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诗的“气”与“韵”
2023-05-23李德辉
李德辉
唐代诗人中,占主流的一派以文词胜,自大历十才子以下皆可归之此流,而以杜甫、李商隐为最;另一派以气势胜,而以李白、高适居最。我这次想专谈高适诗的“气”“韵”之美。
高适诗之“气”“韵”及来源
严羽《沧浪诗话》云:“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胡应麟《诗薮》进一步提出:“高、岑以悲壮为宗。”同书卷三“七言”又云,齐梁陈隋七言古,乃“唐歌行之未成者”;唐之歌行,“至高、岑而后有气,李、杜而后有韵”。“盛唐高适之浑,岑参之丽,王维之雅,李颀之俊,皆铁中铮铮者”,指出高诗“有气”且“浑”,这里气指诗的艺术气息,浑指写景抒情的整体感。
而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九提出,唐古体诗中,存在着陈子昂的古雅、张九龄的清澹二派,将高适划入陈子昂古雅一系,且加上自己特有的“气骨”,气即充溢的气势,骨指刚劲的文辞,二者相待而行,如同《文心雕龙·风骨》所说:“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高诗确实是结言端直,意气骏爽,务盈守气,丰词丽藻从来不是他的追求目标。高诗“气”“韵”有主客观两个方面的来源。
主观方面,缘于诗人的气质个性。《旧唐书·高适传》谓其作诗“以气质自高。”中云:“适负气敢言,权幸惮之。”传末又评曰:“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新唐书·高适传》:“适尚节义,语王霸衮衮不厌。遭时多难,以功名自许。”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奉寄高常侍》:
汶上相逢年颇多,
飞腾无那故人何。
总戎楚蜀应全未,
方驾曹刘不啻过。
今日朝廷须汲黯,
中原将帅忆廉颇。
该诗以飞腾形容其气质个性,赞其文才可以方驾曹植、刘桢,武略可以比肩廉颇、汲黯。高适生长于朔气纵横的燕赵,天宝末又入河西,在哥舒翰属下任职,到过武威、临洮、河西九曲,及陇右节度使下的积石、幕门等军。而高适为人也不拘小节,直到50多岁才显达,此前政治上长期受压,壮心落落,而心气又分外高傲,耻预常科。以此种性情入诗,自然直举胸臆,气骨凛然。人的气盛有多种,举其要者,有因性情豪宕而气盛,才雄而气盛,少年锐气而气盛,高适的气盛属第一种。河陇从军经历使他换上一副笔墨,诗风由悲壮转为豪壮,唯一相同的是都有壮大一面,如《金城北楼》:
北楼西望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
湍上急流声若箭,城头残月势如弓。
垂竿已谢磻溪老,体道犹思塞上翁。
为问边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无穷。
此诗中颇具壮气。
陆游《桐江行》:
胸中崔嵬向谁吐,独立凭高时自语。
文章当以气为主,无怪今人不如古。
诗里指出气对于诗文创作的重要性,表明文章之美,以气势居先,文辞为后。气势有待于性情,高适以气质自高、负气敢言的个性和他的器具才略,赋予其诗以不凡的气概。
客观方面,缘于作品体裁样式、题材主题。高诗气韵充足者多为古诗,古体没有格律限制,较之近体更有气势,也更古朴自然。题材方面,往往在边塞行旅、人际交往框架中吊古伤今,写落拓不遇,诗中多愤激语。边塞诗多军事意象、战地气氛、宏大场面,大量出现边、塞、军、战、戎、虏、胡、虏、骑、击、杀、伐、扫、苦辛、丈夫、侠客、关河、大漠、风尘、烟尘、尘埃、茫茫等字眼,画面苍莽,境界广远。风尘等字用得尤多,又多写秋冬之景,使得全篇色调幽暗,体气混浊。边塞还和游侠、感怀等糅合,穿插使用感激、纵横、剑、侠等字眼。《淇上酬薛三掾兼寄郭少府》:
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
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
北上登蓟门,茫茫见沙漠。
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
拂衣去燕赵,驱马怅不乐。
该诗写内心萧索,十年寥落,同时出现游侠、边塞两类意象,二者联翩而出,这不仅加深了诗歌情蕴,也增添了声调的起伏感。高适诗还多次写到边地战争不息,胡兵南犯,唐军失利,战士成千上万死亡,然皆能坚持战斗,宁死不屈,充满悲痛气氛。对士卒久戍不归,遭受非人待遇表示同情,对军中苦乐不均象表示愤慨。这些内容的渗入,使得诗篇益发苍凉沉重。另一些题材又多写战国秦汉古人或唐代豪士失意悲伤之事,抒情意味强烈,可见作品的主题和思想性也是其气势的重要来源。
高适诗之“气”
高适诗中散发的边荒朔漠之气,边塞诗表现最为突出。如《塞上》: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
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
惟昔李將军,按节出皇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
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
此诗为自有此乐府诗题以来最雄杰者,既粗且豪,文辞遒劲。开篇四句写尽边地的苍莽,夹带议论,增强了感慨古今的意味,这一特点,为其他唐代作者所无。中间插入的“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二句,尤为伟大,当为诗人出入蓟门所亲睹,增强了战地气氛,辞意当从古乐府《出自蓟北门行》中来。此曲自鲍照以来,皆叙征战辛苦之意。此前曹植诗又用为艳歌,脱离本意。乐府虽存题目,然不知所起,虽有本辞,但又与题名之意旨不合,殊为不惬人意。高诗则不然,紧扣蓟门,写标题所含本事,而以出使东北的生活为背景,写景之中含有真情,摆脱了前朝同题作品泛咏古事的庸俗习气,使得作品紧贴现实,思想深沉,有历史的纵深感。《蓟中作》:
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
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
一到征战处,每愁胡虏翻。
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
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
该诗亦忧伤之作,前四句一句一景,有战马、沙漠、塞垣、边城、白日、黄云等边地意象,后四句议论边政,接以征战、胡虏、安边、诸将等词,益增战地气氛。
刘克庄《后村诗话》卷四:“高适、岑参,开元天宝以后大诗人,与杜公相颉颃,歌行皆流出肺肝,无斧凿痕”,并说其诗中“极悲慨有味”。这是颇为有见的。贾至《授高适谏议大夫制》赞其“右节贞峻,直躬高朗。感激效经济之略,纷纶瞻风雅之才。长策远图,可云大体;谠言毅色,实谓忠良”,概括出其贞峻、高朗的多重性格特征,可见气质、胸襟、游历是三个关键因素。高适的送别诗如《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酬答诗如《酬裴员外以诗代书》:
单车入燕赵,独立心悠哉。
宁知戎马间,忽展平生怀。
写景诗如《九曲词》:
铁骑横行铁岭头,西看逻逤取封侯。
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
这几首诗都文辞遒劲,声调铿锵,其气息都与性情有关。而其五言短古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东平路作三首》《登垅》,每首均三至五联,语言直爽,且带议论,饶有气骨;韵律之中,带有“悲风”,意胜于辞。长篇古体也有这一特点。七言歌行如《行路难二首》《古大梁行》感慨古今,极有气骨。《人日寄杜二拾遗》《封丘作》《燕歌行》意脉起伏,不无侠气,造语多奇。赠答交游五言诗如《效古赠崔二》《寄孟五少府》《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均有苍莽之气。前人认为“诗格自以苍莽为最贵,遒俊其次也”,以此论高适,颇为恰当。
高适诗写古人豪爽任侠之气的,“悲壮而厚”。《塞下曲》写天宝末河西游侠少年从军,杀身报国: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
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日轮驻霜戈,月魄勒雕弓。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万里不惜死,一阵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该诗为唐代18首同题作中最有气势的一篇,开篇“结束浮云骏”塑造的就是一个出征的伟岸侠客形象,后面每句都有军事意象,夹带夸张,“大笑向文士”尤增豪气。
《送浑将军出塞》成功塑造了一位边将形象:
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
子孙相承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
控弦盡用阴山儿,登阵常骑大宛马。
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嫖姚破骨都。
李广从来先将士,卫青未肯学孙吴。
传有沙场千万骑,昨日边庭羽书至。
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
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动作一年行。
黄云白草无前后,朝建旌旗夕刁斗。
塞下应多侠少年,关西不见春杨柳。
从军借问所从谁,击剑酣歌当此时。
远别无轻绕朝策,平戎早寄仲宣诗。
诗中所写,乃是一位出身胡族、能征惯战的“蕃将”,原为回鹘部落酋长。诗中这位浑将军亦然,异常忠勇,屡立战功,虽然年迈而豪气不减,国家一有征召,立即赶赴边庭。此诗以善于塑造人物形象,气格嶒崚,情怀激越。
再如《邯郸少年行》: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
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处报雠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如云屯。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
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该诗所咏则是一游侠少年。题目源于汉乐府《结客少年场行》《少年行》,人物则源于《史记·游侠列传》。古辞写少年游乐,终而无成,高诗则写死士报国,侠肝义胆。
咏古诗是饱含侠气的另一题材类型。《宋中十首》其一:
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
悠悠一千年,陈迹惟高台。
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
其二:
出门望终古,独立悲且歌。
忆昔鲁仲尼,凄凄此经过。
众人不可向,伐树将如何。
其三:
朝临孟诸上,忽见芒砀间。
赤帝终已矣,白云长不还。
时清更何有,禾黍遍空山。
其九:
梁苑白日暮,梁山秋草时。
君王不可见,修竹令人悲。
九月桑叶尽,寒风鸣树枝。
以上均为咏古、望古、叹古之悲歌,景物之中,融入诗人的落寞情绪,增加悲凉况味。
最后,高诗之气,还指诗中战士杀身报国的忠勇之气。如《自蓟北归》:
驱马蓟门北,北风边马哀。苍茫远山口,豁达胡天开。
五将已深入,前军止半回。谁怜不得意,长剑独归来。
再如《送兵到蓟北》:
积雪与天逈,屯军连塞愁。谁知此行迈,不为觅封侯。
又如《燕歌行》: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类似意思,诗中多次出现,故而也是一种重要表现。
高适诗之“韵”
有气势者必有韵味,气与韵在高诗中不可分割,是同一问题的两个侧面。
我们所说的“韵”,是指诗的声调韵律。钱锺书《谈艺录·诗分唐宋》云:“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缪钺《诗词散论·论宋诗》云:“唐诗以韵胜。”指出唐诗突出特征之一,在于“韵胜”,即含蓄有余味。高诗虽也有这个特点,但并不鲜明,所以韵味一词并不适合高诗,而诗句的韵律音节之美则特别适合。由于高诗情感饱满,多为五言,又是古体,不拘格律,虽为短诗而意多转折,行文的步骤开合和语调的起伏抑扬形成一种默契关系。用字虽音节未谐,但因文辞刚健,所以反而更有声调之美。这也是“韵”的一种,虽然没有律体诗的节奏,却多秦汉古文及唐人歌行的语意盘旋和声调拗折,步骤驰骋,斐然成章。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三:
猗迁抑扬,永言谓之歌;非鼓非钟,徒歌谓之谣;步骤骋骋,斐然成章,谓之行;品秩先后,叙而推之,谓之引;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谓之曲;吁嗟慨叹,悲忧深思,谓之吟。
虽然唐人歌行写法未必如他所说分得那么清楚,但他概括出的七言歌行的体裁特征却十分准确,有助于认识高诗韵律之美。揣其意蕴,似兼声律、辞气、章法言之,非仅指其中某个方面。以此例观之,以上诸体的特点,高诗都有。张氏所说,是以乐府、歌行为基础提出的,而高适恰恰又以歌行见长,从他所说的几个角度去理解高诗的声调韵律特征,反而可以获得深一层次的体悟。
由于高适作诗,长于以气势驾驭文辞,诗句之中贯注一种勃郁不平的真气,所以读来具有一种独特的声调之美。宋蔡梦弼《草堂诗话》卷上引《扪虱新话》:
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
以此观之,高诗也是“诗中有文”的。然而这一特征,不仅不曾对其诗韵律之美造成伤害,反有助益。尽管其古体诗散句多、古句多,整句、律句少,但暗藏开合抑扬的声调韵味。《蓟门行五首》:
边城十一月,雨雪乱霏霏。
元戎号令严,人马亦轻肥。
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归。
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
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声名。
纷纷猎秋草,相向角弓鸣。
蓟门逢故老,独立思氛氲。
一身既零丁,頭鬓白纷纷。
勋庸今已矣,不识霍将军。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
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
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
汉家能用武,开拓穷异域。
戍卒厌糟糠,降胡饱衣食。
关亭试一望,吾欲泪沾臆。
以上均五言六句之短古,一诗一事,景、事、情、理结合,披露胸襟,率直无隐。包含多种用韵类型,音节不似律诗,更近古文。
高诗的气势之美及古拗的声调特征,与他多用古体,擅长歌行有很大的关系。《唐百家诗选》引赵熙批语云:“浑灏流转,常侍独擅之长。”这一评语,适合其多数七古,七古正是高适的特长。七古向来都不一韵到底,不仅转韵,而且换韵,高诗正是这样,其韵律之美,与所作歌行多转韵换韵有关。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称:
常侍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
其下选入《哭单父梁九少府》等13首,均五、七、杂言诗,皆“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氏所说,解释了高适性情与诗风的关联。后面“故朝野通赏其文”表明,天宝时,人们对于气骨之作更欣赏。这类诗均为古体,不拘声律,所以“朝野通赏”的并不是全部高诗,而应是天宝年间仍受欢迎的古体,此类诗最能体现诗人的才情气质,也更具气骨声调之美。如《古大梁行》:
古城莽苍饶荆榛,驱马荒城愁杀人。
魏王宫观尽禾黍,信陵宾客随灰尘。
忆昨雄都旧朝市,轩车照耀歌钟起。
军容带甲三十万,国步连营一千里。
该诗写宋州古大梁城遗迹,属咏古之作,四句一层,四句一韵,平仄互换,还有转韵。这种有规则的平仄转换,使得诗篇声调回环往复,别具美感。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云:
七言古盛于开元以后,高适当属名手,调响气佚,颇得纵横,勾角廉折,立见涯涘。
所谓“调响气佚,颇得纵横”,就涉及高诗声调和气势的关系问题,“调响”指声调高朗,“气佚”指气势高举。佚通逸,飘扬、高举之意。意为调响者气必逸,气逸者调必响,所说有理。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高五言古劲浑厚朴……七言古最有气力。”叶燮《原诗》:“高七古为胜,时见沉雄。”二家所说,则从体裁着眼,但都注意到高诗多有壮词、体气高峻、别具声调之美的整体特征。李德裕《文章论》:
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辞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金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荡而忘返。
这说的虽是为文之理,但用来解释高诗气韵,也很恰当。
(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