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的黄桃罐头,只送给最爱的人
2023-05-21田祥玉
田祥玉
2023 年3 月一个普通的周末早晨,安徽省宿州市砀山县葛集镇一个农家院落里,高艳一家正忙得热火朝天。
大女儿和大女婿从屋里往外搬箱子,两个外孙女从箱子里拿出一瓶瓶罐头,然后递给姥姥高艳。高艳用气泡纸将罐头紧紧裹住后再放进快递箱,她的丈夫葛令森负责封箱。一大家子欢声笑语,配合默契。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摆满了几十个打包好的纸箱。
“孩子,罐头大概两三天后就到了。给你寄了,也给你的小家和妈妈家寄啦!”高艳给远在银川某消防部队的杨永升发去语音。
“我刚出警回来!又能吃到老妈的罐头,太幸福了。谢谢妈!也替我妈妈谢谢妈!”手机里很快传来杨永升高昂的声音。
小外孙女被杨永升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说姥姥跟别的妈妈“抢”儿子。
“我可没抢哦,这位舅舅是你舅舅最好的战友,他当兵18 年了,你舅舅也走了13 年了……”
微风轻拂,高艳的思绪骤然回到了13 年前。
“不听话”的孩子在部队成长
2010 年4 月7 日下午2 点,葛令森接到山东省聊城市莘县消防中队(现山东省聊城市消防救援支队莘县武阳路消防救援站) 指导员的电话,说他们的儿子葛宇航受伤了。高艳预感到不好,马上让堂弟开车带他们去儿子的部队。出发不久,部队再次打来电话,让他们直接去30 多公里外的山东省菏泽市单县消防队,那里有人开车送他们去。没想到夫妻俩这一去,竟是和儿子永别。
4 月7 日上午8 点多钟,阳谷县某公司预处理车间发生火灾,葛宇航作为一号水枪手冲在最前面。高温烘烤致使车间发生垮塌,关键时刻,他用肩膀撞开身后两名消防员,自己却被墙体砸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时隔多年,儿子出事那天的情形,高艳都记得无比清晰。夫妻俩晚上8 点多到的医院,主治医生说正“极力抢救”;晚上10 点钟,他们被送往宾馆,吃不下也睡不着,刚到宾馆,又跑回医院;4 月8 日凌晨,院长说“葛宇航同志抢救无效……”抬着儿子的担架从病房出来后,悲痛欲绝的高艳奔过去,右手刚碰到担架却又被战士们拉开……
后悔当初把孩子送进部队吗?葛宇航牺牲后,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高艳。她摇头,泪水簌簌而落。
高艳和葛令森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葛宇航是老幺。“聪明又淘气,懂事也黏人,还有一股子侠气。”高艳说,那时电视里播放电视剧《三国演义》,5 岁的葛宇航天天追着看,一集不落。惩恶扬善做英雄的梦想,从那时就在他心里生了根。
葛宇航自己不惹是生非,但同伴被欺负了或求他帮忙,他向来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其他孩子只叫不打,他是二话不说就上。”葛令森说,他和妻子越来越担心儿子跑偏,哪天惹出大事端来。他们跟两个女儿商量,最后大家觉得应该送宇航去部队。
得知父母要送自己当兵,葛宇航很抗拒,因为他认为在部队会受罪。“我宁愿你在部队受罪,也不希望你在社会上走错路。”“去部队吃几年苦,换一身正气和傲骨再回来,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父母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葛宇航最终答应了。
2005 年4 月,18 岁的葛宇航顺利入伍,成为山东省聊城市莘县消防中队的一名消防战士。
部队果然是大熔炉,当兵后的葛宇航成长迅速。第一年,部队评选4位“优秀士兵”,其他3 位都是老兵,只有葛宇航是新兵;第二年他成为班长,深受领导和战友的喜欢。无论是训练还是实战,葛宇航都表现抢眼,在多次救火行动中表现神勇,被评为一号水枪手。
每隔一段时间,葛令森就会接到儿子部队领导打来的电话。“每次都是夸。”他和妻子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藏在黄桃罐头里的爱与想念
儿子当兵5 年,高艳曾两次去部队。
第一次是2006 年4 月,葛宇航当兵第一年,高艳和葛令森带着几大箱黄桃罐头,坐火车去部队看他。看儿子一边大方地给战友分享罐头,一邊说着“我爸妈做的黄桃罐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罐头”,高艳特别开心。
高艳回家后,儿子写信回来,说战友们都很喜欢她做的黄桃罐头。消防战士很苦,全天24 小时待命,遇到严重灾情常常吃不上饭。饥饿难耐时,一碗方便面就是人间美味;筋疲力尽时,一罐黄桃罐头会让他们满血复活。高艳让儿子告诉战友,以后每年都做给他们吃。
2008 年5 月,高艳第二次去儿子的部队。“孩子们将我团团围住,开心地吃着罐头,亲热地叫我‘妈妈。”她开心地答应着,询问他们来自哪里,父母可安好?高艳回家后,儿子再打来电话时,就有其他战友也跟着叫她“妈妈”。高艳很开心,逢人就说:“送一个儿子去当兵,换来了一群孩子。”
2009 年3 月,葛集镇的桃花开得正好时,当兵4 年的葛宇航第一次回家探亲。“我发现他的谈吐、气质和思想,从里到外都成了我期待中的样子。”高艳特别骄傲。
回家第二天,高艳拿出1000 元让他去请儿时的小伙伴吃顿饭。“万一吃饭喝酒喝醉了,我哪还有脸回部队?不请!”葛宇航没要妈妈的钱,自己花钱买了些饼干糖果,去要好伙伴的家里聊了会儿天。
这次回家,葛宇航突然对妈妈说:“您送我去部队,真的送对了。”回家住了5 天,每天晚上,葛宇航都赖在父母房间里,兴奋地说着部队生活的点点滴滴。“他掏心掏肺,几乎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如果能预感到这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会告诉他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说。”
一年后,葛宇航英勇牺牲。公安部批准他为革命烈士,山东省公安厅为葛宇航追记个人一等功,并追认他为中共党员。高艳将儿子的8000 多元津贴和最后一个月工资,作为特殊党费上缴给了党组织。
儿子牺牲后,葛令森迟迟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成天以泪洗面,茶不思饭不想地躺在床上。高艳劝说不成,就让他“也去死”。骂完后,她抱着他哭:“我们死了有用吗?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们要往前看,因为儿子是英雄!再说当初我们把他送去当兵,就是把他上交给了国家。”这些话,她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再难受也要朝前看。葛宇航牺牲后,部队的指导员、战友們隔三岔五打来电话,亲切地叫高艳“妈妈”。“想宇航的时候,就来部队看看。”“宇航的战友们担心你们、想念你们,很多孩子当兵多年没回过家,在心里把你当成了妈妈。”高艳答应了。
2010 年7 月,葛集镇的桃子熟了,高艳请来十几位亲戚、邻居做了几百瓶罐头。“越到过节,战士们越忙,也越想家。中秋节前咱俩去一趟部队吧!”葛令森说:“好!咱上部队看儿子去!”中秋节前夕,夫妻俩开着车,载着几十箱黄桃罐头和砀山酥梨来到儿子生前的部队。
“部队还是那个样,宇航的床铺还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有他的照片……”高艳和丈夫泪如雨下。
为传承和弘扬宇航精神,部队挑选最优秀的战士组成“宇航班”,班上只有副班长,因为班长的位置永远属于葛宇航。
出警归来的战士们看见高艳和葛令森,一边跑一边喊着“咱妈咱爸来了”!高艳轻声问葛令森:“咱们的儿子还在,对不对?”他看了看墙上儿子的照片,又看看一张张青春的脸庞,重重地点了点头。
晚上,战士们围在高艳身旁,有人深情回忆宇航生前的故事,有人开心地说着自己的家人。“结没结婚?”“你是不是当爸爸了?”“父母身体还好吗?”高艳一个个细心地问,孩子们认真地答,那一刻,她知道,以后许多年,自己还会来……
一个儿子换来了一大群孩子
“宇航最爱吃黄桃罐头,他的战友也都爱吃。孩子们爱吃,我就继续做。”高艳说,当然她也说了自己这么做的“私心”。“孩子走了这么多年,部队没什么变化。他的床铺还在,所有人都跟我念叨他,像他一样叫我‘妈妈。”
每次去部队,高艳都会看到“跟宇航长得很像”或“跟宇航的习惯一模一样”的孩子,这也促使她每年都要来这里看看孩子们。
每年7 月1 日和8 月1 日是高艳家雷打不动的“做罐头日”,因为这是两个品种最好的桃子的最佳采摘期。选用最大最好吃的黄桃,洗净、削皮、切割、蒸煮、装瓶。看似简单的程序,操作起来却并不轻松。
七八月份最热,高艳夫妇和两个女儿、女婿,再加上亲戚、邻居十几口人,夜以继日,做一次至少七八天。高艳和丈夫承担最重要也最辛苦的程序———烧火蒸。30 多摄氏度的高温天守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每做一次罐头,高艳都会瘦五六斤。
每年做罐头要花多少钱,她也从没计算过。直到2022 年有人问起,她才粗略算了一下,一瓶罐头成本6 元左右,来回部队的过路费、油钱以及寄快递的费用,仅2022 年一年就花了4 万元。有人建议他们建厂,大批量生产后卖出去。高艳说:“我们家的罐头只送不卖。”
“儿子牺牲后,国家每月都给我们老两口发优抚金,这笔钱用来做罐头够了。”“即便哪天钱不够用了,我们也会想办法。”葛令森接过妻子的话说。这位不善言辞的男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告慰天上的儿子。
葛集镇派出所就在家附近,儿子牺牲后,葛令森义务帮派出所开消防车,车没水了,就开到家里来加井里的水;镇上发生的每一次火灾或水灾,葛令森都主动参与救援。“房子塌了,战士们去救火,牺牲在所难免,不是我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多做点儿,孩子们就轻松一些,多一个人帮忙,牺牲的可能性也就少点儿。”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葛宇航牺牲13 年,聊城市消防救援支队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战士们新旧交替,来来走走,但每个人都知道葛宇航并以他为榜样。
每当部队换届时,老领导、新领导都会给高艳打电话。“他们不让我叫‘大队长‘教导员,因为没有妈妈会叫自己孩子的官衔。”高艳说。
2021 年,山东日照某消防部队的战士马士鹏在抖音上刷到了高艳,得知她是葛宇航的母亲后马上发私信,亲切地叫她“妈妈”。那年中秋节,高艳给马士鹏所在的部队寄了黄桃罐头。不久,马士鹏给她回寄了礼物。这对“母子”至今仍未见面,但几乎每天都会在微信上聊家常,孩子让妈妈保重身体,妈妈叮嘱孩子注意安全。而这样的母子缘分还有很多。
“哪怕光亮熹微,所照不过寸余,哪怕转瞬即逝,未及怀念。于一颗渴求的心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温暖。”多年来,一直用黄桃罐头表达对儿子的深爱与想念、对消防战士的关爱与疼惜,这句话是对高艳夫妇的最好诠释。将来做不动罐头了怎么办?
2023 年3 月,当笔者问高艳时,她的大外孙女大声说:“我姥姥做不动了,我妈妈和小姨接着做啊!等她们老了,我和弟弟妹妹们接着做!”
编辑/ 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