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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居

2023-05-20段玉芝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雪饭店大爷

段玉芝

魏家十几口子人来到盖屋现场闹事,多喜并不害怕,有什么可怕的,他都带着二三十口子人去闹过港口。可是里面有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让他有点打怵。那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像是穿越过来的,穿着盘扣的灰布褂子,红脸小脚,粗着嗓门嚷,谁也不能盖,我死了得埋在这里。老头更老些,嘴里没有一颗牙,含混不清地说,不能盖,不能盖。一直就是这句话。

建筑工人吓傻了,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被架着走过来的老人,又看看多喜。多喜摆摆手,都先歇歇。工人们四散开去。多喜掏出手机,想拨拜把子兄弟老四的电话,又停住了,老四仗义,有人,拉人来壮胆不要紧,打起来就不好收场了。多喜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到魏家又有二十几口子人涌来。

这块地是他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六万块。他带着挣的钱回乡,发现村后公路两旁盖满了商品房,只有这一块地没有盖。他头一眼就相中这个地方,这地儿处在临路房的中央地带,起两层,开个好点的饭店,绝对行。有人告诉他,这块地位置最好,麻烦贼大,是魏家老林,魏家不让盖。他问转手人,转手人也这么说,说魏家人多,他单门独户,不敢惹,让多喜掂量掂量。多喜想了想,他朱家也是大家族,在省城县城上班的都有,全国各地打工混出息挣大钱的也不少。再者说,他一个进去过的人,他们敢惹?就原价买回来。

果然一切顺利。他带人去看地量地,规划建什么样的房子,魏家一点动静没有。偶尔有一句半句传到他耳朵里,说魏家对事不对人,不管是谁都不能在祖坟上盖房。他放出话去,这房子他是盖定了,饭店开定了,敢跟他叫板的就来吧。并没有人来找他说事儿,他叼着烟笑,他们怕他。

没想到他们不是真的怕他,这不,人越来越多,有三十多口子了,中老年居多,年轻人少。带头的小子二十七八岁,个子不高,精壮。照他以前的脾气,先把这精壮小子撂倒,打他个鼻青脸肿爬不起来。他忍住了——监狱里的日子不好过。他跪在妈妈面前扇着自己耳光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干犯法的事,再也不干让妈妈揪心的事。妈妈边哭边骂,你从小没爹,我不能叫人骂你有人生养没人管教!你要再作,我就不活了……他当即眼睛湿润,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走过去低头哈腰,赔着笑脸,爷爷长奶奶短地叫着,说他盖屋是为了开饭店,以后他们两位来吃饭免费,他们过寿他在饭店请客,魏家的人来吃饭,一律八折。两位老人有些松动,看向年轻人,年轻人说,别听他忽悠。

真想一拳把年轻人撮倒。抑制住这种冲动,多喜攥着拳头躲向一边。年轻人追上去,想跑不行,让工人回去,不能盖。多喜问,我要是非盖呢?年轻人说,奶奶就在这里不走,我爷爷就埋在这里。不是镇里都给钱迁走了吗?迁走也是祖坟。多喜回头看到有人把躺椅放在未成形的屋子中间。我要是揍你呢?你敢揍人!年轻人煽情地大喊,一群人围上来。

多喜听到一声鸟鸣,抬起头,看到一只喜鹊在头顶飞过。喜鹊报喜不报忧,没事。这样想着,他感到胸部被捅了一拳,不很重,也让他向后倒退了一步。又有人从背后推他,他往前栽了栽。接着像个皮球一样被推来搡去,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攥在一起,一定不要让它们分开,他真怕它们握成拳头出拳。

我盖定了,他说,镇上已经给了补偿费,坟也早已迁走了,怎么就不能盖呢?老辈人不让盖。我花钱买的,非盖不行。你盖盖试试?老人以后天天来这里坐着,有个三长两短,你吃不了兜着走。还真是,多喜明白老年人有多難缠,碰一下就会赖着你,说不准还要抬到你家躺着。

无非是还想要钱,多喜思忖着左躲右闪,后脑勺还是挨了一拳。说吧,要多少钱?年轻人住手,你赔多少?三万。年轻人冷笑,打发叫花子?你要多少?二十万。多喜仰天大笑,你疯了,我盖房才能花多少……

人群像洪水一样把多喜冲到一旁的深沟边,一个大巴掌在他背上猛力一推。他还没来得及解开双手,只觉胸口被大石头硌了一下,腿被硌了一下,眼前一黑,世界安静下来。

妈妈把多喜叫进暗黑的里间,递给他一个用洋红染红皮的鸡蛋。鸡蛋温热,多喜吃得噎住了,舀了半舀子水,喝了几口送下去。多喜,你有弟弟了。妈妈头上包着一条灰毛巾,声音怪怪的,有些忧伤地望着他。多喜看到妈妈旁边一个红脸小老头一样的弟弟——多祥。那年多喜七岁。

后来多喜明白了妈妈的忧伤。自从有了多祥,爸爸对他大不如从前。有次爸爸带回两块糖都给了多祥,多喜希望多祥吃一块,他和妹妹一人半块也好。买了苹果多喜和妹妹一人一个之后,剩下的都是多祥的,连吃好几天,理由是多祥小。你不是你爸亲生的,跟小伙伴打架时,小伙伴骂他,带肚子!带肚子!他猛然想起爸爸对多祥的优待,哭着跑回去问妈妈,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吗?

多喜,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多喜肋下一阵剧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家面包车后座,腿搭在妈妈腿上。妈妈,我没打人,我把自己两手捆起来,只给他们一个肩膀。妈妈抹了把眼泪,我知道。

多喜断了两根肋骨,住进医院。依弟弟多祥的意思,不能输给魏家人,明天还开工,叫一大帮人围守在那里,谁也近身不得工地。多喜认为这样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出事。你怕他们了?我怕妈妈担心。你就是变得胆小了。自从……自从我从监狱里出来,多喜替多祥说,我是变得胆小了,大爷说得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爷喝酒时说,不喝酒时也说,我听了几万遍了,不当回事,暗自笑话大爷,现在可好,他老人家没了,我才明白这话。多祥不说话了。

多喜想翻身,疼得龇牙咧嘴,只好不动,摸索着拿过手机,报警。

接警的是大雪派出所张所长,他和多喜是老熟人了,以前多喜打架斗殴他出警,多喜被他拘留过好几次。听多喜说了情况,他有些意外,皱着眉问,你真的没动手?有证据吗?有,你爬到边上大白杨的枝杈上,能找到一个摄像头。

妈妈恨声道,让推你下去的人蹲监!你在医院花的钱也让他家出,就是这罪——我的儿,谁替你受呀!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多喜笑笑,不疼,我身子骨壮,好得快。好了以后咱们不在那里盖了,退回钱来,还是去济南打工。多喜说,这两根肋骨不能白断,放心妈妈,我有办法盖起来。

妈妈六十多岁头发就白了大半,干瘦干瘦的,这两年得了轻微的冠心病,也不能再跟着外出打工了。打工时他一家三口和妈妈租住在一个老式的两居室里,妈妈买菜做饭,下午给一家宾馆打扫半天卫生贴补家用。他在饭店从学徒干起,干到掌勺,知道开饭店的道道和收益。等盖好房子开了饭店,妈妈不用买菜做饭,闲时看看店就行了,让妈妈像城里人一样退休。想到这里多喜笑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砸进去不少钱又断了肋骨。

求人不如求己,他思忖半天,心生一计。

派出所长找到了那个摄像头,还查看了左右两家门头前的摄像头,在纷乱的人群中找到把多喜推下沟的那个人,与多喜说的一样,是带头的年轻人。

得到确切消息,多喜打电话让仁兄弟查到那个年轻人的手机号发他。不到十分钟,手机号发过来,带着那个年轻人的照片和介绍,魏永光,魏同富的儿子。魏同富多喜知道,这块地主要是他家祖坟所在,镇上给了他钱,他还想给盖房的人要。多喜闭目养神。他在等,等魏永光或魏同富打来电话求情。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电话。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打伤人的后果,他知道,轻了拘留罚款,重了判刑,怎么著都是留下案底,成了有前科的人,一辈子都抹不掉。他在工地干工头时,与另一个小工头争当再大一点的工头,他干活喝酒与领导关系都行,那人看架势争不过,就到处败坏他,说他有案底,被拘过,是带肚子,还没出生亲爹就死了,从小缺少管教,不能担大事。有天晚上大家一起喝酒,那人言语里再次带出,两人打起来,那人掉了一颗牙,断了两根肋骨。他被判刑一年。那人得到了那个位置。这么巧,这回他也断了两根肋骨,就是少掉一颗牙,也够魏永光喝一壶的了,他的前途就捏在他多喜的手里了。

还是没有魏永光的音信儿。好吧,他亲口告诉他。

刚摸出手机,魏永光和魏永亮一起进来了,手里拎着牛奶鸡蛋水果。有戏。多喜放下手机。魏永亮从小雪考学出去,在蝶城文联上班,现在小雪挂职第一书记。一开始多喜找过永亮,上家也没少找他,永亮也曾找魏家人各种做工作,说为这事他把家族里的人都得罪了,他爸骂他吃里扒外——要了钱,每家都能分些。镇里让他劝服魏家人,不断加压,弄得他两头不是人。

魏永光乖了,一口一个喜哥,说自己错了。多喜爱搭不理说,我打断人家肋骨判了一年,你不光让我摔断了肋骨,还差点摔死,到现在头还疼,看来你得比我在里头多待两年。多喜又想出一招,头疼,加重魏永光的罪,反正疼不疼别人不知道。魏永光脸一下子变了色。

永亮耳语,喜哥,你要是还信我,听我一句,我有个法子让你盖成房子。多喜支起耳朵听。永光爸是族里的人头,这块地主要是他家的林,老太太是永光奶奶,老爷爷是拉来助威的,都是永光爸背后指使,拿下永光爸就好办,从永光开刀……怎么开刀?多喜说,我揪住不放,逼他爸改了主意,再放他一马?永亮一笑,喜哥聪明。

这正是多喜想要的,多喜却一只手乱翻着手机,再不开口。抻一抻。果然,永光坐不住了,直看永亮。永亮盯着多喜。多喜终于说话了,我人都快摔傻了,还盖什么房子?除了让打我的人蹲监,就是要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拿了钱躺平,啥也不干了。永亮说,喜哥,你这是气话,永光进了监狱,你肯定也盖不成房子,两败俱伤,那点赔偿才多少钱?够用几年的?

永光乱了阵脚,我……我年轻气盛,不懂人情事故,进去了,这辈子就毁了,喜哥,你就饶我这一回吧。多喜说,永光你说怎么样你才能不进去?永光看向永亮。多喜不满地说,我和你的事,用不着永亮说,你说。永光说,喜哥,你只要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我推你的一下不重。多喜说,我也可以说我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才摔下去的,这就更没你点事儿了——我要非说你推我下去的呢?事实就是你推的吧,有我和摄像头做证。永光呜呜大哭,我这辈子完了,我还没娶媳妇呢……

多喜冷冷看着,等永光哭个差不多了,方说,除了盖房子和医药费,再赔我六万精神损失费,我就照你说的说。一听六万,永光不哭了,那我还是进去吧,有六万我也不闹了。永亮捅永光一把,我插一句,喜哥,三万吧,再加上医药费,永光家凑齐也不易,我担保,一定赔上。永光又抱拳作揖。

多喜说,就给永亮书记个面子,三万,医药费我也问过了,要三四万,总共七万吧,行就行,不行散伙。永光连连点头,行,行。多喜又说,大雪派出所长给我打电话,下午来问我情况做记录,他们来前把钱打过来,我才能按说好的说。永光说,好。多喜说,注明是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没注明我不收。

正说着多喜的电话响了,多喜打开免提,里面传来张所长的声音,约时间要来,多喜说,张所,三点半要换药,四点半行不?

多喜挂掉电话,我没说瞎话吧,又争取了一个小时。永亮说,就这样,四点半前打钱,永光抓紧跟你爸联系。

十六岁那年,多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爸爸不是亲爸。妈妈一直守口如瓶,这次亲口告诉他:亲爸在他还没出生时就走了。多年的疑问得到证实,多喜跑到湖边哭了一场。那天他第一次听说小雪,他的家在小雪。爸爸是被杀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雷电之夜,爸爸替朋友值夜班,一伙人闯进值班室用刀砍了爸爸的脖子,拿走了抽屉里的钱和一些东西。十六年过去了,案子一直没能破,有人说作案的是流窜犯,很难抓到。

至于为什么带着他来到现在的家,而没有把他留在小雪,他听到了不同的版本。妈妈说爷爷奶奶怨妈妈克夫,不容她在小雪,妈妈就怀着他回到姥娘家。姥娘家不能常待,没过两个月又怀着他嫁给爸爸。后来回到小雪,多喜从奶奶那里听到的版本是,爷爷奶奶一看到妈妈就会想到爸爸,就像天天扎他们的心,才不得不让妈妈走。

妈妈在多喜十六岁时说出真相,是因为多喜不久就会面临一个选择,得让他先有个准备。三四岁时爷爷奶奶突然想要回多喜,妈妈不同意,他们就找机会偷走了多喜。多喜记不起这一段了。妈妈找到镇妇联要回多喜,并在妇联协调下与爷爷奶奶达成协议,多喜十八岁成人后,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回不回小雪。多喜有两年的思量时间。

四点钟刚到,多喜指定账号收到七万块钱,备注是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转账人魏永光。多喜盯着转账记录,三万块不值两根肋骨,房子能盖起来就值了。他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笑意。

张所长没能来,因为一件突发案子去了另一个村子,另外两个警察来找多喜做笔录。最了解案情的是张所长,多喜暗自欢喜。当他说到永光推他的力道很小,根本不会掉到沟里,是他自己踩滑了掉下去时,那个年轻警察问他,你再想想到底是不是这回事,说了记下了想再改就难了。多喜说,这个错不了,我现在不说瞎话,只说实话,不打人,更不冤枉人。他看起来很真诚,就是一个想盖起房子来正经做生意,养妈妈和孩子的人。他特意提到早逝的爸爸,妈妈的衰老和不易,打动了警察。

多祥很生气,哥你把脑子摔坏了是吧!没摔坏,我说的全是实话,事到临头我猛地不想冤枉别人,不想做亏心事。妈妈摸着多喜的头问,多喜,给妈说实话,你没再出什么鬼点子吧?多喜笑了,我都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还想什么鬼点子?妈妈眼圈红了,我苦命的孩子,肋骨白断了。

十八岁生日一过,第二天晚上,妈妈也这样叫他,我苦命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你長大了,回小雪吧,回你的家,这边的家太穷了。自从十六岁第一次谈到爸爸和小雪,母子俩就时不时聊起来。他断续得知朱家在小雪也是大家族,大爷在工商局上班,是正式工,二老爷在村里是二把手,三老爷四老爷五老爷也都是能人……家里有他的宅基地,有老房子,回去吃不了亏。他也四处打听,得知小雪是个富裕的村庄,很多人都盖起两层楼。回去?回去?

后爸对他其实不错,没打过他骂过他,就是让他多干活,偏疼多祥和妹妹。他是老大,多干活就多干活吧,家里穷也不是穷他自己。回去?回去。

就这样回到小雪。朱家一大家人悲喜交加地接纳了他。此时爷爷已去世,他跟奶奶住在老屋,大爷说了,老屋和老屋所在的宅基地是他的。

七八年后宅基地上的房子已然翻新,盖起五间平顶大房,待日后攒了钱,在平顶上接一层,跟小雪富裕人家的一样。如今多喜改变了想法,挣的钱得付上首付在蝶城买上一套房,冬天有暖气妈妈不受罪,孩子也能上个好点的学校。首付好付,贷款怎么还?还是要在这里盖房开饭店。四十多岁了,常年在外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恰逢打工的饭店房子要拆迁,歇业了,重找地方重开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给了多喜回乡创业的时机。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到两个月,伤势还没完全好,多喜就又出现在工地上了。不许放鞭炮,他让人带上一堆气球,吹起来一起踩,噼噼啪啪响了十几分钟。饭店轰轰烈烈又一次动工了。为防意外,多喜从早待到晚,一连三天顺顺当当,魏家人果然没一个来寻事儿的。看来魏永光和他爸还守信用,魏家人也知道了他的宽容大度。气没白受,肋骨没白断。

接下来多喜要完成另一件事,找房子买房子。先前他在蝶城转了转,发现新盖的商品房对他来说都贵,二手房价格还行,同样三室面积小总价低,还能接着入住。现在买了简单一收拾,冬天供暖前就能住进去。他转来转去看中一个小三室一廊,他们三口加上妈妈住起来正合适。交上首付,就定下来。

第十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工地,看到框架里坐着永光的奶奶,九十二岁的老太太,右腮上长着一个长一指的黑瘤,像豆角挂在架上一样挂在脸上。这回陪着的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永光妈。老太太迎着多喜说,是多喜不?多喜说,是我,奶奶。我说了死了得埋在这里,屋不能盖。多喜说,奶奶,咱们的林迁到别处去了,镇里给了钱,把地收回来,又卖给我了,这里镇上有统一规划,不能再当林了。老太太右手支在耳边,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多喜又说,奶奶,你知道,我从小没爸,干点事不容易。老太太还是一句话,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多喜便明白,老太太是怎么也听不清了。

多喜给永光打电话。永光说,喜哥我在杭州打工,走前奶奶说好不闹了,谁知道她老人家又去了呢!唉,我奶奶认死理。一副抱歉无奈的口气。多喜又给永光爸打电话,永光爸以前是能人,木匠活儿一绝,可惜现在家具推陈出新,他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也只能在建筑工地打工,做些木匠活儿,这两年身体不好就回家了。他也又出去打工了,还不近,说是济南的一家建筑工地。我和永光躲出来就是不想掺和这事儿了,至于老太太,年岁大了,我也不敢怎么着。合着全是老太太一个人的意思。难不成被这爷俩儿涮了?

老爷爷被两个人架着,像架着一尊神,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伙人。走过树影,老爷爷的脸在太阳下一明一暗,他含混不清地说,不能盖,气死我埋这里……

得去找永亮。刚走两步,永亮满头汗跑过来,永光爸说他跟老太太和族里人说好了,向我保证了的。多喜说,我看是演戏给我看,你说你参与进去了没有?永亮脸白了,你怀疑我?多喜吼,我他妈还敢相信谁!永亮说,我去劝劝他们。多喜说,你要能劝他们回去,我把头割给你!

早知道现在这么难,当初怎么就不听大爷的话呢?多喜把自己关屋里抽烟。

十八岁回到小雪,大爷开始了四处奔走。多喜爸爸所在机械集团公司,从镇上到县城,各级领导,相关人员,那段时间没有一个不熟知大爷的,他们一见大爷就躲得远远的。大爷的要求很简单,孩子的爸爸因公被杀,遗腹子得给安排工作。领导答应了,但多喜只有初中文化,公司又有各种现实困难。大爷就给单位解决困难的时间,然后隔一段日子就从上到下跑一趟,跑了两年,终于把多喜安置进去,干销售。

进了蝶城最大的国企,就是有了铁饭碗。多喜风光了几年,挣钱了,谈了对象,计划过几年翻盖老屋。

就在这时出了事,他盖屋心切,把卖设备的钱也用来盖了屋,本想年底用工资和年终奖凑起来还上,不料中途被发现。单位没报警,开除了他。多喜只好离开小雪去工地打工,干到小工头。本想好好干混个人样回去,被人骂带肚子,他最恨这句话,打断人家肋骨,进了监狱。在监狱时经常失眠,他才琢磨大爷说过的警示语: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信了,下决心好好做人。

一年后出来,另起炉灶,去饭店后厨打下杂学做饭,成了好厨子。攒了钱回来想干点事儿,又遇到这一出。不盖了?近十万打了水漂。盖,怎么也得盖。要不要教训一下永光爷两个?别,别,犯法的事儿别再干了。

果然,永亮谁也没有劝下来。永光奶奶头脑清醒,发话了,不盖没事,只要盖,她就带人来闹,不信试试。

多喜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又给永光爸打电话,我要去派出所告永光,是他把我推下沟的,让他坐牢!永光爸说,去呀,白纸黑字,你都签字画押了,再改口谁还信?派出所要犯傻信了,只能说明你说瞎话作假证,不又把自己套进去了?几句话正中多喜要害。他后悔得直想撞墙。他承认放永光一马是为了盖房子,但心里也不是不为着给他一个机会,希望他别像自己年轻时一样一块布抹黑。

永亮沉着脸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永光爸又给多喜打过电话来:拿出二十万,让你盖得顺顺当当,二十万饭店几年就挣出来了,想好了找我。不由分说挂上电话。多喜开着免提,永亮全听到了,气得脸铁青:这主意是我出的,我为了两边好,也为了我的政绩,多喜哥,你等等,我一定想办法制服永光他爸,大不了鱼死网破。多喜看永亮的样子不像装的,急忙止住,别别别。永亮说,你不会怀疑我跟他合谋吧?多喜说,不会。话这么说,心里还是止不住打鼓。

过了几天,多喜给堂哥打了一个电话,说了情况,当然隐瞒了他和对方的口头协议。堂哥是另一个镇的镇长。自从被机械集团开除,多喜就觉得愧对大爷一家,后来又进过监狱,更是没脸见他们。奶奶与大爷相继去世后,联络更少了。这次买地盖房开饭店,也是想做出点事来让堂哥及家族里的人另眼看待,事先就没说。

堂哥给出两个建议:一、接受教训,无论盖成盖不成,不许干违法的事;二、小雪第一书记永亮有担当,是很有前途的后备干部,找他一起想想办法。最后,堂哥才说给大雪镇镇长打个招呼,看有没有好办法解决。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这块地一直是镇里的老大难,镇里能解决早解决了。

多喜觉得堂哥也帮不上什么。

等了十来天,永亮和堂哥那边都没信儿。多喜心里憋得慌,趁着月色在院中练起“五锤”。五锤学名“梅花拳”,小雪朱家世传拳法,祖上在民国的武术擂台上得过头奖。多喜在那边时劳作游泳练就一副好身板,来到小雪跟着大爷学了全套五锤。

越练越起劲儿,忽然看到妈妈倚墙站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往衣袋里摸。多喜跑上去帮妈妈掏出速效救心丸,拿一颗放进妈妈嘴里。一会儿妈妈缓过劲儿来,流着泪说,多喜,好好做人,不许打人闹事!多喜说,我要想打人早打了,不打,我今天就是活动一下筋骨。

妈妈像往常一样好转过来,歇了会儿,坐沙发上剥花生看电视。多喜见瓶里的救心丸不多了,打算再买一瓶备下。

去卫生室买救心丸回来,不知怎的多喜走到永光家院墙外。在大门口来回走了好几趟,终没进去。忽听院里传出争吵声,他攀着一棵树,爬上墙头往里看。永光爸竟然在院子里,他不是去济南打工了吗?说瞎话,一肚子坏水。多喜差点直接跳进去质问他。永亮气呼呼立在院中,三叔,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答不答应?永光爸说,我不能叫永光打光棍。永光妈拉着永亮,侄儿先别走,又对永光爸,干别的就不能挣钱娶媳妇了?他爸,咱不能干昧良心的事儿,人家多喜都饶永光一回了,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永光爸甩永光妈一个趔趄,你懂个屁,城里不买房,谁家闺女肯跟永光?永亮说,我好话孬话说尽,你就是听不进去,让我做蜡烛,两头不是人,就别怨我大义灭亲了!永光爸说,你试试,你还姓不姓魏了!

永光妈松开永亮,一下跪在永光爸跟前,抱住永光爸的腿,魏同富,你就积积德吧……忽地捂住胸口栽倒在地。永亮扶着永光妈平躺地上,拨打120。永光爸跑进屋拿个瓶子出来,打开盖倒不出药来,声音里便有了哭腔,没药了!没药了!心脏病犯了!推开大门向卫生室方向跑去。

多喜冷眼看着,凭他的速度,来回得二十多分钟,人恐怕……不干我事,我没打人,也没骂人,全都是报应。跳下墙头往家走。走了十几步,忽地一股血涌上脑门,掉头冲进永光家……

多喜救了永光妈一命。他提供的一颗救心丸给了120来到的时间。如果不是及时服下速效救心丸,永光妈根本等不到永光爸买回药来,更撑不到120来到。

盖房的事迎刃而解,顺利得有点像做梦。永光爸拍着胸脯保证,多喜侄子,谁再不让你盖房子,就是跟我魏同富过不去。同富叔,你是魏家的人头,除了你,别人还真不算个事儿。好听话多喜会说。这是永光妈出院后,永光爸请多喜和永亮及族里有头有脸的人吃饭时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多喜举杯,叔,这回你说话算话就行。永亮笑,算数一回也行啊。永光爸打着哈哈一饮而尽。

永亮又敬多喜,喜哥,谢谢你了,同富婶要是出了事儿我日子不好过,要不是我去逼同富叔,婶子也不会出事。多喜拍拍永亮肩膀,书记,你是个好书记,说话算话,办实事。永亮说,叫我永亮。多喜改口,永亮,你是好人。永亮也有了酒意,喜哥,老辈人说不做媒人不作保,我这辈子再不作保了。该做还得做,谁让你是书记,多喜嘻嘻笑。

借着酒意,永亮凑近多喜,喜哥,与书记不书记没多大关系,对同富叔,我比你多个心眼儿,我留了一手……一个激灵,不说了。多喜揪住不放,非让永亮说出他留了哪一手,不说就是吹牛逼。请求也好激将也罢,永亮就是不说,只说闹玩闹玩。多喜嘻笑,你在我这里又留了一手。留吧留吧,在小雪,个个庄户刁,要是没有一手两手,一天也难干下去,多喜明白,不再逼问。

不出四个月,房子盖好,装修装备一并完成。多喜找到永亮,书记,你有文化,给饭店起个名吧。先说说你的开店思路。菜做得好吃,价钱实惠,承办各种宴席,也送外卖,村里的孤寡老人,逢年过节免费送饭菜。永亮露出笑意,免费,不孬。

永亮低头沉吟片刻,有了,多喜居。我名字?这好吗?永亮说,好!这块地利用起来,解决了镇里的老大难,是一喜;饭店开业,生意红火,你挣钱,是一喜;我有政绩,是一喜;以后你成了小雪首富,為小雪谋福利,是一喜……这以后的喜事多着呢,不是多喜吗?又搭上你名字的顺风车,这叫什么来着?多喜说,一石十八鸟。

接着又议匾额的事,永亮提议让同富叔写,他除了木工活儿好,还会写对联,字不错。再说了,永亮补充,怎么说饭店也是盖在人家祖坟上。

一切议定,多喜亲自下厨,炒了辣子鸡、土豆丝,两人就在饭店厨房里对饮。酒酣耳热之时,多喜坏笑,我心里一直打鼓,你到底留了哪一手?永亮醉意一下没了,沉吟良久,好吧,我今晚就揭开谜底。说罢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打开手机一番操作。手机里传出多喜的声音,然后是永亮和永光的声音。那天在多喜病床前永亮作保三人达成口头协议的对话,一句不少地录了下来。多喜瞪大了双眼。

听完,永亮说,我就担心同富叔说话不算数,才录下来,那天晚上我私下放录音给他听,逼他,他害怕了,但没听我的,仗着我们是本家耍赖,不是我在你面前邀功,我再跑两趟,就能搞定他。

书记,高。多喜跷起大拇指。我不是让你拍我马屁,看好了,永亮说着手一划,又一划,录音被彻底删除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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