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过立夏
2023-05-21安意如
安意如
夏如鹰,从春之缠绵中俯冲而下,誓要攫取更多的生机和活力。新疆的夏天最符合“夏”的本意——“大”。吃得痛快,热得坦荡,美得毫不扭捏,草要铺天盖地,花要漫山遍野,云要浩荡无涯。日光从早到晚,加班加量不加价,让你感觉比别处多收获一个夏季。
新疆的夏天,是西域卸下沧桑,最柔情满溢的季节,花草烂漫,自由组合。从五月开始,天山红花开遍,昭苏油菜金黄,霍城薰衣草紫……花开次第,络绎不绝,配上蓝天、白云、草原、雪山、净湖,有海阔天空般的美感。
原本我想着将夏天的某一个节气放在新疆,借以代表新疆的夏天。然而我失败了!新疆太辽阔了!一个节气完全无法言尽风光,甚至一个季节都不足以囊括它的风情万种。此外,我在新疆邂逅的古城和遗迹,那些盘根错节的历史,足够我磨磨唧唧写出另外一本书。
我是在春天赶到伊犁的,为赴一场想念已久的杏花之约。
人都说江南春色好,我不否认,不过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来得及慢慢地从新疆的大地上走过,未曾完整领略过浩荡的真意。
四月的时候,处于天山深处的吐尔根沟杏花盛开,洋洋洒洒,若烟似霞。
在杏花树下野餐,翠色欲流的草甸、悠然洒落的花瓣是天然的茶席,煮着老茶头,啃着比我脸还大的风干肉,豪迈自生。学会用英吉沙小刀朝着自己削肉,这是牧民的好习惯,把危险留给自己,将刀口对着别人是不礼貌的。
我打着饱嗝,端详漫山遍野绵延起伏的花海,暗暗将“灼灼其华”四个字,从桃花那里拿过来献给了杏花。
杏花和桃花,在我眼中亲如姐妹,除却因诗词对它们产生的印象不同,其他都蛮像的,都是朴实而有风情、被名字耽误的美人。若真的要比,桃花沾染的情爱太多,杏花的气质更仙一些。
在杏花树下小憩,以为睡了很久,其实只有一会儿。半梦半醒间看见杏林,温柔、沉静,美而不自知,自此以后,但凡有人说起“日边红杏倚云栽”和“牧童遥指杏花村”,我只合得上此处。
那杏花层层叠叠掩映着粉嫩的日色,似要开到天上去……山野深处,有真正打马而过的牧童,杏花烟笼的地方安放着真正的村落,不是吗?比起江南杏花村的欲言又止,伊犁的野杏林让人豁然开朗。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同样的风光在新疆看来格外清透,村居格外疏阔。人只是自然里渺小的一点,似有若无的存在。
朋友们要去走夏特古道,这是一条跨越天山、由北至南的近道,北接伊犁昭苏县夏特牧场,南至阿克苏温宿县破城子,全长120公里,是丝绸之路上最险峻的古隘道,是新疆也是国内顶级的徒步路线之一。
我闹着要去,说我也是转过冈仁波齐的人!大伙研究了一下路线,除了开始需要涉水过河,中间还有大段的冰坡需要翻越,结论是我实在不适合掺和。
我嘤嘤嘤半天,朋友说,这样吧,让你过个瘾,一起到第一天的宿营地,你看着我们出发,然后回来时你再去昭苏泡温泉接我们,成不成?
我想了一下,说,成交!路上记得给我拍照片!帮我跟玄奘大师问好!
他说行,愉快地击掌成交。
营地边河流蜿蜒,沟谷痕迹深重,直直地插入山中,视野的尽头是闪着寒光的雪山。雪山背后有峻拔的冰川,这是将来的几天伙伴们要跋山涉水走的路,户外运动的乐趣就是自讨苦吃。千年前的唐代,玄奘大师走过的时候,条件肯定更为艰苦。
周边的牛羊不多,地上有薄薄的草皮,野花嶙峋,山野尚未全面展现它的丰沛与妖娆。哈萨克人夏季转场刚刚开始,他们还在路上……哈萨克人是真正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牧民观察着草场的变化,随着雪融化和飘落的痕迹改变牧居的路线,进行着艰辛但不乏诗意的迁居。
哈萨克人一年三季的迁徙给人的震撼与感动,在城市中无法体会。这是节气深入生活的表现,牧民在奋力寻找自然给养的同时,懂得顺天应地、遵从自然的规律教化,与农民一样,心存敬畏,默默接受安排,付出努力抗争,朴素的生活因此充满宗教的神圣感。
送朋友们出发那天正好是立夏,这个节气预示着夏季开始。
我将在新疆待到夏末,接着前往敦煌,才能勉强完成我计划中的西域古国之旅的部分。
出发前,大家在营地聚餐,本打算凑合一顿,结果有人提出立夏这天的饭要做得讲究,吃了无病无灾。于是大家都认真起来,立马检点车上带的食材(面粉、牛奶、牛羊肉、胡萝卜、芹菜、洋葱、各种调料),分配好洗锅、搭灶台烤架、和面、热馕、串羊肉串、捕鱼等任务,作为一个闲人,我被分配到的任务是煮茶。
看着周围欢快的、忙得热火朝天的朋友,我顿时有种承包了牧场,在这里开饭馆的错觉,随遇而安的感觉真好。
我正在认认真真地撬茶煮茶,朋友欢呼着跑回来,凑到我身边,举着一朵硕大的蘑菇说,来,送给你!
那是比我这些年在云南见过的所有的菌子都要大的蘑菇。我接过那朵比我脸还大的蘑菇,眼中精光闪烁:做个蘑菇汤怎么样?
朋友在旁边啧啧:太不浪漫了!亏你还是个作家!我说:谢谢,我首先是个吃货,然后才是个作家。子曰,吃进肚子里是最大的浪漫!
做饭中途,朋友喊了一声,要下雨了!我抬头看了看云,天高云淡,看不出任何要下雨的迹象,心想谎报军情吧!过不了一会儿,雨噼里啪啦地下来啦!
雨赫然不小。我看了看大伙,烤肉的烤肉,煮汤的煮汤,切菜的切菜,热馕的热馕,有说有笑,泰然自若,岿然不动,我只好收起惊讶,不动声色地蹲在地上煮茶,默默地贊叹:少数民族的兄弟朋友心就是大。奇怪的是,又是风又是雨,火也没被浇灭,饭菜居然也做好了。
那朵蘑菇不负众望,和壮烈牺牲的鱼配在一起,做成了好喝的蘑菇鱼汤,汤色乳白,鲜到掉眉毛,水乳交融的滋味胜过了我所有吃过的蟹和秃黄油。
忽然之间云散雨收,阳光像神迹一样出现,在群山间投下耀眼的光芒。雨后草色明艳,草甸上升起蒙蒙雾气,群山好像从大地上浮起来一般。
气温迅速回升,仿佛刚才的瓢泼大雨只是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新疆大地骨骼清奇,天气个性清奇,一言不合电闪雷鸣,刮风下雨下雪下冰雹都是正常的,人在自然的跋扈难缠中学会淡定,若无其事地应对—接受—欣赏。
(摘自中华书局《二十四日》,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