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物取意
2023-05-25柏滨丰
柏滨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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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辅导,让我怒火中烧。临了,孩子嘟哝一句:“世界上最难看的颜色,就是爸爸的脸色。”
我报以更难看的脸色,又不禁惊叹孩子的表达:“那什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
“奶白色。”孩子想了想说,“我暑假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把自己养白。”
“奶白”这个词,我没有教过她。如果不是道听途说,那我要恭喜她,对着每天早餐雷打不动的一杯牛奶,学会了观物取意。
自古以来,西方人擅长探究自然物理,骨子里有着缜密的理性思维。东方人则擅长观物取意,骨子里有着浪漫的诗性。简而言之,西方人重理趣,东方人重意境。
这种文化差异,在传统绘画领域有着最直观的映射。
西方的传统绘画立足科学,用几何学表现画面的透视关系,用光学表现事物的立体感,用解剖学表现人物的体态……这些无不体现西方人的理性思维与严谨态度。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描摹客观真实的东西,并不强调主观情感。
中国的传统绘画立足哲学,并不对景写实,也不讲究科学的表现手法,更多是借物表达内心感受,突出意境。高山流水,竹林茅屋,枯藤老树昏鸦……这些无不体现作者的遐思冥想。
所以,西方传统绘画“度物象而取其真”,对物象的把握,重在客观、准确、完美地呈现外在形态,更多的工夫用在画内。中国传统绘画“意足不求颜色似”,对物象的把握,是对外在形态点到为止,更多的工夫用在画外的个人修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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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中的着色,也是如此。
西方的传统色彩主要是工业革命后的管装颜料,更注重标准程度,在现实环境中并不常见。
中国的传统色彩主要源自矿物、植物、金属、动物、人工混合等。尤其是矿物类,浓郁厚重,不易褪色。《晋书·顾恺之传》曾提到“尤善丹青”,这一绘画艺术的代称得于当时朱红色和青色最常用,而它们分别取自丹砂和青雘这两种矿物。
相较西方,中国的传统色彩“取万物之本色”,不是数值的排列组合,而是斑斓的自然、丰富的情感、空灵的意境,“似不可尽知,又处处可知”。
翠为山色,碧为湖色,丹是云霞升腾,缃是桑叶初生……这些色彩名字极具诗情画意,念在嘴里唇齿生香,听在耳里心领神会。
在中国传统色彩语境里,很多都是关乎植物的。比如“杏花红”。
有阵子,孩子在兴趣班学了一段京剧,经常回来哼唱:“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从“桂花香”“桃花粉”,到“杏花红”,古代小姐清新雅致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还有园林里常见的“柳绿”“橘黄”“竹青”“藕色”等,看到植物,自然能在脑海中印染出颜色;看到颜色,又自然能联想起对应的植物。两者相融相促,延伸出更多的人文内涵,意味深长。
青莲色就是一个典型。“青莲居士”李白曾吟《僧伽歌》:“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作为中国传统色彩中的一种,青莲色并非青色,而是指青色莲花一样的颜色,紫中偏蓝。在古人心中,托物言志的青莲色“出淤泥而不染”,自带孤傲、清冷的文人风骨。
五千年来,中国人对颜色的命名,更多是基于对世界的微妙感受。如果说西方传统颜色是理性分析的科学色,那么中国传统颜色就是从心出发的观念色——不只映射在视觉,更将回归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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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最近,河南卫视一段水下舞蹈再现传世名篇《洛神赋》,惊艳全网。
在我看来,之所以惊艳,除了敦煌飞天壁画一般飘逸的舞姿、绝美的光线处理之外,还有古典的红绿配色。
白居易在《江楼宴别》中写道:“楼中别曲催离酌,灯下红裙间绿袍。”在唐朝,红配绿是女性最时尚的撞色搭配。这种时尚依然是观物取意:红与绿作为自然界最常见的两种颜色,穿在身上,富有人与万物和谐共处、“天人合一”的意味。而这两种颜色本身明媚艳丽,也十分符合唐朝“高调”的审美观。
这种“高调”的审美观,也体现在敦煌壁画上——其色彩运用奔放厚重,视觉效果强烈。胜于今天简单的红橙黄绿青蓝紫,抑或戏谑的“土豪金”“高级灰”“雾霾蓝”,那些频频亮相敦煌壁画的朱砂、香妃、空青、钴蓝、红珊瑚、密陀僧等向我们展示出另一个更细致的、更诗意的色彩体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古人的观念里,色彩与生俱来。例如天空是深邃的玄色,大地是遼阔的黄色。五行“金木水火土”构成天地万物的物质基础,五色“青红黄白黑”则构成大千世界的缤纷色调。
风吹新绿,雨洒轻黄,苍山叠翠,杜鹃啼血……据说,常人可以识别的颜色有一百二十种左右,足够为我们呈现出美好的自然,衍生出丰富的情感。
春天,是宋祁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夏天,是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秋天,是苏轼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冬天,是刘长卿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沿水而上,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踱步江边,忆“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中国红、青花蓝、琉璃黄、国槐绿、长城灰……交织成一道道韵味十足的中国传统色彩风景线。
风摇草色,日照松光。颜色成为我们发现周遭、体察内心的路径。它们鲜明又隐晦,历历在目又悠远绵长,端庄含蓄又无限风流。
人的一生始终有两种力量在激荡,一种力量去远方,一种力量回原乡。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人们望着窗外,不想睡去,这种感觉,古今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