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鼓起了“东风”

郭平英等纂辑的《墨耀中华：郭沫若题匾题签通览》一书集郭沫若各類题匾、题签843件，其中1949年后所题者近乎泰半。该书所收虽未必完备，亦足窥其数量之巨。郭沫若的题词与之相类，尤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应人所求题写不少，但为同一单位反复题写，且篇幅较长者不多。在繁忙工作之余，郭沫若为一个小小的地方剧团多次题词，实属罕见。据王振国等编《郭沫若为东风剧团题词记》记述，郭沫若曾为该团题词多达14次。无论其事其词，都应予重视。

1959年，邯郸专区戏曲学校豫剧班的小演员们赴北戴河演出。郭沫若在观剧后，欣然为豫剧班题名“东风剧团”。此后十余年间，郭沫若与剧团成员数度交游，见证了小演员们在艺术与人生上的双重成长。这些题词中，“东风”一词频繁出现，其文化意涵如何，值得探究。

“东风”是郭沫若晚年诗歌中的常见意象，《百花齐放》《东风第一枝》中为数不少，甚至《东风集》即以此命名。“东风”固然是时代话语，但在郭沫若的表达中，它未止步于时代。有研究者指出，“东风”是对“凤凰”等的替代，用以表现对新生力量的关怀。但在东风剧团相关题词中，“东风”与“凤凰”既共生又接续，交融着《女神》以来“破坏”与“创造”之辩证统一。试举数例如下：

1960年，郭沫若为剧团小演员胡小凤题词，是在所赠《蔡文姬》扉页上题写的（见封三），上书：

小朋友胡小凤，希望真像凤凰一样，在万里长空中飞舞。

1963年，为剧团成立四周年题词（见封三），上书：

东风是富有生命力的。祝你们体现东风的力量，把生命传到四方，把生命传到永远。祝你们和你们的艺术永远年青！

1964年，又在于立群题字的夹缝里题词（图片漫漶，兹不附），上书：

伟大的东风呵，吹吧，吹吧，不断地吹吧，鼓足十分的干劲吹吧！把一切肮脏的东西吹散，把天上可能有的乌云吹开，让太阳永远大放光明，让大地茁壮着新生力量。

这里，“东风”与“凤凰”同时指向生命力。《凤凰涅槃》里，重生了的凤凰具有“新鲜”“净朗”“华美”“芬芳”“热诚”“挚爱”“欢乐”“和谐”等一切美好品质。剧团演员均系儿童，以凤凰喻儿童，并以美好品质加以祝福，十分贴切。受赠者胡小凤名中又带一“凤”字，此喻则更为恰切。在《凤凰涅槃》中，重生后的凤凰做了什么呢？诗中说：“翱翔！翱翔！欢唱！欢唱！”它们传达着重生后的生命力，“只有欢唱”亦即“传到永远”。《凤凰涅槃》所歌唱的，固然是中国之新生，但凤凰亦可喻指个体，如郭沫若曾以“火中的凤凰”喻“四八”烈士之不朽精神。这里，“把生命传到四方”的“东风”，是对“凤凰”的话语延续，与其早年个体和宇宙同一的生命意识构成了互文关系。

但“东风”不能与“凤凰”完全等同，它至少不应只是“凤凰”的替代词。第三件题词还体现了郭沫若诗中一以贯之的“破坏”与“创造”之综合，这种“破坏”是指向外部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中有“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屈原》中的风雷更要引爆“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终至让它“恬淡起来”。“东风”亦有此意，故而“肮脏的东西”被吹散后，“可能有的乌云”被吹开后，太阳大放光明，新生力量随之增长。这正契合郭沫若对“创造者”的一贯期望。

可见“东风”在这些题词中是综合的意象。它既展现时代话语风貌，又形成历时性的综合，在对年轻一代的殷切期待中，融合了凤凰之新生、生命之浩荡，乃至风雷之力所促发的破坏和重构。这也未尝不是郭沫若的夫子自道，从泛神论者到马克思主义者，他始终保持着一位浪漫诗人的心性。“凤凰”鼓起“东风”之日，也是郭沫若与李太白同游，“君打桨，我操舵，同放讴”之时。或许在年轻的“凤凰”与鼓荡的“东风”里，在笔法和词意的融汇中，当年的泛神论者再次物我同一，乃作大鹏之游。

现代作家里，郭沫若书法根底极深，其作品以苍劲奔放著称。他早年于颜体用功颇深，又曾习练苏、王，后来受川中大儒赵熙影响，兼取碑学帖学之长；中年因浸淫甲金，乃得金石之气；晚年书法更去其形而取其意，正如其自题诗所言，“以手写口，龙蛇乱走”“老当益壮，兴到如狂”。本文所举的三件题词足可窥见郭沫若晚年书法之多样。或许因为公务繁忙、时间紧张，郭沫若题词多用草书。作为书法里手和文字学家，他的草法规范、笔笔有来历，一般读者常感读通为难。故而郭沫若在给小朋友题词时，体贴读者，走笔放缓，多用笔笔不苟、字形清晰的行书甚至楷书。不过其中铁画银钩的金石意味，仍带有强烈的郭氏风格，“兴到如狂”的面目终是难掩。

作者简介>>>>

刘竺岩，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现代文艺文献、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系中国郭沫若研究会会员。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