工作。
信息公司办事风格与中浪公司有很大不同。我主要负责重大项目投标技术文件的编写。公司正在上升期,集团内部的标书一个接着一个,主管投标技术的老唐都有点强迫症了,封标的前几天,办公室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工作强度是在中浪的几倍,工资却比原来少。马总和部门经理考虑到实际情况,“不让老实人吃亏”,年底,特意以我持有多项执业资格证的名义给予奖励。
一年后,马总患了重病。因为病情越来越重,原来的副书记担任了董事长。售前部、工程部、商务部、综合部、战略部经理先后从公司离开。售前部副经理薛升任经理。薛人很聪明,嘴也跟得上,技术却平平。我是一根筋,对耍嘴皮子的从来不大服气。
整天趴在电脑前,没时间运动,常忘了喝水,饮食不规律,我得了肾结石。每天上下班特意爬楼梯,做原地起跳。经过几个月的折腾,总算没动手术,自行排出了结石,心气却大不如前了。
正巧集团下文征集科技挂职干部,要求高级职称,我四月份刚刚评上副高,就在网站报了名。意向地区阿城。觉得这真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一则可以摆脱公司压抑的环境,二则可以与妻儿团聚,不必再两地分居。
娟儿活得随性,不喜算计,本本分分过日子。我优柔寡断,遇事思虑不定,常让娟儿拿主意,结果不好又常算后账。这样的情况反复几次,娟儿就不轻易发表意见了。她对政府挂职也没什么概念,觉得自己在阿城商务局干得也累,我的性格未必适合,就有些敷衍。我于是不乐。“我想方设法地从济城回到阿城,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啊。”
薛也知道了这事儿,力劝我留下,“去了整天勾心斗角,会死人的。”
七
取消省界收费站是国家重点工程,我本来想着好好投标,薛却把我晾在一旁,只安排做些边边角角的事儿。
某天,薛隐在一盆吊兰后面,背着光,脸半明半暗,对我说:“宝顺,你去工程部帮两周忙,我知道你能力强,放心,我肯定会给你最大最大的压力。”我感到一股寒意。
青银大北环离市区并不太远,过了黄河就是,但交通极不方便,我需要从匡山立交桥乘坐BRT到全福立交桥,然后在路东的公交車站等每小时一班的城际公交。
从英才学院北校区门口对面下车,挨着马路往回走两公里,在高速公路出口匝道逆行至收费站。收费站一间放置杂物的小屋是我的临时办公室兼卧室。小屋的门锁已坏,窗子外墙上一盏夜明灯彻夜照着,排队经治超站上高速的大货车轰隆隆经宿响着,司机不停按着喇叭,发出大象一样的吼叫,整个站区都在震颤。
孤寂的夜,我裹一床从家里带来的毛毯,缩在硬挺的木床上读书,有深陷囹圄之感。
我名义上担任项目经理,却既没有工程用车也没有协同人员。每天四五个小时耽搁在路上,在高速公路上施工没有车,就像人没有腿。
寒冬的清晨在公交站长时间等车是一种折磨。手紧紧揣在兜里,不敢露出来,冷空气就是一把针,时间一分一秒地挨。跺跺脚,脚底感到冷冻地面的坚硬。冬夜黑得早,有时从项目驻地返回济城,心总悬着:还能不能坐上最后一趟公交?
有一次,在等车的间隙,我听到一个女孩儿“哎”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一张公交卡掉进下水道。我连忙过去,弯下腰仔细查看,约半米长、一尺宽的井篦子没有焊接,就双手抠住使劲儿提起来。我蹲下,伸手,够不到躲在底角的卡片,索性从包里拿出一点儿纸垫在井沿,探下半个身体,把公交卡捏起来。女孩儿加了我的微信,非要给我转红包,我红了脸,“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两人就一块儿等车,女孩儿说卡里刚充了三百块钱,没想到能失而复得,多亏了哥。公交车终于来了,大家都抢着上,我自然又是最后一个。女孩儿转瞬不见,我有些茫然。
项目工期耽误不得。短时间内,从招投标工作的精细转到施工管理的粗放,我有些措手不及,神经一直绷着。说好的两周现场帮忙,变成三个月一个人的强攻。武官文做,“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我自认为是一柄宝剑,却被当做砍刀使。不停地砍啊,砍啊,卷了刃,折断尖,还被指着说:我就说你不行吧!
我感觉不适是从失眠开始的。原先沾枕头就睡着,现在躺下却翻来覆去,即使迷迷糊糊睡着了也常常惊醒,出一身虚汗。
八
元旦前某一天夜里八点,好像是周五,我接到原中浪公司同事杨磊的电话,“喂,顺子啊,我是杨磊。”杨磊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电话中杨磊询问了我目前的情况,我说:“最近身体不太好,有点儿焦虑,失眠。”“哦,哦,那你早点休息哦。我在济城了,寻思老同事、老朋友明天中午能不能聚一聚。你有小赵和郭雷的电话吗?”“都是有谁参加啊?”我问。“还没定下来,老黄他们我再联系一下,主要是软件组的。你要是不方便就不用过来了,多休息休息。”“行,我看情况吧。对了,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来我家吧,我就一个人。”
放下电话,我想,到底去不去啊,唉,我现在这个状态。“还是去吧,毕竟跟杨磊这么长时间了;都是交通圈里的人,也许还会有更换工作的机会呢。”在以前,我是绝不会想到这些的,如今变得这么现实,而且不觉得羞愧。
杨磊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二〇〇四年进入中浪。我们春节期间曾共同在广州项目部值班,关系渐渐密切。后来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每个周末,杨磊都会约着我寻找济城有特色的餐馆。再后来杨磊查出癌症,我却没有一次去医院看望过。虽说长期驻外维护,总是有些不近人情。一次在单位宿舍,上楼梯的我迎面遇见杨磊和来照料他的父亲,就到杨磊的宿舍聊了聊。当时杨磊更换了膝盖关节,走路一顿一顿,因为化疗头发也掉光了,用一顶白色帆布帽护着。单位组织爱心捐款,马总特意申请了十万元钱。病情稳定后杨磊又在单位待了一年,就回了武汉老家。最近刚应聘到岛城智能家电集团开设在武汉的创新中心。这次到公司总部参加培训,特意转道济城。
我被十点钟的闹钟叫醒,看看外边薄阴的天气,特意打了个的。到鲁西南老牌坊时还不到饭点儿,就在二楼走廊站了一会儿。看一位穿淡青呢子大衣的女士哒哒哒地走上楼梯。
我进了屋,大家刚开始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来。随即,老黄、老于、徐刚尹明伟夫妇都热情招呼我。陆陆续续老提、老万也到了。席间老提问起穿呢子大衣的女士,她说开了一间舞蹈工作室,同事们都说合适。她自己却说“我还是觉得比较适合写代码”。尹明伟打趣我“你应该认识吧,中浪四大美女啊”,我支支吾吾,大家一笑。我刚毕业那会儿还比较单纯,不关心坊间传闻,对女士也赏花一样,过目即忘。
酒过三巡,气氛更是热烈。我滴酒不沾,唯恐刺激神经。大家嗡嗡地开始说话,几位男士互相敬烟。我悄悄退到角落的沙发上,默默地看。有人觉着我不对劲儿,问哪儿不舒服。同在信息公司的老万挡着说:“唉,让顺子在那边静静吧。他现在精神不大好。在项目部自己一个人整天憋着,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席间老黄说起提大师的易学功力突飞猛进,堪舆、算卦已是明码标价。老提接过话茬,“我们菏泽老家的一个孩子两三岁了,不会说话,让我算算。我推演了一卦,对孩子家长说,卦象显示没啥问题,只要改个名儿就好了。改名字不久,小孩儿真就会说话了,我突然就有了名气。”我暗想,小孩儿也许就是说话晚,赶巧了呢。
盯着老提去卫生间,我也跟了去。“老提,我现在经常失眠,该咋办啊?你能帮我算算吗?”提大师眼神犀利,似乎能把人看透。他瞅了我两眼,“咱可不是啥事儿都能算。该上医院的还得上医院。省精神卫生中心在文化东路上,离这儿不远。”老提在中浪时就是有名的神经衰弱,睡觉要戴眼罩,塞耳塞的。
九
弟弟保河终于把我送回济城。不放心,还留下來陪了我一周。
后来我多次去过精神卫生中心。挂号的人排着长队,诊疗的人排着长队,据说疫情爆发导致就医的人数激增。医生一般先询问一下基本情况,年龄、病情,在病历上刷刷地记下来,让去做各种检测:EPQ、SCL90、SDS、EM、脑电图……一番排队、检测,等拿到结果,重新回去找医生,在病历上刷刷记下来,在系统上点几下,开出药方,患者再排队缴费,排队取药。
相比较而言,水城四院治疗精神疾病主要靠大剂量服药、电击疗法获得短期效果,精神卫生中心则靠心理辅导和长期服药巩固疗效;几个中医馆,开的多是助眠、温补、散气的酸枣仁、西洋参、逍遥丸。
我康复后,曾专门把散落在犄角旮旯、已落满灰尘的各种就医时的塑料袋子寻出来。每解开一个袋子就像打开一扇记忆的窄门。这些塞着病历、药方和吃剩的西药或中药的袋子是那些难堪时光的见证。家人,尤其是弟弟带着我四处就医的场景使我无地自容,有时一天之内就要在鄃城―阿城―济城之间往返多次。抑郁病患者家人受的煎熬未必比病人轻。
病情好转起来的关键,还是自己想通了。这得益于阅读英国著名焦虑症专家克莱尔·威克斯著的《精神焦虑症的自救》,它从根源上阐释了神经衰弱疾病的原理和治疗途径。面对,接受,飘然,等待,是克莱尔医生送给患者的八字箴言,也成了我面对难题时的牵引绳,溺水的人终于踏到了漩涡的底层,黑暗中似有一条希望的光束可以攥住攀升。
如果我把自己比喻成一块产自山野的黑铁,焦虑就是不停地锻打、锻打,抑郁则是放在冷水里的一激。想起来真是后怕,如果我从十二楼的阳台跃下。
当时我不知道,抑郁事件引起的连锁反应还远远没有完全呈现。我忘不了那个夜晚:母亲独自从长途汽车总站南区鄃城―济城的客车上走下来,用生活一样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我,那时天空硕大的雪花正缓慢旋舞,降落,宛若天使跳伞,一朵一朵……
程宝顺,山东夏津人,山东省第二十八届作家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