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陈家厝》:失落与存续的山乡流变

2023-05-21李一诺

福建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字辈陈家宗族

李一诺

陈道忠在长篇小说《陈家厝》中,从乌山村如火如荼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事业展开叙述,巧妙设置插叙,讲述了陈家厝从明神宗年间到抗日战争后四百多年的历史故事。小说对陈家厝人的血脉联结进行纵向历史的溯游与横向众生相的延展,勾勒了闽东乡村的政治经济肌理,映射出闽东乡村的流动、变革与更新,同时展现了宗族观念与宗族秩序的“传统再造”。

小说主要涉及乌山村与县城,其中的陈家厝是核心所在,它的修缮是线索。对于“春”字辈最后一位长辈陈春旺来说,每一次前往祖厝都宛若朝圣。但是陈家厝年久失修,随时可能倾倒,有损陈家厝门楣。因此,陈春旺费尽心力奔走,协调“嘉”字辈的八个兄弟一起出资修缮陈家厝。这八个兄弟分别归属于长房和二房,长房中有乌山村的首富陈嘉树,三个兄弟都忙于事业。其余五个男丁属于二房,多为小工匠、包工头,还有村里唯一没脱贫的陈嘉土,家境相对一般。每逢传统节日如除夕、清明节、端午节,陈春旺都尽力对八个兄弟进行动员调解,但是由于长房二房不仅经济实力悬殊、修缮祖厝的方案不同,还存有一些芥蒂,所以修缮陈家厝的进程一直处于稍有进展又陷入停滞的状态。经过陈春旺四处协调,陈家厝开始动工修缮。然而,让陈春旺感到意外的是,陈嘉土的妻子炒股欠债,所欠的九十万元一时间填补不上,讨债的人把标语贴在陈家厝门楼上,修缮工作不得不暂停。在一次暴风雨来临之时,陈春旺由于担心陈家厝坍塌冒雨前去察看,却被坍圮的墙压倒,为保护古建筑献出了生命。最终,陈家厝由陈嘉树和县乡两级政府单位共同出资进行修缮,并开辟红色展室。

作家陈道忠的叙述类似于志书式的实录方式,同时也具有超越地方志的文学性审美维度。无论是对乌山村道德习惯、舆论场域的描写,还是对房地产公司、工程承包内部运作的解剖,抑或是对基层乡村微观权力的刻画,作者都发扬了实证精神。这样的写实并非“静态的景观化”,而是以客观现实的叙述,留给读者更充分的思考空间。

祖厝是四百余年来陈家厝人文化传承的“容器”。其历时多年的重修,也意味着作为社会结构性力量的宗族社会及宗族单位的逐步转变。“嘉”字辈中,陈嘉树、陈嘉森由于工作时常在各个城市奔波,陈嘉军在县城的交警大队工作,只有二房的几个兄弟依旧驻扎在乌山村,但也是“离土不离乡”——因为农村非耕地经营,他们实现了农业人口向非农业人口的转变。失去农耕社会的根基,地缘和血缘关系的原发势能的逐渐消耗是不可避免的。城镇小家庭模式具有离心力——激发了每个个体的边界意识与独立意识。尽管陈春旺对于祖厝修缮问题的来回奔波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嘉”字辈显然对祖厝的修缮并不在意。“陈嘉树根本不把修不修祖厝的事放在心上,他手头上有两个项目,特别是湖南的房地产项目,忙得他焦头烂额。”当陈春旺和嘉火与嘉金沟通时,陈嘉火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反正知道陈家厝快倒了。”陈嘉金则说:“三叔,你不要这么费心卖力了,等陈家厝倒了再说。”两代人对祖厝的不同想法,显露的是宗族价值观的淡化。

其实陈春旺是一个“进城者”,也是一个“返乡者”。和陈家厝紧紧联结的陈春旺,年轻时就因为投身革命离开乌山村,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县城安家立业,已工作了数十年。他时常回到陈家厝,是因为心中难以割舍的乡土情结。就很多情况而言,这种乡土情结可能会导致他将现实简化为某种逻辑的偏执演绎,例如认为乌山村是田园牧歌似的乌托邦,将“嘉”字辈兄弟的貌合神离归罪于现代价值观的侵蚀。如果陈春旺仅仅发出回归乡土的呐喊,抑或沉湎于亲缘历史的回忆,那么还是陷入了二元对立思维的拘囿。但是,陈春旺不是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没有发出“一代不如一代”的怅惘叹息,也没有简单化地去做逻辑分割。陈家厝最终完成了修缮,得以延续下来。这意味着,在作者眼里,乡土文化的血缘地缘联结与现代生活的独立意识并非对立的关系,其中所具有的暂时性矛盾,正是探索陈家厝在新挑战下如何延伸存续的内生动力。

暂时性矛盾得以顺利解决,是因为传统也如同乌山村的面貌一样,处在“永远的历史化”进程中。祖厝的修缮,与其说是对传统的复制,不如说是一种对传统的重塑。陈家厝增设红色展厅,是陈家厝人在抗日战争、革命与建设中所传承的爱国主义的展现,为传统宗族观念注入了新的精神力量。

陈家厝宗族观念的“传统再造”,也映射出政治经济方面的肌理——宗族秩序与基层治理的交织与融合。作家陈道忠的视域从陈家厝、乌山村、马堡镇向外扩展,以小见大地为闽东乡村的流变做了记录。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乡土中国是一个以家庭为中心、构成差序格局的、服从长老统治的礼治社会。宗族长老统治是基层治理最“体己”的部分,因为这意味着村民能直接参与到治理之中,形成认同感,从而避免形成管理层的“架空”。为实现宗族秩序的稳定,宗族社群十分重视传统节日、祭祖等仪式活动。《陈家厝》中,陈春旺是每年秋季陈氏祠堂祭祖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员。宗族秩序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有曲折的发展,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村民自治的推行,使宗族秩序逐渐复兴。

不过,现代基层治理的法治秩序,与复兴的宗族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会产生冲突。宗族内部的法治是牵涉私力救济的私有领域,而基层治理逐步转型成为法制化的公共领域。《陈家厝》的乡村叙述中,对于乡村基层治理现状的书写尤为细致入微。例如,陈果山确权和建设的曲折过程,便显现出权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博弈。陈果山原本属于乌山村陈家,是宗族的用地,土改运动中被划拨给区农场,农场废弃后被陈嘉树的父亲开荒三十年辟为果园。但疏港公路的建设需要征用陈果山,不明晰的土地归属,巨额的征地补偿费,都让陈果山成为矛盾冲突的焦点。而后陈嘉树出资修建陈果山公园,涉及困难重重的审批。宗族血缘的共同体与基层治理相交织,是具有时代特征的乡村嬗变。

在陈家厝的修缮中,基层治理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马堡镇政府一直在抢救性收集马堡红色历史资料,为建成党员学习教育基地做了充足的准备。马堡镇党委书记林定军一直把陈春旺当成自己的长辈,并与陈嘉土结对子扶贫帮扶,有意将乌山村打造成乡村振兴试点村,把陈家厝作为古民居加以保护。红色展室的开辟,把宗族观念上升为文化领域的家国情怀,使宗族秩序融入现代基层法制化的框架,正好符合现代中国基层治理的需要。所以,宗族的复兴与转型,对于实现乡村的有序发展起着一定的积极作用。陈家厝的“传统再造”,也以更为契合时代的形式,完成了闭环。

在陈家厝数百年来的历史里,乌山村是“形”,祖厝是“根”,血脉是“魂”。失落与延续的更迭,不是牧歌,也并非挽歌,恰是生生不息。

猜你喜欢

字辈陈家宗族
昆剧“传”字辈师承探析
PbI2/Pb5S2I6 van der Waals Heterojunction Photodetector
Porous AlN films grown on C-face SiC by hydride vapor phase epitaxy
家族里的字辈
家族里的字辈
79首同名民歌《放风筝》的宗族关系
我的家乡最美之贺州
一个汉族宗族的认同符号——重庆永川松溉罗氏宗族个案研究
从宗族建筑楹联看吉安地区宗族观念
陈家谷古战场考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