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等人
2023-05-28毕啸南
毕啸南
1
意识到爸妈老去,是一个模糊而漫长的过程。
第一次有这样具体的感知,是十四年前,我出发去济南念大学的那一天。
舅舅开车送我和我爸去火车站,村子里的街坊邻居都来送行。
大家左一句叮咛右一声嘱咐,热热闹闹中,青涩的我意识到自己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些茫然,有些期待,也有些恐惧。
妈给我准备了六大包的行李,我坚持只带一个皮箱。
她像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左右摇晃着略显丰满的身体,自顾自地来来回回,连拖带抱,硬生生地把大大小小的包裹都塞进了舅舅的车里。
她又叮嘱我爸,哪个包里有贵重的物件,去济南的路上一定要小心照看,别被贼偷了。爸站在一旁一直愣愣地点头,像个没开悟的和尚。
临行时,妈又要逐一把包裹拆开来检查一遍。
她一边拉开一个军绿色大提包的拉链,翻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扭着头跟我说:“你看着,这里面一共有九件毛衣和毛裤,应该够你过冬了。”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便麻利地又把拉链拉上,去拆旁边的小包袱。“你看,这里面是换洗的内裤,自己记得换。”
来送别的三姨在旁边站着笑,少年的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冲妈大声嚷嚷:“哎呀,你别翻了,说了不带不带,跟逃荒似的。”说着,我便转身蹿进车里。
“哪里像逃荒,满嘴胡诌。”妈见我恼了,笑中有些歉意,旋即又笑哈哈地招呼着亲戚邻里。
她天生一张鹅蛋脸,嵌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笑起来嘴巴像弯月挂在满是晚霞的天空中。
记忆中,妈妈平日里特别爱笑,总是隔几米远就能听到她“哈哈哈”的招牌式大笑声,也不知道那些贫乏的日子中,哪里能冒出来那么多让她开心的事。
车快发动了,妈突然大喊了一声:“糟了糟了,到底是忘了东西。”我和爸还在恍神中,她不知何时已经跑进了院子,又跑了回来,手里拎着一大袋子煮熟的花生。
她一只手托着袋子从车窗递给我说:“差点就忘了。刚刚煮好的,别烫着,带着路上吃。”
热腾腾的花生冒着热气,蒸得我眼前发白。妈的脸挤进了车窗里,我望着她,竟感觉有些陌生。
十八年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看她的脸。她的眼角已不知何时爬上了皱纹,曾经光滑的额头已藏不住淡淡的褶子,右耳的鬓边几缕青丝也已成了白发。
我望着她,妈也凝望着我,我在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泪眼汪汪的少年。
爸说:“走吧,时间不等人。”
车终究还是开动了。
我坐在车里,整张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目光透过车窗看妈离我远去,越来越远。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我有些困惑,有些懊恼,妈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矮小了呢?
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她,我才意识到,远去的人原来是我啊,而她只是停留在了原地。
2
上了火车,爸从威海到济南送我入校。等我安顿好,天已经渐渐暗了,落日刚刚垂入山间,几颗淘气的白星已经急不可待地在湖蓝色的夜幕上眨着眼睛。
为了省钱,爸订了当晚回老家的火车票。
我送他到校门口的路上,他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拐弯去了学校的超市,给我在大学刚刚认识的舍友一人买了一袋苹果,挨个放在大家的桌子上。
在我念大学以前,我与父亲很少交流。
每次放学一回家,我最常跟他说的一句话就是:“爸,我妈呢?”
爸性格内敛,常常沉默,我并不知道,也從来没有关心过他在想什么。
来济南的路上,我们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老式的火车晃晃荡荡,一直摇晃了七个小时,我与他也就这样彼此沉默了一整夜。
送父亲去校门口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那条校园里的小路,我们却走了很久很久。第一次,对父亲,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心里涌动着一股巨大而微妙的情绪,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读过朱自清写他父亲的《背影》:“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
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和父亲走在校园的路上,他在前,我在后,我心里默默念想,这场景是多么相似。我也想目送一次父亲远去,看看父亲的背影。
路并不长,再放慢步子也有终点。送我爸到了校门口,我仍只是缓缓吐出几个字:“爸,路上注意安全。”
爸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回去再走。”
我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只能先转身往回走,一转头,泪就“吧嗒”掉下来了。
走了几步,我停下往回看,爸依旧在那儿站着,穿着卡其色的夹克,宽宽的黑色裤子,擦得锃亮的黑皮鞋,那是他为了来送我上大学而特意添置的新行头。
他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有些逃离般地加快脚步往学校里跑,不敢再回头。
生怕稍慢一些,自己就要被这离别的悲伤吞噬掉。
似乎走了好久好久,我忍不住再次回望他,只见父亲还在那里,只是,他已经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了,我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这个男人,曾经是我心中的天地,头顶的日月,远望的山海。而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只是我的父亲,一个正在老去的男人。
这一次,是我送父亲,但最后远去的依然是我,停留在原地的,还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