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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2023-05-21但及

福建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新芽幅画宝贝

但及 

1

“就这样,他们相爱了,生下了我。”女孩这样说。

新芽一听,全身紧绷。窗外,翠绿的小鸟儿在枝头细声歌唱,还不时展开翅膀。远处是浩渺的大湖——千亩荡,宽阔的水面上光线正在上下闪烁,微风轻拂,和着阳光的节奏。此刻,他却有点晕,如坠在梦里。

接待室新近改造了,弄得像咖啡吧,吧台、小桌椅,清新的小灯一长溜从上面垂下来,把暖光倾在地面上。这里以前是个牛棚,改造后,成了美丽乡村的打卡点。

说话的女孩叫饶桑子,全国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得者,刚出版了新书,据说在网上很红。她由市里的作协主席和镇里的宣传委员一起陪来。新芽是稻乐村村委会主任,这里的主人,负责今天的接待。女孩讲话耿直,不绕弯子,眼神像把利刃。手臂上还有文身,文了一朵暗红的花、一条青色的鱼。

“这……这有点让我转不过弯来。你真是他们的孩子?”新芽问。

“谁会编造自己的出生呢?”

女孩子反问,作协主席笑出声来,这让新芽感到几分难堪。他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她,凝视着,他想从这张脸上找出他要的线索与答案。

“她今天是来寻亲的,尽管这里已经没有了她的亲人。”作协主席用手指轻轻弹着茶杯。

新芽有種天地倒置感,心跳也似乎加快了,这种恍惚感一直在持续,久久没有散去。现在,女孩这张脸在慢慢化开来,化成了两张脸,一张是韩宝贝,另一张是饶春丽。的确,在这张脸上他看到了基因的渗透。眼神有点像韩宝贝,而表情动作又有饶春丽的神韵。这是一种古怪的组合,但他还是感到不真实。

“稍等,我有东西,去办公室拿。”冷静下来后,新芽对围在桌边的这三人这样说。

村部办公室就在隔壁,三十米的距离。开门,进办公室,内侧有个储藏室。他在里面翻找,纸箱一个个被扒了出来。最后,他的眼睛定格在一张照片上,照片装在一个浅色木镜框内。“嘉兴市第三届农民画培训班成员合影”,时间标示是1996年。

回到接待室,肥胖、肉厚的作协主席正在抽烟,宣传委员在玩手机。照片放在了大家中间,新芽的手指向照片,一一介绍。韩宝贝在前排,左边第三个,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敞开的夹克衫,头发长长的。新芽自己也在,第二排中间,头昂得很高。前排中间则坐着几个授课老师,其中就有身材苗条的饶春丽,她穿黑色的碎花长裙,白色小围巾,胸前有鸡心项链,脚上则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就是这次培训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件。

女孩拿起照片,盯着看。突然,人往后仰,一声尖厉的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啊——啊——”饶桑子伏在桌上,在抽搐。她把整张照片都捂在身下,新芽担心玻璃被她弄碎了。“小心,小心。”他叫了起来。

作协主席小心地取出镜框,并把它重新放到桌子上。

哭声贯穿接待室,萦绕,盘旋,新芽的眼前冒出了韩宝贝。韩宝贝受委屈时也是这样哭的,他太清楚了,两者一模一样。时光在作弄他,让他弄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韩宝贝,韩宝贝啊,他嘴里这样念念有词。

作协主席颤抖着又点烟,新芽拿起烟缸,递过去。烟缸是石头做的,沉沉的。看着那一缕缕的烟气,脑中全被回忆笼罩。新芽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

2

双鱼宾馆位于群艺馆的东侧,培训完后,他们就回到那个小宾馆。宾馆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的不少,还有一个外地演艺团,每天在勤俭路上的电影院里演出。

夕阳西沉,路旁有地摊摆了出来,声音从窗口一波波地传进来。他们坐在窗口,啃着鸡爪,新芽与韩宝贝住一间。韩宝贝嚼着,不时把碎骨头从窗口吐出去。

“那女人好几次用胸脯顶着我。知道吗?我能感觉到那团肉。”

“顶着?”

“就是,在辅导的时候,她就这样扑过来。”韩宝贝做着那个动作,神情里流露出的却是一种骄傲。韩宝贝说的是饶春丽,群艺馆的创作干部,他们这次培训的辅导老师之一。饶春丽半老徐娘,不过身材不错,说话也风趣,她打扮得鲜艳、时尚,又与众不同。她喜气洋洋,夸夸其谈。她在班上好几次表扬韩宝贝。“韩宝贝有个聪明的脑瓜,他画得很特别,他是我们这里的马蒂斯。”她好几次这样说,于是班上的人就跟韩宝贝开玩笑,叫他马蒂斯,既有夸奖,也有调侃与作弄。不过,韩宝贝把这些当补药吃,一味哈哈地笑。

“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新芽问。

“谁知道。不过,白送上来,我为什么不接呢?你说呢,新芽,不接就是我傻。”

“她可以做你妈了。”新芽说,“不过,看不出年龄,她看上去挺年轻的。”

两个人扳着手指算她的年龄。韩宝贝二十四

岁,她比韩宝贝大十六岁。

“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韩宝贝舔着嘴唇这样说。

“不要弄出事情来。”新芽告诫他道。

“怕什么,又不是我主动。”

那天傍晚,他们喝了六瓶啤酒,一只宏达烧鸡,一只文虎酱鸭,还有若干鸡爪、花生米和豆腐干。韩宝贝后来还唱了歌,他唱几度风雨风度春秋,少年壮志不言愁,沙哑的嗓音高亢、嘹亮,传到了马路上,有人还抬起头来张望他。

培训班结束前一天的晚上,韩宝贝突然不见了。新芽打他电话也不接。一直到晚上近十一点,房间的大门被韩宝贝擂响。房门推开,韩宝贝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进来。“到哪里去了?”

“哈哈,你猜不到。告诉你吧,我交了桃花运了,我交上了。”原来他去了饶春丽在群艺馆的办公室,一直待到现在。

“在她的办公室,就在她的办公室里。”他表情夸张,既激动,又想掩藏某种东西。

“发生了什么?”

“我摸了她。”当他说出这样的话后,新芽感到震惊。

“你吹牛,胡扯。”新芽猛地捶了他一拳。

“我摸了,真的摸了。”他说这话时全身发颤,仿佛刚从火场里出来。“就这样,她不时地碰我,我一把逮住了她。你懂吗?我猛地一把。她不仅没反抗,还很顺从。”他越说越激动,口水向外飞溅,眉毛快要飞起来了。

“你会闹出什么事情来的。”新芽推了他一把,韩宝贝瘫在床上,两手撑开。

“真是不可思议。你懂吗?新芽,你嫉妒了吧?”

“你混蛋,我怕你惹出事来。”

韩宝贝一跃而起,推开窗,探出身子看了看。“看,就是那幢楼,我们就在那幢楼里,那里还亮着灯。饶老师,噢,不,是饶春丽,她让我叫她名字,她可能还在那里,她春心荡漾,春光无限。”韩宝贝的眼中闪着光。

新芽把头长长地探到夜空里,远远地,他看到了群艺馆那幢灰色楼。的确,三楼上还亮着一盏灯,在一片茫茫黑色里泛着暗淡的光。他吃不准韩宝贝说的是真是假,但从韩宝贝的神情与得意来看,可能真发生了此事。

3

从新芽家往西,走上两三百米,就是韩宝贝的家。

韩家在村子的里头,离千亩荡有一段距离,家后面还有棵大的樟树。樟树有几百年历史,长得高,耸在空中,俯视着村庄。新芽时不时会往韩家跑。韩宝贝把一个朝南的房间弄成了画室,平时有空,就画他的画。墙上挂着他的画,桌上铺满了纸,东西胡乱地堆放。画不满意,就撕了,一团团扔在墙角。水彩弄得到处都是,桌上呈现花斑,连墙上都有颜料的印子。

两人是很好的朋友,同在稻樂村,从小一起长大,是当地农民画的主力。平时,他们会骑着自行车飞来飞去,也会在千亩荡里一起游泳击水,更多的时候两人在一起抽烟、聊天和吹牛。

培训班结束后,出了一本画册,收集了这次培训的成果。新芽被选了一幅,画的是秋收的景象,收割机与农民分别在田头忙碌,色彩斑斓。韩宝贝也被选了一幅,但他这幅放在整本画册的第一页,主编饶春丽还在前言中提到了这幅画。这幅画的名称叫《渡口》。画上是五六个人一起乘船渡河的情形,韩宝贝大量地运用了黑色,每个人形象怪异,面目狰狞。初看,这幅画有点阴森,船下是翻涌的激流,两岸树木萧条。饶春丽这样写:“这幅画有很强的主观性,夸张,又生动,用一种特殊的绘画语言表达了生活的本质。”

对这个评价,新芽不能接受,他内心也不认同这幅画。这幅画与韩宝贝一样狷狂、刻薄,带有某种挑衅性。他也看不惯饶春丽与韩宝贝正在发展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就像这幅画,正在挑战世俗的底线。他觉得饶春丽因为私人原因,故意夸大了韩宝贝的成就。

回来的同时,韩宝贝还从城里带回了一本书。是在一家书摊上淘到的一本盗版书。书印得粗糙,纸张毛毛的,里面也有错别字。书名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韩宝贝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它,时不时,他会在新芽面前朗读这本书。

世事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命定的!这是有点可怕的,但为什么要反抗呢?反抗是最无用的,事情还是一样继续下去。这便是生活,和其他的一切一样!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的云天,浮动着一些斑斑的红点,肿胀着,收缩着,好像令人痛苦的火伤;那是煤地的一些高炉。起先,这种景色使康妮深深恐惧,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窖里。以后,她渐渐习惯了。早晨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来。

“你看,写得多美。真是一本精彩绝伦的小说。”读完一段,他就会发表这样的评论。那本书已经很皱,藏在他的包里,他时不时会摸出来,看上几页,又若有所思地遥想片刻。他遥想的时候,模样就像个儿童,单纯又冷漠。

培训班后,韩宝贝再没有把热情倾注在画上面。他好像把画给忘了,没有了画画这回事。他的热情全在饶春丽身上。他常跑城里,三天两头要去。“知道吗?她就是妖精。她身上有股魔力。”韩宝贝这样说时,新芽瞪大眼注视着,他依然不相信他们的事。

“你睡了她?”

“岂止睡了,她都快把我掏空了。”

新芽感到气愤。“刹车吧,现在刹车还来得及。”

“你知道吗,新芽?她的身体有多迷人。她就像一只螃蟹,把我钳住了。我们每次的花样都不同,我像是吃了毒品一样上瘾。她也是,我感觉她比我更厉害,她比我还要上瘾。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叫玩的是心跳。”

“人家是有家庭的。”

“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韩宝贝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他激动、亢奋,又坐立不安。眼前的韩宝贝对新芽来说是陌生的,他羡慕,带点嫉妒,但理性又让他觉得这事荒诞不经。新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制止这位朋友。

“去你的,我的事,你少管。”

4

新芽的目光还是时不时飘向那女孩。

“你妈呢,你妈现在在哪里?”

“在九华山的寺院里,一直在寺院里。她说这是她的最终归宿。”

新芽听后,叹了一口气。世事就是如此地作弄人。

昨天镇里来电话,让他接待一位文学新星,说找村里有事。哪想到是一个自称韩宝贝女儿的人找上门来。韩宝贝死了那么久,现在村里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丑陋的现实逼疯了我爸。”

新芽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是不公平的,这样对待我爸也是不应该的。他是这个世界的牺牲品。”

饶桑子这样认识父亲,他不完全认同,但又不能当面反驳。他怕伤了她的心。或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道德与爱情有时就像仇敌。新芽一味地低着头,内心在挣扎,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世上总存在偏见,存在残忍和不平。这也就是我们作家的使命。”作协主席突然这样说。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想过了,我要以我父母为题材写一部长篇小说。刚刚有个出版社要跟我签合同,我就写这个。我要控诉,把真相揭示出来。”

“这想法挺大胆,我支持。”作协主席拍了一下桌沿说。

“他们是有真挚爱情的。既纯洁,又纯粹,还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题目我也想好了,就叫《关关雎鸠》。”

“关关鸡?”新芽不解地问道。

作协主席哈哈大笑,脸一抖一抖。“不是关关鸡。那是《诗经》里的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歌颂爱情的,中学生也会背。”

“噢。”新芽的脸红了,感到难为情。

临近中午,女孩提出看一下房子。新芽觉得为难,因为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作为独生子的韩宝贝过世后,其父母也相继过世,留下的房子在十多年前被征迁了。现在房子所在的地方成了一条高速公路。“没房子了。”他说,他怕女孩提产权的要求。

“我不是来要房子的,我只是看看,看看我爸当年生活的环境。”对于这个要求,新芽无法拒绝。于是,新芽带着他们走出接待室。几个人缓缓地穿过村庄,沿着千亩荡边幽深的小路,走向村西头的那条高速公路。

“家里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女孩问。

“没有了,人都亡了,户籍都取消了。房子后来是村里统一处理的,我那时候还不是主任,弄不清楚当时这些东西去了哪里。”

高速公路扑面而来,一座桥洞从底下穿过,分裂的村庄通过这个桥洞又连接了。一辆辆汽车在围栏后面快速地通过,发出巨大的隆隆声,他们站在远处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站在这里,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只看到一条路。”女孩又说。

“是啊,就是一条路。”作协主席也感叹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原先这前面有条小河,河浜在这里一直绕着进去。韩宝贝一家就住在小河边,那里一共有七八户人家。春天的时候紫薇花就在河边开放。”新芽的眼前闪现出原先房屋的模样,那是一个两层楼房,上面还做了一个尖顶,夏天的时候韩宝贝就穿了一条三角裤睡在屋顶露台上。他向他们解释,他们却是一张张茫然的脸。

“不过,那棵树还在,保留了下来,那棵风水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那棵大樟树,它位于公路的左侧,依然挺立着。“那时候,我和你爸经常在树下,我们在树下乘凉、唱歌,他还朗诵自己写的诗歌……”

“诗歌?”女孩问。

“是的,韩宝贝,噢不,是你爸,他写过诗歌,写过一些。他说他身上有诗人的气质,他就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难怪,你身上的文学细胞就是从这里继承的。”作协主席插入了这样一句。

5

韩宝贝还是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很大的事。

初冬的一个周末,嘉兴市区建国路的小商品市场上游人如织。隔了一条马路,便是位于运河边的南湖饭店,饭店正在举办婚宴,人进人出,门前还拉起了庆祝的横幅。突然,在饭店门口停车空地上出现了两个赤身裸体的人,一男一女,被扔在了街头。韩宝贝与饶春丽被人捉奸,在宾馆宽大的床上被当场逮到。四五个汉子闯进房门,一顿毒打后,把他们双双扔到了寒风初起的街头。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身上没有一块遮挡的地方。韩宝贝的嘴角淌着血,他跌倒又爬起,光着屁股拼命逃窜。而饶春丽则一头倒在地上,赤裸的身子像蛇一样盘着。

这是一件轰动整个嘉兴城的事件,也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焦点。饶春丽丈夫的报复凶狠又野蛮,建国路上的许多人都赶来看这幕活春宫。

从此,饶春丽从生活中消失了,她离家出走,据说到了五台山(也有说她到了国清寺)。而韩宝贝依然不折不挠,不断进城,寻找饶春丽。人们在火车站、汽车站和群艺馆等处不断发现他的身影。他一个人,孤独地走,神情恍惚,又喃喃自语。一个月以后,韩宝贝就成了另一个人了,他像个绝缘体,与这个世界区隔。他讲话颠三倒四,口水横飞,头发蓬乱得像顶了个鸟窝。

稻乐村的人都搖头惋惜,一个好好的年轻人就这样疯了。

很多时候,人们看见在大樟树下坐着韩宝贝。他挖鼻孔,对着小河撒尿,有时还会追女人。他哈哈大笑,笑声放浪,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

发疯后的韩宝贝连新芽也不认识,新芽有一回进他的家门,想与他聊几句,结果被他赶出来。他手举一根棍子,哇哇大叫,从里面追出来。他朝新芽后背打来。新芽一躲,棍子打在窗台,连玻璃都碎了。

新芽恐惧,从屋里窜出,在空地上喘大气。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人就是他最熟悉的朋友。

6

临走前,饶桑子加了新芽微信。

“你是我爸最好的朋友,身边或许还有我爸的一些资料。有的话,我希望你能提供给我。我先谢啦。”说完,女孩向他深深地躹了一躬。

“我找找,我再找找。”新芽敷衍着。

三个人走了,留下一团车子远去的黑色影子。他回到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开了一扇,此刻正有风吹进来。他推开窗,看到千亩荡的一角以及延伸在两岸的绿树。事实上,他前面来取照片的时候,还拿到了另外两个本子,那是韩宝贝留下的日记。对于这两本日记,他纠结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不想把这两本东西交出来。他认为,这些东西不适宜饶桑子。

韩宝贝后来去了精神病医院,过了三年,在医院去世。他是在韩宝贝去世后,到他家整理遗物时发现这两本日记的。他偷偷藏了起来。一本绿封皮,1993年的;另一本褐皮,则是1996年的。

打开1996年的那一本。翻开其中的一页,看到了以下文字:

她就像一本书,在我面前一点点打开。她是那么的陌生,充满了诱惑,也让我的想象腾飞。她的胸小巧,但充满弹性,像番茄,又像柿子。还有,她那曲线,如雪面一样自然、溜滑。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一切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她让我充满了邪念与贪欲,但我又自认为这里面包含着一份美好。是的,这不是美好是什么呢?

又翻了几页,看到了另一段文字。

饶,这个可恶的女人,这个让我欲罢不能的女人。我想象不出为什么她会是这样,她矫揉造作、虚情假意。她是世界上的稀有动物,是上帝,也是撒旦。我明知她是危险的,是一团火,不能靠近,可我又偏偏情不自禁地要去靠近。她把我的身体与灵魂紧紧地吸了进去。我成了她的一部分,无耻,但又生机勃勃。

合上本子,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不能把这个交给女孩。这里面还有一些钢笔图,画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场景,新芽想,应该是他们亲热的情形。

他回忆起了那幅《渡口》。他保留了当年这本画册,画册就在他家的书架上,与其他的美术书叠在一起。这或许是韩宝贝留在世上的唯一画作。

傍晚时分,新芽回家。门一开,听到天井里的大白鹅叫声,这是屋子里唯一的声音。自从妻子离世后,他就一个人独居,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他已经习惯于这样一个人的生活,白天忙村里的事,晚上则一个人在灯下默默地画画,或看上一会儿电视。尤其是晚上,他觉得异常孤独。这就是他的日常。

进了书房。那本画册就在书架左上角的第二层里,暗红色的封面,他一眼就看到了。画册有点旧了,其中的几页还脱了线,散落开来。一打开,就看到了饶春丽写的前言,前言后面就是韩宝贝的《渡口》。

黑色的画面,一条船,船上一群古怪的人。站在第一个的人伸着手,撑着竹篙,但他的手像个机械臂。那人的脸是模糊的,带着某种鬼气。还有几个人站在身后,表情凝重,每个人神态不一,或紧张,或恍惚,或哀伤。河两岸的树也怪模怪样,仿佛霜打过的原野,生机尽失,充斥了一种肃杀之气。二十多年前,他看这幅画时,只感到古怪,现在却是猛地一惊,一下子,竟被这幅画吸引住了。

他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寓意,暗示了每个人的人生。人生如过河,各色各样,不尽相同,但又充满了诡异。这幅画首先让他想到了韩宝贝,也想到了饶春丽。他们的人生艳丽、夸张,却是一幕悲剧。他还想到了自己,他这个村委会主任也是大起大落,中间被免过职,受过处分,最后又官复原职。前几年他更是生活在悲苦与无序之中,妻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重症肌无力,他带着她跑遍了东西南北中,寻医问药。最后,妻子带着无限惆怅的眼神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临死的眼神,她一直紧盯他,仿佛在祈求,又仿佛有某种不舍。直到现在,这一幕就像烙铁印子,深深在刻在他灵魂里,每每想到这一幕,就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无限的哀伤。

人生这条河啊,渡过去真是太难太难了,他有这样的感叹。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又乌云密布,一会儿又狂风暴雨。有时还会带来剧痛、灾祸,以及种种的不幸、煎熬和无奈。

他也想到了饶桑子,迎接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的会是怎样的渡河呢?是悲是喜,是赢是输?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他觉得这对每个人都是巨大的考验。

画册摊开在书桌上,打开台灯,手机靠近,他给这幅画拍了照。夜降临了,窗子外在逐渐转黑,大白鹅也进棚休息了。桌上堆着他自己的画,一沓沓,杂乱无章。一缕光线垂直地停在屋子的中间。通过微信,他把这幅画传给了饶桑子。“这是你爸留下的一幅画。”他留言。

很快,女孩的回复来了。

“只有这一幅吗?”

“只有一幅,唯一的一幅。”

“好有个性啊,但我看不懂。”

看着手机,他在想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想了一会儿,他写下了如下的句子,并按动了发送键。“或许你现在还看不懂,以后一定会懂的。这是你爸的画,一幅杰作。”他真这样认为。或许韩宝贝画的时候是带着一种无意识,但到了他这个年龄,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以后,他才明白这幅画所蕴藏的价值。

不久,他走出了家门,朝着千亩荡方向走去。夜晚的大湖一片宁静,连水声也消隐了。远处,薄雾正在水面中央升起,像几片云一样缠绕在一起。连片的灯火在湖边透出来,盘绕在湖的四周。光线模糊,隐隐约约,他贴着湖岸在走。

眼前,漆黑在弥漫,韩宝贝的形象却在这黝暗处一点点复活起来。他看过韩宝贝不下于一百幅的画,有的一般,有的精彩,但現在都灰飞烟灭了。一直记得与韩宝贝在千亩荡戏水的经历,他们横渡这个大湖,那时韩宝贝说以后要渡长江、黄河,甚至还要渡世界第一大河——尼罗河。

韩宝贝就是这样说的。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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