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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法在人间 不离情本觉

2023-05-18刘悦笛

传记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李先生祖母美学

刘悦笛

也许我们这一代人,乃是没有故事的一代人,未经世事的大波折,但是每个人,却有不同的人生叙事,皆有自己的小曲折。每个人的生活史,才是鲜活的“属己”的历史。此生便有个夙愿,那就是“向美而生”;此世也有个根基,那则是“不离情本”。上半生,上求于“美”;下半生,下溯在“情”。无论此生与此世长短,皆在践履这“美法在人间,不离情本觉”。

德国哲学巨擘海德格尔曾用“他,生了,思了,写了,死了”这句话来评价古希腊伟大哲人亚里士多德的一生。这样的“四了”一生,也许就是一位学人的“标准人生”了。“生”,真是不由自主的;“思”,乃是哲学天职;“写”,即是要立言,但人生太多为“未书”……最终,每个人皆要趋“死”,这本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位哲人却无视于东方本然而成的人生态度。中国人的乐观主义则在“未知生焉知死”也。此刻的我,面对过去的那个“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自己,究竟该如何追忆呢?

生于时代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于我而言,还真是如此。起码部分印证了孔夫子的箴言:近三十那年,博士毕业正式工作,算是“立”事了;四十那年,赴纽约访学,对自己要做之事真是“不惑”了,也实现了学术上的转向;将近五十,大概应该知道,做一位学人,那就是自己的“天命”吧。至于何时“耳顺”,能否“从心所欲不逾矩”,天晓得!记得一次与李泽厚先生闲谈中,谈到“从心所欲”这重高境,突然感叹:这个“不逾矩”,大概不是不想“不逾矩”,而是心力、身能使人“不得”逾矩了吧?这当然亦是一种解法,谁不欲遁入自由之境呢?大概只能心向往之而已。直面人生的各种羁绊,唯有在“感”与“思”当中,方有“大自由”了吧。

当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最感欣慰的就是祖母了。作为四代单传的我之出生,在老刘家显得格外珍贵。祖母吴玉章先生,正红旗人氏也,给了我最早的启蒙教育,我与她感情是最深最厚的。记得祖母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小学二年级,刚放学回家,看到祖母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去拿水给祖母喝,水却从嘴角流了出来。这才去找邻居,尚记得邻居急忙蹬车奔向母亲所在医院的背影……当最亲的人离开你的时候,内心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祖母后来被葬在了南山。这也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让我开始去“思”这似不可逃的宿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祖母一直身体有恙,每天在院子里经营她的花花草草,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小时候,大人们跟我说这就叫“得继”,这便是我们中国人的亲情赓续吧。

有一段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三四岁的时候,祖母单独带着我去承德游历。来到普宁寺观瞻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那是世上最高的一尊木雕佛像。面对这尊巨大的佛教造像,那么小小的我,竟模仿起前面的人倒头便拜,几拜之后抬起头,尚记得祖母当时脸上惊喜的表情。也清晰记得当时行走在避暑山庄绿树成荫的甬路上,遇到不少外国人来打招呼。在饭店就餐的时候,我吃了满满一碗米饭,祖母就不断夸赞。后来还去了一处至今遍寻未果的寺庙,那里有一尊巨大的卧佛……

其实,祖母并不是佛教徒,倒是儒教士,早年入得“道德会”,横跨多省宣教多年。这是上海的伯父后来告诉我的。听他娓娓道来,这位“四祖母”背后,有着一段内有波澜略显壮阔的“大家族史”。我的儒学教育就是从祖母那里获得的。于数载之前,在坚持了两年的“论语汇”每早七点开始给大众的《论语》导读过程中,温习那些孔夫子的话语,曾让我感到一种无比的温暖、相当的熟悉与非常的亲和,因为祖母常常讲起这些。

曾经理想

实际上,最早“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画家,要用想象在大地上“画满窗子”。深受父亲的影响,在识字之前,就喜欢用家里的各种颜料作画。美术老师说我的画最富创造力,总是能在老师教的东西之外增加很多“自创”的画面,因此小学便加入美术组,常在地区性美术联展中获得奖励,竟然以为自己是位“小画家”了。很多客人来校访问就要现场“表演作画”一番,画得最多的是齐白石的群虾,一些少年稚作据说至今还在被母校收藏。其实这些蜡笔画与水墨画,根本谈不上技巧锤炼,更多是以想象力取胜的。从小就爱上绘画,或许有天性使然,但更多却是为艺术本身的魅力所折服。这也是为何我后来对艺术和审美情有独钟的童年缘由了吧。

儿童时期的本文作者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摆弄母亲工作的单位里那些废弃的药瓶,与医药也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始终相信科学大概也由此而生,尽管科学确需与人文互补。大家都出生在医院,我却成长在医院,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光。西药局到处都是拉丁字母,中药局随地都是中文楷书,很小就帮着阿姨们将瓶子里的药用一种简单的分药器分装到小袋子当中,还要写上药的各种吃法与用量。我自己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拿那些药瓶摆开战场,用瓶盖下的皮垫做成帽子,想象不同颜色的瓶子是相互对垒的多方士兵。这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游戏,可以让我运筹帷幄。就这样玩瓶盖,度过了童年。后来小学三年级,因为太调皮,母亲带我去问诊,说这是不是“儿童多动症”?还记得检查时的动手项目,后来就让服了药,真不知其后续的影响到底是什么,反正人在学校是“老实”多了。

再大一点,觉得当一位作家才好。那时常在身边阅读的一套书是《作家的童年》。里面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同为正红旗人的老舍的童年传记,由其子舒乙整理而成,老舍由中而西、由西而中的经历至今都历历在心。这位亦中亦西的作家生活的一半,其实是作为学人而存在的。我童年成长的那一段,恰是“朦胧诗”兴发的年代,舒婷、顾城那代人的诗对我而言,带来的是文学上的“美的启蒙”。曾经写诗,也曾构思过虚构故事,但是后来在小学最早收入公开出版文集的却是报告文学。那时候,又开始弹吉他、跳霹雳舞,身边还有几个小伙伴,生活也算是丰富多彩,尤其是跳舞屡次被家长和老师所批评禁止,其实音乐舞蹈无非是青春的符号化表达而已,它赋予了青春以纯真的色彩。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发现数学也是自己的至爱,还买了《简明数学辞典》自修。这其实是母亲早教的结果。记得在幼儿园时代,母亲就买了各种益智类的书和杂志,引领着我去做上面各种各样有趣的习题。后来发现,这种逻辑思维特别有趣,对于几何构图也非常痴迷,总是因为几何成绩被数学老师赞誉。初中开始被选入数学小组,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还曾多次获奖。我也一直想寻求文理之间的平衡,总觉得自己是素质教育的结果,而不是应试教育的果实。但兴趣广泛的缺点就是面面俱到而面面不到,后来读书也有这个缺失,总是感到书是越读越多,有那么多的专业需要探索。直到有一天,这种趋势得到了逆转,也总算“收拢”住了自己。人生也许就是一个从发散到收拢的过程,原本曾越来越多的“偶然性”就演变为越来越少的“必然性”。

小图书馆

童年的我,最爱看的是“小人书”,这些连环画对我的影响最大。我对小人书的“热爱”,可能是从母亲常谈常新的故事中起源。那时放学后,经常看不到我回家,但只要到街面上的小人书摊上就可以找到我,在那儿几分钱就可以租到小人书看。母亲看到的总是我认真读小人书的样子,拉着走也不愿回家吃饭。所以,如今我每周必需的生活就是逛书店,特别是旧书店才是我的最爱。在纽约的时候,一周起码去各处的书店两三次,后来邮寄回国的海运费用也高达万元,但所购旧书却都不贵,也曾在哥伦比亚大学门口的那家书店,以2.5 美元的低价购得一本网上售卖贵至8000 美元的关于中国博物展的旧书,所镶金边虽残损但却品相不错。

读书的记忆还是要回到童年,那一整箱的“小人书”,就成为了我这个“小人”的第一个小图书馆。现在有的时候,还能“穿越”到那个读连环画的状态,那沉浸其中的感觉是温暖的,暖阳在背而我背着光坐在小板凳上读小书。有了这些书,我就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与那些大我半个多世纪的老人们聊天,他们发现我有深刻的“文革”记忆,其实这些“批林批孔”的记忆都是从小人书里得来的。记得印象很深的一本,描绘的是《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以生平为线索“淋漓尽致”地批判了孔子。很晚才知道,那位笔名“萧甘”的作者,居然就是大作家巴金。后来大学读到了这位老人的《随想录》,这还真是一位老人的“忏悔录”,其中写道:“我的启蒙老师是《忏悔录》的作者卢梭,我从他那里学到:讲真话,讲自己心里的话!”我所读到的第一本思想类的启蒙读物竟然就是“批孔”的,但祖母吴玉章先生却曾给我讲了一位有情真仁而非“麻木不仁”的至圣先师。

哲思启蒙

初中时代,对人生有了哲思的萌芽,为何有生有死就成了我的“大问题”。祖母的去世,使得我用笔记下很多思考,还有另一些感伤的文字。高中时代,接触到了哲学,就是从旧书摊购得的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开始的,其中最有吸引力并反复读的文字就是《费尔巴哈提纲》。那句箴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几乎成为了我的座右铭。中学时代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压着的,是有卡尔·马克思德文签名的小版头像。

没想到这段经历,居然与李泽厚先生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经历有些类似,他也是读到了费氏提纲的早期译本。李先生的知行合一乃是思想与实践的合体,更近于湖湘学派务实传统里的王夫之。而我觉得,除了知行合一,在致力于“生活美学”普及的同时,还有“感行合一”的另一面值得倡导。这个知,就不仅是知“道”之知,而且也是“感知”之知。理性与感性的践行要平衡起来,从事践行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王阳明与马克思,思想的动源在于思想者的行动。

保送上大学后,我原本所学的是物理系,后来在给大学招生办工作帮忙的时候,表达了转系的意愿,就转到了文科,这是我人生一大转折点。因为在工业局工作的父亲始终坚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母亲也觉得医学院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刚上高中的时候,我报考美术学院的梦想就被彻底“掐灭”了,那是与家长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没想到这个好孩子,也有如此执拗的时候。从小学的三道杠到中学的班长、学生会秘书长,我一直算是听话的那种孩子吧。中学时代每周一主持全校的升国旗仪式,毕业后遇到很多上下届的校友们都记忆犹新。我们的中学校园曾是老交通大学的原址,在那里留下“致青春”的回忆是美好的。尽管家里也让我去美术补习班上了几次课,但还是被逼回到了应试教育的轨道上。

大二的时候,遇到了我的哲学和美学启蒙老师包晓光先生,结成了深厚的师生友谊。就是这位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师长,开始执导我系统地读哲学书,并不是简单地从读哲学史开始,而是从哲学原典起步。于是,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才真正成为我的哲学入门之书,存在主义的书也摆到了案头。那时候80 年代的“美学热”和“文化热”余温尚在,弗洛伊德与“新三论”的影响犹在,我就从读各种“杂书”中汲取营养,从而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我始终把自己看作80 年代的“余续”,读书就是兴趣,兴趣就是读书。

人生还有一个转折点出现在大三,我决定报考研究生,遂而决定心无旁骛,一心读书。本来要报考的是北大哲学系李醒尘先生的西方美学方向——写这篇文章时刚去八宝山送别李先生。由于那一年临时改题,就改报了南开大学美学专业的童坦先生。童先生是一位天性乐观的人,对我们实施了“放养式”的自由教育,使得我可以在——从新儒家到分析哲学,从现象学到后现代主义——各个领域吸纳精髓。那时,南开意在留一位美学教员,于是我就被保送上了博士。导师是当时正致力于“社会哲学”开拓的王南湜先生。王先生给了我最为规范的古典哲学教育。我刚上博士的2002 年,就与导师合作出版了《复调文化时代的来临》一书。

还有一段经历很特殊,那就是在读博期间,博士论文做成大概之后,我被借调到中国文联《美术》杂志,一下子就工作了两年多。在那里直接进入艺术界主流,对于艺术的风云变幻有了深刻体悟,也参与了该杂志一场对后现代主义的深入批判。这段经历我一直觉得很值得,也感谢这段经历,它使我不再是那种从校园到校园“死读书”的学生——艺术是鲜活的,但是艺术“界”却是复杂的,正如生活本身那般鲜活。

研读岁月

2003 年,南开哲学系就两位博士毕业。恰逢“非典”肆虐,由于我当时在中国文联借调工作,所以成为重点防疫对象。回到南开校园,在河边的小楼里被隔离了14 天,第15 天早起参加答辩,与委员们都离得远远的,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学业。博士论文《回归生活世界的审美解放》的基本内容,所建构的就是“生活美学”的本体论。这个基本想法是我在2001 年夏天保送读博时就已成型了的。

博士毕业后,我投报了四家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党校、中国文联和北京师范大学。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待遇相对最低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因为经历了两年多的社会历练之后,终于知道做一位学人,就要选择一个时间最为充裕的位置去做自己的工作。我很喜欢在社科院食堂吃饭的时候悄悄倾听各个专业的人聊经济大势或国际格局。记得一次在食堂吃饭,有一位历史所的老先生突然坐到我身边,说他知道我,还语重心长地说:“你就老老实实在社科院做学问,时间才是最宝贵的。”但至今我还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底姓甚名谁。

去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是我的选择,当时主要决定收我的是滕守尧先生,是我们美学室的主任。这位具有“道家风度”的先生,对我的影响也颇为巨大。他的做学问与生命结合、道法自然的行事方式,使我觉得到了世上最舒服的单位。那时,我被选为中直机关青年联合会委员,在社科院年度工作大会上作为青年代表发言,还作为青年工作组组长带着年轻人走了天南海北不少地方,但是经历了若干事情后,发现还是要做自己的学问才是适合自己的“正道”。

博士时期的本文作者

工作两年多后,我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合作导师是美学大家叶朗先生。那时真想在中国美学方面作出相应的拓展,后来也在慢慢地做这件事,那就是“中国人的生活美学”相关研究。在拙著《中国人的生活美学》新书发布会上,我邀请了几位友人参与,他们给予的评价分别为:龚鹏程认为“生活美学,已成为我们中国人共同要走的路向”;李敬泽认为“生活美学,确实是中国的传统,一定程度上是悦笛的创造”;杨平认为“生活美学,是一种精神,一种理念,也是一种状态”;李亚鹏认为“生活美学,在复活中国的传统文化,复兴中国文化的影响力”。

致大先生

到中国社科院工作不久,一位影响我后半生的“大先生”出现了,那就是李泽厚先生。遇到李先生,乃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无出其右!我与李先生的关系,就有点像他本人年轻时与逻辑学家沈有鼎先生的关系一样。沈先生是我们哲学所的老先生,那时候哲学所还归属中国科学院。沈先生与李先生,一老一小,就是谈得来,所以几乎无所不谈。如今回想起来,除了评世论人与个人私事之外,我们谈的大都是学问。那种交流充满机锋,让双方都感到畅快。这种交谈不是李先生那方表达、我方接受,而是其中充满了矛盾的张力,所以谈话才有动力进行下去,否则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这些矛盾很少能在谈话间得到解决,也许谈话后几个月我想清楚了,会给李先生发电邮说:“您当时是对的,但是并不是一直是对的。”

除了见面求道,都是在美国居住的李先生打电话过来,我从未主动致电主要是怕打扰对方。一般都是在科罗拉多时间的晚上、北京时间的上午,打完电话李先生也就睡了,很多时候他都是边喝烈酒边打电话。我们两位也曾一醉方休。那次,李先生回国刚从机场到家,带上了一瓶“酒鬼”,我们就大口把酒喝干,李先生喝酒甚为痛快。很奇怪的是,太多时候每当我一有大的问题与深的难题,李先生的电话就不约自来。就这样,与李先生交流越来越深,我也越来越接受其晚期的思想,亦即“情本体”思想。我觉得,这个思想无疑是中国可以贡献给世界的大智慧。李先生“写”得并不多,不想成熟绝不下笔,但却“思”得相当充分。他的思想体系乃是“一道”贯之的,这就是为何无论从哪个方向去加以批驳,他却都能八风不动地驳不倒,真可谓圆融贯通也!

李先生总是说要“为人类而思”,跟他谈话使我摒弃了世间纷扰,真可以“澡雪精神”,这种力量无疑是李先生的思想境界所带来的感染力,还有他对时代的洞察力,也屡屡令我折服。很多时候,李先生所坚持的乃是“独见”,也反复要求我坚持“正见”。他曾告诫我说:此“即直道而行,虽千万人吾往矣,才能战无不胜”,那就根本不要怕来自任何方面的批评。这就是一种来自思想家的精神魄力。

李先生平时就说真话,极少虚言,常常批评我,我都虚心接受。李先生总说“你这一点倒不错”,关键是他批判得总能一针见血,说得对就改呗。有一年大年三十聊天之后,我就说了两句新春祝福之类的话,他回“你也是”之类,但又都觉得太“假”而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从此交谈绝不再寒暄。与李先生交往不仅是理性的交流,更有情感的交往。直到有一次在电话里,李先生说起“你师母云云”,这时才确定李先生也是把我当成了私淑弟子,其实在我内心也早就把李先生当成了我的“大先生”了。

传道释情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李先生所传乃是“情理结构”的“大道”,所授乃是哲学美学的“大业”,所解乃是人生的“大惑”。我们之间那些已经发表与尚未发表的对谈,只是这种传、授、解的冰山一角。无论是人生还是学问,遇到大问题我都求教于李先生。而立之年后人生道路的选择,也是遵从李先生的劝告与告诫而行的。

大概十五六年前,李先生曾去海南旅游,同时看望美学室的老主任齐一先生。李先生想在当地购买一套房子,还征求我的意见,当时我坚决反对,跟先生说那只会多“一份牵挂”,而且每次归国都要去,这未必能实现。后来李先生确定不买之后,还跟我说“你的意见才是对的”,并谢之。齐一先生在任时曾对李先生有“大恩”,他们关系非常之好,美学室有太多“老故事”也在被逐渐遗忘。

2014 年,本文作者在李泽厚先生美国寓所拜访

当年去海南看望齐先生,我专程代李先生转达:祝齐一先生创造奇迹,超过周有光(周有光先生享年112 岁)。李先生说,周先生107岁时他曾前去看望,周先生身体各方面均甚好;李先生希望自己能活到齐先生107 岁时也去看他。如今齐先生这位乐观的老人,已经近105岁了,可惜李先生却没能活过百岁。李先生在2021 年11 月离开了我们,我屡次于梦里与他“重逢”。当年圣诞夜后,我梦见“大先生”了,后与其道别,说下次再见,被回复不会再见了,刹那间就感到什么,遂想继续追随之,而悲伤悄然乍起,绵绵不绝。春节之前的某夜又见“大先生”,觉知身处三亚海边,能遥见三面观音,然后又是一段梦境:复活、坐船、出行、划船、随行、欲言……

2014 那一年元旦之前,我约朋友驱车横穿了美国的几个州,在穿越时区的时候还连续过了两个元旦日,还记得那高原寒冷夜晚苍穹上的满天星斗,银河系犹如哈达一般低低地压在头顶并宛现眼前。终于,在元旦当天,赶到了李先生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的“波斋”。在李先生那里住了一周,每天都与他攀谈,后来也整理出来四篇访谈收入《李泽厚对话集》之中。李先生觉得这种形式不错,于是每年就进行下去,直到他90 岁才结束。

李先生说话极其“干净”,其实录下来后,根本就不用太整理,对话体亦显得更为生动。我只要摘选之后,再加上大小标题就基本成了。李先生从来没有改过任何一处大标题与小标题,但是对自己的话却精益求精,对我的话从不改动。在李泽厚先生的建议之下,我也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学术转向。李先生告诉我,可以暂时告别美学研究,转向更为宽广的哲学和思想研究领域,就像他当年那样,其实他说自己从1984 年就已经告别美学研究了。

学术转向

大概就是最早的儒学启蒙教育,使我在中年从西学研究转回到了中学研究。这种转向是在2007 年在韩国成均馆大学任教半年后开始的。那时受到韩国政府BK21(21 世纪智慧韩国工程)计划的邀约,到那所从韩国文庙衍生而来最古老的韩国成均馆大学,给东洋哲学科的博士生们开设中国哲学、文化及美学的课程,也参加了不少以儒学为主题的国际会议,但是回返到中国本身却已义无反顾了。

还值得记的乃是长期出国经历,2013 年我赴纽约CUNY 研究生中心做富布莱特访问学者,其所在十字路口的对角就是帝国大厦,虽说要去习得的是“他山之石”,让我更确定要攻的乃是本土之“玉”。在那里,也真是遇到了不少好老师与真友人,也在现场听过诸如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这样的西方学界中坚的演讲。在纽约的合作导师是当今世界尚健在的最重要的美学家诺埃尔·卡罗尔(Noël Carroll),一次美学界投票而成的国际学术排名将之列为亚军,冠军则为阿瑟·丹托(Arthur C. Danto)。在纽约,我还与不少学术界的老朋友见面,那年冬天还应邀去哥伦比亚大学教堂送别了那位老友丹托,我们之间也曾有对话录发表,他生前被公推为国际美学界的翘楚。

克里普克(Saul Aaron Kripke)这位已入史册的分析哲学家与逻辑学家,就在我做访问学者那个哲学系工作,其间曾听过他的课。记得课上常讨论的是《心灵》杂志的投稿论文。一次他参加会议,有年轻学者当面站出来说“你那套早过时了”,他的年轻拥趸便奋起反击,争论得不亦乐乎。其实,思想的确有过时的时候,但是伟大思想的魅力却是持久的。我还从很多同系的哲学家身上受益匪浅,他们之中就有语言分析、心智哲学、情感哲学、关怀伦理的当代领军人物,这也促进了我从原本视域走出来的学术转向。在纽约的问题是愈在异国愈思乡。这种思乡,并不是思念那个具体的故乡,而是被一种“文化中国”所牵挂,由此我就更加坚定从“西学”转回“中学”,也就是从“西体中用”回归到“中体西用”。

海外交往

在访学期间,我还参与主持了由郭秉文与其弟子胡适于1926年创办的“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所主办的不少重量级文化活动,包括以“纽约文化与中国艺术”为主题的文化沙龙活动,我邀请了国际著名艺术批评家罗伯特·摩根(Robert Morgan)和当时国际美学学会美国执行委员玛丽·魏斯曼(Mary Wiseman)作了精彩发言。马年新年,我还邀请到了经常一起喝茶的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著名远东史专家莫里斯·罗萨比(Morris Rossabi)来主讲“中国的马”,从而更有效地促进中美艺术与文化之间的交往。

除了参加美国美学协会的年会等专业活动之外,在参加过大都会的“Ink Art”水墨大展研讨会后,我还与艺术家友人宋冬、张羽、邱志杰、任戬等人,应蔡国强之邀到他在东区新建的工作室做客畅谈。每天在纽约的日子都是令人兴奋的,除了每日读书上课讨论,就是行走在曼哈顿的街头巷尾,我从未如此深入到另一种文化的内核深处。曾想过可以用中文为纽约写本书,写一本从我的眼光看纽约文化的书,记录那场文化震撼所带来的心灵效应。

在学术转向之后,我基本上把视野转向中国思想,但是这种看待传统的方式,却是有了“比较哲学”的视界之后才得以实现的。与成中英、张隆溪、叶杨、丁子江、陈勋武、郭沂、倪培民、牟博、张祥龙诸位先生的交往,使我加深了这种认知。这种研究与通常的思想史与哲学史研究不同。未来的工作方向,我想立足于李泽厚先生晚年的“情本体”思想,将之承继与延展下去,进行一番“情本哲学”的建构。实际上,我想做的是一史一论:史,乃是中国“情本”历史;论,则是中国“情本”哲学。如今,这个工作已经开始,我视之为“我的学术下半场”。如果天命有容与天寿有余,也许还有个加时赛,但有生之年所做也大概如此了吧。

本文作者在世界哲学大会上与世界哲学联合会主席莫兰访谈

从2007 年始,我跟随汝信先生任团长的代表团赴海外学术交流以来,幸运的是能够接触到国际学术前沿,与各国学者的交往让我获得启迪,不仅是欧美学者,还有其他多元异质文化的学人们,包括与诸如神林恒道这样的日本大家的深入交流,又使我接触到东亚学术的思维方式。这些学术积淀,都在为我现在的“情本”研究打下了外来的基础,当然更多还在于“内功”的锤炼,中国典籍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读。我也自觉在延续牟宗三先生那种读书方法,一半时间读英文,一半时间读古文,如今终于进行到阳明后学三代的研读了,我始终行走在“思与感”的路上。

感喟尾声

感谢思的启蒙,感谢美的启蒙,感谢我所从事的工作,感谢所曾走过的生活,能让我在“感性情感”与“理性分析”之间找寻平衡,在“知行”与“感行”的合一之间寻求统一。如果对前半程我走过的路,作个大致的概括的话,那就是——循“情理合一”大道,致“感行合一”蹊径。

回顾自我与自我回顾的最后,还是以这番感喟来收尾吧:

天地逆旅

光阴过客

浮世若梦

为欢几何

宇宙无穷

人生长勤

舒情入理

惟珍惜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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