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林泉高致》山水美学思想探析
2023-05-30邵冰清
摘 要:《林泉高致》作为一篇篇幅短小的理论文献,精要地论证了山水画的价值及其创作方法。郭熙在自己的山水画实践中提炼出来的创作精髓,就是要以“林泉之心”,使自我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而实现“物我合一”,达到“无我”的境界。从“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价值观、观照山水须持“林泉之心”、“注精以一之”的创作态度三个方面来探讨郭熙的山水美学思想,发掘其宝贵的美术史价值。
关键词:《林泉高致》;山水画;美学思想
宋代是中国山水画创作的鼎盛时期,在五代画家荆、关、董、巨艺术成就的基础上名家辈出,诞生了诸多山水名篇。作为中国绘画从中古向近古转化的关键时期,宋代山水画的审美规范逐渐成熟,艺术语言更加丰富,皇皇巨著体现了各自不同的审美追求。北宋画家郭熙就将北方画派中严谨的造型与南方画派的悠远诗情相结合,这种兼容南北的画法将山水画创作推向了新的水平,受到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喜爱与追捧,如黄庭坚、苏轼、司马光等人都曾多次赋诗称赞郭熙的画(图1)。此外,郭熙也得到了宋神宗的垂青,作为画院最高职位翰林待诏,其画风成为北宋宫廷画院中的主流风格。
郭熙的恢宏成就离不开其完善的理论支撑,他的儿子郭思根据郭熙多年的实践和创作心得,编纂了《林泉高致》一书,这是一部完整、系统、充满学术价值的山水画专著。《林泉高致》是继宗炳的《画山水序》、王微的《叙画》、荆浩的《笔法记》之后的又一个山水画理论高峰。全书围绕着《山水训》展开,对山水画的创作态度、画家的精神陶养、创作技法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是对山水画理论的巨大贡献,对后代的艺术创作、美学思想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一、“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价值观
怎样的山水画才算上乘之作?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郭熙提到:“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可行”“可望”的山水画只能让人驻足欣赏、把玩,“可游”“可居”的山水画却能让人陶醉其中,不愿离开。郭熙认为,能够将画中之景描摹得栩栩如生,使观者去欣赏、把玩的山水画当然是好的作品,但能呈现出使人流连忘返、在此久居之意境的作品,则是上乘的山水画。郭熙还说:“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湟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也就是说,不管是“可行”“可望”还是“可游”“可居”,评判山水画价值的出发点都是观者自身的感受,所谓“快人意”“获我心”,都是审美主体对山水画美学价值的评判标准,即山水画能不能使人怡悦性情,能不能使人陶醉其中,能不能满足人的审美需要。由此可见,郭熙在谈论山水画功能时是充满人文精神的考虑的,而这种精神背后是儒家思想的影响。
在儒学的视野中,孔子注重从人与社会两个层面探索山水精神。所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是孔子在自然界中找到了山水之美与人的美德之美的共通点,因此山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儒者理想人格的体现。这就要求人们在观察风景的过程中不断进行自我反省,不断地要求自己,从而达到对个人品格和修养的提升。另外,积极入世的儒家也很在乎艺术的社会功能,如《论语·八佾》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要求美必须符合“仁”的标准,即具有善的内涵,才有社会的意义和价值。对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士大夫来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想抱负必然常放心头,但归隐山林依然是文人们的共同愿望。那么,如何平衡自己的责任与心中的梦想呢?对此,一幅蕴含山水之灵的山水画就成了最好的心灵寄托。正所谓“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山水画为世俗喧闹中的人们提供了一片纯粹的精神空间,士大夫们不必隐退明志,就可以洗涤心灵、修身养性。
对因画入仕的郭熙来说,儒家的立身入世思想早已深深烙印在其价值观中,其对绘画的认识也彰显着儒家的气质。古有宗炳、王微、荆浩将山水画当作隐逸者精神解放的实践,郭熙转从一般士大夫的立场来加以定论,将山水画的创作视为解决士大夫因做官而不能去赏玩山川风景这一矛盾的方法。在郭熙看来,山水画能使人以在世之身获得出世之心,使世人的精神得以抚慰与安顿,在艺术世界中释放生命本来的自在与自由,感受畅然与快意。郭熙从社会现实存在和人之本真存在的张力中阐释山水画的存在价值,从审美层面落实了山水画的精神归处,为现实的人找到了在世而出世的路径。此时,山水画这一艺术形式也就由隐逸者的精神再现转化为对尘世的超越,宋代的士大夫也正是在这种艺术世界中安顿着自己的生命,找到了在世者的精神家园。
二、观照山水须持“林泉之心”
郭熙看到了身处喧嚣尘世中的士大夫对自然山川的向往,提出了“林泉之志”的概念,而山水画正是满足“林泉之志”的途径。针对创作山水画的过程,郭熙也提出了“林泉之心”的概念,强调要保持一种对林泉的向往和对世俗的超脱,以一种自然、自在的审美心态观照山水,警惕世俗功利的沾染。
郭熙强调,观照山水要遵从一定的规则。他说:“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这里的“体”指的就是观察风景的方法。“林泉之心”实际上就是指在观察事物时,要避免从功利和实用的角度去审视,而是使主体与客体纯粹地融入美学的关系,脱离现实世界中种种名利和权势的困扰,以一种超脱于世俗之外的精神去观察风景,将山川看作一种纯然的美的存在,而不是任何有关实用的东西。这里的“价”,是指风景的艺术性,而不是其实用性或者功利性,“价”的高低,取决于观照山水之人。也就是说,其审美心理、审美态度的不同,将会影响到山水的价值判断。毕竟山水作为“高洁”“隐逸”精神的化身,一心追求名利的凡夫俗子是无法理解其价值的,也就只有追求高尚的君子才能领悟到其美学意义。
“林泉之心”的提出,是中国绘画精神的自然延续。南朝画家宗炳曾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这里的“澄怀”指的便是虚淡空明的心境,只有怀着虚静的心,才能感受宇宙天地之间的和谐本质,才能“畅神”。唐代王维曰:“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这也指明艺术家的心境与山水画的精妙程度密切相关,画家的心性涵养是感悟造化之本的关键所在,更是作品本身“气韵生动”的生命之力的来源。这种对审美主体心性的关注正与我国“心斋”的哲思相对应,即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才能明大道。這种“心斋”的状态,就是以一颗纯净的无功利沾染之心,实现对世间本质的观照。
自古以来,中国传统绘画就以线条为主,抽象性和写意性是其主要的特征,也就是说,绘画自在中国诞生之初,就趋向于抒发人的内心情感,是人情感与精神的结合。中国的山水画则更追求作品的“神韵”,讲究“得意忘形”“言有尽而意无穷”。对山水画家来说,想要在作品中表现出“神韵”,就必须在观照山水时看到山川自然背后蕴含的生命脉动。而只有秉承一颗纯净的“林泉之心”,才能与自然共振,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中感悟微妙的生命之舞,见证澎湃在世间万物之中的内在生命力,这是让山水画“活”起来的秘诀,也是一件作品成功的重要原因。“林泉之心”是一种心无旁骛的创作心态,这种心态是建立在“林泉之志”的基础上的。就山水画而言,画作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艺术家的真情实感就是这件作品能够感染人、打动人的原因,而自然的生命活力的注入,正是整件作品的“神韵”所在。
三、“注精以一之”的创作态度
除了观照山水的审美态度外,针对山水画创作应秉承的态度,郭熙说到:“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郭熙强调,作画的态度与尺幅大小无关,要拿出崇敬、勤勉、庄重的态度来对待每一幅作品,专心致志进行创作。
郭熙之所以强调作画态度的问题,与时代背景有关。北宋初期,原本只是由工匠完成的绘画逐渐成为士大夫们休闲娱乐的一种方式。在禅宗的影响下,文人和僧侣都倾向于淡泊、幽微的审美趣味,于是简笔水墨山水画就成了一种很好的消遣方式。这种以娱乐的态度通过信笔随意作画的方式被称为“笔墨游戏”,它的出现标志着宋代的画坛进入了一个崇尚“意”与自由的新阶段。与士大夫们“墨戏”的手法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画院画家,他们在创作上依然讲究以精细的绘画技法制胜,讲究精细的描摹及章法规律。
郭熙正身处在两种创作心态并存的时期,作为一位在朝廷画院中深受皇上青睐的职业画师,其对待绘画的态度与士大夫们的“笔墨游戏”定是不一样的,他的作品在格调、情趣上也与文人画有着或多或少的不同。郭熙主张画家要以一种严肃认真的心态进行创作,因为绘画是一项既需要画家投入情感,也需要画家注入“神思”的创造活动。他强调,不管画中景色的大小、多少,都要“注精以一之”。所谓“注精”,即作画时要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马虎;所谓“以一”,就是在绘画的整个过程中,始终都要保持一种一以贯之的精神。郭熙最为厌烦的,就是那种心血来潮、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画法,他将有这种做法的人称为“初学者”,草率进行创作只会令人“意不快”,而不是带给欣赏者愉悦的审美感受。
郭熙作为一名艺术实践者,追求的是一种审美主体与客体和谐共存乃至融为一体的创作心境。以“注精”“格勤”为手段,在精神高度集中与自然林泉物我两忘之下,把内心的山川之灵注入画中山水,才能创作出饱含生命韵律的画面。这样的创作态度,更像是一种高深的修身养性的美学功夫,与儒家以“敬”为核心的道德涵养有相似之处。绘画中的专注与精深和画面中能达到的美学水平息息相关,更是达到“林泉之志”的重要方式之一。
在郭熙的山水观中,“林泉之志”是山水的精神符号,借绢上山水观照自然,正是山水画的本意。山水画的创作精髓一在保持“林泉之心”,以超然物外的境界体悟自然之灵,二在“注精以一之”的创作态度,在心无杂念中将天地造化注入画面之内。宋人关于山水的全部理想,关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全部思绪,也都融汇在山水画之中。
对艺术史来说,《林泉高致》同样具有多重重要意义:一是具有承前启后的功能,其绘画理论中不乏顾恺之、王维等山水大师的影子;二是郭熙正处于“南北分宗”的特殊时期,他力图将南北两派之长相融,具有兼收并蓄的精神;三是郭熙虽然是一位画院画家,却集两派之所长于一身,既讲究法度,又讲究“意度”,是两派交流的纽带,推动了山水绘画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此外,郭熙的画论不仅有较高的理论价值,也具有实用性。《林泉高致》一书不仅在理论上阐述了山水画的本质,而且对具体的作画技巧(如笔墨、构图等)进行了一系列的经验总结,对当时乃至后代都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林泉高致》一书至今仍然是一部不可忽视的山水画理论著作。
参考文献:
[1]郭熙.林泉高致[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2]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第1册[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4]包莉秋.《林泉高致》中的美学思想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04.
[5]王剑菲.中国画论的人文精神体现[J].美术大观,2011(4):37.
作者简介:
邵冰清,中國艺术研究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