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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小说)

2023-05-21李沐蓉

福建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部长工作

李沐蓉 

她太不像一个年轻人了。如果你见到她,一定会讶异于她沉稳干练的做派的。尽管有时会看到她像孩子一样,偷偷把鞋脱在办公桌下,盘着腿蜷在椅子里用裙摆盖着,可当她冲黑暗的电脑屏幕前浅笑一下欣赏自己的芳容时,还是会让人一怔。有人说,这家伙看上去有些假。

是的,你没有看错,她的简历上只有二十一岁。准确来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四学生。谁也说不清楚她是怎么壮着胆子找到这里来工作的,她和人交流时总挑动着眉梢,连声说“抱歉”“谢谢”这些礼貌用语。一次讨论会结束后,她迟迟不肯回到工位,在楼门前的旋转楼梯口转悠。巧的是,部长经过时寒暄了几句,借走了她手中的会议资料。后面的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被派到总部学习了半个月,加入了新项目团队,做着实习生的活领着接近正式员工的薪水,却很少有人提出不满。老员工也对此格外包容。

午后,她懒洋洋地披着坠着流苏的亚麻罩衫,配合几位中年同事谈论美容知识,做派依旧老练。有时一聊就是好大一阵工夫,谈话往往伴随着新工作的布置而结束。她本是不多话的,也不计较妆容。

她总是在除工作以外的细节之处,暴露为数不多的傻相,蹲着挽鞋带挡了某人的路,或者将水杯打翻水洒得到处都是,然后,用细长的眼睛“嘿嘿”一笑,相当于赔礼道歉了。她的工作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当然,她接到的也总是处理文件、对接会场、作为团队成员按要求整合资料之类的活儿。有时候,没了她还真不行。

她有着比他人多得多的精力。她愿意帮忙,哪怕占用下班后的空闲时间,前提是,能赶上十点钟到达住地的末班车。刚入职的几日,不少多事的人翘首以盼,期待来接送她的是辆高档轿车,最让人想知道的是,驾驶轿车的那个人是谁。结果让人大失所望。她乘坐十分钟一趟的101路公交车,到站后,从人群中挤下车来。烦冗的工作中,太需要刺激性的话题娱乐消遣了。而她却始终叫人抓不住“把柄”。

市中心的剧场有南方的管弦乐团来演出,对文艺颇有兴致的人都购票搭伴去了,特意梳洗打扮一番迎合所谓的高雅趣味。她对古典音乐颇有了解,却不去,也迟迟不肯回家。打开电脑,将邮件又一一检查了一遍,确认标题与邮箱地址无误后,才安心。楼下是一块绿地,被改造成健身步道,她端正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相互搀扶的老人、相依的情侣、怀抱婴孩的母亲……

“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保洁员将簸箕磕得直响,没有人的时候,她完美发挥出粗暴干练的工作作风。“一个接一个地来这大楼里工作,实际上,没有几个是能打理好生活的。”

她不愿给人添麻烦,便连说抱歉。

“孩子,我不是说你。就像这花草,你们趁着雨天也该搬出去让雨水淋一淋,才能长得旺。”她盯着泄气的绿植,才想起来,自从部长外出跟进项目,植物就无人照料了。她静静听着,向花盆添了一些水后,发现天色已暗。

可还是不想那么早回家。她把明日的资料理了又理。拿着很让人满意的薪水,只有把活儿多干几遍,才更让人安心。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工作的清闲是撞到了好运气。她很想再为大家多分担一些,尽可能显现出无可替代的工作能力,才会不被说三道四。她太清楚不过了,自己刚投入工作,很多双眼睛盯着她呢。

她朝汽车站牌走去,期待公交车来得晚一些,能让自己多看一些街景。抬头望去,这座大厦像一只巨型鸟笼,沉沉地落在城市中心。道路两旁种植着修剪成同一个样子的树木,没人关注它是否吐出了新叶,人们只将它当成切割道路的屏障。远远地听到了摊贩的吆喝声,多半是方便且实惠的街头小吃。她才感觉到饿,想买一些。但一想到那金黄色面皮和馅料流露出的激烈气味穿过背包的缝隙,蹿得车厢到处都是,她又忍住了。

从上班的地方到汽车站步行十五分钟,乘坐一小时公交车。下车后,向南步行十分钟穿过老街,循着路灯七扭八拐就到达住地。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九点钟。坐在沙发上,喝一杯热水,她才真正松弛了下来。

她无事可做,却还要等他。看这空荡荡的房间独自享受了近半日的自在,她为这房租感到不值。好在,有他一同分担。她从未给妈妈说过,已和他同居,尽管一人住一个卧室,夜晚互不打扰。趁他还没回来,她向妈妈拨通电话。

看来妈妈已经睡下了。才刚满五十岁,就延续了老年的作息。提前退休后,妈妈睡下也长时间都无法入眠,所以,她不怕打扰。妈妈接通了电话,懒洋洋地询问着日常琐事。实习后,她变得很有耐心,面对唠叨也不顶撞母亲了,任她去说,只管一项一项应了便是。

她盼着他早些回来。她打开电视,找到一部是枝裕和的电影饶有兴致地品味起来,又盼着不被他打断观影的情绪。果然,电影播到一半的时候,他回来了。早就商量好的,两室一厅的出租房,阳面的归她,阴面的小屋属于他。他打破了合租应有的纪律,入睡前的半小时,先在她的屋子里嬉闹一番。他像往常一样,拍打着她的肩膀,呼唤她将温热的胸脯朝自己贴上来。而她却不愿那么做,浅浅一吻,便打发他回屋睡觉去了。今夜,她有心事。

对于他,她是很感谢的。他曾冒险冲到学校的教科办与老师们理论,替她争取到了一笔数额可观的助学金。包括实习期找一间交通便利、价格合适的房屋,也是他跑前跑后独自操办的。她难以想象没有他的生活,却迟迟不愿将自己交付于他。有时,他也很无奈,抱怨说,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她不辩解,只沉默不语。他是最招架不住她的冷漠的,一冷他便慌了神,反而照料生活越发用心,恨不得将一日三餐都大包大揽下来,只求她用拥抱和亲吻多给自己一些肢体上的甜头。

听说部长回来。她特意换了一身墨绿色连衣长裙,遮住膝盖上的胎记。早起一小时,将头发花苞似的编在脑后。无论怎样打扮,她的外貌都不张扬,反倒看起来像一名久经职场的成熟女性,没人相信她只有二十一岁。因此,很少有人將她当实习生来看,这就逃脱了很多端茶递水、复印文件等杂活的使唤。想到这里,她沾沾自喜起来。但面对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和看不懂的资料时,又心生怯意。不过,她十分享受他人知晓自己只有二十一岁时的震惊神情。

在部门第一次为项目中标而庆功组织聚餐的时候,她学会了饮酒。记得书上说,饮高档白酒时要小口轻啜,品味绵软柔和的口感。她轻托酒杯,优雅地照做了。比预想的顺利,只是气管和胸口热乎乎的。在敬过一轮后,她手中颤抖的酒杯将被暴露在部长眼下。还有三位,便要和部长碰杯寒暄。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部长的手抵在她的手腕处,说:“你年龄小,不强求。”说罢,将她桌面上分酒器的酒倒给了自己,一饮而下。席间响起一片叫好。没等她说几句已准备好的奉承话,部长便一饮而尽。她一时不知所措。在与部长目光交错的瞬间,慌忙将杯中的液体饮下,也顾不上举杯的姿态了。又是一片叫好声。她被一桌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部长留下一抹赞许的,在她看来意味深长的微笑,向下一位同事走去。实际上,她确信自己是能喝一些的。不过,是以家中橱柜中的药酒为依据。父亲总认为那一坛坛奇怪的黄色液体有包治百病的奇效,头疼脑热、发烧感冒时总逼迫她喝一些,但是,她从不会有父亲口中手脚发烫、额头冒汗的“药效”。很早之前,她不止一次钻研过职场中的餐桌礼仪,如何为宾客添水、如何优雅地使用大大小小摞起来的垫盘和骨碟。她渴望真正实践一次,眼下却战战兢兢,生怕露怯。部长一再嘱咐大家随意些,主要是交流感情,犒劳同事们日常的辛苦付出和默契配合。部长喝多了,说话的字头咬得越来越重。同事们轮番敬酒,拍着肩膀开部长的玩笑。只有她,仔细打量着新同事们醉眼迷离的做派,时不时地投射清醒、得体的微笑。一顿饭下来,她很累。瘫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却无比清醒。她拒绝了部长派司机送她回家的好意,出租屋所在的街道实在太小太老旧了。当然,她也懂得要自我保护的道理。

部长带来了一项棘手的任务。“棘手”只是她的判断。部长将工作分配下去,催促负责人盯着去办,连集中开会讨论的程序也顾不上进行。有时,她迟下班的时候能看到部长站在文件柜前大口吸烟,第二天,却仍清爽地出現在众人面前,闻不到一丝异味。他时常面色铁青,却依然有精神。有时,部门忙得晕头转向,她很识大体地揽过汇总资料、整理表格的全部的活儿。她一再仔细核对,生怕出现一丝纰漏。

组长向来对她友善,在生活上嘘寒问暖,也愿意拿她和侄女相提并论。她主动从部长那里接来准备会议资料的工作,却被组长私下数落了一通,只让她继续当自己的助手,做那些循规蹈矩的活儿。她无法理解的是,组长对她说:“当你什么都会的时候,就不再被人需要了。”她认为,她在保护自己。组长为她重新安排了工作,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校对数据和错误的文字。看着跑上跑下神情紧张的同事,她对组长充满了感激。

此后,她发觉工作的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并没有做多少工作,甚至还时常为自己无事可做而愧疚,却被人再三嘱咐工作要用心,不可再出现细节上的差错。有时她听得云里雾里,觉得疑惑,那些问题文件和调研报告并不是自己主笔,有些是组内没来得及校对就上报的,却无故被人找上门来。可自己的确被安排了负责校对的任务,就推脱不掉了。意识到是组长提前为自己安排了靶子,安排自己作为最后一道屏障好让纰漏有所交代,她想起组长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想要她解释,质问的言辞都准备好了,可组长几句关怀生活的说辞,让她不好意思开口。毕竟,组长始终没批评过她。

她开始按时下班了,和大家同步。可她并不想那么早到家。天还亮的时候,所住的街巷全是乱哄哄的摊贩,徘徊着相拥去喝酒的租客。所有陈旧的设施和嘈杂的过道都在提醒她必须打起百分之百的斗志,负担起更好的生活,逃离这让人难堪的住所。她在街边转悠,决定去便利店解决掉晚饭后,步行回家。

“上车吧。我带你一段路。”从车窗望去,部长身穿松松垮垮的棕色T恤衫,和平日大不一样。她很想和部长攀谈展示谈吐,引起注意,顺利通过实习期的考核。可她不确定组长是怎样和部长讲自己的,一旦部长问起来,没有准备是招架不住的,问话回应不周到得罪组长,是更麻烦的事。她聪明了一些。

她准备推脱,部长却说,有工作要说,就不好拒绝了。她鼓起勇气上车。

“Sarah Brightman!”她兴奋地小声说了一句。

部长转过脸去看她一眼:“这首音乐你听过?”

“是我很喜欢的女歌手。声音清澈很有质感,有一些冷冽,像漂浮在海上一样。高考之前,我的手机里全部是她的歌曲。”她警觉起自己的兴奋,停下嘴巴。

“真好奇你是怎么喜欢她的。现在很少有人听这样的音乐,你这样的年龄,应该只听网络流行歌曲才对。”部长将音乐声音调大了一些,“下一首是很经典的《斯卡布罗集市》。比起保罗西·蒙的版本,我倒觉得她的听起来更神秘。”

部长面容平静如水,她不知是否要继续谈论音乐的话题,又为自己的多嘴感到惶恐。

耳畔萦绕着空灵纯净的女声。部长很放松地轻扶方向盘,软绵绵地转了一个弯。她身体僵直地向驾驶座倾斜,部长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你学过音乐?”

“小时候学过一些。”

“果然。现在,喜欢这种歌曲的多半是接受过音乐教育的孩子。”

她紧张起来,生怕部长让她就地唱几句。倘若唱几句后,能博得关注,顺利通过实习期考核,也是幸运的事呢。可是,她压根没有正经学过,对自己的唱功也不自信。

“后来呢?坚持学下来了吗?”

“没有。音乐并没有用。”她望向窗外,“音乐又赚不到钱。”她被自己的坦率惊到了。她偷偷向驾驶座注视,部长仍面无表情。与部长谈论“钱”这个字眼实在是件忌讳的事。她焦虑起来,生怕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大打折扣。

“是的。”部长终于开口了,“以前很好的朋友,学音乐去了,现在过得并不如意。”

部长始终没有询问她的住地,汽车在窄小的陌生街道缓慢穿梭着。她敏感地察觉到,他愿意在陌生的地方多转一会儿。于是,双腿在裙摆下略微分开,放松地坐着。她甚至有些享受这充斥着Sarah Brightman歌声的氛围了。

“只是打算在这里实习吗?为了应付学校的学业任务?”

“这哪里是我能决定的事呢?”她调皮地回答。

“无论怎样,有困难尽管来找我。对于你的工作能力,公司上下还是很认可的。我能对你有所期待吗?”

部长终于冲她笑了一下。

她以面露羞涩的笑容回应。

部长并没有送她回家的打算,将她送至101路公交车的站牌,推脱有事后开车离去。站在站牌前,礼貌地注视部长离开后,她有些说不出来的失落。不过,这样也好,她实在编不出来理由,掩盖住在城中村老旧街巷的真相。下车后,她穿梭在闪烁着霓虹灯牌的闹巷中,觉得自己所期望的似乎没那么遥远。她逐渐迷失在一团辛辣的烟火气中。

一进门,他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将他推开。

“又来活儿啦!乐器行的老板说能为我介绍两名新的学生。”他将裹好鸡蛋液的牛肉放进油锅中,缩着脖子躲避爆裂的油花。他充满信心地望着她。

“大概还是小学里七八岁的启蒙生吧。如果你不继续接受正规院校的专业学习,是很难有好生源的。”她说。

他不作声。

她察觉到他瞬间低落的情绪,却仍继续开口道:“那也不该成天和那些人在不入流的野场子唱一些粗俗的流行歌曲。不过是赚着一场一场的辛苦钱,如果看得长远一些,是没什么用的。”

“你知道的,我不愿同那些油头粉面、高高在上的音乐系学生打交道。”

她又开始说教了,丧气话让他很不爽。

不知为何,她想到部长独自吸烟时不苟言笑的愁容。不过,一想到他分摊了远超过一半的房租,她还是把心中一股脑涌上来的话憋了回去。她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的身子,从柜中取碗筷。

其实,和他相处后,她才渐渐了解什么是节奏与旋律,艰难地学会认识五线谱。她学习音乐很聪慧,经过他几个月的指导,就能对着简谱视唱了。他请她观看了省交响乐团的现场音乐会后,她对古典音乐才有了浓厚的兴趣。Sarah Brightman也是他经常在口中念叨的,从那时起,她才有了一些浅浅的了解。

一整晚,她都不愿说话。或许是作为补偿,她允许他入睡前与自己相拥了好一阵。

在其他同事都因工作整日困倦乏力时,她仍不放弃打扮自己。当她穿着米色衬衫配亚麻半裙,脑后挽着故作慵懒的发髻走进部门办公室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小口饮水,担心红唇的色彩留在杯口。所有人都怀抱文件踱着碎步穿梭在楼层,她有些心慌,打开电脑准备将没有得到回复的邮件重新发送。组长也似乎忘记组内这位实习生的存在了。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校对半成品的工作材料。

“部长来了!”大伙儿结伴走入会议室落座。作为资历尚浅的实习生,她还无法参加专业性质的部门会议。她透过玻璃门窗向外看,目光中有所期待。注视着会议室逐渐坐满人,保洁员将垃圾桶清理掉,她心中仍不安宁。

部长来了。他的身影从玻璃门窗径直滑过,在会议室门口驻足几秒后,越过人群的注视,来到她的工位前。

“你也来跟会听听吧,多学一点,将来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她确信部长在和自己说话,却还是向四周环顾。

部长帮她挪了一把座椅。走进会议室,众人的注视让她感到羞涩,却还是挺起腰肢,打开电脑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记录,尽量展示出专业的模样。她被安排坐在部长的后面。看不到部长的正脸,她有些遗憾,只能老老实实地飞速记下部长所安排的汽车租赁合同、项目中期报告等具体工作。

一切工作都在部长的精心布局下有序开展,组长抱着鼓励新人的态度将中期汇报的任务交给她。组长说:“你是实习生中最值得期待的人。”她只好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将全部的资料接了过去。她问:“中期汇报在什么时候?”“三天之后。”组长看也没看她,继续忙工作去了。

资料不全,她难以掌握项目的全貌。看着办公室上下紧张的工作气氛,也不敢多问。中期会议上,组长先将她赞美一番,又对组内的工作进行一番检讨,请求大家原谅自己顾不周全的地方,摆出真诚的样子。她被组长“推”了上去。全是组长嘱咐过的内容,她一五一十地汇报。部长突然皱紧眉头。她知道,出错了,只能强作镇定,按照組长吩咐过的继续进行。组长始终关注着部长的脸色。部长彻底眉头紧锁后,组长终于沉沉地低下了头,在场的人都屏气凝神低头盯着会议资料,没人想起还有一位被晾在显示屏前的姑娘仍怯怯地站着。

部长侧脸时,发现她伫立在一边,招呼她赶快坐下。她才侧身从过道穿过,在大家的注视下回到座位。她本不用过分自责。

她以为部长会发火。部长却说:“作为新人,在没有过多参与项目筹备期的前提下,能有这样的理解,已经很不错了。”然后,带头为她鼓掌。一时,她忘了组长的“用心安排”,心中对部长暗生感激。从会议中与部长的目光接触中判断,部长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他对自己十分宽容。她有些自鸣得意,会议上大方且频繁地向部长递去温婉又带着崇敬的眼神。

午后,天气渐暗,像是要下雨,大家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打起盹儿。她轻手轻脚地出去,确信部长一人在办公室后,才敲了敲门。

她让自己洁白的连衣裙一丝不染地呈现在他面前。

“部长,这是上午整理好的资料。”她乖巧地说。

“入秋了。”部长从文件中腾出眼睛盯了一下她,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些。“穿得这样薄,冷不冷?天气阴晴不定,很容易生病的。”

她有些期待部长对她多说一些话。近期,她一直在关注当地的招商政策,打听了一些对手公司可有可无的事,他同她聊什么都可以。不过,最好是一些无关工作的。比如,他们同样喜欢的音乐和Sarah Brightman的歌声。

部长简单翻看几页,说很好,还问组长有没有帮助她。她留了个心眼儿,说自己独立负责,不过都由组长审核过。在部长翻看资料的时间,她尽可能打量部长办公室中她视线所及的事物。部长吸烟,但是烟瘾不大,烟灰缸中仅有一支昨天留下的烟蒂。部长也不是很会照顾自己生活的人,他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衣领处残留着一楼装修处墙上的白灰。最让她心头一喜的是,他也像她一样,将换下来不及清洗的脏衬衫一股脑塞进布包扔在角落。这让她越发对部长产生了几分亲近。

部长刚三十岁出头,天知道他有没有一位情感稳定的女伴。她离开时,为部长添了一杯热水。

部长端起水杯后,终于又开口说话了,关切地询问她的家庭情况。他说,他也出身平凡,靠努力,更是靠贵人提携。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讲,虽说贵人相助是建立在业务能力之上的,但有时,机遇会比努力还要重要。他讲述起刚进入行业时被善待和提携的经历,说了一堆活跃在行业中响亮的名字。她早就明白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便点点头默认部长的教诲。于是,他在她心里,又是一位重情重义,懂得感恩的不凡之人了。

起风了,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爆裂的响声。整整一个下午,她内心无法平静。

下班前,她接到了男友迟回家的消息。他嘱咐她,冰箱里冷藏着已处理好的食材,简单翻炒便能直接食用,别总用垃圾食品对付晚饭。她像工作一样回复“收到”。

是个雨天,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同事们多数提前走光了。她向部长办公室看了一眼,他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参与项目的工作后,她意识到,自己每天最后离开,容易引起多事之人的不满,就整理好东西,打算在楼下的林荫步道转一转。她是很愿意在雨天独自闲逛的。

哪里都湿乎乎的。泥土味很香,她怀念起家中的小院了。这个时候,家里的枣树已沉沉地挂着果子,金色的玉米也被母亲整整齐齐地摆成一圈晾晒着。不知家那边有没有下雨,如果下雨,父亲又要发愁庄稼受潮了。她想给家里打一通电话,却始终拨不通。野狗在雨中撒欢儿,车辆在积水的道路中鸣笛缓缓驶过。向身后望去,贴着深蓝色瓷砖的大楼被雨水冲得泛着亮光。习惯了实习的工作后,她越发想留在这里,甚至有些期待每天帮忙去向部长报送材料。

她在雨中散步,让水珠冲过雨伞的庇护轻轻拍打在脸上。睫毛挂着水珠,无论看向哪里都闪动着晶莹的光,世界金灿灿的一片。已经顺着健身步道走完一圈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再等一会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她停留。

依旧那辆黑色轿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仍故作矜持,礼貌地冲车窗微笑。她期待和部长继续延续工作之外的话题,又机敏地认为,如果能多一些接触的机会,只要工作不出大的纰漏,实习期考核的事就没有悬念了。她将背包的肩带抽紧,做好了以优雅的姿态上车的准备。

车窗降下。部长越过副驾驶座,递给她一把钥匙,让她明早一上班就在文件柜最下层找一份用铅笔圈住标题的资料,在他到来之前放在办公桌上。部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顾不上多看她一眼。

一声鸣笛后,汽车驶过。

她连一声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她看了一眼连接钥匙的卡通挂坠,饶有兴趣地回味起部长严肃专注的神情,好一会儿,才装进背包,然后,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虚向公交车站走去。

自己从未有过出格的举动,他躲避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的。走得那样匆忙,大概是有要紧事吧。想到临下班部长仍聚精会神敲击键盘的模样,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回到家后,她百无聊赖地搜索了一部冗长的家庭片,缩在沙发上看起来。她决定不再等他回来,电影一结束就去睡觉。她想给家里打一通电话,又觉得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生活,没什么新鲜事可说。

对于毕业后留在省会城市工作,父母是绝对支持的。姐姐在县城结婚有了家,节假日照看父母总不误,她倒也安心。弟弟正读中学,一升入高中,也是用钱的关键时候。她是不愿让父母多操心的人,大学期间,靠着为人处世的聪慧,做过一些兼职的活儿,在同龄人中显得成熟且经济宽裕。和管理临时工的小老板打交道,她很有一套。这便是她的优势所在,大胆从容的做派,让她在众多名校毕业生中被注意到。而同样受过高等教育,且喜欢高级趣味音乐的部长,和那些利益为上的小老板们大不一样。出现错误后面对部长的宽容谅解,她觉得自卑,她太想在他面前把一切都处理得无可挑剔。作为员工,接受他的批评和指导,是犯不上自卑的。而这样的心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音箱中响起Sarah Brightman与Andrea Bocelli合唱的歌曲,她激动起来,转手将歌曲发送给部长。她确信,他也喜欢这首音乐。听着歌声再将歌词品味一遍,她又觉得不妥。想撤回消息却已来不及了,只好忐忑地期待部长能有所回应。

歌声中,他回来了。

他抱她,吻她。她逃脱,躲避,厌恶地推开。他将琴行老板给的“好处”在她面前骄傲地晃了晃,然后,放在桌子上。她看也沒看,往沙发边上挪了挪身子。她瞧了一眼手机,部长还是没有回复。他紧紧盯着她,她更焦躁起来。

“也许真的被你说中了。现在的家长越发刻薄,只上了三节课,就不愿续费了。那些精明的有钱人太自大了,以为买了好的乐器,就能有一步登天的效果。那些人并不了解学习音乐的门道,只想着让孩子参赛获得证书,为升学增添些优势。”他嘟嘟囔囔说着。

“你该学着去适应社会上的那些规矩。”她说,“下个月有省乐团在学校进行学术交流,听说一些人和你学院的老师关系很好。你想想办法,艺德高的老师们还是肯帮助后辈的。”

“可我就是看不惯那一套。而且——他们多半也看不上我。”

她不作回答,起身回房间去了。

她越发不能理解他死板的心性,对于他幼稚的想法更是感到无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明白了某种“经营自我”的规则,且不断用行动践行着。工作之中,她大胆结交,从容应对,越是权力大的人她越是不怯。她十分懂得,自己作为初担任重要岗位的新人,除了个人能力之外,一些微妙的东西是很重要的,有时甚至超越能力本身。

部长始终没有回复,才半天,那条音乐就被反馈工作进度的消息淹没了。是啊,他太忙了,任何一个匆忙的决定都可能影响整个项目的规划和进度,他肩负着所有成员对利益的期待。有时,他还要往返于对接的工作室和工厂,跨越半个省区,多半独自驾驶车辆连续在高速公路行驶四个小时不止。他有太多发火的理由,有时是下属无中生有的“建设性意见”,或者是项目书中与实际不符的关键数字,像采购、报销、请假这样的小事也很多。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的苦衷。而他又是那样宽厚,从不用坚硬的语气指名道姓地批评任何一个人。他也很简朴,看不到他身上或办公桌上有奢侈的物品,这在整栋大楼里都是很难得的,总给人亲切的感觉。她当然知晓,不只自己一人在工作中对他的指导产生依赖,甚至,他的做派和言行也为大家所倾慕。而同样喜欢的Sarah Brightman的歌声,或者一句工作以外日常的关心,又让她觉得他是无比特别的存在。

她很想留在这里。她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的事,更渴望在工作中与他形影不离。却又愧疚起来,不断按捺住内心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和心性。好在繁忙的工作能逼迫她恪守理智。

部长曾忠告过她,工作不能使用蛮力,在一些重要阶段,有人帮助是很关键的。部长将她拉在一旁,神秘地告诉她第二天下午安排了一场与客户接洽的饭局,要求她务必陪同参加。她谨慎地问,是否需要准备项目材料或者提前策划接待之类的,部长摆摆手说不用。她暗自庆幸自己平日的努力是能被看得到的。参加这次私人聚会的,除自己之外都是负责项目的核心成员,都是取得部长充分信任的人,组长竟不在列席名单之内。她认为,机遇来了。

她琢磨起这件事情。

作为实习生,项目的关键内容她暂时还很不上手,自己表现出对项目的了如指掌,也是不合适的,那样会驳了桌上老员工的面子,甚至招惹麻烦。也不能显得太笨拙,被部长嫌弃。冷静下来后,她想明白了自己的职责所在,自己终究还是二十一岁的年龄,饭桌上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应该主动承担。她太想让部长领略自己青春的风貌和超越年龄的交际能力了。当然,她也很想协助他真正做好一些事情,从完美地参与一场重要的饭局开始。

她还在为着装苦恼。不想以绝对的青春面貌示人,又生怕打扮得过于老成。她想让他察觉到自己用了心,却更想展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从容样子。没有挑剔色彩和款式,她选择了一身面料质地很好、剪裁考究的深杏色套装。

车上,部长想嘱咐她几句,欲言又止,只说:“今天的饭局很重要。对方都是性情豪爽的人,你不必太过于拘束。”

她注视着他脱下外套,整理洁白的袖口,亲自调试空调温度,起身以儒雅的姿态迎接对方的人。客户一行人看起来比部长年龄大许多,部长丝毫没有谄媚的举止,合乎情理地表达路途上的关心。对方不提起工作的事,部长也不开口询问,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上一次共同参加的交流会上。

他们一圈圈地饮酒,她也识趣地喝了一些。部长还在与坐在正中的“皮帽子”对饮。“皮帽子”拉着部长的手说,自己一喝得开心就有头脑发冷的毛病,也寻人看过好多次,没什么大问题。说罢,“皮帽子”不甘示弱地与部长碰杯,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黑色皮帽子一会儿摘下,一会儿又戴上,摆弄了一会儿后,终于稳稳地扣在脑袋上。他们终于聊起工作了。

这下都是她听不明白的话了,不过她并不觉得无趣。“皮帽子”有些醉意,面颊微微泛红。部长则显现出年轻的优势,抵抗住酒精,流畅地应对他的种种质疑。她的目光集中在部长身上,眼神中更多了几分崇拜。

桌面上的酒饮得差不多了,已有人被打发着接连离席。没有“撤退”的命令,她仍坚守着。暖色的灯光在晶莹的空盏中折射,催促他们尽快达成共识。这回,部长也有了醉意,挽起袖子摘下手表,与“皮帽子”碰杯后盯着湿漉漉的杯壁出神。在座的所剩无几。“皮帽子”站起来,提提裤腰,大步流星地绕着桌子打转儿,时不时亲切地拍拍部长的肩膀,说不急,要考虑周全。

她调动起全身的感知,体味着部长此时的艰难。

“皮帽子”转了几圈后,挨着她坐下了。她还意识清醒,却表现出迷蒙的浅浅的醉意,准备躲避刁钻的问题。“皮帽子”将凳子蹭近了些。

“皮帽子”跨越她,与部长交谈着。

她始终关注着部长的神情,酒精让他展露出暂时的憔悴与无助,她对他充满关怀的担忧。

她身子一麻。下肢,被一條腿触碰。接着,那条腿又紧紧地挨了上来。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她感受到自己正被一股热腾腾的气流侵犯着。“皮帽子”仍高谈阔论,带有酒精味的混浊气体离她越来越近,时不时地冲脸颊挑衅。而她却没了锐气,僵直着身体。“皮帽子”怜爱地抚摩着她的手臂和肩膀,从肩膀抚摩到散发着樱花气味的发尾。他很绅士,手掌从不超越,她的心思竟一点一点乖顺了。她觉得也许自己醉了。她不再盯部长看了,她想哭,却实在没有哭的必要。咽喉中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梦一样。

部长起身走到“皮帽子”身边坐下。

他看到了一切。

他什么都没有说。

“皮帽子”长长地拍了一下她的大腿,呼地站起来,和部长重重地握手,面露笑意离开了。

她真的醉了,大脑一片空白。部长为她联系了回家的车辆,她没有拒绝。

回家的路上,整座城市都变成了碎屑,飘浮在空中。她大口地喘着气,踏实地听着喘气的声音,她不愿去想,认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酒精缠绕着树木、楼宇、霓虹灯牌、爆裂着油花的街巷……猛的一个刹车,连城市都醉醺醺地晃了一下。一个转弯,她身子一倒,又难过地清醒起来。

她一身酒气地回去。

男友紧紧地抱着她,为她倒水喝。

她没有推开他。她让他拥着,回卧室去。

她累得不行,却觉得身子脏兮兮的。她花很长时间沐浴,双腿酸痛几乎站不住了,还是觉得身体沉重,怎样冲都冲不干净。

他将被子抱了过去,躺下凑在她身边。她任他亲吻,爱抚,拥抱,把温热的胸脯贴上来。某一瞬间,她竟做好了交付于他的准备,出于义务,也该让他得到一次。拥抱了好一会儿之后,轻轻一吻,他就心满意足地快乐地离去了,依旧没有做出格的事,只留她一人瘫睡在床上。她孤独地闭上眼睛,渴望清空一整晚的记忆。

第二天,部长经过时,温柔地向她问好。她却提不起往日工作的热情。她随意将头发束起,沉默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她按时下班,不再去林荫步道闲逛。

他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她每天准时回家,也不再为他所做的事情“出谋划策”了,他很高兴。他快乐地向她展示自己花光了刚拿到的课时费购买的一把新吉他。他轻轻拨弦让她听那美丽的音色。

部长说,项目快成了,不过还需要和对方见几面,沟通细节,顺带着联络感情。

她拒绝了。

又接连拒绝了几次。

在部长的个人努力下,终于,与“皮帽子”的合作暂时搁置了。她的季度考核进行得不顺利,实习期也被延长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主动离开。部长默许,让组长抓紧时间物色新人,而她要在三天之内将手头的所有工作向新来的实习生交接清楚。

离开时,她忍不住向部长办公室望了一眼。部长正在进行新人入职前的第一次谈话。她回想起,四个月之前,自己特意打扮得稳重成熟,却还是以一样白纸的模样站在部长面前。

部长向眼前穿着红色格子短裙,打扮青春活泼的女孩问道:“我能对你有所期待吗?”

女孩歪了歪头,调皮一笑。

她浑身一冷,拽紧背包,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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