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偷鱼

魏炜

盈水河边的河北村有个钓鲇鱼的高手，名叫朱三。

不过高手也有失手的时候。前些日子，朱三被一条鲇鱼拽到了河里，他舍不得丢下鱼竿，又跟鱼较劲，生生漂了百十里，幸而最后被人救起。经此一劫，他就罢手不再钓鱼了。

乡亲们好奇地问他咋回事，他煞有介事地说：“吓到了！”乡亲们更加好奇：“那鱼成精了，把你吓到了？”朱三重重地叹了口气，讲起了他这几天的遭遇。

河北村属临唐县管辖，离县城也就十多里地，城里有几家饭馆，专门做鲇鱼菜。鲇鱼肉质细嫩，美味可口，受到很多食客的追捧。那些饭馆每日都派人到河北村来高价收鱼。朱三想多赚几个钱，不光白天钓鱼，夜里也钓。

那天夜里，朱三下了钩子，就犯起了迷瞪。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手上一动，他忙睁开眼睛，此时，钓竿已被拖到了河边，就要掉进河里了。他扑过去抓住了钓竿，谁知脚底一滑，一下掉进了河里。

一掉进河里，他就被鱼竿扯着往下游去。朱三凭感觉知道这条鱼肯定不小，要是钓上来，就能大赚一笔了。他扯着鱼竿不放手，结果被牵引着顺水而下。那鱼显然块头不小，劲大，拽着他左翻右转，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转晕了。朱三连呛了几口水，这时再想撒手，也不能了，那鱼竿就像是救命稻草，被他紧紧地抓着。就这样，他被这条根本没见到影子的大鱼拖着，一路向下游。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听到耳边有人说话，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河堤上，身边有个老人弯腰正叫他。老人见他醒过来，这才长舒了口气。朱三爬起身，抬头看看四周，景物都很陌生，忙问老人这是哪里，老人说是沙河镇。

他听过这个名字。沙河镇在盈水河的下游，离河北村百十里远。那里河宽水稳，易于行船，是有名的水陆码头，岸边商铺林立，倒比县城还繁华。朱三一直想去开开眼界，可是没腾出工夫来，想不到这次阴差阳错地来了。

他稍稍缓过劲儿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谢老人的救命之恩。老人说，能把他救下来，也是缘分。当时老人看到他昏昏沉沉地在河里漂着，看样子还活着，就下到河里把他截住。一撞上老人，朱三就下意识地丢下鱼竿，抓住了老人的胳膊。老人便把朱三拖上岸来。

老人说：“既然你醒了，就沿河回家去吧。”

朱三站起身，四下里看看，心道，既然已经来到了沙河镇，不如逛逛再回。可他只看到一片荒滩，哪有村庄的影子，更不见繁华的市镇，甚至河里也不见有行船。朱三道：“沙河镇在哪里呀？我听说那里很繁华。”

老人长叹了口气，指着荒滩说：“这里就是沙河镇。去年发了场大水，把整个镇子都给冲平了。”

朱三心下骇然。

老人问他为什么会掉进水里，朱三就讲了他钓鱼时滑进河里的事。老人说，沙河镇上也曾盛行做鲇鱼菜，可做着做着，鲇鱼被钓光了，就再也见不到鲇鱼的影子了。老人又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原来你也是舍命不舍财的人。”

讲到这儿，朱三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真没想到，我原来是这种人！为了钓一条大鱼，险些丢了性命。”

听他讲了半截话，乡亲们更是如堕雾中，急切地催促道：“我们在问你咋不钓鱼啦！”朱三一拍大腿，急道：“你们还没听明白吗？咱这里有鲇鱼，盈水河就好好的。沙河里没鲇鱼了，河就开了口子，把下游的沙河镇冲得房倒屋塌了！”乡亲们更是面面相觑：“你说的真是胡话，哪挨哪啊？”

乡亲们正要散去，村里的苏秀才重重地咳了一声，说道：“他说得有理。”乡亲们急忙问道：“有啥理？”苏秀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们说说，鲇鱼吃啥？”乡亲们都道：“鲇鱼吃小鱼小虾。”苏秀才又问：“小鱼小虾又吃啥？”乡亲们说：“吃草。”苏秀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就对啦。鲇鱼吃小鱼小虾，小鱼小虾吃草。鲇鱼多呢，小鱼小虾就少了，草自然就多了，草根相连，咱这河岸就结实。鲇鱼没了，小鱼小虾就多了，吃净了草，草根也死了，河岸就只剩下沙子，遇水就垮。你们再这么钓下去，把鲇鱼钓净了，咱们这里也保不准会成为下一个沙河镇呢。”

乡亲们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鲇鱼保着他们村子平安呢。苏秀才见多识广，又说得头头是道，乡亲们愿意听他的，都决定罢手不再钓鲇鱼了。

这可苦了临唐县城里那些饭馆的掌柜们。收不到鲇鱼，这鲇鱼菜可怎么做？尤其是望江楼的董掌柜，更是急得要上房了。他的饭馆主打鲇鱼菜，现在收不上鲇鱼来，不就只能等着关门了吗？伙计一次次空手而归，他再也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找朱三。

朱三就把苏秀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道：“董掌柜，我们河北村的人都不再钓鲇鱼了，以后你也不用再到我们村来收鱼了，来了也是白来呀。”

董掌柜凑到朱三的耳边，笑着说：“朱三兄弟，别人都不钓了，你才能钓得更多呀。这事儿我绝不对外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给你每条鱼五钱银子的高价，你合计合计。”朱三一摆手说：“不用合计，这事儿我绝不干。万一真因为钓鲇鱼让河开了口子，房倒屋塌，地也没了，我还要钱干啥用？这事没得商量！”

董掌柜跺跺脚，正要转身走开，却见一个小伙子冲进门来，急赤白脸地对朱三说道：“哥，不好了，大娘忽然栽到地上，昏过去了！”朱三跟着他就往外跑，董掌柜也忙跟上。

朱三娘到菜园子里去拔菜，忽然得了急症，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就昏过去了。乡亲们见了，忙叫小伙子去报信，余下的人看着她，却手足无措。朱三奔过来，一把抱起娘，就要去看郎中。董掌柜低喝一声：“快放下！”董掌柜略懂医术，他看了看朱三娘的症状，然后拉过她的手，在合谷穴上一阵掐。朱三娘长出了一口气，悠悠地睁开了眼。董掌柜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朱三手里，说道：“你娘得的是个花钱的病，这个你先拿上吧。”

董掌柜说得果然不错。郎中给他娘看了病，开了方子，他到药铺去拿药，果真要十两银子。说来也怪，他娘吃下那几服药，病就好了。朱三感念董掌柜的救母之恩，赶到城里去谢他。董掌柜倒不客气，急火火地问他：“朱三，你就不能帮我凑够这十条鲇鱼吗？好歹把孙员外家这顿饭应付过去，以后我就把这道菜撤了。这顿饭要应付不过去，我在望江楼颜面无存，以后可就混不下去了。”朱三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我尽力吧。”

朱三说话算数，偷偷钓了两条鲇鱼送了过来。董掌柜忙让伙计把鱼养在大水缸里。

晚上关了门板，董掌柜命伙计去给鲇鱼喂小鱼。片刻之后，伙计急急忙忙跑过来，惊慌地说鱼没了。董掌柜大惊失色，忙来到院中，探头往水缸里一看，水缸里干干净净的。董掌柜叫过伙计们来问，伙计们都说他们忙着做事情，没人注意水缸。董掌柜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让伙计们先下工回家。他站着愣了一会儿，进房睡了。

隔天，朱三又送来三条鲇鱼。董掌柜说：“朱三兄弟，实在对不住啊。你再钓七条，应付完这场，我就再不给你找麻烦了。”

朱三惊得跳起来：“咋又成七条了？我给你送了五条啦！”

董掌柜十分抱歉地说：“先前那两条，被人偷走了。”

朱三鼓了鼓眼睛，赌气说道：“这三条你们可要看好了。”董掌柜忙点头说：“那是那是。”他命伙计把鲇鱼养到大水缸里。董掌柜留意着那三条鲇鱼，直到晚上上了门板，鲇鱼还在水缸里游着呢。伙计们陆续走了，董掌柜也回了房里，吹灭油灯，上床歇息。

夜深了，院里传来啪的一声响，躲在窗子后面瞅着院子的董掌柜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鲇鱼从水缸里跳了出来，一蹦一蹦地来到墙边，然后竟然跃过墙头不见了。董掌柜揉揉眼睛，说啥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时，又听水缸边传来啪的一声响，又一条鲇鱼从水缸里跃出来，蹦到墙边，也跃上墙头不见了。紧接着，第三条鲇鱼也这般神奇地翻墙走了。

很快，门外传来一阵叫喊声。

董掌柜出门去看，见几个伙计抓住了一个人，“掌柜的，我们逮到偷鱼贼了！”原来董掌柜觉得那鲇鱼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定然是被人偷走了，所以，到了晚上，他明面上让伙计们关门走了，背地里却安排他们在饭庄周围寻个背人的地方藏起来，等着捉偷鱼贼。

他走到偷鱼贼面前一看，惊得瞠目结舌：那偷鱼贼不是别人，正是朱三。朱三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鱼竿，桶里有三条鲇鱼。董掌柜立时就明白了，是朱三躲在墙外，甩出鱼线，钓走了缸里的鲇鱼，由于天黑，董掌柜看不到细细的鱼线，只看到鲇鱼跃出水缸上了墙头。甭问了，上回丢的那两条鲇鱼，定然也是朱三偷走的。

他命伙计把朱三放开，惊愕地问他：“朱三兄弟，你怎么来偷鱼啊？”朱三愧疚地说道：“董掌柜，我实在没办法呀。”董掌柜把他叫进自己房里，问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非得来偷鱼。朱三没好气地说：“董掌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鲇鱼若是被钓光了，小鱼小虾就把草吃光了，草根没了，一旦遇到大水，河堤很容易被冲毁，到那时，我们的房子和地都保不住。要不是因为我娘得病欠了你的人情和银子，我才不给你钓鲇鱼呢。我答应帮你钓，可觉得钓十条太多了，就想着偷几条回去，少钓几条，少作些孽。”

董掌柜沉下脸来，冷冰冰地问道：“朱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言而无信？你答应给我钓十条，怎么能想出这些歪门邪道来敷衍我呢？”

朱三不会反驳，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急红了脸。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位老人走了进来。董掌柜和朱三都认得他，异口同声地叫出来。董掌柜叫的是“爹”，朱三叫的是“叔”。原来，多日前正是这位老人救了朱三。老人冷着脸说道：“你们刚才說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才知道，盈水河在沙河镇开口子，不是老天爷跟咱过不去，是咱先把因种下了。因果报应，果然不爽。福钧，咱都知道这个理儿了，怎么还能逼着他去钓鲇鱼呢？若河北村也开了口子，房倒屋塌，出了人命，你能心安吗？做人也好，做生意也罢，不能只想着钱啊。”

董掌柜羞愧地低下头说：“爹，我记下了。”他让朱三把鲇鱼带走，放回河里，他亲自去找孙员外说明情况。

朱三带着鲇鱼，往盈水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