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主妇的妈妈

yy

我的清晨大多数是伴随着妈妈打扫卫生的声音开始的，厨房里的油烟机声、洗衣机运作的轰隆声，以及关门锁门的声音。妈妈一天的时间仿佛都被大大小小的家务劳动充斥着，一天24 小时，至少有6 小时花在了家务上。从成为家庭主妇的那一年开始，迄今13 年，累计花在家务上的时间有近3 万小时。

她就像是一个永远在旋转、不知疲倦的陀螺，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停歇。

一

长大后的我，曾撒着娇问妈妈：“做家务累还是带我累呀？”

妈妈笑着摸摸我的头发，调侃道：“你说呢？做家务做完了就没事了，带孩子的话，这可是永远都不能休息的。”

在我印象里，妈妈的人生永远是围绕着我转的。在我小学四年级那年，为了让我获得更好的教育，我们举家从苏北县城搬到省会南京。而为了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妈妈放弃了成为护士长的机会，做了一名家庭主妇。她十几年如一日地履行着妻职和母职，为凌晨归来的爸爸热菜热饭，耐心细致地照料我的生活起居，全盘接受我的所有情绪。

我曾经问爸爸：“为什么妈妈要放弃工作啊？”他回答说：“小学三点半放学，你妈妈要是不在家，怎么每天接送你呢？”

我初二那年，家对面新开了家医院，妈妈曾去应聘，爸爸说：“再过一年孩子就初三了，现在是最重要的阶段。”我依稀记得后来的某个晚上，妈妈把她刚翻出来的的从业证书又悄悄地塞回书架的顶层。

而从那个妈妈翻出从业证书的夜晚后，我敏感地察觉到，对于这看似合理、为了家庭的安排，妈妈一直是不开心的，是委屈的。

在国外留学时，尤其是大三申请研究生压力最大的阶段，我经常失眠。临近考试时给父母打电话，我忍不住放声大哭。爸爸安慰我说：“学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实在不行让妈妈去陪你。”

妈妈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小声对爸爸说：“但是我现在还要上课呢。”

“老年大学嘛，想不去就不去的啊。”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用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宝贝，你想不想我过去呀，你要想的话，我过两天就去办签证。”时间一瞬间仿佛回到初二那个夜晚。

“我不要！”我朝她大吼。强烈的自责感席卷而来，一下一下撞击我的心。

如果我再独立一点，再成熟一点，如果我小学时可以自己放学回家，如果我现在能够更好地应对压力，她是不是就不用总是面临两难选择，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会不会过得更快乐、自由一点？

二

我经常在心里想，我妈是不是始终都认为“我应该爱我的女儿”？

答案十有八九是肯定的，可是即使最亲密的人之间，关系都不可能是永远正面的，这种时时刻刻不间断的爱，让她舍弃了太多的自我表达。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

她没和我讲过她成为家庭主妇前的工作细节。我只知道她是个急诊科护士，却不知道她在检验科、内科、外科、妇产科和传染科都待过；更不知道她在单位里，大到护士技能考核，小到叠被子大赛，次次都是第一。我只知道她学习不差，却不知道她只用了短短几年便从中专卫校通过成人自考取得了本科文凭；更不知道在她备考的那一年，经常夜里1点下班后继续复习，到了6 点又开始准备早餐，然后叫我起床送我上学。

关于她过去这一切，我是在许多她的亲戚朋友的描述中，以及她在只言片语里不小心流露出的细微又动人的情绪中拼凑出来的。

有一年夏天，我们在河边散步，我跟她抱怨考试有多难。妈妈恨铁不成钢：“你真不像我，我那个时候可擅长考试了。”

“真的吗！”我来了兴致，“快来讲讲。”

妈妈手撑着栏杆，望着夜晚的河面，神色居然有点害羞：“这个有什么好说的嘛，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当初就是想着有好文凭才能晋升而已，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她仿佛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单面的玻璃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喜怒哀乐，却几近吝啬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

她会陪因考试失利而大发脾气的我，大冬天一起在阳台上吹冷风；也会在我因为找不到工作在家垂头丧气时开车带我出去兜风，怂恿我在江边大喊，说发泄出来就会舒心很多。可她唯独不会在自己觉得委屈或者难过时，直白地跟我袒露她的情绪。哪怕我们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我大吼大叫冲她发脾气时，她也很少大声斥责我。

高三那年，我和妈妈一起去台湾环岛旅游半个月，那一直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旅行之一。我们在花莲的沿海公路骑行，穿过基隆热闹的鱼市，在高雄的海边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海上日落。我一直以为妈妈和我一样很开心，直到后来随口问起，她支吾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开心是开心，但是你总朝我发脾气，又挺不开心的。”在我的追问下，她才提到我经常嫌她订的房间太小，要不就嫌她买东西讨价还价。那些在我心中无足轻重、很快就烟消云散的事件，对她伤害都很大，也让她委屈了很久。

在她成为母亲的23 年中，是否也体会过无数次这样的委屈、失落、孤独，甚至是愤怒，又在多少情绪爆发的瞬间，不自觉地压制。她又曾有多少次说服自己，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就应该用爱来包容孩子，把孩子们第一位，应该轻声细语对他们说话，绝对不能向他们展现自己的痛苦与无助。

三

妈妈在成为我的妈妈之前是什么样呢？

我决定从身边的家人开始问起，用自己的文字去拼凑出我不曾了解过的她的过去。出现频率最高的描述，是她持之以恒的上进心，以及对家人的尽职尽责。大家说着她的好，说她的平凡却不普通，说她的能干、贤惠、善良、温柔，说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整个大家庭的福星。采访完后，我却很难下笔去复述那些被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二十多岁的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普通又独特的人，她会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而勤勉工作，挑灯夜战，也有着和她同龄小姑娘差不多的爱好，觉得费翔和刘德华很帅，喜欢和朋友们在院子里嗑瓜子聊家常。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却在人生的每一个关口，凭借着不断努力，做到自己的人生最佳。

如果我能够认识20 岁的她，一定会冲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说：“你好，你是我佩服的和最想交的朋友。”

在我刚去留学的那个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去欧洲自驾游。旅行的最后一站来到少女峰，我们在瑞士的因特拉肯小镇租了个民宿。我们坐在宽敞的阳台上歇息，靠在沙发上便可以瞭望不远处白雪皑皑的少女峰。

爸爸开玩笑说：“以后退休了，我就要来这里养老。”

妈妈随机接话：“我可不跟你一起来，我到时候要在南京开个民宿，不仅能赚钱，还能认识不同的人。”

我看着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畅想着未来的生活，既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又希望我能够快点长大成人，快进到他们可以享清福的时候。

我上大学以后，妈妈没能如她所愿真正退休。她仍然每天操持着家务，给工作到深夜的爸爸准备饭菜，又或者是放假时一次不落地开车去机场接我回家。家庭主妇真的是一个很吃亏的职业，没有五险一金不說，退休时间还遥遥无期。

但相比之前，她确实有了更多时间和自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实现了开民宿的愿望，并且报名了老年大学，累计报了数十门不一样的课。她有了自己的爱好，每天坚持刮痧艾灸，闲暇时还会学习英语、画画。她不会立马接听我打来的电话，不再会经常问我有没有想她，爸爸开玩笑让她来上海给我做饭时，她会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要上课，没时间。

但我却觉得这是她成为家庭主妇以后，我最开心的时候。

编辑/ 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