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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里看戏

2023-05-26卞毓方

读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门缝淮剧剧团

卞毓方

闲来重温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五柳先生的想象力使我豁然开朗,我没有跟他“舍船,从口入”,而是折回头,走进另一条时间隧道。

那时,我五岁半。

此前不久,祖父带我看过京戏《失空斩》。几年后,我才知道,这部剧目是《失街亭》《空城计》和《斩马谡》的合称,取材于《三国演义》。当时我却懵懵懂懂,不明白啥叫“京”,啥叫“戏”,三国时期的人物为啥长成、穿成那个模样,讲话为啥总拿腔拿调,平常为啥在街上看不见他们,难道是单独住在一个叫“三国”的地方?一切都云里雾里,稀里糊涂。

我心头痒痒,觉得太玄妙,太神秘。

我很想再看一次。那是另一个世界,灯光灿亮、景色辉煌,人物衣冠齐楚、气宇轩昂,一动一静、一言一语都像在天国,绝不是我们所在的人间——正因此,要看就得付费;正因此,票再贵也有人争着买。平日瞅那些看过戏的,逢人就得意扬扬地炫耀,似乎打剧场坐一坐,自己也成了舞台人物。

祖父啥时再看戏呢,天晓得。我是小孩子脾气,上午栽树,下午就想吃果子。

戏票分三等,我记住了,最便宜的是五分钱。

对于穷人,五分钱是什么概念?不清楚。

我也不觉得我们家特别穷,左邻右舍,看上去都差不多。

是日午前,天朗气清,母亲在屋后小洋河的码头洗衣服。

我站在后面哼哼:“我要五分钱,我想看戏。”

母亲摸摸口袋,又缩回手,不同意。

母亲不给,我就不走,一直站着磨。

母亲是疼我的,每当我和大姐、二姐闹别扭,她不问青红皂白,总是站在我这一边。

这天,母亲洗完衣服,却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只得断念,我知道这戏票是买不成了。

午后,我到底不死心,又一个人跑去剧场。

剧场在小镇的中心,正门朝北,有人查票。每个大人可以免票带一个小孩,所以已经有一帮小孩在门口混,诀窍是见人就堵,一个劲儿地喊“爷爷”“伯伯”,然后扯着人家的胳膊,大摇大摆地闯进去。

我瞅着眼热,但学不来。

南门,即后台,也有人把守,我刚想走近瞄一眼,立刻遭到“当头棒喝”。

转来转去,我转到西南门。那是一扇木门,右侧有道竖形的裂缝,约一拃长,中间像被小刀挖过,有拇指宽,状如一只狭长的细眼。我踮起脚,还是够不着,看来是比我高的孩子干的。

身后是处土院,堆着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再过去是人家的东门,半敞着,也许有人正从门后监视,我不敢随便搬动柴火。

剧场的南边临河,我去河浜搜索了一圈,捡得几块半截砖头。转回去,门眼已被一个大孩子占领,也许那洞就是他挖的。

无奈,只得在一旁干站着。

他故意激我,大呼好看。

我让他讲讲,怎么好看?

他说:“两个女的站在台上,穿的衣服好看,头上插的簪子好看,一扭一摆好看,后面的布景也好看。”

他没文化,而我已经在私塾读了一年书,刚才在正门,看到海报上写着盐城淮剧团,演出剧目是《西厢记》。

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发慈悲,把门眼让给我。我垫好砖头,站上去,勉强够到,闭上左眼,拿右眼对着,却是一片漆黑——门里有人挡着。

难怪那个大孩子放弃,他看不到了。

好无奈。

身后嘁嘁喳喳,来了两个女的。年纪大些的,比我母亲年轻,短发,圆脸,穿蓝洋布旗袍;年纪小些的,比我二姐大,长辫,瓜子脸,着粉红衫。她们走到我这里就不走了。她们想干什么?是剧场巡逻的?是拿我当小偷了?

不,我太小,她们眼里根本没有我。柴火堆南边有块空地,两个人摆开架势,一比一画,开始对唱。

我不懂唱词,只听出几句“喜鹊”,但曲调婉转,声情并茂。我索性倚在门上,当她们俩唯一的观众。

听到后来,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们唱的是淮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镇上人谈得最多的戏文有两出,其中一出就是这部剧,另一出是《白蛇传》。

若干年后,我查出她们唱的是《十八相送》中的词。

两位女子唱罢《梁山伯与祝英台》,又唱了一阵歌曲,有几支我熟悉,是《小放牛》《白毛女》《游击队之歌》《解放区的天》。然后,像完成了一次街头演出,两个人击掌庆贺,兴高采烈地离开。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觉得她们俩是受老天爷指派,特意前来为我表演,以安抚我功亏一篑、濒于绝望的失落的。

过了一段时间,到中秋节,私塾放假。那日下午,我又去了剧场,老地方,仍是西南门。谢天谢地,门眼还在,也没有旁人,我随身带了两块泥砖,垫着正好。

这回演出的剧团是建湖淮剧团,剧目是《秦香莲》。

因为缝隙太窄,角度又偏,只能看到半个戏台,人物面对观众,于我仅是个侧影。俗话说“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是说把人看小了,或者扁平化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这样更聚焦,更诡秘。往小了说,有点儿像把两掌并拢,从掌缝里瞧风景;往大了说,仿佛从两壁夹峙的缝隙觑探蓝天。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视角,你要是没经历过,就很难理解什么叫山阻水隔的世外桃源,什么叫让人叹为观止的“一线天”。

干扰也有,中途有一位观众,大概是后排的,蹭到了门前,正好遮住我的视线。

我比前番来得机灵,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求人家:“大叔,让开一点儿好吗?”

门里的人听到我的话,回头瞟了一下,立马移开了。

淮剧《秦香莲》,我没看过,但剧情听过若干遍。打从被抱在母亲怀里起,到蹒跚学步听邻家妇女拉呱儿,到夏夜乘凉听大人讲故事,她们都会说这部戏。

是日我看完全场,尽兴而归。

是日我一步三跳,心花怒放。

我怒放的心花中有一朵是,哪天我挣了钱,要买头排的票,把他们剧场的戏挨个儿看完;如果钱有富余,就买好多张票,送给那些穷人的孩子。

半个世纪后,我历尽沧桑,风尘仆仆还乡。像武陵人重访桃花源,我去探望那座老剧场。是它,就是它。它还屹立在那里。外形虽然苍老——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功能完好,不时还有演出。我大喜过望,向陪同的朋友提出想看一场淮戏的请求。这是乡愁,这是盐阜大地的文化结晶,另一种生命的盐分。朋友积极安排,钱嘛,自然不用我掏。我掏的是热泪——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又变回了那个从门缝里看戏的小男孩。

(郭旺启摘自《光明日报》2023年2月24日,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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