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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山上只有风的消息

2023-05-21王薇

福建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武夷山

王薇

1

上一次去武夷山是2005 年,杂志社集体出游,三十多人搭乘小飞机雨夜抵达。真是一场欢乐的旅行,其间发生的小故事,至今仍是几个年轻同事拿来佐酒的谈资。那是属于二十岁的快乐,从飞机餐盒里溢出来,从大雨浇在地上的泡泡里冒出来。没心没肺地跟在导游身后,一句也不曾听他的讲解,更别说留意过题刻在天游峰山门一侧石壁上的诗句“归去难忘千里约”,另一侧是有待后来人对的下句“到来已……”。

再到武夷山已是2022 年,越过岁月的山丘,当年的杂志和人早已风流云散。是夜,车子沿着仅容两辆车通行的柏油路盘绕而上,目的地是武夷山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山里的夜有一种魔力,山在夜里温润悠长的呼吸,能平复人杂乱的思绪,把尘世间的消息钉在原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窗外潺潺的水声,流经枕畔,淌过梦境,打着欢快的拍子日夜不息地奔向九曲溪。是溪,不是河,我竖起耳朵辨认过。溪流的声音是清亮的,天真又欢快,有一点匆忙,听起来比河水要凉。

人在山中,森林原始,感受竟不真切起来,像灵魂降临在平行宇宙的另一个自己。元宇宙的自己此刻在做什么?想必正挤在地铁上,疲惫地扫视着同样疲惫的人们,以相同的姿势垂视手机,无法自控地刷着过目即忘的短视频。我看到那个自己在下班后的时间里仍旧时不时拿起手机,关注工作群里的消息。每一夜的睡眠都被邻居凌晨而归的关门声裁成两截,所幸还有窗外工地的噪音,带给我睡前的安全感,是梦醒时分的坐标,辨认自己身在何处,以免迷失于异乡的梦境。

在城市的夜里骑行,成了接近自然的唯一方式。路灯隐匿于树冠。北方城市树种单一,身姿笔挺,性格直爽,好似北方人,宁折不弯。南方则不然,到了武夷山,被它的植被分布的天然精妙打动。绝不是满山的松树,或是放眼望去一片阔叶林,它们分布的层次感和对生命形态的价值观,给我带来了新的启迪。在中亚热带温暖的季风气候里,随着海拔的递增,气温的递减,植被呈明显的垂直分带现象,依次是常绿阔叶林带、针阔叶混交林带、温性针叶林带、中山矮曲林带和中山草甸带五个垂直带谱。它们将土地铺满,又在空中交织,使整座山充满了想象力。

高山矮曲,是2019 年才诞生的植物学名词。在山地的高海拔处,植物以匍匐的方式向山顶攀缘,受日照和气温的限制,只能以矮小扭曲的姿态生长。远望去,越是接近山顶的植物,越是单薄玲珑,连马尾松都成了一个盆景。

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盆景是在一组明信片上,没记错的话,是1992 年春节母亲给我的。每一张明信片的正面都是一个盆景的图案,引发了我童年时代的好奇,它们是天然长成这样的造型,还是人工修剪而成的小型景观?

2

站在武夷山的最高峰黄岗山顶,远处山峦起伏,在云雾的掩映中如墨蓝的波涛。风吹得鼻尖凉凉的,我想把关于高山矮曲的生命形态发送给元宇宙的自己:你看,一棵树正在为了实现更高远的目标而重塑自我,它打破了规则,无视传统的审美,为了实现目标到了无我的境界。手机没有信号,断绝了与尘世的联结。天空很蓝,雨燕循时往返,黄岗山上只有风的消息。

进出山只有一条路,路的顶端是桐木海拔最高的自然村麻粟。盘山而上的单行道路总长十七公里,由水泥路、双轨路和沙石路组成。双轨路可是头一回见,如同火车轨道一般,早年为了节约成本,仅铺设了两条供车轮行驶的水泥道路,被杂草掩映其间,另有一番生趣。路的一侧是山石崖壁,青草绿苔间,细流无声,涓涓而下;一侧是万丈幽谷,毛竹顺势生长,藤蔓矮曲填补其间,互不烦扰。

一行人徒步上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刚好师徒四人西行取经的阵容。前方的大师兄骤然止步,端起相机。林深处,两只白鹇悠然漫步,拖着白色的长尾,不紧不慢地躲避着入侵者。它们只是武夷山保护区里常见的野生动物之一,那些没有出现的以及尚未被发现的物种,兴许正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悄无声息地繁衍生息,传递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空气湿润,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吸饱了水分,机能被一身透汗重启,山的能量吸走了瘀滞在体内小宇宙的暗物质和黑气,肉身有多沉重,能量就有多轻盈,直至化为无形,仅存一双眼睛。眺望山色,粉绿相间的长尾蝶翩然而落,树干上留下一只金蝉蜕下的壳,羊乳花开在路边,是一串串饱满厚实的铃铛……日常生活中稀缺的昆虫花草是深山里随处可见的微观世界。

再早的微观世界,被我封存于记忆中童年的院子里。如今想来,院子里的花,园子里的菜,后院的树,也被母亲依照花期和高低设计出了谱系。园子的外围种了一圈高大的向日葵,母亲又贴着墙根儿的向阳处撒下马蛇菜的花籽,它们矮墩墩地贴地而开,花色明艳,交头接耳。牵牛花的藤蔓沿着细绳向上攀爬,从墙脚一路开到屋檐下,有粉色和白色,也有紫色和花脸儿。我问自己,最喜欢哪一种颜色?答案是习惯性地喜欢花开得最少的那种颜色,如果每种颜色的花开得同样多就难了,当时尚不懂“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之所以对高粱菊没有喜爱之情,原因很多,它色彩单一,只有橙黄色一种;它花期漫长,从盛夏开到深秋;想来最为我所嫌弃的还是它的气味,小时候认为,花自然就该是香的,越香越好,一如长在园子门口的那株栀子,它可不是长在花盆里,而是土里,足有一米多高,深绿色的枝叶中冒出白色的花朵,花瓣肥厚,香气袭人,在屋子里都闻得到。我捡了开败的花瓣夹在日记本里,它已然黄了蔫了,香气依然不遗余力地弥漫在童年的往事里。

3

麻粟村坐落在山坳里,有三十几户人家,最早的经济作物是笋,家家户户卖笋干,麻粟村的笋干产量是桐木最大的。陈必栋有着山里人的爽朗,他家五代人都生活在这里,父亲陈旺生是老红军,方志敏的接头人,后来成为当地的第一任乡长。

陈必栋坐在自家的二层小楼上为我们泡茶,枞叟,单听这个名字,老枞独有的烟熏味和木质香就在舌尖打起转来。他泡了几种岩茶供我们品评,其中有一款名为“艳后”,我忍不住笑,这名字倒像是香水,极具压倒性。就是呢!他认可极了,说这名字是他起的,因为茶气冲。

刚刚坐定就来了一场过云雨,阳光下一半是晴天,一半在下雨,雨滴闪闪亮亮,一线之隔就在眼前。这正是当地的气候特点,海拔的差异带来了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形成了独有的小环境、小气候,尤其在两山之间,产自高海拔的麻粟村的茶,自然茶气更足。

在武夷山尚未因茶而闻名以前,山里人的生活很苦,起早贪黑地劳作,山里天黑得早,没有电,早早睡下。而今,茶农们依然保留着炊火做饭的习惯,沿用原始的工艺技术采茶、制茶。

下山的路迂回颠簸,身后远去的麻粟村渐渐融入山中的暮色里,笼罩着一层轻雾般的炊烟。山里的夜真静啊,没有噪音,没有光,潜伏着无数的生命,警觉地窥视着入侵它们领地的外来者。

于无声处接收到了另一个自己发来的疑问,深山里的人孤独吗?山色再美,一旦沦为日常,不免会觉得单调,日日饮好茶只道是寻常,一年下来忙完了茶事,做些什么呢?怕是连网购也无法送货上门吧?

4

不久前回老家小住一段日子,四面环山的小县城,街上流动着日渐老去的人们,我依稀记得他们年轻时的面孔,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老去的只有容颜,不变的是目光,我认得他们的目光。那目光里装着小镇的时令节气,不变的作息,远方是属于孩子的,与他们无关。

老家的夏天残存着学生时代的暑假气息,躺在床上看书,累了就看天上的云,多数时候没有云,就那么一窗蓝天压进来。天黑了就是黑了,没有点亮城市上空的灯光工程,入夜了就静下来,孩子们和倦鸟都归了巢,大人也早早就困了。

夜晚若是来雨,我便会躺在床上听,稀稀拉拉滴在树叶上的声音。纱窗上趴着几只避雨的飞虫,路灯把昏黄的窗影投在衣柜上,映出枝叶微微摇曳的影子,安静得恍若山里的夜。常常不知睡到几时,迷蒙中火车的鸣笛声遥遥而来,心定了定,于不知身在何处的慌乱瞬间到来前确认是老家,再度沉沉睡去。

许是小区离山近的缘故,信号不好,手机需贴着纱窗放置,戴上耳机方能通话顺畅。母亲在飘窗的台面上铺了一条薄被,竖起一个靠枕,为我搭建一个工作窝,便于在此语音会议。翠绿的被面是三十八年前母亲花九块九买的,摸上去厚实绵密又丝滑,质量好到无理由舍弃。从前,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没有网购,生活忙忙碌碌,内心踏踏实实。这么一想,似乎懂了一点山里人的生活,就在这绵延的山,山上的土地,土地里生长出的茶和毛竹,一树一花,一餐一茶中安放自己,一天是一天,一年是一年。他们出生在这里,离开了这里,又回到这里,像我怀念老家的童年一样,也在异乡追忆着山里的四季,茶人的日常,日落黄昏炊烟轻起,白云生处几许人家。

5

去往天游峰,选择了一条鲜有人走的路,单纯地爬山。为何古人隐居选择山里,而不是海边呢?抛开需要种植和防晒这两点,海,总归有令人生畏的景象,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如同一只温顺的野兽。山则不然,它就在那里,寂寂无声,给所有的生命平等的拥抱和养分,令人心安。

人在深山,行走在树影斑驳的山路间,无比真切地感知着身体的纤毫变化,连呼吸和心跳都陌生起来。生活在山水匮乏的城市,与原始的自然脱节太久,身心都亟待一次恶补,只有用双脚丈量过的地方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来过”。聆听山籁,让山的能量蓄满身体,足够回到元宇宙里缓释一段日子,消耗殆尽,就到了下一次出发的时候。

归去难忘千里约,到来已非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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