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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普尼克斯山

2023-05-25向以鲜

散文 2023年4期
关键词:鹅湖吕祖谦陆氏

向以鲜

从屹立于石灰岩上可以俯瞰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弓身而下,向西顺一条狭窄的废墟与树丛隐掩的甬道,很快便可来到一片略为开阔的高地:普尼克斯山。这并不算太高峻的地方,却是人类文明的一处巅峰:雅典城邦公民议事之地,苏格拉底的辩论之所,也是欧洲民主与自由的起源之地。苏格拉底一生都在为理想进行执着的辩论,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着雅典法庭陪审员和法官的面,苏格拉底宣布了他的惊世遗言之后从容饮鸩:“现在各走各自路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活,这两条路哪一条比较好,谁也不清楚,只有神知道。”

我想到了一个类似的地方:江西信州(上饒)铅山县鹅湖山下的鹅湖寺。

在古希腊普尼克斯山的巨石上,和苏格拉底一起辩论的,除了他著名的学生之外,更多的是一些普通的雅典市民。在中国铅山鹅湖寺,带头参加辩论的,则是当代的几位硕儒,一条南北纵贯的闽赣古驿道,将几大哲人的各姓联系在一起:朱熹、陆九龄、陆九渊和吕祖谦。

朱熹祖籍在江西婺源,其父朱松临终将其托孤给朋友刘子羽,义父刘子羽以主战抗金遭贬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所以朱熹在崇安长大,并在此接受武夷学者刘子翚、刘勉之和胡宪的教诲。崇安位于古驿道的南端,北端在江西信州境内。这条古道加上山路和水路,全长不到两百公里,山路部分相当崎岖,行走不易。驿道形成于西汉时代,汉武帝遣朱买臣统军平定闽越王馀善叛乱,其中一支军队溯信江而上,途经铅山,打通武夷山分水关阻隔,筑五尺道以通往来。这条因战争而成的交通要道,后来亦成为沟通闽赣与中原的东南茶马古道。崇安各地盛产茶叶,零散的茶商利用崇阳溪流的力量,将茶叶汇总起来。接下来的苦活,交给崇安的挑夫们来完成。那些流着血汗的男人们,沿古道向北攀缘行走,大部分会经过分水关,辗转来到桐木江或其支流边,将茶叶装载到小木船上,汇聚于铅山河口镇,就可以进行较大规模的航运了。清代的武夷茶叶,曾沿着古驿道从河口镇向北,经汉口、洛阳、太原、张家口、库伦(乌兰巴托),一直抵达现俄罗斯的恰克图。

鹅湖寺,位于由闽入赣的古驿道北侧的江西信州铅山之麓。朱熹出入闽赣,走的也是这条道。清代学者李光在《钟灵讲院记》中肯定了这条通道文化层面上的重要性:“朱子趋朝,必由信州取道。故玉山之讲,鹅湖之会,道脉攸系,迹在此邦。”

淳熙元年(1174)五月,吕祖谦在老家守父丧结束。六月主管台州(今浙江临海)崇道观。 此间,鹅湖之会的主角之一陆九渊自余杭造访金华。不久,另一主角朱熹致信吕氏,打算不日来金华同游雁荡山,但一直没有来。 淳熙二年(1175)春天,吕祖谦只好从金华动身,经闽赣驿道来到朱熹所在的崇安“寒泉精舍”,一直留居至夏天。在此,两人在弟子的协助之下完成了《近思录》——北宋理学家周敦颐、张载、程颢和程颐四人语录的编选工作。在《书〈近思录〉后》中,说:

淳熙乙未之夏,东莱吕伯恭来自东阳,过余“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闳博,若无津涯。

这部仅用十一天就纂成的《近思录》,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巨大,被钱穆先生列入复兴中华文化人人必读的九部书之一。

编选《近思录》的过程中,吕祖谦的眼前不时浮现出陆九渊的面孔,那是一张带着某种异样气质的面孔,与《近思录》中的先贤们既有相同的部分,亦有不同之处。

在三年前的一场考试中,作为主考官的吕祖谦见识了一个三十四岁中年男子的才华与学识,从此与之结友。据宋人袁燮《象山先生年谱》描述:

吕伯恭祖谦为考官,读先生《易》卷至“狎海上之鸥,游吕梁之水,可以谓之无心,不可以谓之道心,以是洗退藏吾见,其过焉而溺矣。济溱洧之车,移河内之粟,可以谓之仁术,不可以谓之仁道”,愈加叹赏。

仅凭一份“超绝有学问”的考卷,吕祖谦就断定其作者必是“江西陆子静”,可见陆氏才华之卓然不群。中礼部考试后,吕祖谦见到了陆九渊本人:“一见高文,心开目朗,知为江西陆子静文也。”吕祖谦完全忘了自己年长两岁的考官身份,俨然粉丝见到偶像。

当陆九渊的面孔再一次浮现眼前时,吕祖谦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想法,在朱熹送他重返金华东阳,踏上闽赣古驿道那一刻,变得越来越强烈。

陆九渊弟子朱泰卿在回忆老师的学术生涯时坦言:“伯恭(吕祖谦)虑陆、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其意甚善。”

代表当时两大学术与教育阵营的朱熹与陆氏兄弟,彼此虽未谋面,其实是相互知道的。在此之前,吕祖谦曾多次向朱熹推荐陆氏的学问,朱熹在回信中也说:“陆子寿(九龄)闻其名甚久,恨未识之。”又在致吕子约的信中表示:“陆子静(九渊)之贤,闻之尽久,然似闻有脱略文字直趋本根之意,不知其与中庸学问,思辨然后笃行之旨,又如何耳。”

显然,朱熹也甚为欣赏陆氏,更了解其学术的特质:脱略文字,直趋本根。

在吕祖谦的倡议之下,彪炳于诗与思史上的两队人马,分别从水陆两路向鹅湖寺聚集:一队自闽赣古驿道的山路,正翻越武夷山的分水关;一队从江西抚州金溪(原属临川)出发,乘船抵达铅山河口镇,离其东南方向的鹅湖寺,也不远了。

鹅湖山我们并不陌生,这条武夷山的支脉,唐代诗人王驾以其《社日》为之留下了人们耳熟能详的诗篇: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据当地方志记载,鹅湖上有湖,多生荷,故名荷湖。东晋人龚氏居山蓄鹅,其双鹅育子数百,羽翮成乃去,更名鹅湖。唐代大历年间,大义禅师再次建起一座峰顶禅院。到北宋移禅院至山下,更名为鹅湖寺。

吕祖谦写给陆氏的邀请信,如同撒向江湖的英雄帖。福建、江西、浙江官界和学界的各路人马闻风而动。有来一试身手的,有来真心求教的,有来拜见偶像的,也有只是来凑热闹做壁上观的。与会者除四大高手吕朱二陆之外,可以考证的尚有十余人,以各自的师承划分计有:吕祖谦弟子潘叔昌、信州知州詹仪之、抚州知州赵景明、宜黄知州刘清远;朱熹旧友蔡季通、何叔京,朱熹弟子范伯崇、连嵩卿、张公痒、徐宋;随陆氏兄弟而来的有弟子邹斌、朱桴、朱泰卿,还有其铅山弟子傅一飞、宜黄学人刘适等。坊间传说共来百余人。

在这样一座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的寺院中,召集汇聚这样一场时所罕见的诗与思的风云际会,普天之下有此良能者,舍吕祖谦其谁!

时年三十九岁的吕祖谦,小陆九龄五岁,小朱熹七岁。但是,其八世祖吕蒙正和七世祖吕夷简,分别为北宋前期太宗宋真两朝名相。纯正的政治血统,弥补了他在江湖上的某些不足。吕祖谦天资聪颖,二十多岁就高中进士,做官一直做到太学博士、史院编修,以其为旗帜的吕学,影响不可小觑。

南宋朝廷虽然偏安东南,但南北对峙的局面也构成了相对稳定和宽松的格局。陈寅恪先生所谓“华夏民族之文化,歷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吕祖谦、朱熹和陆氏所代表的时代,一定是其中灿烂的一段时光。除祖谦的吕学、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之外,亦有陈亮的“永康学”和叶适的“永嘉学”。一时之间百家争鸣,如同群星闪耀,照亮了南中国的天空。多年后,叶适回忆起当时盛景仍然感叹不已:

每念绍兴末,陆九渊、陈傅良、陈亮、淳熙终,若汪圣锡、芮国瑞、王龟龄、张钦夫、朱元晦、郑景望、薛士隆、吕伯恭及刘宾之、复之兄弟十余公,位虽屈,其道伸矣;身虽没,其言立矣。好恶同,出处偕,进退用舍,必能一其志者也。表直木于四达之逵,后生之所望而从者也。

吕祖谦的人品和胸襟,亦是促成此次论辩的重要原因。清人全祖望校补黄宗羲《宋元学案》时指出:

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甚合。门庭径路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

落实到吕学吕祖谦本人身上,全祖望进一步认为:“小东莱(吕祖谦)之学,平心易气,不欲逞口舌以与诸公角,大约在陶铸同类以渐纪其偏,宰相之量也。”

为人放达宽厚的吕祖谦,才能成为鹅湖之会最为合适的召集人。

淳熙二年(1175)五月二十八日,中国哲学思想史上两大流派——理学和心学——的正面辩论,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和古希腊的论辩情形完全不同,这场辩论中的主角是诗歌。这可能与宋代“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诗学观念颇有关系。

陆氏兄弟的兄长陆九龄站起身来,向众人一揖,缓缓念出:

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正待念出第五句时,朱熹微笑着对吕祖谦说:“子寿先生(九龄)早已上了子静先生(九渊)的船了。”

十九岁就考取进士的朱熹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陆九龄的诗句看似温和,实则刀锋锐利,开腔就直奔“心”的主题:一个从母腹中诞生的新生命,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却先天具有爱的能力,一开始就知道爱母爱父爱兄弟姐妹,随着年龄增长,不仅懂得爱人,还懂得了尊敬长者。这种与生俱来的爱与钦,正是无数圣贤先哲们一直在传承和发扬光大的“心”啊!这颗滚烫的、爱与钦俱足的心,正是人生的根基,是未来建筑的高楼大厦的基础。

陆九龄继续:

留情传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如果说前面四句还只是在向人们宣扬陆氏心学主张的话,第五句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朱熹的理学泛观博览的修养路径:如果一味强调对于经典的学习与钻研,斤斤计较于章句之间,必将舍本逐末,捡起芝麻丢了西瓜。但话说至此,温和谦让的陆九龄又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我们兄弟是非常珍惜这次会面的,我想,当未来回首往事时,今天的鹅湖之会,可能会成为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陆九龄的立论引起与会者的热烈反响,表面上,陆九龄谈的是心灵或理学与经典的关系,实则是谈“教人之法”与“为学之方”。一个普通人应该通过怎样的方法,才能成长为一个完美的人,实质上也是一个与认识论有关的问题。陆氏认为,只要专注于本心,向内深掘无尽,就一定能达于圣人之境。而强调“格物致知”的朱熹对此当然不能苟同:要格物须多读书,多读圣人书,必须深读细读六经。阅读经书的同时,结合生活经验,才能打开正心诚意的大门。

对于陆九龄的诗与思,朱熹当时并未以同样形式直接回应。直到三年后两人在铅山观音寺再次相见时才和了一首:

德业流风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携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鹅湖寺和陆子寿》)

朱熹的表达极为谦逊:自己的学术是“旧学”,需要“商量”才能变得“邃密”;而陆氏之学为“新知”,亦需要“培养”才能变得“深沉”。

而在鹅湖之会上,朱熹的回答是:陆子寿先生,还有陆子静先生,你们可能本来“之质高明故好简易”;而我生性愚钝,“之质笃实故好邃密”。

陆九渊站起身来:既然元晦先生(朱熹)点了我的名,我就不客套了,在来鹅湖的行船上,我也和了家兄一首:

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最灵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竞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自今。

比起兄长陆九龄,陆九渊的诗更具攻击性。虽然前四句仍是在宣讲心学的主张,比如一个人看见废墟或坟墓就会悲伤,看见华屋庙宇就会心生景仰,这是不需要学习的,而是天性使然。这样的天然之心可能很细小,但织细流可以成沧海;也可能很细碎,但积碎片也可以成崇山峻岭。诗的后半段,则标榜自己的心学为“易简工夫”,指责朱熹理学主张为“支离事业”,最后还为二者做出了高下和真伪的判断。

其实,陆九渊对兄长陆九龄所说的“古圣相传只此心”是持保留意见的,在陆九渊看来,这颗本心与“古圣”传与不传没有必然的关系,传不传,它都在那里,首先要做的,是去发明本心。这种认识,在相当程度上是受到禅宗“明心见性”的启迪。黄宗羲在《象山学案》中指出,“宗朱(熹)者诋陆(九渊)为狂禅”,这个“禅”字,自有其理路。

陆九渊总结说,如果没有一颗仁爱之心,读书越多危害越大,一味强调问学,结果如同“借寇兵,资盗粮”。朱熹则反问:如果不读经书,不道问学,只尊德性,怎么能知道圣人之境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若不读经书,人们恐怕连世上有尧舜这样的圣人存在都不知道吧。 陆九渊随即笑道,那么请问元晦先生,尧舜又读了什么书呢?

兄弟以二敌一,加之对于经典的“简易”态度更容易获得人们的认可,在整个辩论中,似乎陆氏兄弟略占上风。据说,双方论辩的题目多达十余条,陆氏兄弟“莫不悉破其说”。然而其实,陆氏心学与朱熹理学争议的核心问题,并非不可调和。从后来朱熹的相关言语中亦能看出,他至少部分接受了陆氏兄弟的认识。《中庸》中所说的“自诚明(性)”或“自明诚(教)”,其实说的就是朱陆的分歧。其实,“诚”与“明”,从来就不是一对矛盾体。过分强调前者会流于空疏,过分强调后者则易陷于琐碎和虚伪。

令人欣慰的是,辩论时唇枪舌剑的双方,在辩论之外则情同手足,爱真理也爱友谊。这场平等、自由、开放的辩论,诗与思的聚会,营造出了一种高贵的精神,中国的普尼克斯精神,这种精神的价值与意义远远高于这场辩论本身。

争论时缓时疾地一直持续,“至晚方罢”。鹅湖之会举行了三天,也有说五天的。朱熹后来在致人的信中说是“旬日”,应该不会这么久,大约是把路途的时间,聚会中休息游赏的时间也算了进去。

一月后,朱熹在致王子合的信中谈及此次盛会时说:“前月末送伯恭至鹅湖,陆子寿兄弟来会,讲论之间,深觉有益。”

三年后,陆九龄与朱熹相见于信州,互以诗歌应答。

淳熙八年,即鹅湖之会六年后的二月,陆九渊拜访南康知军朱熹,请为离世不久的兄长陆九龄撰写墓志铭。朱熹迎请陆九渊至白鹿洞书院讲学,题目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学生中竟有聽而落泪者,朱熹本人更是在早春天气中听得“出汗挥扇”。然后,朱熹将陆九渊的讲义刻于白鹿洞石碑上。

朱陆泛舟南康星子湖,湖水潋滟,天光云影,使人生无穷遐想。

陆九渊想起自己的老话:“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朱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九渊或湖山沉吟:“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

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所有虚妄的纷争,都将烟消云散。

而此刻的湖山,就是历史时空深处短暂的秘密的普尼克斯山。

责任编辑:田静 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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