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他们的暮年迪斯科
2023-05-16杜佳冰
杜佳冰
毛红芝第一次蹦迪,是在她76岁时。
那天下午,毛红芝换上衣柜里最鲜亮的衣服,离开空荡荡的家,骑车到村南头的空地上,和上百个老人一起蹦迪。舞动的人群中有上百种孤独,可当音乐响起时,就只有一种快乐。
在安徽省宿州市萧县龙城镇毛郢孜村,28岁的王明乐几乎花光积蓄,组织起这样一场场聚会。年纪最大的参与者,已有94岁。每天下午1点至2点,他们像上班一样准时来到王明乐家,聚集的人从院子里溢出来,延伸到院门口、院前,又到两旁的村道上。
他们跳舞、聊天、吃饭、游戏。如有缺席,还会托人带请假条来:杜金花今天收玉米;王盛英今天下午不去,不得闲,种菜籽。
说是蹦迪,其实没有人能真正蹦得起来。七八十岁的身子骨,总有一只脚得稳在地上。硬朗些的,能扭两步秧歌,其他多数是原地踏步。手是相对自由的,尽情举高了往前甩,向两边扬,或者叉在腰上,像做保健操一样扭屁股。
蹦迪的音乐要足够大声,才能穿过他们听力减退的耳朵,让他们忘记羞涩,忘记年龄。王明乐则站在音箱上,跳跃着带动氛围。
老人的动作不似年轻人奔放热烈,但狂欢的劲头仍有得一拼。75岁的卢彩霞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跳一次不仅腰疼,连带着腿、脚脖子、脚心都疼,即使这样,她骑自行车也要去跳。
毛红芝右腿有肿瘤、关节炎、滑膜炎、骨裂、积液等问题。白天服药,夜里贴膏药,也要去跳。不仅要跳,还要换一身红红绿绿的漂亮衣服,站第一排跳,“我就爱动弹!”王明乐给她一把扫帚,让她当吉他弹,有人问起,毛红芝会骄傲地说:“我是琵琶手!”
来自孤山村的女人刘富荣,经常骑着电动车往返40分钟,来毛郢孜村跳舞。她46岁,微胖,是队伍里最年轻的、能双脚离地的舞者。她的舞姿是不顾一切地摇头,四肢也肆意地甩。她完全放松,跟着音乐释放压力,家里那些要压垮她的事,“一点儿都不想”。
音乐结束,毛郢孜村又回到寂静里。人们拎着板凳,骑着车,各自散去。
毛郢孜村常住人口有3000多人,60岁以上老人占比约1/4。他们的休闲方式就是一块坐着聊天,聊着聊着就没话了,王明乐的“院坝舞厅”给寂静的山村带来了迪斯科,也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春天,王明乐带老人们去看桃花
老人们散去之后,院子里又只剩王明乐一个人。
王明乐的父亲是井下工人,常年在矿上住,妹妹也已经出嫁。王明乐本来和母亲同住,但2018年2月的一场车祸带走了母亲。
从那天起,家里变得极其安静。只少了一个人,但好像“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王明乐回家习惯了喊“妈妈”,后来,这两个字噎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喊不出来”。
母亲离世后,王明乐一直穿着她给他买的鞋。几个春夏秋冬穿过去,那双帆布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成了泥黑色。帆布烂卷了边,两个大脚趾都露在外面。
这双鞋一年修了4次,还被狗叼走丢过一只,王明乐花200元在朋友圈“悬赏”求助又找回来。老人们把这鞋藏起来,又给他做新的棉鞋,他都不肯舍弃。
王明乐对母亲的怀念,带着沉重的歉意。母亲是一名代课教师,从小对王明乐管束严格。“别的小朋友都在外面,她出门前会把门锁上,把我关在屋子里。有时候我翻墙出去,回来就是一顿打”。
王明乐反而更好奇管束之外的世界,没读完初一,他就辍学了。后来,他去了北京,端过盘子,在工地上扛过水泥,也试图学过导游。回乡后,他又打了几年工,用积蓄买了辆车,开始做代驾。
母亲去世后,王明乐经常写字忏悔:“从小到大你对我很严厉,动不动就会用棍棒‘伺候’我,我小时候真的很恨你,犯错了,就会用你怎么对我不好来衬托我的错误。但我从来没有真的恨过你。我很爱很爱你,年少无知真是错……”
为了控制自己“胡思乱想”,王明乐拼命工作,成立了代驾公司。公司最多时有50多個员工,每天净收入两三千元。后来,他又开始卖酒、卖葡萄,赚得更多。他拿着这些钱拼命地做好事,希望让母亲能看到自己的改变,能为自己骄傲。
村里一个老太太和儿子吵架,儿子想把家门口的一摞砖送人,老太太想留着卖钱。王明乐无意中听到,花200元钱买下了这堆无用的砖头,又转手送给了别人。“就想让他们母子俩关系好一点”。
王明乐和老人蹦迪的故事被媒体报道后,王明乐希望母亲能看到这一切——儿子“上电视了”,“应该会开心吧?在我们农村能上一次电视,也不是多么容易”。
毛郢孜村家境困难的老人,几乎都收到过王明乐送的米、面、油、奶。组织蹦迪后,他隔三岔五地给老人发日用品。冬天发面霜、羽绒服、扫把、尿桶、刷碗手套,“洗碗不冻手”。夏天发毛巾、内衣、牙刷、肥皂,“洗澡能用”。天冷了,他又花600多元买了个烧开水的设备,放在院子里让他们喝水。
王明乐注册了一个抖音账号,在上面更新分享和老人的快乐日常,粉丝量20多万,没接过广告,也不带货。连毛红芝也想不通:“乐乐,你的目的到底是啥子?”有记者来访,她拽着他们小声问:“能不能给他找个工作?”
王明乐说,自己这几年来大约“花了五六十万元”在老人身上,几乎掏空了存款。他想过放弃这场聚会,但第二天,老人们一如往常地到来,看到他们,“就舍不得了”。
王明乐出门送货,几个老人就在家门口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晚上一起聊天、吃饭、玩游戏。他们总要玩到晚上10点多,热火朝天、手舞足蹈。王明乐喜欢他们这样简单的快乐。
很多人都期待聚会。起初只是人来,王明乐组织集体做饭后,老人们把厨房也从家里搬了出来。
卢彩霞老伴离世前,为她劈好了几年用的柴火,整整齐齐摞起来,用塑料布捂着。开澡堂的人来买,她没卖,而是陆陆续续往王明乐家拉了七八车。
一个人生活,做饭是最难的。卢美霞换了小电饭锅煮饭,还是一煮就多。毛红芝房前屋后都种了菜,豆角、黄瓜、辣椒、南瓜……什么都不缺,唯一的问题是吃不动。那一块菜地,既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王明乐家的鸡鸭鹅。吃过午饭,她把地里的烂菜叶子都收拾起来,就“上乐乐那儿热闹去了”。
一群在家连菜都不想炒一盘的人,心甘情愿在这里和面、擀面、烧火、烙饼,没有一道工序是简单的。皖北的鏊烙馍薄且筋道,他们也不关心自己的牙口还咬不咬得动,只管兴高采烈地做。
人最多的时候,能分出19个烙饼摊。王明乐为他们提供面粉,烙好的饼,每人能分一二十张,带回家足够吃一段时间了。
这两年来,王明乐很少锁门。一位老太太从山上挖了地枣苗子,蒸熟端了一盘,推开门就进来了。每逢节日,出入他家的人就更多了。
许多在外务工的人,通过王明乐的抖音看自己的亲人。一位ID名为“靖静”的用户经常给他评论:“谢谢六子,又看到俺妈了,跟你们在一起,她说她高兴。”“靖静”远嫁河北十几年,上一次回家的时间是2020年秋天。
有人在王明乐的视频里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留言说:“我妈真会玩!她身体一直不好,看她这么开心,我也开心!”一个男孩也从视频的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我奶咋在里面?她老说腿疼,这不跳得挺溜吗?”
王明乐努力维持着视频的更新频率,也接受着“人”的变数。2021年10月5日,他发布了一条视频,纪念老年舞团中第一位病故的高龄老人——“最左边坐凳子上,头上顶个毛巾的奶奶”。在那段视频里,她坐在人群中,看着在音箱旁又蹦又跳的王明乐,跟着他轻轻地挥手。
王明乐记得,她笑起来总是很害羞。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时代邮刊》)