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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桃花

2023-05-19高海涛

鸭绿江 2023年4期
关键词:塞德桃树庄子

美国有本杂志叫《巴黎评论》,其实并不怎么发评论,倒是发了不少小说和诗歌。有一次浏览中选译了一首,是美国女诗人希乌·塞德琳(Siv  Cedering)的《桃花女子》(Peaches)——

从前在中国,有一次比赛,看谁的桃花,画得好。

这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桃之夭夭,遍被中国,灼灼其华,最宜丹青,更何况还有一场比赛呢?中国是桃花的故乡,它与中国文化、中国美学的亲密关系无与伦比。从《诗经》开始,多少诗词歌赋、民俗神话、历史传闻、人生軼事,都有美丽的桃花点缀其间。因此前人品鉴,称其为“花中第一”。且桃之为木,随处可长,据传宋代有个叫石曼卿的人,在他被贬谪的地方以弹弓射桃核种之,也能“不数年,桃花遍山谷”。

自古画桃花的人无疑也很多,但为此举办赛事,我孤陋寡闻,不知有否记载。当然这毕竟是诗,而且西方人的中国想象,有时也不必太认真。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其中讲了一个庄子的故事,说庄子的才干之一是绘画,国王要他画一只螃蟹,庄子回复说可以,但为此他需要五年时间、一幢房子和十二个仆人。五年过去了,他却未动笔,对国王说还需要五年时间。国王只得应允。十年过去了,庄子拿起画笔,一挥而就,画了一只完美无瑕、前所未有的螃蟹。这个故事有人遍查古籍,据说不见片语,似乎也属于杜撰,但关键是故事很美,让人喜欢。同样,塞德琳这首诗中的画桃花比赛也特别美,尤其第二段,女性出场了——

于是林太太,或者陈太太,就从花粉上站起来。

这就是中国独有的“桃花女子”了。她们本来是坐在满地的花瓣上、花粉上,听说要比赛,于是就站了起来。她们是一些年轻的太太,虽非豆蔻年华、妙龄少女,却也是三月桃良、面若桃花。她们是参赛者,是擅长画桃花的人,却又似乎是桃花本身。

中国的桃花文化与女性有着不解之缘。桃花是春天的象征,也是女性的象征。春秋时代有个息夫人,因容颜端丽,就被称为“桃花夫人”。还有许多与桃花有关的女性传说。至于诗词佳句就更多了,唐诗中“人面桃花”的比喻尽人皆知。但以桃花来比喻美丽的女人,既指其姣好和端丽,也暗含着青春易逝乃至红颜命薄的感伤之意,如李贺诗:“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所以《红楼梦》大观园中那些女孩子曾结桃花社,而林黛玉被推为社主。林黛玉是最懂桃花的人,不仅她的《葬花吟》是悲悼桃花之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后来还写过《桃花行》,也是自叹身世,落红满纸:“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当然,塞德琳笔下的林太太或者陈太太已经进步了,她们应该是西风东渐背景下的民国佳丽,身穿旗袍,不是大学生也是女子师范毕业,或许也都会几句英文。这样,她们虽以桃花自许,却没有了林黛玉式的感伤,更多是充满了对自身颜值与艺术的自信。所以在这场以桃花为主题的绘画比赛中,她们只是温文尔雅地站起来——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坐在,雪白雪白的白纸上。

是的,这些会讲英文的桃花,大家闺秀的桃花,旗袍楚楚的桃花,她们坐在白纸上,自己表现自己,自己描画自己,就像在初春的雪地上绽开,她们变成了自己的艺术品。

作者塞德琳,1939年生于瑞典,家乡离北极圈很近。后来移居美国,和她的先生一起,住在农场和市郊小镇。塞德林多才多艺,既是诗人、作家,也是雕塑家和插图画家,还做过儿童电视节目制作人。十分可能,她对中国文化也很感兴趣,包括中国诗和中国画,所以《桃花女子》才写得这样传神,一共三段,简洁而灵动,很中国,很桃花,很有趣。

实际上,桃花在中国文化中的象征性是多重的,它既是报春花,也是美人花、爱情花,还是吉祥花和美好生活的象征。《桃花源记》就代表了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通常意义上,桃花还象征着故乡和我们的家园。有一首歌叫《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在网上看过一张图片,一个从贫困地区迁居异乡地的农民又返回故乡,挖出并背起老家那棵正在开花的桃树,再独自踏上移民的路。这幅图片我看了多遍,感动无言。

现在又是春天,桃花开了,新鲜而纯净。我到公园散步,有时会看到一些年轻的女孩,站在路边的桃树下正等什么车或什么人,这时我就会想到“桃花女子”这个词,想到桃花的诗意和种种象征。但女孩们却似乎无动于衷,她们站在桃树下,既不关心桃红也不关心柳绿,她们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打电话或看手机,一点也不觉得她们被桃花象征了。她们不在乎整个春天。而桃花也很漠然,也不认为作为女孩们的象征和背景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反正再过十天半月,它们就该谢了。这让我感到一种文化象征正在解体,女孩和桃花,就这样很后现代、很解构主义地分开了,而且彼此都是很不屑、很不在意的样子。

作者简介>>>>

高海涛,一级作家,评论家。曾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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