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笙诗”与古《诗》文本
2023-05-26熊良智肖娇娇
熊良智,肖娇娇
汉初传授的《诗》四家,“三家诗”早已亡佚,流传下来的只有“毛诗”。就这个文本,又有过种种变化,《小雅》中的《十月之交》四篇,就有秩序的更改。特别是所谓“六笙诗”,虽有篇目,也有“诗序”,却无作品,称作“有其义而亡其辞”,(1)《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18页。成为《诗经》研究中的一个古老话题。过去则多围绕笙诗有辞、无辞讨论,“亡其辞”是本有其辞而后亡,还是本无其辞,应该说多为相关材料的推论,并没有真正令人信服的证据。这个问题涉及《小雅》中的篇目次序、数量统计,甚至整部《诗经》的编排和篇目的确定。最有代表性的是陆德明、孔颖达肯定“六笙诗”为《诗》中篇目,因而《诗》有311篇,但清代姚际恒则认为《诗经》就只有305篇,根本就没有收录所谓的“六笙诗”。(2)姚际恒:《诗经通论》附《论仪礼六笙诗》,顾颉刚标点,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57-260页。而最早论述“六笙诗”的郑玄,在注《礼》与笺《诗》时自相矛盾,并言毛公“推改什首”的《诗》文本已“非孔子之旧”。(3)《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4页。那么,“孔子之旧”是一个什么样的《诗》文本?从《诗》编排体例中可以看到。特别是有了阜阳汉简《诗》《国风》卷的标题简文,今又有海昏侯《诗》文本编排与汉《熹平石经》互证,我们可以再次讨论“孔子之旧”的《诗》文本问题。
一、“六笙诗”篇次编排的讨论
读到今本《诗经》,我们会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诗经》中所有篇目、章句都分别计入各卷之中,只有《小雅》中的“六笙诗”虽收入《鹿鸣之什》《南有嘉鱼之什》,却不加以计算。因为这六篇只有篇题和小序,没有作品。产生的原因,郑玄解释说:“至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云阙其亡者,以见在为数。”意思是《诗经》计篇,以作品见在为数。因而毛公“推改什首”,造成今《诗》文本“非孔子之旧”,改变了孔子编订的《诗》文本面貌。孔颖达还进一步说明“孔子之旧”的面貌:“以《南陔》等六篇,子夏为序,当孔子之时未亡,宜次在什中。今亡。”(4)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18页。既亡,何以又会编入《诗》文本《鹿鸣》《南有嘉鱼》之中?
孔颖达的解释以及《诗序》的说法互不吻合。我们看“六笙诗”中《南陔》三篇编排在《鹿鸣之什》后面。孔颖达认为“以《六月》序知在此处也”。可是,《由庚》三篇编排在《南山有台》之下,又与《六月》序叙说的次序不同:“《由庚》废,则阴阳失其道理矣;《南有嘉鱼》废,则贤者不安,下不得其所矣;《崇丘》废,则万物不遂矣;《南山有台》废,则为国之基队(坠)矣。《由仪》废,则万物失其道理矣。”《由庚》《崇丘》分别编在《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前,同是“六笙诗”,却又不按照《六月》序编排。孔颖达说的原因是:“《华黍》《由庚》本相连比,毛氏分序致其篇端,使《华黍》就上,《由庚》退下,则毛意亦以《由庚》以下为成王之诗,不然亡诗六篇自可聚在一处,何须分之也。”这又说“六笙诗”分属两个不同时代,依据是:“《小雅》自《南有嘉鱼》以《六月序》广陈《小雅》之废。自《华黍》以上皆言缺,《由庚》以下不言缺,明其诗异主也。《鱼丽》之序云文武,《华黍》言与上同,明以上武王诗,《由庚》以下周公成王诗也。”但一个“缺”字很难区分《华黍》以上、《由庚》以下作品性质的不同意义,即分别代表武王、成王时代的政治文化特征。毛诗《鱼丽》序就明确说“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可以知道这“文武”诗中并不包括《华黍》三篇。因为《南陔》三篇皆无作品,唯一所据即三篇诗序。而《南陔》序“孝子相戒以养”,《白华》“孝子之絜白”,《华黍》序“时和岁丰,宜黍稷也”,三篇之义明显与《出车》《采薇》作品的“治外”主题不同。主题既不相属,毛公不可能这样“分众篇之义”,把《南陔》三篇划入“治外”的“文武”之诗的时代范围。《由庚》三篇,今编在《南有嘉鱼》第三下,篇次既与《六月》序所述不一,所以郑玄说“无以知其篇第之处”,(5)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18、424、402、417、418、419页。而孔颖达却称“周公成王诗”,可见解说各执一词,所据不周。
而且,我们认为“六笙诗”的编排篇次难以自圆其说,实也因为“六笙诗”篇次与《诗》文本编排体例不合。“凡编《诗》以君世为次”,孔颖达解释了邶、鄘、卫三国诗的编排:“此三国当其君之时,或作或否,其有诗者,各于其国,以君世为次。”在“二雅”中这个特点尤其明显。《小雅》74篇,可以明确看到“君世为次”的时王时政的信息。《鹿鸣之什》中,《鱼丽》序已言“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为文武之诗,郑玄《诗谱》谓“《小雅》《南有嘉鱼》下及《菁菁者我》,周公、成王之时诗也”。《六月》至《无羊》十四篇序皆言宣王,《节南山》至《何草不黄》四十二篇皆刺幽王及时事。只有《何人斯》《都人士》《无将大车》等序中无见时王,但有时政之敝。《何人斯》序“苏公刺暴公”,为王“卿士”,孔颖达解说:“刺暴公而得为王诗者,以王信暴公之谗而罪己,刺暴公亦所以刺王也。”《都人士》序“周人刺衣服无常也”,孔疏:“不言刺王,然风俗不齐,亦王者之过。”(6)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96、402、454、493页。《大雅》31篇,序中就基本表明君王世次得先后编排,是对文王、武王、宣王以及周人先祖的赞美,或是对历王、幽王的讽刺。而“六笙诗”无作品,其序亦无时王时政信息,所以混乱失序,难以融入“以君世为次”的《诗》文本篇次系统。而《六月》序所叙篇次,既与今毛《诗》文本不合,也与毛诗《鱼丽》序矛盾。
特别是“六笙诗”作品不存,主题不类,无法归入相应的类例系统,汉人旧说也可证明。郑玄《小大雅谱》引述说:“传曰:文王基之,武王凿之,周公内之,谓其道同,终始相成,比而合之,故《大雅》十八篇,《小雅》十六篇为正经。”以文王、武王、周公的时代政治,确认《大雅》11篇、《小雅》16篇为“正经”。郑玄同时代的服虔指明了篇目:“自《鹿鸣》至《菁菁者莪》,道文武修小政,定大乱,致太平,乐且有义,是为正小雅。”其中无道成王之诗,这在孔颖达所引述的皇甫谧的说法中得到证明:“皇甫谧云,诗人歌武王之德,今《小雅》自《鱼丽》至《菁菁者莪》七篇是也,则服虔与皇甫谧以《小雅》皆无成王之诗也。”(7)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2页。按今本《毛诗》,《鹿鸣》至《菁菁者莪》为22篇,包括了“六笙诗”6篇,编在《鱼丽》之后。而皇甫谧指明《鱼丽》至《菁菁者莪》只有7篇,则服虔、皇甫谧所见“正《小雅》十六篇”之中,并无“六笙诗”。“正变”之说本于《毛诗》,可知郑玄所引《传》以及服虔、皇甫谧“十六篇”也应是本于所见《毛诗》立论。所以,《六月》序说《鹿鸣》至《菁菁者莪》各篇意义,其中包括“六笙诗”,陆德明、孔颖达称为“二十二篇正小雅”,只能说是隋唐人的新说,既与毛《诗》文本事实不符,也与汉代旧说不合。
二、毛《诗》文本“推改什首”与“孔子之旧”
“六笙诗”与毛《诗》有种种矛盾,引发了人们对毛《诗》文本的质疑。而孔颖达所言“非孔子之旧”,乃缘于郑玄的说法:“孔子论《诗》雅颂各得其所时,俱在耳,篇第当在于此。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也,其义则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云阙其亡者,以见在为数,故推改什首遂通耳,而下非孔子之旧。”(8)《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18页。
奇怪的是,这个有关毛《诗》文本的问题,郑玄在《仪礼·乡饮酒礼》的注解中,表达了截然不同的观点,他说:“《南陔》《白华》《华黍》,《小雅》篇也,今亡,其义未闻。”又说:“《由庚》《崇丘》《由仪》今亡,其义未闻。”此云“今亡”,则郑玄注《礼》之时,“六笙诗”已亡佚不存;“其义未闻”,即未闻“六笙诗”所言之义,亦即所谓“六笙诗”序之言。而亡佚原因是:“昔周之兴,周公制礼作乐,采时世之诗以为乐歌,所以通情以相风切也。其有此篇(指《南陔》等3篇)明矣。后世衰微,幽厉尤甚,礼乐之书稍稍废弃。孔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谓当时在者而复重杂乱者也,恶能存,甚亡者乎!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大师,归以祀其先王,至孔子二百年之间五篇而已。此其信也。”(9)以上引文参见《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986页。此言《南陔》等篇孔子前已亡佚,因为衰微的幽厉时代“礼乐之书稍稍废弃”,而其笺《诗》却说“孔子论《诗》雅颂各得其所时,俱在耳,篇第当在于此”。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前后不一的说法呢?有人以《郑志》答炅模的说法给予解释:“为《记》注时,就卢君耳,先师亦然。后乃得毛公传,既古书义又当然。《记》注已行。是注《礼》之时,未见此序,故云义未闻也。”意思是说,郑玄注《礼》没有见到毛公《诗》传,也就没有见到“六笙诗”及“六笙诗”序。这与事实不合,连孔颖达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案《仪礼》郑注,解《关雎》《鹊巢》《鹿鸣》《四牡》之等,皆取诗序为义,而云未见《毛传》,注述大事,更须研精。”(10)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18页。其实,郑玄注《礼》不止一处采用毛诗序义,如其言:“《鱼丽》言大平丰年,物多也。此采其物多,酒旨所以优宾也;《南有嘉鱼》言大平,君子有酒,乐与贤者共之也,此采其能以礼下贤者,贤者累蔓而归之,与之燕乐也;《南山有台》言大平之治以贤者为本,此采其爱友,贤者为邦家之基,民之父母既欲其身之寿考,又欲其名德之长也。”(11)《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986页。这几篇乐歌的解读,几乎也是对毛《诗》序的直接引用。而与此三篇乐歌载述前后相连,构成《乡饮酒礼》的同一组礼仪乐歌的“六笙诗”,郑玄则言“其辞亡”,“其义未闻”。这只能说明郑玄注《礼》所见毛公《诗》文本,既无《南陔》《由庚》六篇作品,亦无六篇序文。因而说注《礼》不见毛《诗》传、序,无法消解与笺《诗》的矛盾。
这个载有“六笙诗”序的毛《诗》文本,就其编排体例:“风、商、鲁颂以当国为别,诗可以同卷,而雅、颂篇数既多,不可混并,故分其积篇每十为卷。即以卷首之篇为什长,卷中之篇皆统焉。”比如,“《鹿鸣之什》,十篇五十五章三百一十五句”,“《南有嘉鱼之什》,十篇四十六章二百七十二句”,《大雅》“《文王之什》,十篇六十六章四百一十四句”,《周颂》“《清庙之什》,十篇十章九十五句”。也有一卷不止十篇,比如《大雅》“《荡》之什,十一篇九十二章七百六十九句”,《周颂》“《闵予小子》之什,十一篇十一章三十七句”,《小雅》“《鱼藻》之什,十四篇六十二章三百二句”。其中《小雅》分为七组:《鹿鸣》《南有嘉鱼》《鸿雁》《节南山》《谷风》《甫田》《鱼藻》。但孔颖达认为这是被毛公“推改什首”改变了《小雅》的什首名称、次序的《诗》文本。于是他引述了一个所谓“孔子之旧”的《小雅》卷目:“本《十月之交》等四篇在《六月》之上,则孔子什首《南陔》复为第二,《彤弓》为第三,《鸿雁》为第四,《节南山》为第五,《北山》为第六,《桑扈》为第七,《都人士》为第八,以下适十篇通及《大雅》与《颂》皆其旧也。”(12)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4页。两相比较,这个卷目中,改换了5组什首之名,分为8组,共计80篇。《小雅》第二组什首不再是《南有嘉鱼》,变为了《南陔》,《彤弓》为第三,“六笙诗”计入什中。孔颖达并没有交代这个“孔子之旧”的来历,也没说明变更的理由,大概就是将“六笙诗”6篇计入什中,然后按10篇一组依次排列。但这是否就是“孔子之旧”的《诗》文本的《小雅》卷目呢?显然这不是个推论的问题,而是需要事实的证明。今天有了阜阳汉《诗》特别是南昌海昏侯《诗》的出土,汉《熹平石经》互证,可以澄清这一基本事实了。
阜阳汉《诗》所存残诗,包括《国风》65首,《小雅之什》4首。《诗》简计有诗篇字数,如《七月》“三百八十三字”S136,卷末记有国风之名及篇数。“右方北国”S051,“右方郑国”S098,其中“十二篇八S144”,学者研究,应是“右方唐国,凡十二篇八百一十四字”。(13)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页。可以证明阜《诗》的编排书写体例与今本毛《诗》基本相同,特别是卷末记录,只是不记本卷诗篇章数、句数。2015年出土的海昏侯《诗》材料更为丰富,《颂》《雅》《风》皆有所存。不仅有“《诗》三百五扁(篇),凡千七十六章,七千二百七十四言”的记录,还包括《颂》《大雅》《风》的篇、章、句的总数记录。《小雅》总卷记录缺失,但残存的诗篇的章名、什组目录,可以看出“分组与《毛诗·小雅》颇相近,亦分为七组,且各组首篇与《毛诗·小雅》亦同,只是与海昏《诗·大雅》一样,不称‘某某之什’而是称‘某某十篇”。(14)朱凤瀚主编、柯中华副主编:《海昏简牍初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84页。阜《诗》、海昏侯《诗》与今本毛《诗》的基本体例编排的一致性,可以正确回答关于“六笙诗”毛公“推改什首”的问题。
海昏侯《诗》出西汉废帝刘贺墓中。本传载说,刘贺惊叹国中屡现怪异,郎中令龚遂进言:“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此“三百五篇”也就是王式称授昌邑王的谏书。而王式“事免中徐公及许生”,(16)以上引文参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21页。二人皆申公弟子,可知刘贺王府诵《诗》,即所传申公鲁诗。朱凤瀚先生又以海昏侯墓《诗》与马衡《汉石经集存》中《熹平石经·诗》相比较,指出“海昏侯《诗》与汉《熹平石经》在诗篇结构上的吻合”,为“海昏《诗》属鲁诗提供了相当重要的证据”。(17)朱凤瀚主编、柯中华副主编:《海昏侯简牍初论》,第109页。而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小雅·南有嘉鱼之什》的编排收录与交叉篇次完全相同。《汉石经集存·鲁诗》有“释文”,如第五十七碑图第七面第一至六行:“其车三千 方叔征伐獫(“獫”《毛诗》作“玁”,《采芑》)彼四牡四牡驿(“驿”《毛诗》作“奕”)无声允也(“也”《毛诗》作“矣”,《车攻》)其麎(“麎”《毛诗》作“祁”)孔(《吉日》)人于焉(《白驹》)”。表明石经中《南有嘉鱼》之《采芑》《车攻》《吉日》后接《毛诗》之《鸿雁之什》的《白驹》。又石经第七十九碑图第九面第十六至第十八行、第八十一碑图第九面第二十七至三十一行,篇次为《甫田之什》,却收录了《毛诗·南有嘉鱼之什》中“《湛露》四章”和“设一朝(《彤弓》)”。这就是马衡先生所指出的:“《毛诗·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各篇,鲁诗多列入《甫田之什》中。如《湛露》次《瞻彼洛矣》之后,《彤弓》次《宾之初筵》之前。”(18)以上引文参见马衡:《汉石经集存》,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8、11页。
上述《熹平石经》的《南有嘉鱼》收录的篇次与海昏侯《诗》一致,不仅反映了鲁诗的文本特征,而且可以确认在鲁诗文本中,《南有嘉鱼之什》的编排就在《鹿鸣之什》之后。《石经》也有这样的记录,如第五十六碑图第六面二十九至三十一行:“乐其一,南有嘉鱼烝然”,其前第五十五碑图第六面第二十之二十一行:“之□雪霏”,(19)马衡:《汉石经集存》,第8页。即《鹿鸣之什》最后一篇《采薇》诗句。今既明了海昏侯《诗》与《熹平石经》同为鲁诗,自然不是毛公“推改什首”的《诗经》文本,却和今本《毛诗》如此一致。也就是可以这样说,除了个别篇章收录交叉的差异,今本《毛诗·小雅》与《鲁诗·小雅》分组、篇数、什首之名基本是相同的。特别是今本《毛诗》“《南有嘉鱼之什》,十篇四十六章二百七十二句”,与海昏侯《诗》《小雅》第二组什首题写“嘉鱼十扁(篇)”,“凡四十七(?)章”,“……□□十五言”几无不同,则可以确认今本《毛诗》与《鲁诗》皆以《南有嘉鱼》为《小雅》第二组什首之名。这就证明了郑玄所言毛公《诗》“推改什首”是毫无根据的说法,因为,如果《毛诗》真有什首推改之举,自然应与无什首“推改”的鲁诗文本在分组、什首不同。《南有嘉鱼》之所以成为检验的标志,就因为今本《毛诗》在《南有嘉鱼》前后的《南陔》等“六笙诗”序,才产生了郑玄关于“推改什首”的说法,也才引发了孔颖达所引“一本”以《南陔》为第二什首之《诗》,以及宋人苏辙《诗集传》、朱熹《诗集传》之《小雅》诗篇的新的编排。(20)如苏辙《诗集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7年,第410页)在《小雅·鹿鸣之什》后,编《南陔之什》,并说“毛公传《诗》,附之《鹿鸣之什》,遂改什首,予以为非古。于是复为《南陔之什》,则《小雅》之什皆复孔子之旧”。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9页)将《鱼丽》移于《白华》《华黍》之后,以《白华》为什首,《白华之什》则为《小雅》第二。现在《熹平石经》、海昏侯《诗》及《毛诗》这三个文本的互证,可以肯定地说,毛公“推改什首”是不实之辞,所谓“非孔子之旧”也难以成立,后世的各本新编只是根据郑玄之说的推测。因为从《诗》的传授渊源来看,毛诗由“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诂训传》以授赵人毛萇”。(21)陆玑:《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1页。鲁诗亦传自荀子,元王“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邱伯。伯者,孙卿门人也”。(22)王先谦:《汉书补注·楚元王传》,第951页。《鲁诗》《毛诗》既同为荀子所传,为什么“六笙诗”不见于《鲁诗》,却只为《毛诗》所传?恐怕这也是很难说服人的现象。
既然毛公“推改什首”不实,则今本《毛诗·南陔》下郑玄这番言语的真伪也就令人生疑。一是笺《诗》与注《礼》说法前后矛盾。笺《诗》对注《礼》“六笙诗”的存与亡,以及时代和原因完全否定。二是既用文献置之不顾。郑玄注《礼》已采用毛序,则所谓答炅模不见《毛诗》无法自圆其说。笺《诗》又用鲁诗,《吉日》:“其祁孔有”,郑《笺》:“‘祁’当作‘麎’。”这“麎”字即《石经》鲁诗文字。既用鲁诗,自当察知《鲁诗》和《毛诗》之《小雅》分组、什首的一致。既有《鲁诗》的参照,郑玄怎会只说《毛诗》“推改什首”?三是郑玄关于毛公分众篇之义于篇端,实即《毛诗》经传合编,与史实不合。孔颖达疏:“《艺文志》云‘《毛诗》经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是毛为《诂训传》亦与经别也。及马融为《周礼》之注,乃云欲省学者两读,故具载本文。然则后汉以来,始就经为注,未审此《诗》引经附传是谁为之?”(23)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30、269页。按郑玄所言“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将“众篇之义”各置于经之篇端,也就意味着毛公为《诂训传》已是经传合编。而《汉书·艺文志》所载,则刘歆、班固所见毛公《诂训传》“亦与经别”,而且“后汉以来,始就经为注”,“马融为《周礼》之注”亦“具载本文”,所以孔颖达特别指出“未审此《诗》引经附传是谁为之”?
既然郑玄所言疑窦丛生,特别是熹平石经、海昏侯《诗》及《毛诗》三本互证,毛公“推改什首”,已“非孔子之旧”为不实之辞,后世依据郑玄所言推测的“孔子之旧”的《小雅》编排也缺乏事实支撑,值得商榷。
三、“六笙诗”的出现与古《诗》文本
前述郑玄关于“六笙诗”存亡说法的前后矛盾,不仅告诉了我们两个不同的《毛诗》文本,而且告诉了我们“六笙诗”出现的时代。根据郑玄《自序》:“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为袁谭所逼,来至元城乃注《周易》。”(24)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928页。此“党锢事解”在“中平元年(184)”,郑玄《戒子书》云:“遇阉尹擅势,坐党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25)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2、426页。则“逃难注《礼》”,“凡著三礼七十二篇”,(26)《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945页。当在灵帝初年(170?)。郑玄注《礼》采《毛诗》序文,不见“六笙诗”以及“六笙诗”序,故言“今亡,其义未闻”。而“中平元年”以后所注《毛诗》文本,第一次出现了“六笙诗”序及所谓毛公“有其义而亡其辞”文字。这只能说明在郑玄注《礼》到笺《诗》十余年间,《毛诗》文本出现了新变化。同时,亦可澄清郑玄笺《诗》在“中平元年后”,而非孔颖达所谓“当桓、灵之时,注此书也”。(27)《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69页。
按孔颖达的解释,今本《毛诗》“六笙诗”的篇次的依据是《六月》序。检《六月》序中所述20篇诗歌,其中16篇的篇次皆与文本吻合,只有“六笙诗”6篇在文本中上下不合,无法确定篇次位置,这是因为“六笙诗”的编排所依循的是礼仪乐歌的演奏程式(参前引)。《仪礼·乡饮酒》中的记载可以印证,如“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南陔》《白华》《华黍》”;“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28)《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986页。乐章的篇次服从于礼仪程式的安排,与《诗》文本的辞章编排体例不同。我们可以看到礼仪中的乐歌,及其在《乡饮酒》《燕礼》《射礼》等礼乐仪式中的编排。而在《诗》文本中,登歌、间歌、笙奏、合乐或乡乐中所应用的篇名,无一例外编排在《国风》《小雅》《大雅》《颂》诗每一大类的开头。如合乐所使用的风诗,是《周南》最前面三篇《关雎》《葛覃》《卷耳》,以及《召南》最前面三篇《鹊巢》《采蘩》《采蘋》;(29)今见《诗》为《鹊巢》《采蘩》《草虫》《采蘋》。孔颖达引服虔云:“《礼仪》歌《召南》三篇,越《草虫》而取《采蘋》,知《采蘋》旧在《草虫》之前,孔子之改,简札始倒。”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63页。升歌所用《小雅》,则《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两君相见之乐,则《大雅》前三篇《文王》《大明》《绵》;祭礼升歌,则《周颂》第一篇《清庙》。对此编排之例,孔颖达有过说明:“《鹿鸣》等三篇,皆燕劳臣子,为政之大务,后世常歌之,故《乡饮酒》《燕礼》皆歌此三篇。《四牡》传曰:文王率诸侯抚叛国,而朝聘于纣,故歌文王之道为后世法,是其事重可法,故乐常歌之。推此则乐歌《周南》《召南》及《大雅》皆歌其首三篇。书传多云升歌《清庙》,是事重为常歌,故以为诸篇之首也。”(30)《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1页。
所谓“歌其首三篇”,其实应反过来说,那就是《诗》将以上用于礼乐仪式的作品编排在了各部之首。“是事重为常歌”,以类其首,或正是《诗》文本选取礼仪乐歌的编排义例,这也就解释了许多礼仪乐歌不被收录编入《诗》文本的原因。不管是王礼用“九夏”,还是射礼用《貍首》、燕礼用《新宫》等等,都不见在今《诗》文本。《燕礼》“升歌《鹿鸣》,下管《新宫》”同用,郑玄谓“《新宫》,《小雅》逸篇”,贾公彦解其原因:“知在《小雅》者,以配《鹿鸣》而言。”(31)《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025页。所以,“六笙诗”为毛诗学者归在《小雅》,亦如《新宫》,源自乐歌礼仪,本无“常歌”类首之义。况且《诗》的编排,由礼仪乐歌转为辞章文本,“六笙诗”亡佚不存,又如何将没有作品、只是一个题目编入《诗》的辞章文本?不仅“三家诗”不载,就是《毛诗》全书,也没有“六笙诗”这样编排的他例。因而,今本《毛诗》所载“六笙诗”序,不过是汉末新出现的一个毛诗文本参照礼仪用乐的变化。由此而起的毛公“推改什首”而非“孔子之旧”,其实并没有汉代以前任何学术信息的支持,全部事实始终表明,包括《毛诗》在内,只有一个三百五篇的“孔子之旧”的古《诗》文本。
首先,《诗经》文本源出一脉。现代学术界基本认同是《诗》多次结集而成,汉初流行的齐、鲁、韩、毛四家诗,都是孔子编订的《诗》文本的传承者。按《孔子世家》所言:“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32)《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936页。特别是《汉书·艺文志》记载:“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33)王先谦:《汉书补注》,第870页。《汉志》指明四家诗的渊源,强调“三百五篇”乃“遭秦而全者”,足以说明今传《毛诗》文本以郑玄所言《南陔》等篇“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不合事实。而且《鲁诗》《毛诗》皆为荀子所传,前述《毛诗》《熹平石经》、海昏侯《诗》互证并无“六笙诗”而“推改什首”之实。此足以驳斥孔颖达的说法:“据今者及亡诗六篇,凡三百一十一篇皆子夏为之作序,明是孔子旧定,而《史记》《汉书》云三百五篇者,阙其亡者,以见在为数也。……汉世毛学不行,三家不见诗序,不知六篇亡失,谓其唯有三百五篇。”(34)《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63页。说三家不见诗序不实,《汉志》著录“《毛诗》经二十九卷”,王先谦解释说:“此盖序别为一卷,故合全经为二十九卷。”(35)王先谦:《汉书补注》,第869页。郑玄虽习《韩诗》,但其注《礼》,已用《毛诗》序。
其次,刘向、刘歆等校理经籍故书,并无《毛诗》篇目异同之说。向、歆父子在校理古代图书时,对同一种著作的各家之书,都要比较异同,分辨有无、篇章数目,去其重复,定著篇次。如《晏子叙录》中说:“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臣向书一篇,臣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重复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定。”又《仪礼》十七篇:“《士冠礼》第一,……《少牢》下篇第十七。”(36)以上引文参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册,第332、336页。又《孙卿书》三十二篇:“《劝学篇》第一,……《赋》篇第三十二。”(37)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365页。又“刘向云:鲁恭王坏孔子宅,以广其宫,得《古文尚书》,多十六篇,及《论语》《孝经》”。(38)荀悦:《汉纪》,《两汉纪》上册,张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35页。这在《汉书·艺文志》也可得到印证,所言鲁恭王得《古文尚书》:“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同为《尚书》,《古文尚书》多16篇,刘向给予说明。又《汉志》所载《论语》诸家:“《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二篇,鲁二十篇,传十九篇。”(39)以上引文参见王先谦:《汉书补注》,第868、874页。《汉志》乃删述《七略》而成,则《论语》同书而各家篇数有异皆有说明载述,亦可看成是《七略》的记载。由此证明,刘向、刘歆校理经籍,对同一著作不同版本的篇数多少皆要著明,何以《毛诗》作为古文,较“三家诗”多6篇,无一说明。就前引《汉志》所述各家《诗》“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则此必非学齐诗之班固赞扬“鲁最为近之”,乃楚元王后代、传承“鲁诗”家法的向、歆父子之说。其叙《诗》“遭秦而全,三百五篇”,四家皆无异义。何况,刘氏虽学鲁诗,同样熟悉《毛诗》,《汉志·诗赋略》所引“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即出自《毛诗·定之方中》传文。尤其是后来刘歆推崇古文,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周礼》《古文尚书》,如《毛诗》真多出6篇,岂不正应该是刘歆伸张的理由。可《七略》《汉志》皆无《毛诗》篇目不同之说。
再次,《六艺论》中郑玄仍然认定孔子编《诗》为三百五篇:“孔子录周衰之歌及众国贤圣之遗风,自文王创基,至于鲁僖公四百年间,凡取三百五篇,合为《国风》《雅》《颂》。”这也可以在郑玄对《诗》的“正经”篇什的确认中得到证明。他认为“至于大王、王季,克勘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小大雅谱》引用古人《传》说,以“《大雅》十八篇,《小雅》十六篇为正经”。(40)以上引文参见《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63、262-263、402页。而“《小雅》十六篇为正经”,与陆德明、孔颖达“从《鹿鸣》至《菁菁者我》凡二十二篇,皆正《小雅》”不同,(41)陆德明:《经典释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86页。不包括“六笙诗”,才是“孔子之旧”三百五篇古《诗》文本的实际篇目,而不会是隋唐人所说的311篇。
总结起来,“六笙诗”在今《诗》文本中缺乏合理的篇次逻辑的支持,主题不类,上下不合,篇次难定。由此而引发关于毛公“推改什首”造成的“非孔子之旧”的解说,前后矛盾,顾此失彼,无法自圆其说。尤其是出土文献海昏侯《诗》、汉《熹平石经》与《毛诗》互证,证明了所谓《毛诗》“推改什首”“非孔子之旧”皆与事实不合,这也得到《诗》文本的学术源流与汉代《诗》学研究事实支持,即“孔子之旧”,“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四家皆无异义。与郑玄注《礼》所见不同,笺《诗》所见载有“六笙诗”序的《毛诗》文本,不过是其时《毛诗》的学者将《乡饮酒》《燕礼》中用乐的《小雅》的《南陔》等6篇编排到《诗》文本中的新变现象,而不可能是“孔子之旧”的古《诗》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