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处直墓彩绘浮雕武士石刻：被盗挖失散数年后的再聚首

由于历史悠久、土地广袤，中国很多城市在古代都曾是称霸一方的诸侯国或是一统天下的封建国家的都城或军事要塞。中华大地的各个时代的帝王将相、王侯贵族的古墓遍布大江南北。历史上许多考古发现和考古发掘工作都是在偶然之间倏忽而至。正规的考古发掘是在国家和政府的领导下开展推进的，而非正规的则多是在盗墓贼盗墓后不得不进行的抢救性发掘。盗墓的历史几乎与建造坟墓的历史同样悠久，并且从未随着社会的进步而消失，给国家的文化遗产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也给文物遗存的保护工作带来巨大挑战。近些年，随着国际拍卖行业逐渐进入中国市场，盗墓已然成为个别不法分子牟取暴利的手段，给我国文物部门的监管工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文物一旦流失海外，日后的追索工作就会充满重重阻碍和意想不到的变数。如今静静地立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厅里的王处直墓彩绘浮雕武士石刻，又被称为“海归武士”，就是盗墓贼走私贩卖出境后，我国政府费尽周折从国外拍卖行追索回归的。

1994年6月中旬，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西燕川村村民张建虎偶然发现，连续数日都有几个外地人在村口的公路旁下车，他们的装扮高度一致，每人都身背一个大包，表情严肃，四处打量一番后便会径直朝村外的坟山深处走去。他们的外表并不像是普通的背包客，也不像是富有学识的研究人员。他们行为诡异，一连几天都是定点来又定点走。这种情况非同寻常。张建虎本就是土生土长的西燕川村人，十分清楚当地的地形，坟山的道路崎岖不平，平时除了放羊的人，根本不会有谁上去。而这群外地人每天都背着大包小包按时上山，像是在进行什么工作，这引起了张建虎的好奇和警觉。有一天，他偷偷地跟踪他们一行人上山，眼前的情景让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盗墓贼，他们已经在山上挖了一个大大的盗洞。震惊之余，张建虎马上拨打了曲阳县公安局和县政府的电话。公安局民警立即出动赶到现场，几个盗墓贼可能是听到了风声，早已逃之夭夭，现场只留下那个明显的盗洞和一些装着少量盗墓贼没来得及带走的装着文物的塑料袋。县政府接到报案后，马上组织县文化局和文物管理所的工作人员奔赴现场。由于这座古墓地处深山，距离村镇十分遥远，因此保护难度很大。为了防止再次被盗，河北省文物局决定对这座古墓进行抢救性发掘。

经国家文物局批准，1995年7月12日，由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处和曲阳县文物管理所三方组成的联合考古队装备齐整地进驻坟山，开始古墓的抢救性考古发掘工作。考古队员们根据古墓中墓志铭上的文字，判定这座古墓的主人为五代时期的王处直，因此将这座古墓定名为王处直墓。王处直是唐末五代后梁时期人，官至义武军节度使。唐朝末年“安史之乱”爆发后，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避免地方权力過大，朝廷分别向河北的卢龙、成德、魏博三地委派了三个节度使，并派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对其进行监管。然而，王处直的养子王都对其职位一直虎视眈眈，伺机夺权。公元921年，王都在王处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发动兵变，一举拿下义武军节度使一职，并监禁了王处直。两年后，王处直郁郁而终。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防止授人以柄，王都于次年将王处直厚葬于曲阳县敦信乡的仰盘山，即今天河北曲阳灵山镇西燕川村西的坟山。

经过勘查发现，王处直墓已被盗数次，可供发掘的遗存物数量较少，而且损坏严重。墓室中的文物以精美的壁画和彩绘浮雕形式的石雕最引人注意，尤其是汉白玉彩绘散乐浮雕，雕工精细，线条舒展，独具匠心，所有人物都清晰可辨，神态各异，共同组成了一幅五代时期乐队合奏的表演场景，是中国古代彩绘浮雕类作品中独树一帜的精品。经过清理发掘，考古队在墓道两侧和墓壁上均发现了彩绘浮雕，共计18块，类别涵盖了门神、侍奉、生肖和散乐等。据专家推测，通常情况下五代时期墓门口的壁龛里应该有两尊浮雕武士像。遗憾的是，壁龛已空空如也，估计武士像是被盗墓贼运了出去。有人认为，这两个浮雕武士像是民间传说中的门神：唐太宗时期的大将秦叔宝和尉迟恭。也有人认为，这两件浮雕武士像是天王俑。天王俑源于佛教的护法神——四大天王。由于天王可以镇妖降魔，所以古人将天王像做成俑置于墓室的墓门两侧，以期保护墓主人的灵魂。根据王处直墓壁龛的尺寸推测，这两尊武士像的高度应该在110厘米左右，宽度应该在55厘米左右。已经守护陵墓一千多年的天兵神将本来是威猛无比的，却不料在1994年6月的一天被一伙无耻的盗墓贼盗走，墓室也惨遭破坏，实在令人气愤。河北省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夜以继日地寻找，到处打听它们的下落，可是这两件文物犹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不见踪迹，杳无音信。在所有人都以为今生再无缘与之相见的时候，一条从美国佳士得拍卖行传出的消息令大家兴奋不已。

2000年年初，中国内地著名画家袁运生访问美国，适逢佳士得拍卖行计划于3月21日在纽约举行拍卖会，拍品类型包括中国陶瓷、绘画和其他杂项等。精美的拍卖图录恰好被袁运生见到，于是他便随手翻阅起来。当看到第209号拍品的时候，他惊诧不已，因为图录上展现的分明是一件汉白玉彩绘浮雕武士像。这尊武士像高113.5厘米，宽58厘米，厚11.7厘米，武士高大健壮，威猛无比，怒目圆睁，气势逼人，身披一身铠甲，手握一柄长剑，一脚踏在蛮牛之上，肩部昂首而立的凤鸟为他增添了一分英气；整个雕像采用红、黄和赭等颜色进行彩绘，异彩纷呈。看完这尊武士像的英文介绍，袁运生更是心潮澎湃，因为拍品的介绍上说，这是10世纪罕见的彩绘汉白玉武士大浮雕，且明确地说明了这件浮雕的风格姿态与1995年中国河北曲阳县王处直墓出土的浮雕相像，极具唐代遗风，估价40万至50万美元。袁运生对王处直墓早有耳闻，也知道其前些年的被盗经历，所以看到拍卖图录的一瞬间，他百感交集，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河北画院的费正先生，请其将这件事转告河北省文物局，同时传真了拍品照片，请国内确认这件拍品和王处直墓的关系。如果确认无误，一定要阻止这场拍卖。费先生立刻将此事转告了河北省文物局李宝才处长。河北省文物局领导对此事高度重视，在拿到照片后，立刻派专家前往王处直墓测量尺寸，并与王处直墓出土的其他浮雕进行技术对比。最终专家们一致认定，袁运生看到的浮雕武士像正是王处直墓中被盗挖的一对浮雕武士像的其中一件。于是，河北省文物局上报国家文物局，开启了对这件文物的追索之路。

在追索过程中，国家文物局积极采取外交手段斡旋，加速推进。2000年3月，中国国家文物局照会美国驻华大使馆，向他们提交了相关证据，证明即将被拍卖的浮雕武士像属于中国被盗文物，希望美国政府阻止拍卖行对这件浮雕武士像的拍卖活动，并将流失文物返还中国。美国政府在此事上采取了积极的合作态度。3月21日，美国纽约南区地方法院根据美国当地的《文化财产实施法案》做出了要求佳士得拍卖行终止拍卖的决定，并下达了民事没收令，授权海关部门扣押没收武士像。28日，美国联邦警署迅速派人赶赴佳士得拍卖行，出示了法院签发的没收令，并通知他们海关部门要查扣这件汉白玉彩绘浮雕武士像。29日，美国海关对外宣布这次民事没收行为的法律依据：“这件武士像是受到保护的文化财产，是从一个主权国家的文化遗址偷盗而来，并从中国非法走私、贩运到美国。”在此之前，得到消息的武士像卖主反应强烈，坚决反对终止拍卖，他明确表示，这件彩绘浮雕武士像是他家祖传的珍宝，要求继续拍卖。但是，美国政府态度明确，对其观点并未采信，严格执行法院命令，查扣了这件拍品。浮雕武士像被扣后，这件文物的卖主仍然执迷不悟，继续百般狡辩，企图蒙混过关，他向中国的文物部门先后提出两点疑问：第一，这件浮雕武士像的风格与王处直墓出土的其他浮雕风格迥然不同，其他浮雕的造型多为优雅的散乐浮雕，而这件浮雕则是凶神恶煞般的武士浮雕。第二，王处直墓出土的散乐浮雕颜色剥落明显，模糊不清，颇有年代感，而这件浮雕武士像的颜色鲜艳无比，犹如新鲜出土一般，因此卖家坚持认为，这两种浮雕作品不可能出自同一座墓，即这尊浮雕武士像不可能是王处直墓出土的浮雕作品。对于这两点疑问，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齐吉祥曾出面解释，武士像和散乐浮雕的功能是不一样的，武士像因为要把守大门，所以造型威猛、夸张，而散乐浮雕是在演奏，自然就要唯美，至于颜色问题，那是因为王处直墓在金代遭过一次盗掘，留下了盗洞，雨水就随着盗洞进入了墓室，散乐浮雕被水浸后，失去了一些颜色，而武士像在墓门的壁龛里，没有遭到雨水浸泡，颜色自然是鲜艳的。

针对这个案件，美国纽约的艺术史学家伊丽莎白·查尔兹-约翰逊评论，当今中国似乎对文化遗产问题愈加敏感，并且表示当初她本人在佳士得拍卖图录中看到这件即将被拍卖的天王武士雕像时，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这是一件品质上乘的艺术品，完全称得上是一件国宝，所以它的出现也立即引发了她对这件拍品出处的质疑。另外，纽约南区地方法院的检察官玛丽·乔·怀特也对该案件进行了点评：“为了将这件珍贵的文物归还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开展的这场民事没收行动，表明了我国执法界坚定而持续的决心，美国将与其他国家紧密合作，以遏制非法贩运被盗文化财产的浪潮。”美国海关总署专员雷蒙德·凯利也表示，这场行动也给贩运被盗文物的贩运者们敲响了一记警钟，被盗国宝肯定会被没收并归还其合法拥有者。

無巧不成书，正当中国政府主导的一场跨国追宝活动在美国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时，仿佛一夜之间，世界媒体都被美国政府查扣武士像的消息所震动，美国本地媒体《纽约时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都对从文物被海关查扣，到法院最终判决归还中国文物进行了全程跟踪报道，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全球，受到国际关注。居住在美国纽约的世界顶级古董收藏家安思远恰巧在新闻中看到了中国海外追宝的报道，顿时深感诧异，继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因为早在几年前，他曾经在香港的古董店里高价购买了一尊彩绘武士像。所以，当他从新闻上看到美国查扣的那尊彩绘武士像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后，他便急匆匆地跑到自己的文物库房里查看实物，果然不出所料，他所购买的这尊武士像脚踏麋鹿，头顶青龙盘卧，宝剑的剑尖直指卧鹿角顶的荷花。他买的这尊武士像无论是文物尺寸、文物材质，还是艺术风格，都与拍卖行计划上拍的拍品极为相似。这两尊武士像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互为映衬，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一位与中国文物打过几十年交道的国际古董收藏界大师，他精准地判定这两尊武士像是一对，且出自同一座墓葬。经过反复思量，安思远决定把这件文物无偿捐赠给中国政府。他随即联系中国国家文物局，将自己收藏的文物照片和资料一起附上，并且公开表示：既然是违法盗运出国的文物，不管自己曾经花了多少钱收购，理应归还给中国以维护全球的文物保护秩序。这位古董收藏界泰斗的一席话，掷地有声，让世界为之震动，让国人为之动容。

2000年6月26日，安思远捐献的汉白玉彩绘浮雕武士像顺利运抵北京。这尊武士像的雕刻手法、艺术风格以及石刻材质都与佳士得原计划上拍的第209号拍品如出一辙。看到安思远捐赠的武士像之后，美国方面也逐渐达成共识，这两件武士像极有可能出自同一座墓葬；但是，出于法律上的取证需要，他们还是要求河北省文物局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计划上拍的武士像确实出自王处直墓。河北省文物局的工作人员经过一番深入思考和研究，发现了武士浮雕上面的墓土，于是灵机一动，认为把墓室重新打开，采集原来镶嵌浮雕的壁龛的土样跟美国的那尊武士像上的土样做对比，就能确定这件文物是不是该墓出土的。河北省文物局的领导对此事高度重视，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于是组织保定文物部门把这座墓重新打开，由省文物局的雎国强局长和李宝才处长亲赴现场指挥采集土样的工作。大家进入王处直墓的墓室，对壁龛进行精细的测量并画图取样。美国方面得到土样后，立即运用高科技手段对武士像上的土样以及河北省文物局提供的土样进行了比对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两者完全一致，且壁龛的尺寸也与武士像的尺寸相吻合。一切都有力地证明，这件武士像确实出自王处直墓。美国司法部门秉公执法，按照司法程序审理了案件，并根据《巴黎公约》于2001年3月做出裁决，将这件彩绘浮雕武士像返还中国。4月，美国政府在世贸中心举行了隆重的文物交接仪式。5月23日，美国海关以“美国海关总署将10世纪的珍贵墓葬雕像归还中国”为题对外发布消息。5月26日下午，乘坐CA9016号航班的彩绘浮雕武士像平安降落在首都机场。随后，它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入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从1994年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西燕川村的这座千年古墓被盗，两尊价值连城的国宝级文物汉白玉彩绘浮雕武士像不知所终，到2001年两尊彩绘浮雕武士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重新聚首，整整7年的坎坷历程见证了中华儿女不畏艰难险阻，一心追踪国宝的坚定信念，也见证了一位美国收藏家为维护世界文物秩序反其道而行之的非商人本色，更见证了中美两国政府在流失文物追索返还领域的良好合作意愿。只有在尊重国际公约的基础上，各国政府和文物部门开展卓有成效的理性合作，才能建立健康的国际文物秩序，作为人类文明史的实物见证的文物才能回归母体，更好地向世界人民讲述文物归属国的历史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