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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者

2023-05-30李言

特区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乐队

黄土路直通远方的荒原,道路外围草木杂乱、垂败如常,风无法吹动陈四百干枯黏稠的发根。陈四百一套褐色登山服,身背吉他,安坐于鸡笼中。

旅行关乎甘肃省民乐县的土地与乡谣,陈四百是一个陌客。旅行附带的颠簸感并不让她陌生。入春以来,她已被这种感觉折磨了八十三次。第八十四次颠簸到来时,陈四百伴着风沙的律动,似已适应了黄土地隐秘的狂躁。

六年前,陈四百身无依傍,摇滚乐是她的信仰;六年后,陈四百身无分文,她要找寻一个信仰。彻夜未眠,陈四百倚着琴囊、陪伴三十只鸡,望了一夜的星星。太阳初升、晨风拂面,极度的疲惫流转出陈四百体内的激情,浓烈的牲畜味渐渐消解在晨风中。

“甘泉村路口到了,你赶紧下车吧!”中年男子牙齿深黄、声若洪钟,望着铁笼里的陈四百。

“这就到了?”鸡鸣漫山遍野,陈四百成功抓住了间隙。

“到了,你说的马克西就住这儿!我二十多年没听他弹了,他早就老了,你还是算了吧!你一个外地人,他能留你学琴才怪!”双眉紧锁的张哥显然有些不耐烦。

“我懂了,这一夜多少钱?”陈四百沿着日光眺望,双眼眯成了一道直线。

“你给五块钱吧!”

越过鸡群连成的山河,推开铁笼大门,陈四百轻盈跳车。

“牛拉着车咯,车轱辘转呀,绕坏了,路过的少年!”低吟浅唱的陈四百追逐着尘埃,顺手扔出一张“桂林山水”,远离载他一夜的男子,前往甘泉村的黄土路深处。

一年前,北京的清晨并不似甘肃田野这般颓败,一夜的微凉并未吹散鼓楼东大街的酒气。这位20岁上下的蘑菇头女孩妆容已花,依偎在黑色皮衣男孩的怀中。

“在地下室躁了一夜了,去吃个羊蝎子吧,四百乐队真太狠了!真,太躁了!”

这位男青年没经受住拉拽已踉跄不堪。不顾女孩的过度温柔,如棉絮般倒在了街道尽头的路牙子上,啤酒四散,路牙子高出地面,接住了男孩凌晨三点挂在口中的话语:“四百牛!摇滚乐牛!北京牛!”

要吃羊蝎子的女孩张皇地四顾,死盯着空旷的街道,迷离的眼神中留住了北京的微凉春光。陈四百到底是谁,我们不必太过深究。

“再来一首!”昏暗灯光下的骚动一度掩盖了陈四百的温柔唱腔,“牛”对于一个独立歌手来说并不是最好的褒奖,尤其对于刚满27岁的陈四百。

四个小时前,这对路口男女的灵魂是绑在一起的。声乐喧哗中,副歌在地下酒吧缓缓流淌,“不平凡打败平凡,不平凡的光亮,在城市里徘徊游荡;风中散落的枯叶,拍打我渐渐老去的容颜”。

副歌的能量带动了吉他、贝斯、电子琴和鼓,一阵鼓点过后,激昂的小号声掩盖了现场观众的忘情尖叫,这是一场长达四分钟的乐器Solo,反而让“牛”字在即兴构成的气氛里,显得粗俗且不合时宜。

万能青年旅店的即兴表演与四百乐队并无太大关联,但Solo赋予主唱的遐想时间无疑是宝贵的。主唱陈四百是倔强且独立的,尖锐的眼神里装着她的全部倔强。十八岁为了音乐徒步从柳州奔袭来京,一人一琴的能量已然盖过摇滚本身。

生命可以自我满足吗?需要音乐来帮助实现吗?我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北京能承载我的梦想吗?这四个问题从陈四百来到北京已然生根,至今她依然无法寻得答案。四分钟的即兴,陈四百并无参与,时间加速了陈四百思绪的迷离,时间的漫长让她在舞台——循环踱步。周围的喧哗无法扰乱她的专注,音乐、自由、生命、梦想、爱情、归途等坐标系接连灌入陈四百的身体。某个瞬间,陈四百回想起家乡的山水,但广西的山再绿、水再清,也解不开她缠绕的人生。舞台上思考的间隙,脚步愈发沉重缓慢。

大约两分钟的时间,伙伴的嘶吼伴着类似英伦安慰剂乐队的合成器击打,散落至地下酒吧的角落,后排的歌迷此时已完成数次的身体冲撞,音律的高潮和乐迷身体的动作形成了一致。蘑菇头女孩甩开身旁的男伴,借助周围的哄闹尖叫,女孩迈出右腿,瞬间跨上舞台、跨入陈四百沉思的领地,乐手和乐迷共处封闭的空间内,思维平行的散漫、平静衬托了狂欢。听到最喜欢的英伦乐队的旋律,陈四百身体稍微一颤,盯着右侧的贝斯手,她的抽搐并未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陈四百,牛!”面对所有人,蘑菇头女孩在极速俯冲中,完成了身体动能的释放。年轻的身体在花花绿绿的胳膊中荡开。循环飞行后,女孩被诸多花臂保护得完好如初,安全降落,浓烈的香水味伴着汗液,布满整个地下酒吧。

北京为本次巡演的终局,陈四百把摇滚带回了始发地。凌晨四点北京的迷离,是摇滚乐赐予的,歌迷不懈的夜半狂欢、癫狂醉态,陈四百只在北京见得到。从家乡柳州到桂林、到長沙、再到合肥,借南京东进上海,走出长三角、四百乐队取道京沪高铁,驶入华北平原的夜幕。“时间的旅人”全国巡演的最大收获,莫过于完成了对石家庄“摇滚之都”花名的印证,这座城市名为“Rock Home Town”。但在无疆酒吧演完后,陈四百却发现摇滚精神在这座城市略显干瘪。抛去南方都市的忸怩作态不谈,石家庄无力承担中国摇滚乐迷的全部期待。

另一个巨大的收获来自主唱内心的变化。一驶入北方大地,在南方巡演时的扭捏和谨慎不见影迹,华北平原自带的狂野和满足,摇滚乐原生的狂野和北方人的洒脱豪爽的性情,搭配陈四百向摇滚乐宣誓的脏辫,精气神儿的高度统一正在陈四百的身体里酝酿。这给陈四百带来了短暂的快慰,但一回想无法消解的自我困惑,自由的心流便开始迅速破裂。

舞台一步一步循环,一步一步掂量,音乐重复着老旧的和弦,陈四百的身体渐渐下沉。巨大的喧嚣依然无法侵入陈四百的思维场域。背离贝斯律动后,最终跪倒在了舞台上。返场完结、全员散场;爽快自由的乐迷和心重如山的陈四百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谢幕时陈四百依然背对观众,跪到最后一个鼓点灭亡,仍不起身。

陈四百并非天生的歌手,六年前在组建四百乐队时,她的境况并没有多好。糟糕的唱功、贫乏的物质、业余的吉他、松散的乐队,她正如散落北京的飘叶一般,连如何落地都要选择三个角度。空间拉扯着分裂感。摇滚乐的谜题并未得到解答。

第二天醒来已近下午五点,夕阳温柔,头痛欲裂;陈四百却记不起昨夜的完整闪回。侵蚀陈四百的疲惫并未因长睡眠有所缓解。惊醒陈四百的是一阵闹铃声。演出第二天彻夜喝酒,是四百乐队的仪式感,也是乐队六年间形成的生活惯例。

恍惚间,陈四百已四瓶福佳白下肚,乐队全员并未发现陈四百状态的异常。

“摇滚乐有什么用?”陈四百把头埋得很低,声音从丹田蹦出。

“摇滚乐就是躁,干就完了,牛!”吉他手二马咬掉啤酒瓶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对,就是躁!四百乐队就是牛!”因为激动,贝斯手小刚把烟灰全弹到了袖口上。

“你问这个干吗?咱们不是赚到钱了,而且在巡演的每个城市都赚钱!”键盘手刘兵接着小刚的话说。

“那我就问你们,现在做的是摇滚乐嘛?”陈四百显然对伙伴们的回答不满意。

“怎么不是?咱们乐队就是最摇滚的,来自北京,根儿正苗儿红!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哈哈哈哈,哥们儿们走一个,为了摇滚乐!”小刚为了喝酒,把大半截香烟甩到四百的鞋子上。

“我说正经的!都别给我藏着掖着!”陈四百的脸迅速涨红了,丹田的音量盖过了周围所有人。

“你今天不太对啊!四百,分钱分少了还是咋的?曲子是你编的,乐队是你组的,名字都是你取的,你到底想咋的,都给我好好喝酒,不行吗?”吉他手显然不耐烦了。

“都别吵了好好喝酒,哥几个都没事儿,二马你也少说两句!四百你少喝点,别谈些题外话,后天咱们得还去天津,去之前先把账结清了!”鼓手李卫此时已站在二人的分界线上。

“我只想问,咱现在做的是真正的摇滚乐吗?”放下福佳白的陈四百心念未动,直勾勾盯着二马,坚实的眼眶愈发坚实。

“是!今天你到底犯了什么病?不是又能咋的?急眼给谁看呢?就算不是摇滚,还不是你带偏的?你能把我咋的?”迅速起身的二马喷火的瞳孔在酒精的催化下,布满血丝。

“不是,你们就滚!”陈四百俏脸犹如一块红布。

“去他的摇滚乐!本身就是伪摇,别一个个在这儿装!我们演的什么破玩意儿,我们每次排练心里不清楚吗?山羊皮、电台司令、地下丝绒、枪花全都给我抄!抄出来了就成我们的摇滚乐了?就成四百乐队了!糊弄谁呢?有灵魂吗?净糊弄那群台下喊‘牛的吧!”一连串话语不见任何间歇,陈四百原本细嫩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有自己的东西吗?还四百乐队最摇滚?都是胡扯!”啪的一声,酒瓶玻璃在陈四百脚边散落,如天上的群星!

贝斯手撸起袖口、带着怒气走到陈四百跟前。

“你一个玩民谣的,有什么资格谈摇滚乐!前几年你弹得是什么玩意儿!没我们,你还在东单地铁站捡垃圾呢!学会摔东西了是吗?什么德行!不是咱们哥几个带你赚钱吗?跟我们发火你还不配,爷今天告诉你,这是北京!我们就是摇滚!要让我们滚?您配吗?”

一段绝望的沉默重击了陈四百。

“我不配!我滚,行了吧!我钱也不要了!谁也别玩儿了,去他的北京!去他的四百乐队!去他的摇滚乐!”一串嘶吼之后,泪水浸湿了陈四百的嘴唇。

这是四百乐队最后一次团聚,狂欢的惯性被愤怒纠偏,尖叫、争吵和玻璃碎裂的声响覆盖了北京一夜的一女四男。每每回忆起乐队分崩离析的激烈场面,陈四百总是无法记起陪伴她六年的四个男人的样貌;散伙时说的狠话如北京的晨风被迅速遗忘,只有嘈杂、尖锐的叮当声占据她的脑海。

西北的黄沙钻进陈四百的右耳。她不得不稍停动作,用力、专注地掏右耳朵,顺带抖落肩上的黄土。乐队解散近七个月,时间掩埋了四百乐队在陈四百身上的痕迹,陈四百的灵魂并不轻巧,短发散落到脸颊两侧。三个月风吹日晒,让新的脏辫已从陈四百头顶生成。沿着破败的小路,陈四百进入了心念已久的甘泉村。执拗地串了八户人家后,终于在第九户有了着落!

“马克西!马克西师傅对不?你要找他干什么?往前看!前面小路看到没?往前走!你再去问人吧!”鱼尾纹塞满村民的眼角。

“恁问他干什么!他早就歇菜了,教的徒弟不成气候,赚不到钱!年纪大了,儿子十年不回来!年轻时乱收,收的全是瓜怂。弹又弹不出来,败家最在行!我看恁还是别去了!”

“左拐再右拐再左拐!”村民抬起手臂一指便归去了,不再多看陈四百一眼。

房屋的排列比前排更无章法,泥瓦从边缘渗出来,朝阳之下的老房活力全无。羊群封锁了村内的黄土小路,构成陈四百抵达真理的最大障碍。

狭长的小路配合羊群的反向阻力,迫使陈四百迟迟无法迈开脚步。散漫无序的羊群如朵朵棉花糖一般,吸纳了陈四百躁动的能量。日光彻底没入双眼,山羊才勉强退场。

在陈四百斜身跨过羊群的瞬间,琴囊撞到一只羊的头颅,娇嫩的“咩咩声”在寂静下尤其刺耳。

矮黄土砌成的庭院正等待着陈四百,门锁被砸开,耷拉在木闩上。靠前的一棵柳树已经枯死,枝干在重力下无规则地倾倒;旁边的一棵疯癫的刺槐叶子垂入黄土,黄叶包围着仅剩的三五片绿叶。顺着庭院内部的小土路,陈四百绕过最后一只“拦路虎”。烂鞋颓废地躺在院内,开线破损的缺口里灌满砂砾,如被孩童捕获的羊羔,仰视着闯入者的侧影。

“广西柳州民谣歌手陈四百,贸然拜师!求马克西传我琴艺,我定把您的本事发扬光大!”陈四百的嗓音不染风尘,屋外不顺从的山羊被摇滚女声震退,它们用“咩咩”声回应陈四百的恳求,室内寂静如常。

“广西柳州民谣歌手陈四百,贸然拜师!求马克西传我琴艺,我定把您的本事发扬光大!”第二次陈四百肩膀抖動着,身体配合琴囊,双脚甫一蹬地,在地面溅起一阵黄色的波纹。波纹散去后,室内的寂静持续了更久,但陈四百不再往前跨一步了。

抬头望了望天,缓缓深吸一口气,气息随着胸腔,被陈四百顺势带到了腹腔。

“广西柳州民谣歌手陈四百,贸然拜师!求马克西传我琴艺,我定把您的本事发扬光大!”话语被狂风裹挟着,吹进了隔壁人家的瓦房顶。

再一阵大风吹过,散落庭院的破鞋飞舞起来,鞋子穿过陈四百的头发、风沙再度灌满了她的右耳。岿然不动的四百,如一幅静止的沙画,耗掉西北荒野的所有清晨。

“这是谁家的女娃子站在这儿!莫不是上次恁家跑掉的偷鸡贼!胆子大了,白天都敢来!老马,恁可别再让她跑了!有我帮恁!上!赶紧过去,我去抄家伙!”一道浑厚的嗓音把陈四百拉回世俗。

“瞎嚷嚷啥!你走!偷我家的鸡,我自己来对付她!”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那老马你注意点儿,别再着了道!有事儿就喊我!”说完,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陈四百的心念跟着附近的风沙,活络起来。没等对方上前,陈四百便转过身,快步走向了唯一的在场者:“广西柳州民谣歌手陈四百,贸然拜师!求马克西传我琴艺,我定把您的本事发扬光大!”

老者如大部分西北农人一样,五指宽厚粗糙,任斑纹肆意覆盖,面庞坚韧沧桑,稀疏的前额顶着一团白黄夹杂的毛发。对陈四百的警惕,让老者的眉毛呈两道垄沟状,他顺手抄起墙边的铁铲走向陈四百。

“偷鸡贼,这次是你送上门来的!还逃不逃?”

“广西柳州民谣歌手陈四百,贸然前来民乐县拜师!求马克西老师传我琴艺,让我陈四百把师门发扬光大!”

“你是我的人生理想,你就是摇滚乐本身、我心中的一道光!”

话音刚落,没等陈四百欠身,一夜的疲惫使她脚步虚浮,陈四百轻盈下坠,嘴角上扬,仿佛已在黄土地上,找到儿时丢失的安稳。

深夜,星空照亮陈四百的身躯。幕天席地,她被快乐的黄土裹住。缺水缺粮、与鸡同坐、彻夜无眠,陈四百的精神故乡,不在柳州,不在南京,不在石家庄,不在上海,不在北京,不在深圳,而是藏于西北大地上一间由黄土堆成的老庭院内。

“柳州!女娃子,恁是从柳州来吗?柳州是哪里?俺只听过兰州!”马克西粗糙的右手从大碗里抓了一块儿羊肉,递给茫然四顾的陈四百。

“您老人家客气了,我从北京来,在北京将近七年了!”

“北京好!我的三徒弟、五徒弟、六徒弟都去了北京!去了就不回来了!你咋想到我们村儿来了?”马克西开启了另一层疑惑。

“我来拜师,向您学琴!学真正的民谣,学真摇滚!”

“啥?恁跟我学?女娃子,我没听错吧,我跟恁学还差不多!你是北京来的,大城市!恁教我还差不多。我会哪门子琴!恁千里迢迢到这来,不会就为这个事儿吧?”

“摇滚都是假的,只有民谣是真的,我要跟你学民谣!我以前就是民谣歌手,可惜中途我把自己玩儿废了!”

“啥民谣滚不滚的?我都没听过!恁看来恁找错地方了,女娃子!我就会弹火不思,收了几十个不成器的徒弟,没你说的啥民滚、啥摇滚!我看恁找个地方吃个饭、就回去吧!我的琴清早拿出去卖了,咋个带恁学!”

“卖了?你不弹了吗?”

“弹了那么多年有啥用?鸡被小偷偷走了,我拿什么过活!我都七十四了,指望谁个养我?卖了还能有五百块钱呢!”说着说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带动了周围的气流。

“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真正的民谣歌手!”

“恁说我听不懂的话,我咋个回答恁!恁是什么又不是我是什么!我只会弹琴,弹琴!弹火不思!现在没了琴,我啥也不会!啥也没有了!恁听懂了吗?女娃子!”

“火不思算民谣吗?”

“火不思就是火不思,不是恁说的什么民谣!恁再提什么民谣,我掌恁的嘴!”马克西锁住眉头,愤怒写在了脸上。

“恁还是走吧!我们小地方留不住你们大城市来的人!北京人你从哪来就回哪去,我们这风沙大,恁想留也留不住!想学琴我没有,不想学琴我也没有!”

“你没有,我有!”

此时,马克西已迈着缓慢的脚步,拉下屋内的第一盏灯。强硬地回绝无异于断绝了陈四百的生路,这位西北老人自清晨起,便无法理解陈四百的孤独。

破败的黄沙配上消瘦的身影,让清晨的红日愈发俏丽。凝望着庭院南侧旮旯的空荡鸡笼,仿佛让陈四百回想起昨日晨风夹杂的气味。顺便掸了掸头发上的尘土,背上琴囊,走出马克西的庭院。

夕阳早已落山,庭院依然空空荡荡。不经意的羊群的叫声,让马克西的老年过于寂静。一轮满月渐渐在黄土中升起,庭院洒下雪白似霜的零碎绸缎。踩着绸缎,陈四百回了马克西家。一天的踪迹成了秘密。一个硬纸箱盖住陈四百的手心,箱内微弱的“叽叽”声,却惊动了屋内的脚步声,伴着一连串的咳嗽,马克西和陈四百在月光下打了个照面。

带着鸡群归来的陈四百像一个王者,凝视着马克西佝偻的背。

“鸡我带来了!”

“赶紧进来坐,别见外!”陈四百第一次被招呼进马克西的正堂。茶壶冒着热气,为纸箱内的小生命鼓掌。

“恁看这样行不行?恁跟着我吃,我也不收恁一分钱。恁把它们养活,我就把我会的都教给恁!”

“养鸡我不会,我只会弹琴!”陈四百眉头微皱。

“好!木工的活儿恁会不?恁帮我修好鸡笼,我养!”

“我只会弹琴!我就是一个歌手!”陈四百眉头皱得更紧了,马克西的脸也沉了下来。

“让我看看恁的琴!”马克西分贝声显然提高了。

琴囊的拉链顺势被拉开,这是陈四百来访西北的唯一物件,它的光芒盖过男人和女人。这件陪伴陈四百十年的宝贝,并没有因荒原的苍凉而蒙上一丝尘埃,琴身的深蓝光泽在月光的映衬下,发出一阵阵欢快的鸣叫声,正是琴的六根弦所赐予的生命。

但身体的欢愉并未持久,琴沦为七十四岁的马克西施暴的对象;在陈四百低头轻柔抚摸之际,六根中的两根順着马克西锋利残忍的菜刀应声断裂。宝贝的歌喉被马克西切断,鸣叫声戛然而止。

宝贝死了,陈四百生长十年的生命就此完结。

野蛮的嘶吼瞬间盖过纸箱内微弱的叫唤!老者眼前一花,经不住这道猛劲,踉跄地摔出自家门前。身旁的纸箱顺带被老者的坠落绊倒,四散开来。一团团小黄鸡屁颠屁颠地钻出正房,钻进庭院如水的月光中。

“师父,你为什么要我的命?”陈四百的泪水已止不住了。

“我是在为恁造命!恁才要了我的命!”躺在地上的马克西朝陈四百大吼!

“我的命凭什么要你来造?”

“恁说凭什么!欺师灭祖!快扶我起来!明天的鸡还要喂!”马克西的身体开始颤抖。

“不造恁的命,你上哪找命去?不造恁的命,恁上哪找命去?”在马克西的反复唠叨声中,陈四百渐止哭声,随老人一同进了破旧的瓦房。

偏房的床板跟铁板一般坚硬,远不像黄沙厚土那般柔软。窄小的房内三面漏风,但陈四百的动作陷入了沉寂。伴着风声,陈四百享受着深夜大自然的恩赐。

西北的风是陈四百从未弹拨的和弦,风击打窗沿时,吹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音调;风吹动瓦片时,声音代替了音乐贝斯的和声。来自大自然的即兴表演,比起陈四百的前半生,更自由、更加捉摸不透。民谣和摇滚的执念虽然还在,但自然的击打声显然消解陈四百心中关于音乐边界的疑惑。风就是音乐,它是大自然最动听的歌声。

一夜的月色和风,带走陈四百身上所有的尘埃,但昨夜怒吼带来的阵痛依旧让陈四百在清晨隐隐不安。晨风温柔,一堆小黄鸡正围着马克西在庭院调皮地转圈儿,失音的宝贝安静地躺在门前的琴囊里。

“起得倒早嘛,恁叫啥名字?四百?对不!还生我的气?我这是为恁好,火不思见不着咯,只能用恁的琴,我看恁就不是诚心来学琴的!琴都不能碰。”望着陈四百的马克西面露怒色。

“我是诚心的,但这是我最后的宝贝,它是我人生的梦想!您懂吗?”

“我看恁又在说胡话了,恁的琴多两根弦儿,是弹不出来的!琴都不是个正经琴,学个屁!我让恁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琴!”马克西脾气又上来了,斜瞪了陈四百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回屋。不一会儿,他亮出一张破旧的黄纸,甩到四百的手中。

陈四百摊开黄纸,一把火不思透过纸张,停靠在她的右手旁。琴颈比琴身纤细修长许多,琴头的花纹生龙活虎、纵横交错,四根弦配上粗壮的四根弦钮,在陈四百的眼中,就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

“喏,恁看看,琴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六根,是四根,四根!而且恁的琴头也不像话!我现在就能给恁来上一段,让恁看看民乐县最正统的花儿调!”

“师父你在说笑吗?我的琴坏了,你的琴卖了,我怎么学?都说你厉害,算了,你去喂鸡,我回北京吧!你琴都能卖,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恁咋又急了,真不识相!恁的火不思不是还在嘛,我说的就是这把!四弦,是我的看家本事!”

重塑的吉他被老者抱起。马克西安坐于小板凳上,琴弦骚动、日光散漫,一股暖流涌入四百体内,五脏六腑活络开。比起昨夜风儿拍打的自由,暖流不算温柔,但在土地和阳光的牵引下,能量多了几分坚硬和厚实。师父的四弦琴律,甚至让陈四百想起八岁的一个下午,日光温柔,姥姥坐在窗前,抚摸着她稚嫩的右手。

一阵弹拨,马克西的情绪被声线带入高潮:“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羊和牛都丢了,我魂儿丢了;尕妹妹的衣裳丢了,我的心儿也丢了!”歌词单调、微少,在缓慢的唱腔之下,缓慢唱完。

近三十分钟的即兴弹拨一度让他忘乎所以。马克西混如初生,和这片荒凉的土地融为一体;琴弦的断碎、身体的衰老配上庭院的衰败,三种力量击穿陈四百的泪腺,旧黄纸被四百捏成了碎片,消散在风中。

一年一晃而过,三十只鸡有了儿子、孙子和曾孙。鸡卖出去五次,庭院的小方圓依旧被群鸡塞满,飞翔的破鞋头已不见。角落的鸡笼跟着鸡群一起长大、衰老,破败的窟窿安上了铁丝网、栅栏和木棚顶,以上构成外人入侵鸡群的屏障。自陈四百来到甘泉村,偷鸡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陈四百在西北的一年,长发垂肩、手心的老茧一日厚似一日,喂鸡、练琴、做木工占用了她的日常。一张八仙桌、一个衣柜、六条长凳、六把椅子和一把火不思,是陈四百拜师所赐。

卖了琴,老人双手丢了屏障,但陈四百顺理成章解决了老人的生存困惑。起初,陈四百是笨拙的,钉子钉歪、刨子拿反、锤子敲到指头、锉刀割伤手掌,错误反复但都不持久。一个月后,陈四百可以左右手互换,钉、锤、刨、锉在十指灵动的变换中似魔术般华丽,却比魔术实用,仿佛对于劲道的拿捏与生俱来。

四月十日那天,是陈四百最后一次割伤拇指。两个月后,陈四百已不再练琴唱歌,沉迷于木器的雕琢,身体摆动幅度越小,雕工越精致。她用不了两天便可打出一条长凳,且新物件多了一层花纹,花纹的样子如风和沙堆出的沟壑。凳子四脚稳固坚硬,凳面如那一夜月光洒下的白绸缎,柔软纯净。朽木经陈四百之手,跳跃着灵动。

自陈四百成名起,曾欲主动捆绑的男子,每日黄昏便跑到马克西庭院,求四百造衣橱、造八仙桌、造木箱、造衣柜、造窗户、造房子,工期结束那天,他送了陈四百一匹枣红色的野马当谢礼。野马没掌蹄、没配鞍,自由若风。

四个月后,陈四百开始雕乐器。为了这个特殊的新生儿,四百跑遍了所有村落。白天骑马风尘仆仆,夜深归途寒星点点,屋内的击打声盖过风声。收集的乐器图样五花八门,一个弦钮的、三个弦钮的均不少,琴箱干瘪占多数、琴箱饱满的图样依旧不在少数,而马头琴、口弦、二胡和冬不拉的设计图被一股脑儿收编带回。

看到满屋的乐器图纸,马克西金口即开:“一把就够,又不是让恁打十把!”

八个月后,陈四百褪去“探路者”牌登山套装,换上了粗麻布上衣和阔脚裤,任头发自然生长。麻布宽大厚实、纹路简单质朴,配上略带高原红的面色,说她是甘泉村土地里生长出的姑娘都不过分。为马克西做出火不思后,手中的活儿渐渐缓慢下来,新火不思并不着急开光,它安静地悬在正屋的墙上,如一双眼睛,凝视老人日渐衰老的灵魂。

清晨喂完鸡,陈四百常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内,任风沙吹打面庞、乱了发梢。后来在一次聊天中她亲口告诉我,她在听土地的声音,但我始终觉得她是在听风。对,每夜敲打她窗沿的风,陪她一起看日月星辰的风,陪她驶入华北平原、穿越鼓楼东大街的风。音乐,来自土地,也来自风,来自大自然灵性的恩赐。

西北之行在两年后画上了休止符,陈四百离开了甘泉村。在拜师三个月后,师父没有一天不在撵她走,师父的话让四百并不开心。“你是我唯一一个女徒弟,虽然恁是女娃子,但我把我会的都交给了恁!恁比我多所有徒弟加起来都要强,弹得准、唱得也好,但恁还是走吧!因为我没有东西教恁!恁跟我久了话也不会说了,现在,就是白耽误恁的青春!”

做完火不思,陪师父过完寿辰,老者依旧不依不饶,话语中与日俱增的厌恶感,生出对关门弟子巨大的抗力。但陈四百如一棵树,在西北生了根。

师徒二人生命的流转滋润陈四百的长发,她长发过膝,任由恩师训斥。披头散发如常,修缮庭院如常,骑马喂鸡如常,一日黄昏,她丢弃马儿和鸡群,在院中悠然荡漾。嘴里哼起她某个清晨,闯入村落的那首调,轻声慢吟:“牛拉着车咯,车轱辘转呀,绕坏了,路过的少年!”

那日黄昏,风卷走了邻居家的所有房屋、所有人和所有牲口,留下一片隆起的黄土,如木器的花纹。

鸡,养活了陈四百的余生。余生的每一个黄昏,陈四百必现身于自然,听风、微笑、回归。

陈四百的细微变化与老者形成隐秘的互动,隐秘在于它只发生于黄昏和夜晚。白日的陈四百是沉寂的,夜晚的陈四百是放纵的。对调的时间,构成了二人生命习性的反差,老去的年华追不上年轻的背影。生命的时差让老者无法及时训斥到陈四百。

一旦陷入沉默,生命能量的消耗,由旅者迅速转移至老者。之后,老者经常彻夜不眠,盯着柳树般坚硬的陈四百。十个月后,除了风声,庭院内已不见任何声响。柳州人在西北放任自流,如在黄土地里生根的树安静的树。

陈四百走的时候,把第二生命留下,琴盒如一口无边无际的黑洞,装下所有中国村落的木器。

为师父立下衣冠冢的那天,陈四百剃掉了所有长发,发丝被安放在那棵枯烂的柳树下。师父的身体是随风消散的,没有任何痛苦,此后那只蓝琴不时发出呜咽声,伴着庭院沙哑的自然之力,二者共吟一首歌谣。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羊和牛都丢了,我魂儿丢了;尕妹妹的衣裳丢了,我的心儿也丢了!”

临行前,陈四百用深蓝为精神故土弹了一曲乡谣,弹唱的声音和大自然已无二致。摇滚乐愤怒的声带,最终消解在风中。

初夏清晨,张掖火车站通道口的两位安检员在盘问一位光头素颜、身骑骏马的女子。

“姑娘,恁背着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火不思。”

“火不思是什么?”

“一种乐器,可以弹的。”

“你打开来看看!我咋从没听过呢!”

黑盒子被打开,一把四弦琴在安静沉睡,无畏外人的惊扰。

“什么火不思,这不就是一把吉他嘛!好了,没有其它行李了吧?快!下一个!”

女子骑马穿过通道,坐上了Z758从张掖到石家庄的火车。入夜,陈四百双腿笔直,枕着野马的鬃毛入眠。

十五个小时的颠簸,旅者在深夜回归华北平原。上次踏足这片土地是她的前世。摇滚之都灯火通明,火车站传来窃窃私语:看她的打扮像回族人不?还背着一个大黑盒子。哪里像?这分明是藏族!哪门子藏族,这分明是苗族!我看你才是苗族!她骑的是牛还是羊?我看是一头鹿。我看就是羊,纯种的高加索绵羊!

女子充耳不闻,走向火车站旁的“锦江之星”酒店。翌日黄昏,野马livehouse迎来了一位陌客。

“姑娘,你找谁?”

“我找你們的老板刘笑天!”

“你有预约吗?”

“没,说我是陈四百就行。”

“嘿,陈四百!这几年去哪儿了?”

中年男子戴着一个大头娃娃样式的面具,快步走近四百,表情藏在万千变化中。

“刘哥好,给我准备一场新的演出,一周后您看行不?”陈四百的眼神闪烁跳跃。

“你咋剃成光头了呢?四百,这是模仿王韵壹呢?我都多久没看着你人儿了,难不成还出家了?对了,听说四百乐队散伙,您现在还玩儿摇滚不?前几年可躁了,知道不?您是不是又改成民谣了?民谣市场现在起来了,什么《南山南》啊,《董小姐》啊,《春风十里》啊,老火了,你肯定都听过!如今民谣赚的钱并不比玩儿乐队少。我要早知您换曲风了,就不安排其他人了。都是老熟人,以咱们的交情明天你演一场我给你酒水加提成行不?风格随您挑,但是必须得躁!拥抱、合唱、跳水、拉圈全都安排上。”

“对,我就是摇滚和民谣的全部。”

“中!这话我最爱听!一周后,市民广场见。记得早点来排练,给你组个民谣乐队。”

和大头喝到凌晨三点半,陈四百骑马归去。

排练时间定在一周后的下午两点,陈四百至下午四点方才起身。驭马在石家庄市区奔跑,和轿车、电动车、自行车互不纠缠,环绕石家庄内环路三圈后,化为摇滚之都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又一个黄昏即将落幕,夜晚的黑洞席卷都市上空。马儿被拴住,琴成了陈四百最大的牵绊。拉链应声而开,黑盒内部的全貌映入她眼帘。

微风拂面,空无一物。

极度惊慌之际,盒内旋出的微风开始升腾,裹挟空气中的丝丝沙粒,轻轻抚摸主人的耳根、面颊和发丝。

渐渐,风飘离陈四百的头顶,散在摇滚之都的上空。风在拍打陈四百的面庞时,混入了一滴泪。摇滚之都如一面镜子在滴泪,被空气快速蒸发至无形。

至深夜,陈四百一个人喃喃自语:“城市、人群、摇滚乐和世间万物终将离我而去,我也将化成风与尘埃,我是路过的少年,路过的少年。”

甘肃民乐县一间破败的庭院,院内不见人声,一缕缕长发被埋进了沙里。风吹动着院内的枯树,呜咽声阵阵,如一位老者的低吟浅唱。枝头被三五片绿叶点缀,即将露头的嫩芽泛着西北的黄。

李言,江苏连云港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第二届紫金文化人才优秀青年。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著有评论集《光影画江湖:华语武侠电影史》,有作品入选《2021中国武侠小说精选》《2018—2019年江苏省青年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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