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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谜底

2023-05-20王大进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刘三刘英照相馆

王大进

年轻时,我在镇上的木器厂里干过活。当时的木器厂是属于镇办企业,要进去并不容易。我的姑父在县工业局当副局长,所以,我能进木器厂就要简单多了。我那时候初中毕业,也就只有十几岁。因此,一时我在镇上是比较扎眼的。享有特权的人,总是受人关注的。只有到了后来,眼界宽了,才知道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整个木器厂也就二十来个人,厂长、副厂长、会计、保管和办公室主任,一应俱全。真正干活的也就只有十四五个人。木器厂无非就是做一些普通的办公桌椅和商店里的玻璃橱窗、柜台什么的,行销附近地区。毕竟木器家具和别的不一样,是个耐用品,订单不旺。没有生产任务,工人们四下里晃荡着。

既然工厂里没什么事干,工人们闲聚在一起就谈天说地。很多时候,他们喜欢谈论一个叫孔学东的人。孔学东是这个镇上高中的一位教师,个头很高,脸色苍白,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说一口南方普通话。孔老师有个很有名的外号,叫“孔老二”。他所以会有这样的名字,不知道是因为他姓孔呢,比较迂腐,书呆子气十足,还是因为他在家里正巧排行老二。或者,正好这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人们觉得这样的外号太适合他了,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有资格享用。

在镇上,木器厂的工人们基本算是镇上比较底层的人,不被有正式职业的人看重。而孔老师虽然也是有正式职业的,却又比不了镇政府机关里的那些人,甚至还不如粮管所、信用社或是邮局的。他们在他身上,更能获得一种居高蔑视的满足感。

孔老师不是本地人,他是很早下放来的。在这个镇上已经有些年了,而且在这里结婚生子。像他一样下放在这里的教师有好几位,后来陆续回到了各自原来生活的大城市去了。最不济的,也调到了縣城里的中学。只有他,留下没走。他所以不走,是因为他的妻子不肯走。他妻子刘英,在当地的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她是本地人。她的父亲原来是这个地方供销合作社里的一个老干部。刘英瘦高个子,剪着短发,经常冷着脸,不爱笑。她是一个严肃的女人,许多学生都怕她。

刘英曾经是个老大难问题。

她做过很长时间的老姑娘,和孔老二结婚时差不多已经是三十一岁了。这样的年龄,在当地是非常罕见的。人人都以为她要一辈子都嫁不掉了。孔老师当时也已经很大了,比她还要长三岁。可是,即使是这样,当人家为他们撮合的时候,据说他还是不愿意的。人们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乐意。世界上哪有男人不需要女人的呢?太不合情理了。刘英自然是极情愿的,就像濒死的溺水者捞着了最后一根稻草。

毫不夸张地说,全镇的人都希望看到他们顺利结婚。这事实在是太圆满了,一下子解决了两个老大难的问题。后来人们经常感慨:当生活里出现一个老大难问题时,千万不要怕,安心等着出现第二个。当有了两个麻烦时,很可能就把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

“有一把锁,就一定会有一把钥匙。”人们这样说,认为他们很合适。

他住的是单身宿舍,里面有床和一张桌子。学校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又在集体宿舍的边上辟了一个储物间,让新人作为厨房。刘英自己只带了两床新被子和脸盆、浴桶过来。门和窗户上被贴了红色的喜字。

如果说开始时孔老师还只是半推半就的,真到结婚那天,他真的就表现出了十分的紧张,甚至是恐惧。他脸色苍白,脑门上冒出许多汗来,说话结结巴巴。高度近视的厚玻璃瓶底一样的镜片后,眼神飘忽。同事们向他贺喜,他就像是犯错一样地说:“结婚了,昏了……真是昏了……”

晚上到了入洞房时,人们发现找不到他了。四下里到处寻找,最后在学校后面的那小树林里发现了他。他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猫,蜷缩在树旁。人们叫他,他也不应,一声不吭。最后他几乎是被人们硬拖进洞房的,并且从外面锁上了门。有一会,人们站在窗台下,静听着,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的声音。

人们说,孔老二结婚的时候是个秋天。深秋,已经临近初冬了,很冷。新婚第二天的早晨,人们看到他很早就起来了,坐在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垂头丧气的,完全不像一个幸福的新郎。好久以后,人们听到了一个笑话,说孔老二事后对一个要好的老师抱怨说,那事糟糕极了,不可描述地糟糕。至于糟糕在何处,没人知道。

人们知道,他是一个有点洁癖的人。

过去在他单身时,他的宿舍里总是很整洁,床铺都不让人坐。他的衣服总是洗得很干净,深蓝色的裤子都洗得泛白了。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有的学生揭发他,说他上厕所用了几十张纸。而且,整整擦了好几分钟。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一般人只用三五张纸,随便擦一下就算了。那样穷讲究,太过格了。

因为他的迂腐,所以他成了我们许家屯镇上最可笑的人。是的,谁会比他更可笑呢?自然,学生们也不怕他,经常和他在课堂上发生冲突。他是整个中学里任课最多的教师,既教数学,也教英语,甚至还能教历史和地理。他是二十多个教师里唯一的一个本科大学生。英语是他的强项,然而据说他还会俄语、法语和西班牙语。这当然也是可笑的,大家在中国,只要会讲中国话就可以了,法语和西班牙语有什么鸟用呢?学生们一嘲笑他,他就着急。一着急,就会满脸通红,结巴得厉害。越是结巴,学生们越是哄堂大笑。

我们觉得镇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嘲笑他。果然,知识越多越可笑。是的,谁像他那样愚蠢呢?书读得越多越愚蠢,似乎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妻子刘英只有初中文化,就明显比他要精明得多。除了教书不精明,别的几乎没有一样不精明,就连街上卖肉的都让她三分,因为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缺斤少两。她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连一星一点都不行。所以,孔老师上街办事,总不能让她满意。这样的一对夫妻过起日子,自然是经常发生争执的。而争执起来,他一定是输家。有人看过他们打架,说他被打得落荒而逃。她凶悍得不得了,一巴掌就把他的眼镜打飞了。没有了眼镜,他一下就慌神了,蹲在地上一阵乱摸。

此事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因为后来大家看到他的眼镜的一条腿用胶布缠着,非常醒目。有同学问他,结婚是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视了一下全班的男女同学,结结巴巴地说:“结婚是一个错误!”

生活里有被人嘲笑的人,就一定有受人尊敬的人。

和孔老师相反,陆百万就是一个特别受人羡慕的人。

他所以被人羡慕,是因为他有钱,特别有钱。他开了一个照相馆,生意红火。除了邮电所、水电站,三层小楼差不多是这个叫许家屯的镇子里私人房屋里最高的。最最关键的是,在他家的楼顶上还竖立起了一根天线,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据说在电视里能看到北京。这是多么让人生羡啊!要知道,一般人家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就很不错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家很有钱,究竟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家的财富,应该是超出人们的想象之外的。也许一个镇上的财富加起来,都没有他一家的多。有人说,光是金戒指和金条,他家就有一箱子。当然,这只是传言,谁也没亲眼见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有钱是确凿的。陆百万的父亲当年在上海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里,就是摄影师。一直到退休才回到许家屯。而陆百万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是随了他的父亲的,二十多岁才回来。回来后,他就开了这个照相馆,一干就是好多年。

许家屯的人“陆”“六”不分的,所以,陆百万也被人叫作六百万。我一直也没弄清楚他的真实姓名,问别人,别人也不怎么知道。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叫他“六百万”。再说,有什么名字能比“六百万”更响亮呢?那年头不要说六百万了,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连一万元都很难达到(除非是做梦。二十年后这里的情况当然又不一样了,万元户算是穷人一类里的)。

陆百万那时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是一个快乐的胖子(当时瘦子多,胖子少),又胖又白(他的生活是安逸的,整天就是在照相馆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更别说大太阳的暴晒了)。他又何止是安逸的呢?他是这里的首富,乃至全县的首富,都是可能的。很多时候,他躲在暗室里,冲洗各种各样的照片。镇上没人去过他的暗室,都说那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我那时候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去参观一下。我不知道暗室是什么样子。因为不知道,所以才神秘。因为神秘,才有吸引力。据说,他会请一些漂亮的少妇或者漂亮的年轻姑娘进入暗室。

爱美的姑娘们特别喜欢陆百万,因为他帮她们拍各种各样的照片。很多时候是无偿的。拍出满意的照片,他冲洗出来后送给她们。有些他会把照片放大,放在橱窗里对外展示,极大地满足了姑娘们的虚荣心。

自然,陆百万是不能理解孔老师的。但陆百万不像木器厂的工人那样嘲笑孔老师,孔老师上街时路过照相馆门前,他还会特意喊他过去坐坐。

“你看看橱窗里的这些姑娘,哪个最好看?”

陆百万好像是很认真地听取孔老师的意见。

孔老师就很认真地,扶着近视眼睛凑近端详着。看着看着,有时脸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拍得好,你拍得好。都好看,都好看。她们都很美。”

边上的人也都会笑起来。

笑他认真,也笑他迂腐和窘迫。這里的人夸女人漂亮,不会用“美”这个词。所有值得夸赞的,都只有一个词——“漂亮”。

孔老师不在意别人的嘲笑。他是孤独的,没有什么朋友。他和学校的那些同事,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同事们的眼里,他实在是太迂腐了,简直就是丢了全体老师们的脸。不但男教师们在心里嘲笑他,女教师们也一样。陆百万这样对待他,他当然是很高兴的。他有一种受到人尊重的感觉。他可以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话,甚至是隐私。陆百万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他们谈话时,就像一对久违的老朋友,相当亲热。他并不知道,关于他的许多笑话,都是通过陆百万传出来的。比如说,孔老师说他和刘英并不幸福,他讨厌和她过那种生活。他说他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也不喜欢她在床上的种种花式。当然,他更受不了她的苛刻,她总是喜欢对他的一些行为进行指责,甚至是做爱时的动作。他也不喜欢她做的饭菜的味道。

他们有个孩子,她却不让孩子跟他姓,而跟着她姓刘。对这一点,好在孔老师并不计较。当然,这在我们当地人的眼里是不可想象的。可是,谁让他娶的是刘英呢?刘英天生就是这样强势的女人,咄咄逼人,从不示弱。据说,孔老师是提出过离婚的,但是,每提出一次就会遭到她的辱骂和殴打。她并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他,但是,她却不允许他提出离婚。她要把他像个家奴一样地控制着。就算要离婚,也是她先提出来。当然,她并不想离婚。虽然她并不需要他这样的男人了,可是,她要是成为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女人,哪个男人会再要她呢?

她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回城呢?”陆百万曾经这样问过他。

“没意思……回去没意思……没有家人的,”孔老二这样回答说,“父母都去世了,回去也没有意思的。”

“兄弟姐妹……也靠不上……回去……没意思。”他说的时候,表现得很茫然。他担心回城后,找不到工作,尤其做不成老师。

他喜欢教书,虽然那时候他教的学生们却一点也不喜欢读书。

“你不要太软弱。对付刘英这样的女人,是要痛打一顿才好的。”陆百万说。

“她要是我的女人,两天时间,我就会把她管得垂首帖耳的。”陆百万说。

“有些女人,该打就要打,不要惯着。”陆百万说。

陆百万是不惯女人的。

陆百万的妻子曾经是这个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她当时在镇上的供销合作社里上班,一枝花。但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她就回家当主妇了。谁都知道,他们家不缺这个钱。她辞掉工作后,深居简出。他们家里正常买菜做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远房亲戚。

按理说,一个镇上的照相馆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名气。然而,事实上他的生意却异常地好,主要是因为许家屯镇地处交通要道口,国道穿镇而过,几乎是附近的几个乡镇的中心。因此,他的生意兴隆几乎就是必然的。二三十万人口的生日照、满月照、毕业照、结婚照、工作照、全家福……

陆百万的照相技术是一流的,简直无可挑剔。想挑剔也不行,因为除他之外,别无分店。他拍摄出来的人像,总是非常地清晰,黑白分明。相片中的人,有点像本人,又有点不太像。可以比本人呆板一些,也可以比本人更漂亮一些。在他的照相馆里,光布景就有二十多块,就算是县城里的照相馆,也没有他家的丰富啊。那些漂亮的布景上,有蓝天碧海的南国风光,有冰天雪地的北国景象,有高楼林立的上海外滩和南京长江大桥,还有雄伟的北京天安门广场……只要花二毛多钱,就可以用那样的布景留影,仿佛是亲身游历了那样的大好河山。只要很少的一点钱,就能满足精神上的最大需求,是多么划得来的一件事情啊。

对陆百万而言,他自然是去过这些地方的。可以说,他是许家屯镇见识最广的人了,毕竟人家在上海生活过许多年。孔老师所以和陆百万搭上话,也是和他们有时能谈起上海相关的话题有关。然而,孔老师对上海的回忆是模糊的,混乱的,苍白的。陆百万的回忆却是生动的,清晰的,充满了趣味。在他的描述里,大上海既是繁华的,又是可笑的;既是让人羡慕向往的,又是让人不屑与义无反顾的。

如果这个镇上只有这样两个突出的男人,显然还是单调了些。真正给人们带来毫无顾忌的公开谈资的,却是另一个人,刘三。

刘三是个傻子,整天在这条街上晃荡。

傻子在生活里没有生存压力,所以很自然就是无事可干的。

无事可干的刘三,只能在街上晃悠,尤其是在陆百万家的照相馆附近晃悠。他好像有些胆怯,从不走近照相馆,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时不时有一些姑娘进进出出。而进进出出的姑娘们有些怕刘三,总是在他离得比较远时才敢进入照相馆。

“刘三你没事滚远点,不要靠这么近。她们都怕你。”陆百万说。

在陆百万看来,刘三影响了他的生意。

刘三不说话,常常只是站在离橱窗五六米远的地方,袖着手,眼神空洞。

“滚!滚!你这个色鬼!”陆百万说。

刘三不生气,也不还嘴。

陆百万拿他没有办法,自然界中常常是一物降一物,人也一样。

刘三真是个傻子。

刘三不光傻,还是个花痴。更准确地说,他是成为花痴后才显得傻的。熟悉他的人说,过去的刘三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读过书,写得一手很好的钢笔字,还会说俄语(那时好像国家提倡学俄语)。大概是爱上了什么人,对方的家里没同意,受了打击,从此就痴了。

大家都认为刘三是可惜了。刘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是在省里工作。如果他没有得病呢?相信他会有很好的前途。我那时候就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成为花痴呢?就算是害了相思病,总是可以恢复的吧?就像是一个人醉酒,总有醒的时候啊。然而,刘三却一醉不醒了,整天浑浑噩噩的。思想上有了病,也影响了他的身体。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把身体偏向一边,就像小时候我把一条小鱼身体一侧的鳍去掉,它就只能歪着身体在水里打转。孩子们分不清刘三和疯子的区别,看到他都有些怕,躲他远远的。而刘三也不愿意与别人交流,他离人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任何时候你问他吃饭没有,他都回答说是“吃了”。其实很多时候他没有饭吃,一直饿着。

每个人都可以戏耍刘三,以戏耍他为乐。

戏耍内容,其实是千篇一律。

“劉三你的女朋友呢?”

刘三脸上木木的,“跟人了。”

“她把你甩了吗?”

“是啊。”

“你想她吗?”

“……想。”

每当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大家就乐得不行。是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痴情的男人呢?陆百万看到别人这样戏耍刘三,也乐。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为了女人而发痴。如果把孔老二心里的那种对女人的厌恶,分一点点给刘三,刘三就不会疯。这两个男人,真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对刘三来说,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别人的嘲笑完全没有知觉。然而总是有人骗他说:“刘三,你的对象来看望你了。”他会立即有所反应,先是一愣,继而就会做出谛听的样子。他谛听什么呢?自行车铃声?说笑声?或者不是谛听,是冥想?没人知道。可是他的表情却说明他在期待着一件事,那就是某个人的到来。许多年都过去了,就算是那个女人当年鲜花一样地艳美,只怕如今也是凋谢了。

陆百万虽然对于刘三经常出现在他家照相馆门口有些气恼,但倒也没有发展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因为事实上来拍照的姑娘们,并没有明显减少。爱美,让年轻姑娘们多了一份勇敢。再说,刘三也从没有真正对哪个姑娘有过明显的冒犯行为。

时间就像河水一样,在小镇里流淌。小镇子里的人仿佛一直是不紧不慢地生活,而那时候风气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农村早已经开始包田到户了,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富足。而南方改革的风潮,也慢慢地影响到了这里。照相馆原来只能拍摄黑白照片,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大幅的彩色照片。

镇上的姑娘们纷纷地来留影,风靡一时。

甚至,连十多里地外的7145工厂都有人来。7145当然只是代号,一个国营大厂。7145厂有许多年轻的姑娘,有几个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其中有一个叫陈茜的,长得就像电影明星一样,雪白干净,大眼睛,黑长发,腰身苗条。很自然地,陆百万和她就熟悉了起来。陆百万喜欢为她拍照,各种各样的,有半身的,全身的,甚至还有脸部特写,非常漂亮。有一张特写,后来占满了整个橱窗。

许多人以为那是一张电影明星照。

这张照片,自然也吸引了刘三。他几乎每天都来,长时间地伫立着,盯着刘茜的照片。

“喜欢她吗?”有人就这样逗他。

“喜欢。”

“她漂亮吗?”

“漂亮。”

“介绍给你做老婆好吗?”

“好。”

陆百万听说后,开始时只是笑笑,后来经常看到刘三对着这张照片,真的就生气了。他上前赶刘三离开,甚至还动手打了他。

镇上的人虽然很尊敬陆百万,但他动手打人,大家觉得他真是过分了。无论如何,刘三是有权利看一张漂亮肖像的。作为陆百万,他有什么损失?

我在那个木器厂里居然晃荡了四年多。

那四年多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闲晃。工人们没事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牌或是吹牛。再闲下来就是开一些粗俗的玩笑,很下流的玩笑。我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吹口琴,或者看小说。因为我这样的行为,他们就叫我“秀才”。他们相信我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离开这里。

这个木器厂显然不适合我。

从那年秋天开始,许家屯镇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孔老师和他的女人刘英打架,一直闹到镇上。据说,有个雨夜,孔老师带着儿子从县里赶回来(他的儿子患有哮喘,他带他到县医院里去治疗,结果没赶上车,回来晚了),看到刘英正和她的小学校长睡在床上。校长的嘴里正含着她那颗草莓一样硕大的奶头。看到他回来,她一点也没慌张,光着身子跳下床,挥着手让他离开。她胯间的那撮黑色阴毛,就像小学校长唇上的那抹小胡子,分外扎他的眼睛。

孔老師虽然并不喜欢刘英,但他也是一个男人啊。他结结巴巴地把那个校长赶走了。这让刘英有时气愤。刘英否认她和校长有性行为,只说他们是累了,躺在床上谈心。她也否认他们脱了衣服,认为她男人只是眼花了。她后来甚至说那根本就是孔老师在血口喷人,是造谣诬陷。上天可以证明她的清白,她说如果有可能,她愿意把她的祖宗们从坟墓里叫出来,一起为她做证。她的贞洁,可以与日月同辉。

“如果说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这个镇上就没有第二个女人!”

她疯了一样,手舞足蹈,对每一个围着看热闹的人,诉说着自己的清白。她是被他冤枉的,简直比窦娥还要冤。就算是七月飘雪,也洗不清她的冤屈。而冤屈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屈尊嫁的“窝囊废”。

“如果不是当时可怜你,不是我父母逼着我嫁给你,你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娶到老婆。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一个陈世美,丧了良心的男人。”

刘老师大声地哭诉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伤心到不行。

孔老师要求离婚,哆哆嗦嗦,非常紧张可怜。刘英不肯离,而且逼他收回这个可耻的想法。好像犯错的是孔老师,而她才是讨伐者。一路上,孔老师脸色苍白,眼镜歪架在鼻梁上,嘴唇颤抖着。他神情慌张,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听不清他说什么。而刘英在后面则是两眼喷着愤怒的火苗,穷追不舍。她一边追一边骂。

镇上的人都认识事件中的那个小学校长,瘦猴一样。他们不明白他怎么就会看上刘英的,那么凶悍。同样,人们也不明白刘英怎么就会看上他,形象猥琐。后来大家猜想,要么是那个校长利用职权勾引了刘英,要么就是刘英主动勾引了他。重要的是孔老师既戴了绿帽子,还受了女人的辱骂。这其实是严重挑战了许家屯人的道德底线了。他们为孔老师感到不平,他们希望孔老师能够挺起腰杆,他们需要看到刘英受到惩罚。他们是有道德的人,是有强烈是非观的人,是有公平正义之心的人。他们意识到,如果刘英不受惩罚,实际上就是鼓励女人变坏。她给许家屯镇的所有女人,起了一个坏榜样。然而,他们终究不是孔老师。如果要惩戒,还得要孔老师自己动手。

“这个女人,应该好好地痛打一顿,然后再离婚。”他们说。他们都认为直接离婚,对刘英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奖励。就应该好好打她一顿,狠狠地羞辱她,然后离婚,把她从家里赶出去。

“我早就劝过他,痛打一次。”陆百万说。

“这个男人,真是窝囊透了。”陆百万说。

“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孔老二这样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陆百万说。

大闹过这一场后,风平浪静。

孔老师真让他们失望,失望透了。

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百万。陆百万又离婚了,不声不响地。他所以离婚,是他和那个叫陈茜的漂亮姑娘好上了。陆百万的妻子和他吵。可是,一个女人和有钱男人吵能管什么用呢?谁有钱,谁强势,几千年的道理。他就乱搞男女关系了,和别的姑娘好上了,你能怎么样?不服?那就离婚好了。

陆百万的孩子已经八岁了。女人虽然对他的行为感到气愤,但是却并不想离婚。在外人的眼里,她过的是一种天堂里的生活,锦衣玉食,非常幸福。为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什么是不可以忍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忍。

她忍了,就像孔老二那样地忍了。

但是,陆百万却不希望他的女人忍。她不肯离婚,他就动手打她。没人想到,平时一脸和气的陆百万打起女人来,会是那样凶狠。住得近的邻居说,时常听到女人的尖叫声。经常这样,女人也真的受不了了。有一天,她就消失了。

陆百万娶上了陈茜。

人们更加地羡慕陆百万了,不,是妒忌。

谁能不妒忌呢?他又娶了一个漂亮姑娘。但是,妒忌是没有用的。陆百万再婚,在镇上摆了二十多桌的酒席。他衣着一新,咧着大嘴笑着,幸福得不行。鞭炮放了几十万响,红色的碎屑,从镇头到镇尾,把整个路面都铺满了。小镇上空飘着的硝烟,两天都没消散,就像是罩着一层浓雾。他把镇上的熟悉的干部都请去了,参加婚宴,好酒好菜。那排场,真是风光极了,成了许家屯镇的一桩盛事,多少年也没有再现过。不消说,这件事对很多男人都是个刺激。他们在梦里,都想着陈茜的漂亮模样。

人跟人是不能相比的,他们想。

与前面的那个妻子不同的是,陈茜在结婚后依然在厂里上班。不知道她是真喜欢工作呢,还是不想重蹈前面那一个的覆辙。因为照相馆和工厂还有好几里的距离,所以她每天就骑着一辆红色的女式摩托车(在当年,那是相当高级的)往来。时间长了,就从每天都回,变成了每两三天回来一次。再后来,逢到阴雨雪天,就是每星期回来一次。她的父母都在厂里,所以,她等于是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娘家。

“她现在是陆百万的老婆了。”

镇上的人对刘三说。

刘三还总是站在街上,盯着橱窗里的照片看。

“你不要发痴了。”

看到的人都这么说。他们怕刘三这样再惹恼陆百万。惹恼了,又会遭受皮肉之苦,何必呢?现在要是陆百万再打他,肯定比过去更重的。因为过去刘三盯着她的照片看,陈茜还不是陆百万的老婆。而现在她是他的人了,等于是他的私产了。

“你再这样,他还会打你。”

人们劝刘三。

刘三有一天却笑了,因为他发现橱窗里的照片和每天从照相馆里进进出出的陈茜,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发现,让他的眼晴放光。

“你总盯着她干嘛?”陆百万大声质问着刘三。

刘三却面无表情,不说话。

“你为什么盯着她呢?她不是你的老婆。”陆百万有些火大。他不能不火大。陈茜告诉他,刘三有时会在街上跟着她。“你以后不要再跟着她,她是我的老婆。你再敢跟着她,我就报告派出所,让公安把你抓起来!”

刘三木木的,却并不畏惧。

只要有机会,他就还是喜欢盯着陈茜看。照片从橱窗里撤了,他就盯真人。他仿佛知道她的上班时间和下班時间,经常定点在某个时候守候在照相馆的门口,或者并不远的街上的某个路口。就算是刮着西北风,他也是单衣薄衫地站在风头里,哆哆嗦嗦的。那副样子,既可怜,又可笑。

不用说,全许家屯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刘三喜欢上了陈茜。当然,这只是又一桩笑谈。在刘三的身上出什么样的笑话,都是不奇怪的。他不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看到陈茜,也是想的。正常人只是把那样的心思藏在肚里,不表达出来。而刘三却敢于表现出来,不加掩饰。他的想法,实际上代表了大多数男人的想法。

婚后的陈茜,比之前更好看了,像一个仙女。

镇上的人每每谈到她,都心生羡慕。男人羡慕陆百万,女人羡慕陈茜。男人们羡慕陆百万更多一些,说他有艳福。同时,他们更盼望刘三和他之间能生出点事来,毕竟人们已经指望不上“窝囊废”孔老师能制造出什么热点了。

让人诧异的是,刘三还是那个样子,痴痴艾艾的,倒是陆百万开始变得不正常了。他变得越来越烦躁,帮人拍照时的态度明显不够好了。可能是因为娶了陈茜的缘故,他倒不再热心为年轻姑娘们拍照了,这对镇上姑娘们的爱美之心是一种挫伤。

陆百万不止是变得烦躁了,还越来越疑神疑鬼。他开始跟踪结婚不过一年多时间的妻子,但并不是为了防着刘三。他怀疑陈茜在自己之外,随时会和别人好上。最让他痛苦的是,他不能掌握她的行踪。他希望她辞职,像前一个妻子一样,回到家里。他有的是钱,并不需要她那么辛苦到工厂里干活。他知道他这样的要求,是她厂里的那些姐妹们梦寐以求的,求之而不得。她为什么不愿意呢?不愿意就说明她心里有想法。能是什么想法呢?当然是想和别的男人好。

“你太疑神疑鬼了。”

她是很不满的。

她向他保证,除了他,她没有第二个男人。她不会和他以外的任何男人相处。“既然嫁给你了,我不可能再有想法的。”她说。可是,任她怎么保证,他都不能相信。既然连刘英那样的女人,都会和别的男人好,何况陈茜呢?

他求她不要上班,甚至都向她下跪,哭着求她。

“我才不要像他的前妻一样的下场呢。”陈茜对她的小姐妹们说,“跪下求也没用。”

陆百万无奈得很。

刘英变本加厉了。

有人说,刘英后来经常在周末把小学校长约到家里,而孔老二只能带孩子到外面踏青,或者去河里钓鱼,打发时光。镇上的领导也看不下去了,责成文教办对孔老师和刘英的婚姻进行了调解。说是调解,其实是一种干预。他们并不赞同他们离婚,但鼓励他们分居。只有分居了,孔老师的生命才是安全的(这样的说法并不夸张,她好几次嚷着说,要把他杀了,因为他让她在全镇人面前丢了脸),而且这会影响到他的教学质量。孔老师的教学水平差不多是全校最好的,县中有一度甚至想把他调走。

孔老师在众人的眼里,真是窝囊透了。有一部分调皮的学生,还在背地里嘲笑他。学生们肯定是不理解他的。他有些恼怒。婚姻对他来说,就像是把他放在滚烫的油锅里煎。如果分居了,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刘英的态度很强硬。离婚是不可能的,分居是很好的。而如果分居,他别想带走任何东西。他几乎是被刘英扫地出门的,只带走了一些书和随身的衣服。

她觉得她是胜利者。

出去单过的孔老师,就住在水电站边上的一间小屋子里。那间屋子是中学校长专门为他找的,又旧又破。孔老师不在乎。甚至,在他搬进那个小屋子后,人们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不少的笑容。原来他走路时总是行色匆匆,而且喜欢一直低着头。现在,他则是在放学后,像散步一样回到自己的“宿舍”,眼睛虽然藏在高度近视眼镜后面有些模糊,但脸上的确是洋溢着浅浅的笑容的。谁向他问好,他都会停下脚步,点头,努力地从眼镜后面挤出笑意。

偶尔,他会主动去照相馆,看看陆百万。而陆百万和过去不一样,对和他聊天失去了兴趣。原来总是他愁苦着脸,陆百万一脸的笑意。现在是他脸上挂着笑意,而陆百万脸色苍白,愁眉苦脸的。

“女人……是个什么玩意!”他对孔老师说。

孔老师不吭声。

“你现在好,轻松……你当时不结婚是对的。”他说。

孔老师神情很茫然,眼睛看着外面橱窗里美女们的照片。

“你老婆现在怎么样?现在她可是自由了。”陆百万语调里有点讥嘲。

“……她、她、她和我没关系。”孔老师激动了一下,随即笑了。他很满意,自己现在恢复了自由。他不再为她而感到烦恼。他也看得出来,现在的陆百万是有些心烦意乱的。

刘英“赶走”了孔老师,得到了房子、儿子、家里的所有(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锅碗餐具……几张银行存单,——那也就是过去家里的一切了)。她觉得既然在物质上胜利了,自然也就是道德上的胜利。她依然保持着她过去的姿态。分居和偷人事件,看来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她上街的时候,依然会为了一两分钱而和菜贩争吵,而且依旧咄咄逼人。许多人都说她真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做下了这样的事居然还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和别人一样,觉得她几乎是天底下最坏、最贱、最恶毒的女人了。

但刘英还是受了一些惩罚的。可是,镇上负责教育的领导能想到的办法也就是把那个唇上长了一撮小胡子的校长调走。把他调到一个远离镇子十多里地外的一个偏僻小学去,相当于古时代的发配。这种事情犯了错,受罚的一般都是男人。快活的是他,受罚的自然也是他。在这点上,没人同情他。所谓刘英受罚,不过是觉得她现在再也不能和情夫快活了而已。观察一段时间发现,刘英并没有产生什么受打击的负面情绪。好像她也并不是天生需要情夫的,没有男人,她一样活得很好。

这只是表面上的,大家想。真正不受影响的,其实是刘三。他一直是老样子。他经常一个人在街上发呆,在路上踯躅。大冷天的,即使是寒冬腊月,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他也是这样。他总穿那身衣服——破旧的棉袄。夏天不嫌热,冬天不觉冷。但他的神情越来越落寞,越来越痴呆了,整个人也越发地憔悴。他一个人走路时总是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几乎是不出声的。有一天,人们发现他走路时有些跛,据说是被人打了。

直到有一天,刘三遇上了孔老师。孔老师把他领回了自己的“家”。

谁也没有想到孔老师会和刘三成为一对朋友。不过细想想,也并不算奇怪。在许家屯镇人的眼里,他们都是不正常的男人。一个是非常痛恨女人的男人,一个却是无比热爱女人的男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又是最奇怪的。做朋友一定得有共同的爱好,既然他们兴趣并不一致,他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呢?

开始时,孔老师把刘三领回去,大家认为那只是孔老师可怜他。孔老师和刘英分开了,有条件把他领回去。孔老师通过照顾他,唤醒了自己的内在意识——他并不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他还能照顾帮助到别人。能够照顾和帮助别人的人,自身一定是个强者。

这个感觉很重要。

孔老师像照顾孩子一样地,照顾刘三。给他饭吃,让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带他去理发店理发。——刘三的头发都结成了一片片饼状,就像灵芝一样。理发师说,他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大了,夏天里蚊子都不敢靠近。剪了板寸,有了精神起來的样子。刘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甚至冲自己笑了一下。又带去浴室里洗澡……大家都很惊讶孔老师会这样照顾他,因为孔老师是个著名的洁癖,洁癖到近乎变态的。当刘三从浴室里出来,人们惊讶地发现他换了一个人。

原来的刘三不见了,眼前是一个新人。他一下年轻了好多岁,自然,正常。

人们都很惊讶,太惊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刘三不在街上乱逛了。孔老师去上课的时候,就会把他留在自己的“家”里,反正他的宿舍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甚至后来有人惊讶地发现,刘三在看书。“刘三你能看懂什么书?”有人问他,充满了一种不信任。“乱看的,随便翻翻。”他回答得居然很正经。“什么书?”“历史书。”或者,就是回答“数学书”。那样无趣的东西,他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足见他的无聊。

这是一个奇迹。

有人说,他的花痴病好了,因为他被陆百万雇人打了一顿后,打醒了。也有人说,是孔老二把他治好了。怎么治的?和他成了朋友,谈心,让他读书。他一点点地就恢复正常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人们相信生活里一定会有奇迹发生的。过去邻镇上有个麻风病人,在发烧四十二度后,突然就好了。还有一个哑巴,在哑了十几年后,有一天神奇地开口说话了。跟这样的奇迹比起来,刘三的神志得到了恢复算得了什么呢?完全是小菜一碟。

镇上的人都特别高兴,为刘三高兴。镇上的人第一次这样齐心,为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感到由衷的高兴,甚至连陆百万也是高兴的。有一天,他特地买了好几套衣服,去了孔老师的宿舍,送给刘三,还另外给了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当时不是个小数字。

在我离开许家屯镇的前一年,也就是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春天,孔老师终于回城了,回到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南方的大城市——上海。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他的儿子。他和刘英已经离婚了。据说,离婚是刘英主动提出来的。

刘英主动结束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主要是为了儿子。儿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上海的教育资源肯定比这里强多了。这样儿子以后就是上海人了,可以永远地离开这里。人们觉得她这时真的很明智。

这个时候孔老师回去,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他走得很突然,事先都没人知道他要走的消息。

刘三很伤心,哭着向长途汽车挥手,一路追了好久……

后来镇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就不太了解了,也不怎么关心。

我先是在市里的一家工厂里当工人,结婚、生子,像所有人一样,平淡无奇。那样子混了十几年,然后有一天忽然工厂就倒闭了。

工厂倒闭,可是我还得活,要养家。做过生意,也干过苦力。现在我什么杂活都干,什么挣钱干什么。人虽然很辛苦,但至少是自由的。我不怕吃苦,养活老婆孩子,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啊!累算得了什么呢?

偶尔,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镇子,想到镇上的人和事。有一天遇上了原来在木器厂干活时的一个熟人,他告诉我,陆百万和刘英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完全不能相信。不可能!怎么可能?

“真的,千真万确。”

告诉我的人这样说。

孔老师回城了,刘英一个人生活在镇上。她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有人劝她再婚,她却一再拒绝。人们想想,这事也是自然的。她这样子,谁敢娶她?

镇上的人谈到这事,陆百万就说,只有他能降服刘英。他甚至夸口说,他能睡了刘英。在许多人的眼里,刘英已经是个不能碰的女人,她太厉害了。谁也不知道陆百万为什么要这样地逞能。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一点也不喜欢刘英。刘英是那样地苍白、干瘦,毫无女人的味道。

也许是陆百万太饥渴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和曾经美丽的陈茜离婚了。陈茜生病了,在医院里住了一年,然后就长年住在自己的娘家了。陆百万提出离婚,陈茜也没有反对。

陆百万和刘英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知道的很少。人们只知道有一天刘英到陆百万的照相馆去,和他大吵,几乎把他的摄影室都砸了。陆百万则显得束手无策。那样的争吵,持续了有一个多月,后来突然平息了。又过了三个月,他们对外就宣布结婚了。

不同的是,这次陆百万没有大操大办,连一席酒都没请。毫无疑问,陆百万肯定也是觉得自己的脸上挺不光彩的。过去大家一向认为他是个猎艳高手呢,结果在经历了两次婚姻后,却娶了一个毫无女人味,而且还很凶狠的女人。也许这就是命运啊,在劫难逃。

这件事在镇上发酵了好长时间,人们始终在探讨: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是因为陆百万把她睡了,然后就甩不掉了?想想这件事情,也挺有趣的,给平时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谈话内容。

太奇怪的一对组合!

我相信,要是这事是真的,许家屯以后就再不会有什么新鲜故事了。孔老二、陆百万和刘三,他们算是小镇上最有特色的三个男人。他们也算是一台戏里的三个男人。三个男人,两个都有了最终的结局,还能再有什么故事呢?

一年前,我开始往返于307国道上。我开重型货卡,搞长途运输。从本地到外省,很辛苦。我已是人到中年了,体力上不行了。那天我很偶然地停靠在一个叫马槐镇的地方,因为感觉上那地方和许家屯有點像。

我看到一个叫“四季春”的饭店,决定在那里填饱肚皮。饭店的老板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干瘦干瘦的。我点了一菜、一汤,一大碗米饭。老板默默地应了,然后又无声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逐项地端了上来。

在等待的过程里,我四下打量着,无意中抬头发现墙上营业执照里是个熟悉的名字。

陈茜。

这么巧。当然是同名同姓,是一种巧合。

“这是你的名字吗?你是老板?”我问他。

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那是我老婆的。”

“噢,那老板你贵姓?”我问。

“免贵,”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我姓刘。”

我忽然感觉他有点面熟。

“刘?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有吗?……不会吧?”

“你……是不是叫刘三?”

他似乎吃了一惊,笑起来,“是啊,你怎么会知道?”

当我正想进一步追问的时候,看到另一个明显是当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一个很老态的妇人。可以肯定,她并不是我过去见过的那个陈茜。

“她去县城采购东西去了。我是她妈。”

老妇人冷冷地说。

后来我只吃了一点,就匆匆上路了。货主催得急,我要在下午五点前把货物送到指定的地方。我期待下一次再来,时间上从容一些,当面和陈茜聊一聊。当然,更要和刘三好好扯扯,说说这些年来发生的一些事。

国道宽敞,一路平坦。

下午的阳光真的非常灿烂,天空无比晴朗,湛蓝如洗。白云朵朵,就像是绽放在蓝色大海里的几朵白色莲花。而宽阔的国道两边的田野里,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金黄色的大海。我开着车子,沿着黑色的柏油公路向前开,就像是在花海里游着的一条大鱼。在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感慨: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大了。生活里有太多有趣的事情发生着,根本超出我们的想象。而我们看到的,永远是非常表面、外在的东西。生活是个巨大的谜,太不可思议了。谜底其实就在谜面上,而我们却永远也不能看穿。

我坐正了姿势,加大了马力,感觉我生活的谜底就在屁股底下。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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